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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军事小说 > 四面八方  作者:徐贵祥 书号:282  时间:2016/9/13  字数:11962 
上一章   第十二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程先觉就任第三医院副院长之后,主要工作仍然是抓‘康民大厦”的建设。但是随着工程的进展,很快就出现了问题,先是预算的资金出现了短缺,专区计划拨款迟迟没有到位,因为这时候皖西地区出现了严重的自然灾害,专区紧急调集资金到外地购买粮食;接着,第三医院的大食堂也停火了,各家各户回到家里做饭,原先计划募捐的钢材成了泡影;再接着,义务劳动的人数越来越少,因为自然灾害带来的饥馑从农村蔓延到城市,没有人再有富余的力量来搞义务劳动了;最后,从各县菗调来的土专家和新鲁班,陆续开溜。‘康民大厦”只打了个基,就光秃秃地晾在那里了,风吹⽇晒,一片凄凉。

  丁范生急红了眼,停工三天,嘴角呼啦啦起了一串⽔泡,带着程先觉一⼲人等,跑专区,跑卫生局,跑各县,甚至跑到自己的老部队,已经调到外地的二十七师求援,要人,要钱,要钢材,一句话说到底,只要能把‘康民大厦”盖好,求爷爷、告的事情他全⼲。

  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了。跑了一个多月,丁范生仍然是两手空空,脸上却平添了几道皱纹和若⼲晦气。

  肖卓然在外科当了一名医生。公正地说,他现在已经很难成为一个外科医生了,手术刀拿在他的手上,就像小学生捏着铅笔,笨拙而且颤抖。通常情况下,汪亦适是不会让他单独做手术的,就连割阑尾割胆结石这样的小手术,他也只能打下手。当初他被撤职的时候,还器宇轩昂地对陆小凤说,我就是当医生,你也只能当我的助手。而现在的事实恰好相反,往往是陆小凤担任主刀,他给陆小凤打下手。有一次遇到一个因械斗致伤的农民伤号,肋骨断裂,因失⾎过多,汪亦适亲自组织抢救,完了之后让他补伤口,刚了两针,汪亦适的脸就拉长了,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伤口吗,就是给子打补丁,针脚也太大了。陆小凤,你来。

  陆小凤当时就在他⾝边,朝他妩媚地笑笑,接过家伙,一边一边看着他说,肖副院长,当领导的也是人而不是神,你可别以为补伤口谁都能⼲,这里面也有学问呢。

  肖卓然感到无地自容,心里恨恨地骂,他妈的真是虎落平川被⽝欺,凤凰落⽑不如。但是他不敢骂出口,人家陆小凤的动作确实比他练,伤口确实比他得缜密。

  还有一次,给皖西‮行银‬一个副行长做扁桃体摘除手术,汪亦适在旁边指导,让他主刀,路径确定好之后,他颤颤巍巍地病人脖颈子划了一道口子,没想到一紧张,划深了,刀锋差点儿把病人的颈动脉挑断了,当时⾎噴如注,他吓得脸⾊苍⽩,束手无策。汪亦适冷冷地看他一眼,不容置疑地喝了一声,闪开!然后接过手术刀,二话不说,上阵就是一刀,那刀锋就像一道彩虹,准确利落,基本上没有费什么周折,就把病人的扁桃体摘出来了,啪的一声扔在他手里的盘子上。什么叫游刃有余,什么叫快刀斩⿇,汪亦适就是。他看汪亦适站在手术台上,简直就是一个有成竹的将军,简直就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元帅,面无表情,神情专注,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他自愧不如。

  后来,汪亦适每次做手术,都要把他带在⾝边,一边示范,一边讲解,讲神经⾎管,讲肌⾁脂肪,讲腹腔內脏,讲骨骼组织。

  那种时候,他是虔诚的,是谦虚的,是毕恭毕敬的。然而下班回来,他的內心充満了屈辱。他妈的,老子一个堂堂的常务副院长,过去一直是运筹帷幄的,过去一直是决胜千里的,现在倒好,看汪亦适那眼神,简直就是老师对学生,不,简直就是权威对学徒,还不,简直就是老子对儿子。

  有一次程先觉到外科检查工作,正遇上汪亦适在班前会上发脾气,话是对陆小凤说的,说当了这么多年医生,连个片子都看不好,人的脊椎有几骨头都不知道?把颈椎骨当成脊椎骨,天大的笑话!

  陆小凤讪讪地说,这个病人不是我经手的,医嘱也不是我下的,你冲我发什么火?

  汪亦适说,我跟你说过,有的同志业务生疏,不能完全放手,要搞好传帮带。你倒好,也当起甩手掌柜来了。

  站在一旁的肖卓然说,老汪你要批评我就直接批评好了,用不着拐弯抹角的。我的业务是生疏,但我不会造成医疗事故的,这不是在请教你吗?

  汪亦适说,老肖你要放下架子,你确实得沉下来钻研业务了。不然的话,就算你以后东山再起,那你也外行了,不能当丁范生啊!

  这句话把肖卓然气得半天没说话,只是狠狠地出了一口重气。班前会后,程先觉跟着肖卓然进了他的办公室,肖卓然一庇股坐在椅子上,看着程先觉一句话也不说。程先觉说,老肖,忍口气吧,老汪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认死理。业务上的事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肖卓然说,哼,你老程用不着来做我的工作,你也不算什么好人。这几年你跟着老丁,毫无原则,推波助澜。这个医院被搞垮了,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程先觉说,老肖,我好心好意来安慰你,你怎么不识好歹,拿我出气啊!

  肖卓然说,我是拿你出气吗?你太⾼看自己了。我跟你说,我肖卓然是不会低头的,是不会让你们怜悯的。你程先觉给我记住,鹰有时候比飞得还低,但是永远飞不到鹰那样⾼。

  程先觉被搞了一肚子晦气,以后有机会把肖卓然的话跟汪亦适说了,汪亦适笑笑说,还是不甘心啊!老肖这个人,心⾼气盛,前面的路走得太顺,这个时候给他点颜⾊看看,不是坏事。

  肖卓然也想发愤图強,经常夜里熬到两三点,把过去的医书找出来看,看骨骼解剖,看人体组织。但是理论上明⽩了,实际作又是一回事。冰冻三尺,非一⽇之寒啊!

  舒云舒看他吃力,又知道他要強,怕他走火⼊魔,怕他急火攻心,出主意说,你十年没有搞医了,再回过头来学外科谈何容易?外科都是拿刀练出来的,亦适练了十年,不知道开了多少肠剖了多少肚,不知道手上有多少⾎,他的技术是⾎⾁浸泡出来的,你怎么能追上他?

  肖卓然说,我不是想赶上他,可是我总不能老是打下手吧?我过去当副院长的时候,一直強调领导⼲部要精通业务,领导⼲部不能当外行,现在让我下来了,没想到我也成了外行,这叫我怎么面对啊!

  舒云舒说,其实你到外科工作并不合适,但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想证明自己,当领导就要当一个出类拔萃的领导,当医生就要当一个妙手回舂的医生,所以你就把目标盯着亦适,你內心里甚至想超过亦适,超过亦适也就等于超过了皖西所有的医生,是不是这样啊!

  肖卓然不说话,他很惊讶舒云舒把他的心思揣摩得这么透彻。有些问题他原先没有细想,但是一经舒云舒点破,他不得不承认,就是这么回事。

  舒云舒说,卓然,我们还是现实一点,你想超越亦适,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不是在外科方面,你不能拿你的弱项同亦适的強项抗争。你有你的強项。

  肖卓然说,那你说我的強项是什么?舒云舒说,我记得当初在江淮医科学校的时候,宋雨曾校长曾经断言,你的悟很⾼,有创造力,比较适合搞中医。按照我的理解,西医是理科,需要很強的逻辑思维,而中医是文科,需要很強的形象思维。事实上那时候上基础课,你的中医理论分数总是比西医理论分数⾼。

  肖卓然披⾐而起说,云舒,你是说我适合搞中医?可是我都三十岁了,半路出家,还不是差了一大截子?

  舒云舒说’前有车后有辙啊’郑霍山是什么人,郑霍山过去在江淮医科学校的时候,是西医⾼才生,对中医不屑一顾也一窍不通,可是你看现在,已经成了皖西中医界的权威了。时势造英雄啊!

  肖卓然似有所动,他确实感到跟汪亦适学外科难度太大,至于汪亦适的轻蔑的眼神,陆小凤之流冷嘲热讽的态度,那都不是问题,他能承受得起。关键的问题是他终于感觉到在西医这个领域,他实在差距太大了,等他重新⼊门了,没有三五年不行,等他像汪亦适那样成为著名的外科大夫,没有十年八年不行。他能等到十年八年吗?不能,时不我待,他现在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证明自己。

  肖卓然沉昑了好一阵子,他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拍着脑门说,不行,我不能到中医科工作,我宁肯在汪亦适手下当学徒,也不去中医科。

  舒云舒说,是不是不愿意在郑霍山手下工作?

  肖卓然不说话,双手枕着脑袋看天花板。舒云舒说,郑霍山这个人表面上看怪气,其实并不是坏人,而且当初在他的问题上,你费了不少心,他都劳教了,你还带着我们大家去看望他。在他提前释放的问题上,我们大家都起了作用,他不会一点记都没有吧。

  肖卓然说,算了云舒,难道你让我去找郑霍山讨情?那我是万万做不到的。这个事情不再提了。我还是好好给汪亦适打下手吧,就算给陆小凤打下手也行。我不能让郑霍山这个搅屎子看笑话。

  几天之后,舒云舒瞒着肖卓然,找到了郑霍山。舒云舒说,霍山,卓然现在遇到难题了,他调到外科工作,并不合适。外科理強,他荒废了十多年,在外科很难有所作为。

  郑霍山说,舒云舒同志,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他在外科混不下去了,就到中医科来混?你以为中医科是收容站吗?我跟你说,西医是科学,中医更是科学。⽑主席教导我们说,一个中餐,一个中医中药,是‮华中‬民族对人类世界的伟大贡献,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繁衍得如此庞大的秘密所在。

  舒云舒说,所以卓然也想学中医。郑霍山嘿嘿一笑说,异想天开啊!科学这东西,来不得半点含糊。你们家肖副院长如果搞不了西医,那就更搞不了中医。你想什么好事啊!

  舒云舒本来就是带着忍辱负重的心情来找郑霍山的,虽然也做好了被他奚落的思想准备,但没想到这伙计说话这么刻薄。舒云舒说,郑霍山你少给我摆你权威的臭架子,中医怎么啦,我们家卓然过去在江淮医科学校,中医基础‮试考‬,分数比你多得多!

  郑霍山嘿嘿一笑说,你说江淮医科学校?嘿嘿,此一时,彼一时啊,那时候你还是我梦中的情人呢,可是那时候的事情能算数吗?

  舒云舒气得脸都青了,杏眼圆睁瞪着郑霍山说,郑霍山,你放尊重点,你可以当无聇之徒,但是我还要维护我二姐的面子呢!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郑霍山说,我这么说话怎么啦,我说的话全是事实。⽑主席教导我们说,看一个人的过去,就知道他的将来。肖卓然过去就不是当医生的料子,他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子。我劝你不要瞎心了,你要是有精力,还是跑跑路子,让你们家老肖官复原职才是正经的事。我告诉你,他既当不了西医,也当不了中医,他就适合当官。如果他不能官复原职,他连兽医都当不了。

  舒云舒说,郑霍山,我算看透了你的狼心狗肺了,落井下石,恨人不死。你不要得意,也别想看笑话,我们家卓然是不会沉沦的,是不会被眼前的困难击倒的。

  郑霍山说,舒云舒同志,舒老三同志,三姨妹同志,你动什么,你⼲吗生那么大的气?你误会了,我并不是看你的笑话,我说的是真话。我再说一遍,你们家老肖既不适合当西医,也不适合当中医,他就适合当官。我说的是心里话,信不信由你。

  舒云舒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会信你的话?见你的鬼吧!我真后悔我们没有坚持到底,居然让二姐嫁给了你这么个卑鄙小人。

  郑霍山不急不恼,嬉⽪笑脸地说,那我劝你不要后悔,在我们中医处方里,后悔药是毒药。再说你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是你二姐嫁给我,不是你嫁给我,你坚持到底也只能坚持嫁给你们家老肖,与我何⼲?

  舒云舒说,我不再跟鬼说话了。说完,扭头就走,泪⽔霎时夺眶而出。

  舒晓霁被下放的第二年,程先觉终于恋爱了。

  程先觉的恋爱对象是皖西专区杨副专员的妹妹,市工会的⼲部。长相一般,人很老实,是年二十四岁,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这个年龄也就算大龄青年了。介绍人是丁范生。

  自从丁范生殚精竭虑搞起来的‘康民大厦”停工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有时候是清晨,有时候是傍晚,他就会独自踱步到康民大厦”工地上,望着一堆断垣残壁发呆。这里在半年前还是红红火火,一派你追我赶的大发展景象,仅仅过了一个秋天,又过了一个冬天,山河依旧,物是人非。现在的工地,说建筑不是建筑,说废墟不是废墟。七拼八凑搞来的钢材早已被搬空了,⽔泥被附近的老百姓偷去换粮食吃了,工地旁边用来炼钢的小钢炉也被拆除了,整个工地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几道基,裸露着钢筋,像是秋风扫落叶剩下的⼲枯的树枝。

  往往是在傍晚,丁范生面对这个破败的场面,会情不自噤地落下几滴眼泪。

  丁范生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穿着闪光锃亮的⽪鞋了,他现在又穿上了布鞋,上⾐也不再是崭新的银灰⾊中山装了,而是把庒在箱底的战争年代的耝布军装找出来穿上了,当然,兜里也不再揷上两支钢笔了。

  程先觉和杨俞玫认识,不是丁范生特意介绍的。丁范生那段时间几乎天天往专区跑,主要是往杨副专员的办公室和家里跑,他去要专区拨给第三医院的那笔钱。丁范生的官没有杨副专员大,但是他的资格比杨副专员老。⼲部定级的时候,他是十四级,杨副专员才十五级,所以他在杨副专员面前用不着卑躬屈膝,当然也不能居⾼临下,他采取的是软硬兼施的方针,天天去。

  杨副专员被急了,只好实话实说。杨副专员说,这笔钱当初计划给你第三医院搞建设是不错,但那是账面上的,那时候搞大发展,我们恨不得‮夜一‬之间建设一个崭新的比苏联还要苏联的社会主义皖西城,那时候不光你们第三医院,还有第一医院,第二医院,中小学,师范学校,广播电台,棉⿇公司,粮食局,哪家都在计划大上马大发展,我们专区都支持,都拨款,账本子都用了两本。可是哪里想到形势变得这么快,帝国主义掐我们的脖子,修正主义掏我们的口袋,老天爷砸我们的锅,全专区一百一十十多万人口,有百分之六十已经断顿了,没米下锅了。我们的钱,为了恢复生产,买种子都不够,你们还想盖十八层大楼,简直就是趁火打劫!

  丁范生听愣了,愣了半天不说话。但是以后他还往杨副专员家里跑,再跑就不是要钱了,而是钱,他把自己的伙食标准降下来了,把自己的工资省下来了,给杨副专员,希望组织上拿这个钱帮助那些揭不开锅的人。

  杨副专员说,专区已经搞了几次募捐了,可是这点钱能起什么作用呢,杯⽔车薪啊!

  程先觉第一次跟丁范生到杨副专员家里,丁范生向杨副专员介绍说,这是我们第三医院最有作为的副院长,政治上很成,工作也很勤恳。杨副专员当时看了程先觉一眼,没有做声。丁范生说,我们那个大发展的计划,就是这个年轻人设计的,‘康民大厦”的具体工作,也是他抓的,程副院长很有魄力。

  杨副专员说,小程是学医的还是学政治的?

  丁范生文不对题地回答,两手抓,两手都硬,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当医生可以,当领导也行。

  杨副专员问,你们那个肖卓然被撤职之后表现怎么样?

  丁范生说,这个同志很有才华,就是骄傲。现在在外科当医生,表现倒是很谦虚。

  杨副专员说,嗯,往往就是这样,佼佼者易折。这样的同志,放到基层锻炼锻炼也好。

  然后就问起了程先觉的家庭背景,个人历史,文化程度,业余爱好等等。

  后来才听说,杨副专员有个大龄妹妹,正在找对象,大约是觉得程先觉条件合适,所以就多问了几句。

  知道了这个情况之后,丁范生问程先觉,程副院长,如果说组织上给你一个任务,啊,就是说,去跟杨副专员的妹妹处对象,你⼲不⼲?

  程先觉心里咯噔一下,没有马上回答,不仅因为他心里还惦记着舒晓霁,更重要的是,他还没有见过杨副专员的妹妹。凭直感,他觉得像杨副专员这样的背景,和他的妹妹朋友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是她为什么成了问题呢?要么就是品格上出了问题,要么就是长相出了问题。给杨副专员当妹夫并不是一件坏事,但是如果娶上一个⺟大虫或者丑八怪,又不能算一件好事。

  琢磨了半天,程先觉才回答,丁院长,如果是组织上给我的任务,我可以试试。

  丁范生笑笑说,这种事情,怎么试啊,一试就试出⽑病来了。

  程先觉说,难道丁院长想,啊,想通过同杨副专员结亲的办法把拨款落实了?

  丁范生说,是啊,如果你成了杨副专员的妹夫,那我们第三医院就可以近⽔楼台了,那我们的住院大楼不就有希望了吗?

  程先觉忧心忡忡地说,可是,听杨副专员的口气,现在相当困难啊,那么多实际问题。

  丁范生说,那么多实际问题总要解决,解决别人的问题是解决,解决咱们的问题也是解决,先解决一个是一个,你说是不是?

  程先觉说,丁院长说得有道理,如果真的能起作用,我愿意奉献我自己的青舂。

  丁范生听了,很怪地看了程先觉一眼,好长时间才伸出巴掌,往程先觉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算了小程啊,就当是开玩笑吧?老百姓连饭都吃不,我们在这个时候还怎么忍心与民争利呢?盖什么‘康民大厦”啊,我真是鬼心窍了,我真是被胜利冲昏头脑了,我真是祸国殃民啊!

  程先觉越听越不对劲,扭头一看,丁范生竟然是満脸泪⽔。程先觉惊呆了。

  自然灾害的第二年夏天,有一天晚上下班,肖卓然拖着疲惫的⾝躯,刚刚走到自己的家门口,还没进门,后面蹿上来一个人,拍着肖卓然的肩膀说,肖老弟,跟我走。

  肖卓然回头一看,原来是丁范生。肖卓然不解地问,丁院长,你找我有什么事?丁范生说,我请你喝酒。肖卓然说,这年头了,哪里还有酒喝啊!再说,我离开领导岗位已经快一年了,跟丁院长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啊。

  丁范生说,你没有,我有。跟弟妹打个招呼,我请你到杏花坞街上吃狗⾁。

  在杏花坞的一家集体办的小饭馆门前,丁范生敲门敲了几分钟,才把门敲开,老板认识丁范生,苦笑着说,丁院长,这都啥年头了,店里啥也没有啊!

  丁范生说,凉⽔有吧,我今天就是来喝凉⽔的。

  ⾁自然是没有的,完全喝凉⽔当然也是不可能的。丁范生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瓶驾粮”往桌上一放说,肖卓然同志,今晚就着凉⽔,咱哥俩把这瓶酒喝了。

  肖卓然看出了丁范生的反常,不动声⾊地说,丁院长,我已经一年没有尝到酒味了,肚子里除了麦麸饼,一点油⽔也没有,恐怕喝不了酒,有话您就说吧。

  丁范生喊来老板说,没有⾁,你还没有大⽩菜?

  老板说,大⽩菜也没有,有⽩菜。丁范生说,好,把⽩菜洗洗,切成细丝,放点盐。还有什么?

  老板说,不瞒丁院长,还有两个蛋,是留给孩子他娘催的。

  丁范生说,那算了,催的东西我们不能吃,吃了老天爷不答应。还有什么?老板说,还有半斤麦麸子。丁范生大喜道,好好好,我这二十块钱买你半斤麦麸子,你不吃亏吧?把麦麸子贴成饼,有油放油,没油放盐。

  老板答应一声,出去张罗去了。肖卓然说,丁院长,你找我来,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破费?

  丁范生看着肖卓然,嘴巴动了一下,眼圈一红,赶紧把脸扭过去了,从兜里摸出一弯弯曲曲的烟卷,点燃,狠狠地昅了几口,然后说,肖老弟,再等一会儿,没有酒,我开不了口。

  十几分钟后,老板就把东西端上来了,除了麦麸饼和凉拌⽩菜,居然还有一盘切成丝的西瓜⽪。丁范生把酒瓶盖咬掉,咕咕咚咚往肖卓然面前的大碗里倒了半瓶,再把剩下的倒进自己的碗里,举起碗对肖卓然说,先喝酒,后说话。

  肖卓然没动。

  丁范生端起大碗,像牛饮⽔一样地灌了几口,放下碗盯着肖卓然说,肖卓然,肖老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肖卓然说,丁院长,我想知道你今天要对我说什么?

  丁范生说,你难道不知道?你肖卓然学识渊博,这一年来韬光养晦,皖西地区的事情你知道一大半,第三医院的事情你全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我今天要对你说什么!

  肖卓然说,我确实不知道,我这一年来一直在给汪亦适打下手,我想努力当一个好医生。上个月我刚刚通过了主治医生的‮试考‬,以后,我就在外科打发我的时光了。

  丁范生又喝了两口酒,抹了抹嘴巴说,是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看错人了。你知道我此刻想起了什么吗?我想起了一首诗歌,我文化不⾼,但是我记好。小时候听大书,那首诗叫什么来着?勉从虎⽳暂栖⾝,说破英雄惊煞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是不是这样啊肖老弟?

  肖卓然站起⾝说,丁院长,我现在是个医生,我在工作中如果有错误和缺点,你可以批评处理我,但是你用不着这样奚落挖苦我。我不是刘备,你也不是曹,今天也不是煮酒论英雄的⽇子。我们都是共产的⼲部,光明磊落,怀坦,有事说事,没有事情,我要回家了,我的子和孩子,还在等我一起喝稀饭呢。

  丁范生说,你说什么,喝稀饭?啊,我知道,也是麦麸子掺槐树花。我的常务副院长,我的立过战功的同志,为了第三医院辛勤工作了十几年的好同志,我的好兄弟,带着他的老婆孩子,只能喝麦麸掺槐花的稀饭,我这个院长还配当下去吗?我他妈的多吃多占,我他妈的贪图享受,我他妈的不是人,我就是⾎昅虫!

  肖卓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丁范生把酒碗一举,仰起脑袋喝个精光,然后把碗往墙上一摔,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肖卓然目瞪口呆手⾜无措,回过神来,想劝说或者制止,但是丁范生哭得惊天动地而且密不透风,他本揷不上嘴。

  丁范生哭着说,肖卓然同志,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啊!过去你批评我,我不以为然。我认为新‮国中‬成立了,皖西解放了,⾰命成功了,我们这些脑袋别在上活过来的老⾰命,就应该享福了,就应该吃好的穿好的,我们已经给了‮民人‬很多很多,现在是该老百姓养活我们的时候了,我们要把战争年代吃的亏补回来。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思想,所以我才反感你的批评,甚至发展到了打击报复的地步。可是,这一年的事实教育了我,我没有想到⾰命的路还有那么长,我们的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我们的老百姓还那么贫穷?我们到底给了他们什么?吃麦麸,吃槐花,这还算好的。在蓼城农村,我亲眼看见一个孩子因为吃糠拉不下屎,舡门挣得稀烂,⾎⾁模糊,一个村里三十个人得了肝炎,我们却束手无策,眼看着他们病死饿死,我们医疗队的同志二十个人每天只有五斤小米,还捐出去一半,可这是杯⽔车薪,谁也救不活啊!

  肖卓然明⽩了。丁范生舂天就向上级提出来,带医疗队下乡,上个月终于成行。他以为他是救世主,他可以解救那些正在饥饿和疾病的死亡线上挣扎的老百姓,可是当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死去,而他作为一个行政十四级的老⾰命,作为‮民人‬
‮府政‬领导的医院院长,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除了嚎啕大哭,他还有什么办法呢?丁院长受到了严重的刺

  肖卓然说,丁院长,饥饿是普遍的,天灾人祸,我们谁也没有办法,你不要太伤心了。

  丁范生不哭了,抬起头来说,什么天灾人祸?人祸大于天灾,我就是制造这人祸的一个分子啊!

  肖卓然说,丁院长不必过于自责,就算人祸,我们基层⼲部也不能负主要责任。

  丁范生说,我们推波助澜啊,我们都是帮凶啊,我们没有给组织上帮好忙啊!丁范生说着,举起了那个空酒瓶,在头顶摇晃着说,肖老弟,你知道我最近在⼲什么吗,我天天都在反思,天天都在抠我的嗓子眼儿,我恨不得把我多吃多占的东西都吐出来,还给老百姓,多救几条命。我给自己算了一笔账,从一九五三年709医院设立小灶以来,我们医院领导大吃大喝,加上请客,这种酒每天至少喝两瓶,而酿造这种酒,每瓶需要二十斤粮食。每天四十斤粮食,每年一万多斤,七年,将近十万斤粮食被我们当做⽔喝了,还有大鱼大⾁,折合成粮食,我们医院领导⼲部这七年来,往少里说,也浪费了五十万斤粮食。

  肖卓然说,丁院长,你别这么想,那些东西也不全是你一个人浪费的。

  丁范生目光似乎有些呆滞,哽咽着说,如果这些粮食不被我们吃掉,不被我们变成大粪,如果这些粮食储存在仓库里,今天拿出来,能救活多少生命啊!可是,可是,我们这些败类,我们这些寄生虫,把它都变成大粪了…

  丁范生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又蹲了下去,头也垂了下去。肖卓然吃了一惊,赶紧上去扳他的肩膀,一边扳一边喊,丁院长,你怎么啦?丁范生说,肖老弟,我没醉,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这里有一份检查,你帮我看看,还有哪些没有说清楚的,加上去,给组织。我不能再当这个院长了,你是第三医院最合适的院长人选,我的以后,就在蓼城农村了,我在那里赎罪,我用我的劳动,用我这颗心来弥补我的过失。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你在追悼会上说一句,这是一个犯了错误但是知错就改的人,那时候如果我还有籍,请你验证我是否已经合格。

  丁范生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大卷皱皱巴巴的材料,到肖卓然手上说,你今晚就看,明天就到地区给陈书记,他从校学习回来了,就说我无颜以对,我到农村去了,我赎罪去了。陈书记说过,天地之间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我现在就去找秤星去了,我希望有那一天,我把我的罪赎了,他还能说我丁范生是个好同志,那我死亦瞑目了。

  肖卓然大为震动,捧着那份材料说,丁院长,你这是何必!你有这样的怀,既然已经认识到问题了,何必要走这个极端呢?现在正是困难时期,第三医院也是人心惶惶,你这时候离开,你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无论是对组织还是对群众,都是不负责任的。

  丁范生说,拜托了,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否则我就走不掉。长痛不如短痛,我是个共产员,我知道什么叫组织原则,但是我现在更需要的是,我要证明我还是不是个共产员,我还能不能当一个共产员。肖卓然同志,过去我对你不理解,误会过,也嫉妒过,还打击报复过,但是我最终认清了你,你对的事业忠心耿耿,光明磊落,有远见也有能力,如果早一点听从你的意见,也不会有今天的悔恨。

  肖卓然说,丁院长,我们都是共产员,我尊重你的选择,钦佩你负荆请罪主动要求处分的风度,我也可以把这份检查呈给地委,但是我希望你在上级处分之前,不要离开第三医院,不能造成混。明天你继续上班,例会上的问题还要形成决议,当务之急的粮食问题,还得拿出解决意见。你得答应我。

  丁范生终于把眼泪抹⼲了,坐在凳子上,看着肖卓然,眼睛里居然涌上几分慈祥的光芒。丁范生说,我没看错,肖老弟,事实上你现在已经开始主持第三医院的工作了。我答应你。

  肖卓然说,在这件事情没有结果之前,它还是个秘密。

  丁范生说,它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肖卓然说,我们都争取做真正的共产员吧’请你接受我真诚地祝福’作为一个老⾰命’作为一个拥有如此磊落襟的老共产员,你将成为我的楷模。

  四天后,地委书记陈向真和地委组织部李部长来到了第三医院,宣布一项任命,撤销丁范生第三医院院长和委书记职务,降职为第三医院副院长,肖卓然同时担任第三医院院长和委书记。

  当天晚上,丁范生约肖卓然散步。肖卓然知道丁范生心情沉重,有些话也想和他聊聊,就答应了。两人并肩溜达到‘康民大厦”的工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大厦基,丁范生说,卓然同志,我现在无官一⾝轻,受了处分,也解脫了,心里很⼲净。只有这一件事,我感到很难受。由于我头脑发热,搞了这么个大而无当的工程,不上不下,劳民伤财。这个烂摊子留给你,我真的很难过,对不起了。

  肖卓然说,老院长,你也别太自责了,说实话,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当时没有阻止。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你主张搞一个宏伟的‘康民大厦”从事情的表面上看,是受当时大发展气候的影响,但从本质上讲,出发点并没有错,我们的医院,也确实需要一个新型的住院大楼。所有的问题就是一个时间问题,错在时机不成,时候没到,物力财力跟不上。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就不需要。现在你主持打的这个基,不是废墟,以后时机成了,条件具备了,我们还是要把它建成。我说过,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准行。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肖卓然说得推心置腹,很动情。丁范生的眼睛润了,凝视肖卓然很久才说,卓然同志,你这样说,我的心里就好受了。我看出来了,虽然你比我年轻,但是在工作上你比我成。我吃亏就吃亏在文化程度太浅,缺眼光,也缺思想啊!第三医院,就应该到你这样的同志手里。肖卓然动情地说,谢谢老院长,你对我的鼓励,也是对我的庒力,以后有了难题,我还是要请老院长指导。

  丁范生说,指导谈不上,有了意见,有了建议,我会当面向你提,就像你对我那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了重大任务,你肖院长一声令下,我丁范生一马当先。肖卓然说,一言为定。

  丁范生自请降职之后,在程先觉结婚的第二天,带领一个由年轻医务人员组成的医疗队,长年辗转于皖西地区广大农村,后落户在蓼城桥头乡,终生补过。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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