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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书号:10231  时间:2017/3/27  字数:9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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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占家财狠婿妒侄 廷亲脉孝女蔵儿

  诗曰:

  子息从来天数,原非人力能为。

  最是无中生有,堪今耳目新奇。

  话说元朝时,都下有个李总管,官居三品,家业巨富。年过五十,不曾有子。闻得枢密院东有个算命的,开个铺面,算人祸福,无不奇中。总管试往一算。于时⾐冠満座,多在那里侯他,挨次推讲。总管对他道:“我之禄寿已不必言。最要紧的,只看我有子无子。”算命的推了一回,笑道:“公已有子了,如何哄我?”总管道:“我实不曾有子,所以求算,岂有哄汝之理?”算命的把手掐了一掐道:“公年四十,即已有子。今年五十六了,尚说无子,岂非哄我?”一个争道“实不曾有”;一个争道“决已有过”递相争执,同座的人多惊讶起来道:“这怎么说?”算命的道:“在下不会差,待此公自去想。”只见总管沉昑了好一会,拍手道:“是了,是了。我年四十时,一婢有娠,我以职事赴上都,到得归家,我已把来卖了,今不知他去向。若说‘四十上该有子’,除非这个缘故。”算命的道:“我说不差,公命不孤,此子仍当归公。”总管把钱相谢了,作别而出。只见适间同在座上问命的一个千户,也姓李,邀总管⼊茶坊坐下,说道:“适间闻公与算命的所说之话,小子有一件疑心,敢问个明⽩。”总管道:“有何见教?”千户道:“小可是南人,十五年前,也不曾有子,因到都下买得一婢,却已先有孕的。带得到家,吾适也有孕,前后一两月间,各生一男,今皆十五六岁了。适间听公所言,莫非是公的令嗣么?”总管就把婢子容貌年齿之类,两相质问,无一不合,因而两边各通了姓名,住址,大家说个“容拜”各散去了。总管归来对说知其事,当⽇悍妒,做了这事,而今见夫无嗣,也有些惭悔哀怜,巴不得是真。

  次⽇邀千户到家,叙了同姓,认为宗谱。盛设款待,约定⽇期,到他家里去认看。千户先归南,总管给假前往,带了许多东西去馈送着千户,并他子仆妾,多方礼物。坐定了,千户道:“小可归家问明,此婢果是宅上出来的。”因命二子出拜,只见两个十五六的小官人,一齐走出来,一样打扮,气度也差不多。总管看了不知那一个是他儿子。请问千户,求说明⽩。千户笑道:“公自从看,何必我说?”总管仔细相了一回,天感通,自然识认,前抱着一个道:“此吾子也。”千户点头笑道:“果然不差!”于是⽗子相持而哭,旁观之人无不堕泪。千户设宴与总管贺喜,大醉而散。次⽇总管答席,就借设在千户厅上。酒间千户对总管道:“小可既还公令郞了,岂可使令郞⺟子分离?并令其⺟奉公同还,何如?”总管喜出望外,称谢不已,就携了⺟子同回都下。后来通藉承荫,官也至三品,与千户家往来不绝。可见人有子无子,多是命理做定的。李总管自己已信道无儿了,岂知被算命的看出有子,到底得以团圆,可知是逃那命里不过。

  小子为何说此一段话?只因一个富翁,也犯着无儿的病症,岂知也系有儿,被人蔵过。后来一旦识认,喜出非常,关着许多骨⾁亲疏的关目在里头,听小子从容的表⽩出来。正是:

  越亲越热,不亲不热。

  咐葛攀藤,总非枝叶。

  奠酒浇浆,终须骨⾎。

  如何妒妇,忍将嗣绝?

  必是前非,非常冤业。

  话说妇人心,最是妒忌,情愿看丈夫无子绝后,说着买妾置婢,抵死也不肯的。就有个把被人劝化,勉強依从,到底心中只是有些嫌忌,不甘伏的。就是生下了儿子,是亲丈夫一点骨⾎,又本等他做大娘,还道是“隔重肚⽪隔重山”不肯便认做亲儿一般。更有一等狠毒的,偏要算计了绝得,方快活的。及至女儿嫁得个女婿,分明是个异姓,无关宗支的,他偏要认做的亲,是件偏心为他,倒胜如丈夫亲子侄。岂知女生外向,虽系吾所生,到底是别家的人。至于女婿,当时就有二心,转得背,便另搭架子了。自然亲一支热一支,女婿不如侄儿,侄儿又不如儿子。纵是前晚后,偏生庶养,归结果,的亲瓜葛,终久是一派,好似别人多哩。不知这些妇人们,为何再不明⽩这个道理!

  话说元朝东平府有个富人,姓刘名从善,年六十岁,人皆以员外呼之。妈妈李氏,年五十八岁,他有泼天也似家私,不曾生得儿子。止有一个女儿,小名叫做引姐,⼊赘一个女婿,姓张,叫张郞。其时张郞有三十岁,引姐二十六岁了。那个张郞极是贪小好利刻剥之人,只因刘员外家富无子,他起心央媒,⼊舍为婿。便道这家私久后多是他的了,好不夸张得意!却是刘员外自掌把定家私在手,没有得放宽与他。亦且刘员外另有一个肚肠。一来他有个兄弟刘从道同宁氏,亡逝已过,遗下一个侄儿,小名叫做引孙,年二十五岁,读书知事。只是自小⽗⺟双亡,家私败,靠着伯⽗度⽇。刘员外道是自家骨⾁,另眼觑他。怎当得李氏妈妈,一心只护着女儿女婿,又且念他⺟亲存⽇,妯娌不和,到底结怨在他⾝上,见了一似眼中之钉。亏得刘员外暗地保全,却是毕竟碍着妈妈女婿,不能十分周济他,心中长怀不忍。二来员外有个丫头,叫做小悔,妈妈见他精细,叫他近⾝伏侍。员外就收拾来做了偏房,已有了⾝孕,指望生出儿子来。有此两件心事,员外心中不肯轻易把家私与了女婿。怎当得张郞惫赖,专一使心用腹,搬是造非,挑拨得丈⺟与引孙舅子,⽇逐吵闹。引孙当不起聒,刘员外也怕淘气,私下周给些钱钞,叫引孙自寻个住处,做营生去。引孙是个读书之人,虽是寻得间破房子住下,不晓得别做生理,只靠伯⽗把得这些东西,且逐渐用去度⽇。眼见得一个是张郞赶去了。张郞心里怀着鬼胎,只怕小梅生下儿女来。若生个小姨,也还只分得一半,若生个小舅,这家私就一些没他分了。要与浑家引姐商量,暗算那小梅。

  那引姐倒是个孝顺的人,但是女眷家见识,若把家私分与堂弟引孙,他自道是亲生女儿,有些气不甘分;若是⽗亲生下小兄弟来,他自是喜的。况见⽗亲十分指望,他也要安慰⽗亲的心,这个念头是真。晓得张郞不怀良心,⺟亲又不明道理,只护着女婿,恐怕不能勾保全小梅生产了,时常心下打算。恰好张郞赶逐了引孙出去,心里得意,在浑家面前露出那要算计小梅的意思来。引姐想道:“若两三人做了一路,算计他一人,有何难处?不争你们使嫉妒心肠,却不把我⽗亲的后代绝了?这怎使得!我若不在里头使些见识,保护这事,做了⽗亲的罪人,做了万代的骂名。却是丈夫见我,不肯做一路,怕他每背地自做出来,不若将机就计,暗地周全罢了。”

  你道怎生暗地用计?元来引姐有个堂分姑娘嫁在东庄,是与引姐极相厚的,每事心腹相托。引姐要把小梅寄在他家里去分娩,只当是托孤与他。当下来与小梅商议道:“我家里自赶了引孙官人出去,张郞心里要独占家私。姨姨你⾝怀有孕,他好生嫉妒!⺟亲又护着他,姨姨你自己也要放精细些!”小梅道:“姑娘肯如此说,⾜见看员外面上,十分恩德。奈我独自一⾝,怎提防得许多?只望姑娘凡百照顾则个。”引姐道:“我怕不要周全?只是关着财利上事,连夫两个,心肝不托着五脏的。他早晚私下弄了些手脚,我如何知道?”小梅垂泪道:“这等,却怎么好?不如与员外说个明⽩,看他怎么做主?”引姐道:“员外老年之人,他也周庇得你有数。况且说破了,落得大家面上不好看,越结下冤家了,你怎当得起?我倒有一计在此,须与姨姨商量。”小梅道:“姑娘有何⾼见?”引姐道:“东庄里姑娘,与我最厚。我要把你寄在他庄上,在他那里分娩,托他一应照顾。生了儿女,就托他抚养着。⾐食盘费之类,多在我⾝上。这边哄着⺟亲与丈失,说姨姨不象意走了。他每巴不得你去的,自然不寻究。且等他把这一点要摆布你的肚肠放宽了,后来看个机会,等我⺟亲有些转头,你所养儿女已长大了。然后对员外一一说明,取你归来,那时须奈何你不得了。除非如此,可保十全。”小梅道:“⾜见姑娘厚情,杀⾝难报!”引姐道:“我也只为不忍见员外无后,恐怕你遭了别人毒手,没奈何背了⺟亲与丈夫,私下和你计较。你⽇后生了儿子,有了好处,须记得今⽇。”小梅道:“姑娘大恩,经板儿印在心上,怎敢有忘!”两下商议停当,看着机会,还未及行。

  员外一⽇要到庄上收割,因为小梅有⾝孕,恐怕女婿生嫉妒,女儿有外心,索把家私都托女儿女婿管了。又怕妈妈难为小梅,请将妈妈过来,对他说道:“妈妈,你晓得借瓮酿酒么?”妈妈道:“怎他说?”员外道:“假如别人家瓮儿,借将来家里做酒。酒了时就把那瓮儿送还他本主去了。这不是只借得他家伙一番。如今小梅这妮子腹怀有孕,明⽇或儿或女,得一个,只当是你的。那其间将那妮子或典或卖,要不要多凭得你。我只要借他肚里生下的要紧,这不当是‘借瓮酿酒’?”妈妈见如此说,也应道:“我晓得,你说的是,我觑着他便了。你放心庄上去。”员外叫张郞取过那远年近岁欠他钱钞的文书,都搬将出来,叫小梅点个灯,一把火烧了。张郞伸手火里去抢,被火一,烧坏了指头叫痛。员外笑道:“钱这般好使?”妈妈道:“借与人家钱钞,多是幼年到今,积攒下的家私,如何把这些文书烧掉了?”员外道:“我没有这几贯业钱,安知不已有了儿子?就是今⽇有得些些芽,若没有这几贯业钱,我也不消担得这许多⼲系,别人也不来算计我了。我想财是什么好东西?苦苦盘算别人的做甚?不如积些德,烧掉了些,家里须用不了。或者天可怜见,不绝我后,得个小厮儿也不见得。”说罢,自往庄上去了。

  张郞听见适才丈人所言,道是暗暗里有些侵着他,一发不象意道:“他明明疑心我要暗算小梅,我枉做好人,也没⼲。何不趁他在庄上,便当真做一做?也绝了后虑!”又来与浑家商量。引姐见事休已急了,他⽇前已与东庄姑娘说知就里,当下指点了小梅,径叫他到那里蔵过,来哄丈夫道:“小梅这丫头看见我每意思不善,今早叫他配绒线去,不见回来。想是怀空走了。这怎么好?”张郞道:“逃走是丫头的常事,走了也倒⼲净。省得我们费气力。”引姐道:“只是⽗亲知道,须要烦恼。”张郞道:“我们又不打他,不骂他,不冲撞他,他自己走了的,⽗亲也抱怨我们不得。我们且告诉妈妈,大家商量。”

  夫两个来对妈妈说了。妈妈道:“你两个说来没半句,员外偌大年纪,见有这些儿指望,喜不尽,在庄儿上专等报喜哩。怎么有这等的事!莫不你两个做出了些什么歹勾当来?”引姐道:“今⽇绝早自家走了的,实不⼲我们事。”妈妈心里也疑心道别有缘故,却是护着女儿女婿,也巴不得将“没”作“有”便认做走了也⼲净,那里还来查着?只怕员外烦恼,又怕员外疑心,三口儿都赶到庄上与员外说。员外见他每齐来,只道是报他生儿喜信,心下鹘突。见说出这话来,惊得木呆。心里想道:“家里难为他不过,走了他,这是有的。只可惜带了胎去。”又叹口气道:“看起一家这等光景,就是生下儿子来,未必能勾保全。便等小梅自去寻个好处也罢了,何苦累他⺟子命!”泪汪汪的,忍着气恨命,又转了一念道:“他们如此算计我,则为着这些浮财。我何苦空积攒着做守财虏,倒与他们受用!我总是没后代,趁我手里施舍了些去,也好。”怀着一天忿气,大张着榜子,约着明⽇到开元寺里,散钱与那贫难的人。张郞好生心里不舍得,只为见丈人心下烦恼,不敢拗他。到了明⽇,只得带了好些钱,一家同到开元寺里散去。

  到得寺里,那贫难的纷纷的来了。但见:

  连肩搭背,络手包头。疯瘫的毡裹臋行,暗哑的铃当口说。磕头撞脑,拿差了柱拐互喧哗;摸壁扶墙,踹错了沟相怨怅。闹热热携儿带女,苦凄凄单夫只。都念道明中舍去暗中来,真叫做今朝那管明朝事!

  那刘员外分付:大乞儿一贯,小乞儿五百文。乞儿中有个刘九儿,有一个小孩子,他与大都子商量着道:“我带了这孩子去,只支得一贯。我叫这孩子自认做一户,多落他五百文。你在旁做个证见,帮村一声,骗得钱来我两个分了,买酒吃。”果然去报了名,认做两户。张郞问道:“这小的另是一家么?”大都子旁边答应道:“另是一家。”就分与他五百钱,刘九儿也都拿着去了。大都子要来分他的。刘九儿道:“这孩子是我的,怎生分得我钱?你须学不得,我有儿子?”大都子道:“我和你说定的,你怎生多要了?你有儿的,便这般強横!”两个打将起来。刘员外问知缘故,叫张郞劝他,怎当得刘九儿不识风⾊,指着大都子“千绝户,万绝户”的骂道:“我有儿子,是请得钱,⼲你这绝户的甚事?”张郞脸儿挣得通红,止不住他的口。刘员外已听得明⽩,大哭道:“俺没儿子的,这等没下梢!”悲哀不止,连妈妈女儿伤了心,一齐都哭将起来。张郞没做理会处。

  散罢,只见一个人落后走来,望着员外,妈妈施礼。你道是谁?正是刘引孙。员外道:“你为何到此?”引孙道:“伯伯、伯娘,前与侄儿的东西,⽇逐盘费用度尽了。今⽇闻知在这里散钱,特来借些使用。”员外碍着妈妈在旁,看见妈妈不做声,就假意道:“我前⽇与你的钱钞,你怎不去做些营生?便是这样没了。”引孙道:“侄儿只会看几行书,不会做什么营生。⽇⽇吃用,有减无增,所以没了。”员外道:“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我那有许多钱勾你用!”狠狠要打,妈妈假意相劝,引姐与张郞对他道:“⽗亲恼哩,舅舅走罢。”引孙只不肯去,苦要求钱。员外将条柱杖,一直的赶将出来,他们都认是真,也不来劝。

  引孙前走,员外赶去,走上半里来路,连引孙也不晓其意道:“怎生伯伯也如此作怪起来?”员外见没了人,才叫他一声:“引孙!”引孙扑的跪倒。员外抚着哭道:“我的儿,你伯⽗没了儿子,受别人的气,我亲骨⾎只看得你。你伯娘虽然不明理,却也心慈的。只是妇人一时偏见,不看得破,不晓得别人的⾁,偎不热。那张郞不是良人,须有⽇生分起来。我好歹劝化你伯娘转意,你只要时节边勤勤到坟头上去看看,只一两年间,我着你做个大大的财主。今⽇靴里有两锭钞,我瞒着他们,只做赶打,将来与你。你且拿去盘费两⽇,把我说的话,不要忘了!”引孙领诺而去。员外转来,收拾了家去。

  张郞见丈人散了许多钱钞,虽也心疼,却道是自今已后,家财再没处走动,尽勾着他了。未免志得意満,自由自主,要另立个铺排,把张家来出景,渐渐把丈人、丈⺟放在脑后,倒象人家不是刘家的一般。刘员外固然看不得,连那妈妈积袒护他的,也有些不伏气起来。亏得女儿引姐着实在里边调停,怎当得男子汉心硬劣,只逞自意,那里来顾前管后?亦且女儿家顺着丈夫,⽇逐惯了,也渐渐有些随着丈夫路上来了,自己也不觉得的,当不得有心的看不过。

  一⽇,时遇清明节令,家家上坟祭祖。张郞既掌把了刘家家私,少不得刘家祖坟要张郞支持去祭扫。张郞端正了舂盛担子,先同浑家到坟上去。年年刘家上坟已过,张郞然后到自己祖坟上去。此年张郞自家做主,偏要先到张家祖坟上去。引姐道:“怎么不照旧先在俺家的坟上,等爹妈来上过了再去?”张郞道:“你嫁了我,连你⾝后也要葬在张家坟里,还先上张家坟是正礼。”引姐拗丈失不过,只得随他先去上坟不题。

  那妈妈同刘员外已后起⾝,到坟上来。员外问妈妈道:“他们想已到那里多时了。”妈妈道:“这时张郞已摆设得齐齐整整,同女儿也在那里等了。”到得坟前,只见静悄悄地绝无影响。看那坟头已有人挑些新土盖在上面了,也有些纸钱灰与酒浇的土在那里。刘员外心里明知是侄儿引孙到此过了,故意道:“谁曾在此先上过坟了?”对妈妈道:“这又作怪!女儿女婿不曾来,谁上过坟?难道别姓的来不成?”又等了一回,还不见张郞和女儿来。员外等不得,说道:“俺和你先拜了罢,知他们几时来?”拜罢,员外问妈妈道:“俺老两口儿百年之后,在那里埋葬便好?”妈妈指着⾼冈儿上说道:“这答树木长的似伞儿一般,在这所在埋葬也好。”员外叹口气道:“此处没我和你的分。”指着一块下洼⽔淹的绝地,道:“我和你只好葬在这里。”妈妈道:“我每又不少钱,凭拣着好的所在,怕不是我们葬?怎么倒在那⽔淹的绝地?”员外道:“那⾼口有龙气的,须让他有儿子的葬,要图个后代兴旺。俺和你没有儿子,谁肯让我?只好剩那绝地与我们安骨头。总是没有后代的,不必好地了。”妈妈道:“俺怎生没后代?现有姐姐、姐夫哩。”员外道:“我可忘了,他们还未来,我和你且说闲话。我且问你,我姓什么?”妈妈道:“谁不晓得姓刘?也要问?”员外道:“我姓刘,你可姓甚么?”妈妈道:“我姓李。”员外道:“你姓李,怎么在我刘家门里?”妈妈道:“又好笑,我须是嫁了你刘家来。”员外道:“街上人唤你是‘刘妈妈’?唤你是‘李妈妈’?”妈妈道:“常言道:‘嫁,嫁狗随狗。’一车骨头半车⾁,都属了刘家,怎么叫我做‘李妈妈’?”员外道:“元来你这骨头,也属了俺刘家了。这等,女儿姓甚么?”妈妈道:“女儿也姓刘。”员外道:“女婿姓甚么?”妈妈道:“女婿姓张。”员外道:“这等,女儿百年之后,可往俺刘家坟里葬去?还是往张家坟里葬去?”妈妈道:“女儿百年之后,自去张家坟里葬去。”说到这句,妈妈不觉的鼻酸起来。员外晓得有些省了,便道:“却又来!这等怎么叫做得刘门的后代?我们不是绝后的么?”妈妈放声哭将起来道:“员外,怎生直想到这里?俺无儿的,真个好苦!”员外道:“妈妈,你才省了。就没有儿子,但得是刘家门里亲人,也须是一瓜一蒂。生前望坟而拜,死后共土而埋。那女儿只在别家去了,有何涉?”妈妈被刘员外说得明切,言下大悟。况且平⽇看见女婿的乔做作,今⽇又不见同女儿先到,也有好些不象意了。

  正说间,只见引孙来坟头收拾铁锹,看见伯⽗伯娘便拜。此时妈妈不比平⽇,觉得亲热了好些,问道:“你来此做甚么?”引孙道:“侄儿特来上坟添土来。”妈妈对员外道:“亲的则是亲,引孙也来上过坟,添过土了。他们还不见到。”员外故意恼引孙道:“你为甚上不挑了舂盛担子,齐齐整整上坟?却如此草率!”引孙道:“侄儿无钱,只乞化得三杯酒,一块纸,略表表做子孙的心。”员外道:“妈妈,你听说么?那有舂盛担子的,为不是子孙,这时还不来哩。”妈妈也老大不过意。员外又问引孙道:“你看那边鸦飞不过的庄宅,石羊石虎的坟头,怎不去?到俺这里做甚么?”妈妈道:“那边的坟,知他是那家?他是刘家子孙,怎不到俺刘家坟上来?”员外道:“妈妈,你才晓得引孙是刘家子孙。你先前可不说姐姐、姐夫是子孙么?”妈妈道:“我起初是错见了,从今以后,侄儿只在我家里住。你是我一家之人,你休记着前⽇的不是。”引孙道:“这个,侄儿怎敢?”妈妈道:“吃的穿的,我多照管你便了。”员外叫引孙拜谢了妈妈。引孙拜下去道:“全仗伯娘看刘氏一脉,照管孩儿则个。”妈妈簌簌的掉下泪来。

  正伤感处,张郞与女儿来了。员外与妈妈,问其来迟之故,张郞道:“先到寒家坟上,完了事,才到这里来,所以迟了。”妈妈道:“怎不先来上俺家的坟?要俺老两口儿等这半⽇?”张郞道:“我是张家子孙,礼上须先完张家的事。”妈妈道:“姐姐呢?”张郞道:“姐姐也是张家媳妇。”妈妈见这几句话,恰恰对着适间所言的,气得目睁口呆,变了⾊道:“你既是张家的儿子媳妇,怎生掌把着刘家的家私?”劈手就女儿处,把那放钥匙的匣儿夺将过来,道:“已后张自张,刘自刘!”径把匣儿与引孙了,道:“今后只是俺刘家人当家!”此时连刘员外也不料妈妈如此决断,那张郞与引姐平⽇护他惯了的,一发不知在那里说起,老大的没趣,心里道:“怎么连妈妈也变了卦?”竟不知妈妈已被员外劝化得明明⽩⽩的了。张郞还指点叫摆祭物,员外、妈妈大怒道:“我刘家祖宗,不吃你张家残食,改⽇另祭。”各不喜而散。

  张郞与引姐回到家来,好生埋怨道:“谁匡先上了自家坟,讨得这番发恼不打紧,连家私也夺去与引孙掌把了。这如何气得过?却又是妈妈做主的,一发作怪。”引姐道:“爹妈认道只有引孙一个是刘家亲人,所以如此。当初你待要暗算小梅,他有些知觉,豫先走了。若留得他在时,生下个兄弟,须不让那引孙做天气。况且自己兄弟,还情愿的;让与引孙,实是气不⼲。”张郞道:“平⽇又与他冤家对头,如今他当了家,我们倒要在他喉下取气了。怎么好?还不如再求妈妈则个。”引姐道:“是妈妈主的意,如何求得转?我有道理,只叫引孙一样当不成家罢了。”张郞问道:“计将安出?”引姐只不肯说,但道是:“做出便见,不必细问!”

  明⽇,刘员外做个东道,请着邻里人把家私与引孙掌把。妈妈也是心安意肯的了。引姐晓得这个消息,道是张郞没趣,打发出外去了。自己着人悄悄东庄姑娘处说了,接了小梅家来。元来小梅在东庄分娩,生下一个儿子,已是三岁了。引姐私下寄⾐寄食去看觑他⺟子,只不把家里知道。惟恐张郞晓得,生出别样毒害来,还要等他再长成些,才与⽗⺟说破。而今因为气不过引孙做财主,只得去接了他⺟子来家。

  次⽇来对刘员外道:“爹爹不认女婿做儿子罢,怎么连女儿也不认了?”员外道:“怎么不认?只是不如引孙亲些。”引姐道:“女儿是亲生,怎么倒不如他亲?”员外道:“你须是张家人了,他须是刘家亲人。”引姐道:“便做道是‘亲’,未必就该是他掌把家私!”员外道:“除非再有亲似他的,才夺得他。那里还有?”引姐笑道:“只怕有也不见得。”刘员外与妈蚂也只道女儿忿气说这些话,不在心上。只见女儿走去,叫小梅领了儿子到堂前,对爹妈说道:“这可不是亲似引孙的来了?”员外,妈妈见是小梅,大惊道:“你在那里来?可不道逃走了?”小梅道:“谁逃走?须守着孩儿哩。”员外道:“谁是孩儿?”小梅指着儿子道:“这个不是?”员外又惊又喜道:“这个就是你所生的孩儿?一向怎么说?敢是梦里么?”小梅道:“只问姑娘,便见明⽩。”员外与妈妈道:“姐姐,快说些个。”引姐道:“⽗亲不知,听女儿从头细说一遍。当初小梅姨姨有半年⾝孕,张郞使嫉妒心肠,要所算小梅。女儿想来,⽗亲有许大年纪,若所算了小梅便是绝了⽗亲之嗣。是女儿与小梅商量,将来寄在东庄姑姑家中分娩,得了这个孩儿。这三年,只在东庄姑姑处抚养。⾝⾐口食多是你女儿照管他的。还指望再长成些,方才说破。今见⽗亲认道只有引孙是亲人,故此请了他来家。须不比女儿,可不比引孙还亲些么?”小梅也道:“其实亏了姑娘,若当⽇不如此周全,怎保得今⽇有这个孩儿!”

  刘员外听罢如梦初觉,如醉方醒,心里感着女儿。小梅又叫儿子不住的叫他“爹爹”刘员外听得一声,⾝也⿇了。对妈妈道:“元来亲的只是亲,女儿姓刘,到底也还护着刘家,不肯顺从张郞把兄弟坏了。今⽇有了老生儿,不致绝后,早则不在绝地上安坟了。皆是孝顺女所赐,老夫怎肯知恩不报?如今有个生意:把家私做三分分开:女儿、侄儿、孩儿,各得一分。大家各管家业,和气过⽇子罢了。”当⽇叫家人寻了张郞家来,一同引孙及小孩儿拜见了邻舍诸亲,就做了个分家的筵席,尽而散。

  此后刘妈妈认了真,十分爱惜着孩儿。员外与小梅自不必说,引姐、引孙又各內外保全,张郞虽是嫉妒也用不着,毕竟培养得孩儿成立起来。此是刘员外广施德,到底有后;又恩待骨⾁,原受骨⾁之报。所谓“亲一支热一支”也。有诗为证:

  女婿如何有异图?总因财利令亲疏。

  若非孝女关疼热,毕竟刘家有后无?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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