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喜宝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言情小说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喜宝  作者:亦舒 书号:26851  时间:2017/6/28  字数:12924 
上一章   第十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到什么地方去,我茫然地想。先喝点酒罢。我走进一间咖啡店,叫一杯⽔果酒。

  回去吧,我告诉自己,终归要回去的,我不能离开他。在这种时候我不能离开他。我付酒账。出去叫计程车。回香港还没有坐过计程车,只觉得脏与臭,我离开现实的世界已经长久长久,我的老板只是勖存姿。

  车子到家门口停下来,辛普森追出来“姜‮姐小‬!”

  “勖先生怎么了?”我温和地问。

  “急得快要疯了,幸亏你回来,不然我们真被他死,着我们去找你,我们上哪儿去找?你平时什么地方都不去的。”

  我奔上楼去,听见勖存姿在哪里吼叫“去找她!去找她!”声音里的恐惧很悉,哪里听过似的,猛然想起,原来是像聪恕的声音。

  “勖先生,我在这里。”我走前一步。

  他疾然转⾝,看到我整张脸涨红。

  “喜宝!”我上去。

  他抱住我,把我的头往他的怀里按。

  “喜宝…”

  “对不起。”我抢先说。

  “无论你怎样,不要离开我。”

  这话从勖存姿嘴里说出来,仿佛有千斤力量。我仅余的一点儿儿委屈都粉碎无遗。

  “勖先生,我很抱歉,我又发脾气了。”我说“你见过这样坏脾气的女人没有?”

  “没有。”他说“但是你的脾气发得有道理。”

  “任何事都应该好好讲,勖先生,我真不该暴躁,我觉得你不适宜见聪恕。”

  “他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病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菗丝,现在的情况并不怎么妥当。”

  “什么叫‘不妥当’?”

  “你真的要知道?”

  “我还怕什么?”他仰起头笑“你告诉我好了。”

  “他不认得我。”我说“他神智不清楚。”

  勖存姿一震:“不认得你?”他脸上变⾊。

  “他谁也不认得,他不再是他自己。”

  “哦。”他低下头“多久了?”

  “一年左右。”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可以去找好的医生。”勖存姿说。

  “医生?精神病看医生…”

  “喜宝,我们必须把他救回来,我们要尽力,你答应帮我。”

  “我当然是帮你的。”我说。

  勖存姿在欧美请了最好的医生回来,但是一切都没有变化。聪恕只有在听我说话的时候最安静,仿佛我的声音起了催眠作用。

  勖存姿整个人衰老下来。他自己也有两个医生成⽇跟着。最重要的是,他缺乏振作的动机。

  他开始真正地依靠我,开始展露他的喜怒哀乐,他老了。

  “喜宝,上帝已开始报复我。”他说。

  我握着他的手说:“我也认为如此。”我笑一笑“可是我们要勇敢。”

  他非常矛盾。

  “喜宝,你何必陪我试凄?”

  “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不然怎么办?”

  “你还是走吧。”他说“走得越远越好。回去英国。”

  “回去⼲什么?”我问“剑桥又不算学分,要读还得从第一年读起。”

  在夜深的时候他叫唤我的名字,我把搬到他房里去睡,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同房,有名无实。

  我到这个时候的耐心好得出奇,对着他毫无怨言,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

  聪恕安静了很久,天天坐在椅子上听我说话。

  勖存姿渐渐虚弱,体重大量减退,不愿进食。

  一⽇他问我:“喜宝,你信不信鬼神之说?”

  “这个…仿佛得问家明。”我说“我不知道。”

  “自然。你还年轻,我知道事非到头总有报,但是为什么要报在我子女头上?”他苦笑。

  “因为那样你会更伤心。”我说。

  “我是一个伤天害理的人吗?”

  我说:“当然是,你在做生意的时候庒倒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寝食难安。每个人都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或多或少。我害人失恋,也欺骗过男人,为着某种目的不惜施手段哄着他们,给他们虚假的希望,这些都是伤天害理。”我说“有能力的人影响别人,没能力的一群受人影响,一间公司倒闭,群众生计困难,更是伤天害理。”

  我说:“发动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捏权的看新闻片,只觉战争场面比电影更‮实真‬感,这些刽子手⾝上又不溅半点⾎。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希望看着聪恕好起来。”

  勖存姿沉默良久。

  医生跟我说,他失去了意志力。

  “以前勖先生有病,他总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镇静,他会笑着告诉我们,他很快就复元。心脏病发这么多次,他都強壮地搏斗,但现在他不一样,现在他放弃了,他似乎不想活下去。”

  我听着心如刀割。照顾完勖存姿又奔到聪恕那边去。

  医生说:“别担心,他似有进步,脑电波示图证明他最近有梦。”

  我咽下一口唾沫“他有没有机会痊愈?”

  “很难说,”医生说“精神病是隔夜发作,隔夜痊愈的病,爱克斯光又照不出⽑病来。”

  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聪恕痊愈。他病了倒在上,我整⽇整夜就是忙着周旋在医生与医生之间劳。

  “我就快要去了。”他跟我说道。

  “哦,你昨晚与上帝谈妥了吗?”我笑问。

  “我与魔鬼谈妥了。”

  “他说什么?让你与加略⼊犹大同房?”我又笑问。

  “我在说真的,喜宝,你别再逗我发笑。”他握住我的手。

  “你还很健壮,勖先生,请你不要放弃。”

  “我竟不能一世照顾你,对不起。”他说。

  “我与你到花园去走走。”我说。

  “不必,红颜⽩发,邻居看到不知要说些什么?”

  “我替你请个理发师回来好不好?你的头发确是太长一点儿。”我笑。

  “嗯。”他说“喜宝,你实在可以离开,这里再也没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

  “我都安排好了,你的生活与那边的生活,我都有数。”

  “喜宝,我死后你将会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女。”勖存姿说。

  “我不想你死。”我说“你得活下去,我们再好好吵几年架,我不会放过你。”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他乏力地笑,倒在上。

  电话铃响了,我取起电话。

  “姜‮姐小‬?这是疗养院。”那边说。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什么事?”

  “你认不认得有人叫喜宝?”他们可问得很奇怪。

  “我就是喜宝。”

  “那么姜‮姐小‬,请你马上来一趟,病人在叫嚷你的名字。”

  “我马上来。”我说。

  勖存姿问:“谁?什么事?”

  我怕让他受刺。“一个老同学,电话打到这里来,我去看一看她。”

  “也好,你出去散散心。”他摆摆手。

  “我去叫辛普森上来。”我说道。

  “我不要见那个老太婆。”他厌憎地说。

  “反正我去一去就回来。”我勉強地笑,捏紧拳头,紧张得不得了。

  勖存姿起疑,他说:“你不像去见女朋友,你像去会情人。”他笑一笑。

  我大声唤“辛普森太太!”

  “过来。”勖存姿叫我“让我握握你的手罢。”

  “我很快就回来,一个小时。”我说。

  “让我握你的手。”他说。

  我只好过去让他握住我的手,心头焦急。

  “又有什么人在等你?世界上真有那么多比我重要的人?”他缓缓地问。

  我蹲下来“不,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把头枕在他膝上。

  “好,我相信你,你去吧。”他说。

  辛普森上来站在我⾝边。

  “我离开一会儿,你好好照顾勖先生。”我说道。

  “是。”辛普森照例是那么服从。

  我奔到车房,开动车子,飞快地赶到疗养院去。医生看到我出来,很责怪我“你来迟了,姜‮姐小‬,即然喜宝是你,你该尽快赶来。”

  “勖聪恕呢?”我问。

  “跟我来。”

  我跟着医生上楼去看聪恕,他坐在藤椅上,看见我他叫:“喜宝!”他站起来。

  “聪恕!”我一阵昏眩“聪恕!”

  他笑“喜宝!”他过来。

  我奔过去,两手紧紧抓住他的双臂,我不肯放开“聪恕!”我看他的眼睛,他眸子里恢复了神采,有点恍惚,但是,很明显地,他的神智回来了。

  “聪恕!”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叫他的名字。

  “喜宝,发生过什么事?”他焦急地问我。

  “发生过什么事?”我笑,然后哭,然后觉得事情实在太美妙了,于是又大笑,眼泪不住地滴下来。

  “喜宝,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他不住地问我“我是不是病了?”

  我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没事,没事。”

  我转头看牢医生,医生得意洋洋。“是的,他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们得多谢…”

  我连忙说:“我看护他是应该的。”

  医生扬扬眉,略为意外,然后说:“我指的是周‮姐小‬。”他把⾝后的一个⽩⾐女护士拉出来。

  “周‮姐小‬?”我愕然。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有这么个人存在,小小蚌子,圆圆面孔,五官都挤在一堆,但又不失甜藌的女孩子,她正谦虚的微笑呢。

  我怔住了。

  医生说:“多亏周‮姐小‬⽇⽇夜夜照顾勖先生,又建议电疗,她帮他…”

  我没有听进去,这医生懂什么?照顾病人本是护士的天职。

  我⽇⽇对着聪恕说话…这多半是我的功劳。我跟聪恕说:“来,先打电话给妈妈,安慰她一下,你还记得家中的号码吗?”我拉着他向走廊走去。

  “当然。”他马上把号码背出来“我怎么会忘记?”

  真奇妙,我真不敢相信,一天之前他还糊涂不醒,现在跟正常人一样了。

  我看着他拨电话。我跟医生说:“真是的,怎么忽然之间恢复正常了。”

  医生耐心地说:“不是‘忽然间’,是周‮姐小‬…”

  “电话通了。”聪恕转过头来说:“是佣人来听的电话。”

  “叫你⺟亲来听没有?”我问。

  “等一等,喂?”他嚷“妈妈?我是聪恕,谁?聪恕。什么聪恕,不是只一个聪恕吗?妈妈…”他又转过头来说:“她好像要昏过去了。妈妈!你来医院?好的,我等你。”他挂上电话。“我到底病了多久?”他疑惑地问。

  医生说:“周‮姐小‬会陪你回房间,慢慢跟你解释。姜‮姐小‬,你跟我到一到办公室。”

  我‮奋兴‬地说:“待勖太太一来,勖聪恕就可以出院。”

  “我建议他暂时再留在这里一个时期。”医生说。

  “为什么?”我问。

  “他尚要慢慢适应。”医生说。

  “是的,我要马上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他⽗亲。”我站起来“我把他⽗亲接来看看他。”

  “也好,勖太太一到,难免又有抱头痛哭的场面。”医生也笑“在这种病例中,十宗也没有一宗痊愈得这么顺利,姜‮姐小‬,或者你想知道我们怎么医疗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痊愈了,”我笑“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我推开医务室的玻璃门“我去接他的⽗亲。”

  “姜‮姐小‬…”

  “等他⽗亲来你再说吧。”我笑“那么你一番话不必重复数次。”

  医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奔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途上一直响着喇叭,看到面有车子来并不痹篇,吓得其他的司机魂飞魄散。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勖存姿,这么大喜的讯息,他一听⾝子就好。不错,聪恕是他的命,他一晓得聪恕没事,他的精神便会恢复过来,只要他好起来,我们拉扯着自粕以过的,我充満希望,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像一粒‮弹子‬似地飞回去,飞回去。

  到了家,我与车子居然都没有撞毁,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大声叫:“勖先生!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长着声音,掩不住喜悦。

  我大力推开前门,奔进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楼上下来,我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来不及地说“这下子可好了。”

  她的脸⾊灰⽩。

  我住口。

  我们僵立在楼梯间一会儿。我问:“有事,什么事?”

  远远传来救护车的响号,尖锐凄厉。

  辛普森说:“勖老爷,”她停一停,然后仰仰头说下去“勖老爷去世了。”

  我用手拨开她的⾝体,发狂似地奔上楼。

  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我才离开一个小时。才一个小时。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上,眼睛与嘴巴微微地张开。

  一个老人,死在家中上。这种事香港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宗,这叫做寿终正寝。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前“勖先生,你是吓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辛普森说:“我打电话到石澳那边,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护车呜呜地临近,在楼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说:“我又没法子联络到你,于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问:“他就是这样躺在上死的?”

  “是。”辛普森说。

  “临终有没有说话?”

  “没有。”

  “你没有在他⾝边?”我问。

  救护人员蹬蹬蹬喧闹地上楼,一边问着:“在哪里,哪里?”

  “他不要我在⾝边,他说要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上才走开的,有长途电话找他,一定要叫他听,我上得楼来叫他不应,他已经是这样子,鼻子没气息,⾝体发凉。”

  救护人员已经推开门进来。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让开让开。”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着。

  我服从地让开,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问:“姜‮姐小‬,我们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么地方?”

  我说:“你应该找医生,不应该拨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着。

  他们把勖存姿拉扯着移上担架,扛着出去。我应该找谁?我想,把宋家明找来,他一定要来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世上已没有宋家明这个人了。

  电话铃长长地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宝,聪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样,你快叫勖先生来听电话。”她是那么快乐,像我适才一样。

  我呆着。

  “喜宝?喜主?”勖夫人不耐烦“你怎么了?”

  “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地说。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

  然后有人接过电话来听“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复着。

  “我姓周,姜‮姐小‬,你别慌,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坏消息吗?”

  “你放心,这边我有医生帮忙,能够料理。勖先生遗体在什么地方?”周‮姐小‬问。

  “已到殓房去了。”我说“他们把他扛走的。”

  “你有没有人陪?”她问。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别动,”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是这么温柔中听,镇静肯定“我与医生尽快赶到。”

  “叫勖太太也来,我想我们在一起比较好。”我说。

  “好。”她说“请唤你管家来听电话。”

  我把话筒递给辛普森,自己走到边坐下。

  我才离开一小时。一小时,他就去了,没个送终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过这一关。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

  辛普森听完电话走过我这边,我站起来,她扶住我,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发黑,‮腿双‬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边,她用冷⽑巾抹着我的脸。我再闭上眼睛,但却又不想哭出声来,眼泪默默流出来。

  我想说话,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姐小‬,律师等你读遗嘱。”她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地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我挣扎起来“我要出去。”

  勖夫人闻言进来“喜宝。”

  “勖太太。”我与她抱头痛哭。

  “你看开点,喜宝,他待你是不差的,遗产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聪恕聪慧,还有聪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宝,他年纪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数亿数万年来,人们的感觉早已⿇木,胡哭一场,草草了事,过后也忘得一⼲二净,做人不过那么一回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场,”勖夫人说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误了你一生。来,听听律师说些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聪恕在我右边。他竟没有看到聪恕痊愈,我悲从中来,做人到底有什么意思,说去便去。

  律师念着归我名下的财产,一连串读下去,各式各样的股份,基金、房产。…勖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毫无疑问。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钱的好处。我忘记计算一样。我忘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么可以忘记算这一样。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会活转来看一看聪恕。像勖存姿这样的人,为什么死亡也不过一声呜咽。我万念俱灰,我不要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现钞股票,我什么也不要。

  勖夫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喜宝,你还打算在香港吗?”她问我。

  “什么?”我转过头去。“对不起,我没听见。”

  “你还打算住香港?”她问。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五年前我什么都有,就欠东风,如今有⾜够的金钱来唤风使雨,却一点儿兴致也无。我点点头“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点点头“也好,”她说“大家有个照顾。”

  我有什么选择?我毕竟在这个城市长大,这里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习惯,我不愿搬到外国去居住。

  “你搬一层房子吧。”勖太太说“这里对你心理有影响,而且也太简陋。我与聪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问。

  “叫装修公司来设计不就行了?”她说“很简单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为从今天开始,我是姜喜宝,我又得从头开始,做回我自己,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里,我要坚強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离勖夫人与聪恕不远。辛普森跟着我,另外又用两个司机,两个女佣人。

  我常常听见勖存姿的咳嗽声,仿佛他已经跟着我来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辈子离不了他,他这个人在我心中生落地,我整个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人比他重要,他的出现改变我的一辈子。

  我请了律师来商量,把我的财产总数算一算,律师说了个数字。

  我一惊“那是什么意思?是多少?”

  “是九个数目字,八个零。”

  “八个零?”我问“那是多少?”

  律师苦笑“那意思是“姜‮姐小‬,钱已经多得你永远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战爆发,或是你拿着座堡垒去押大小,否则很难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发出来的利息。”

  “啊。”我说。

  “这里是最详细的表格,你名下的财产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数次。”

  “呵。”我翻阅那叠文件“什么?连伦敦这间最著名的珠宝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东,坐着收钱,年息自动转⼊瑞士‮行银‬户口,‮行银‬永远照吩咐自动替你把现款转为⻩金。”

  “呵。”我说“我有多少⻩金?”

  “截至上月十五号,是这个数字。”他把文件翻过数页,又指着一个数字。

  “这么多!”

  “是,姜‮姐小‬,这是你的现款。”他抹抹额角的汗。

  我问:“我该怎么用?我一个月的开销实在有限,一个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顾我。”

  “我也不知道,姜‮姐小‬,似乎你在以后的⽇子里,应该致力于花钱。”他神经质地说。

  “怎么花?”我问“每天到‮行银‬去换十万个硬币,一个个扔到海里去?那也扔不光呀。”

  “这真是头疼的事,姜‮姐小‬。”他尴尬地说。

  “嗯。”我点点头。

  站在我⾝边的辛普森直骇笑,合不拢嘴。

  “我那座堡垒,我想卖出,价钱庒低些不妨。”我说。

  “其实不必,勖先生在生时已有人想买,但勖先生没答应,我有买主,可以卖得好价钱。但卖掉未免可惜,单是大堂中那六张伦朗,已几近无价,养数个佣人又花不了多少,姜‮姐小‬,你需不需要考虑?”

  我缓缓地‮头摇‬“我要它来⼲什么?我再也不会上苏格兰去。”我一个人永生永世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动。

  “是,姜‮姐小‬。”律师说“我替你办,剑桥的房子呢?”

  “卖掉。”我说“我也不要,把所有房产卖掉变为⻩金,我不惯打理这种琐事。”

  “但是姜‮姐小‬,纽约曼哈顿一连三十多个号码,那是不能卖的,可以收租。”律师指出。

  “那么把单幢的房子卖掉,一整条街那种留着收租。”我叹口气。

  “姜‮姐小‬,除了敝律师行,替你服务的人员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说“我们还是全权代你执行?”

  “是。”我说道“一切与从前一样,我若需要大量现款,就打电话到瑞士去。”

  “对了。”律师笑“就像以前一样。”

  我送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央中‬发呆。以前那种兴致呢?以前每走到一个客厅,心中老暗暗地想:真俗!真不会花钱!如果那地方给了我,我不好好地装修一下才怪…现在自己的客厅墙壁全空着,连买幅画都没有劲,整个人瘫痪,像全⾝骨头已被菗走。

  我自‮行银‬里换了一百万元直版钞票,全是大面额的,一叠叠放在书柜里,闲时取出来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扑克牌似的,兴致异常好,一玩可以玩两个小时。

  这算是什么嗜好?我想我已经心理‮态变‬。

  我去看过聪恕数次。如今他真有钱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归真。

  聪恕健康得很,只开一部小小的⽇本车,⽇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亲。

  他跟我说:“…芷君劝我再读书。”

  “…芷君说,男人总得有一份正当工作。”

  “…芷君觉得我适合教书。”

  我忍不住反问:“这个芷君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芷君?”聪恕惊异“你当然见过她。”

  “谁?”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她是那个姓周的护士,你忘了?是她看顾我,我才能够痊愈的。”他说。

  “呵,是她。”我说。他把荣耀都归于这个护士。

  “你觉得她怎么样?”聪恕‮奋兴‬地问“好不好?”

  我鉴貌辨⾊,觉得异样。“很…”我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很斯文。”我对这个周‮姐小‬没有印象,她是个极普通的女孩子。但聪恕似乎对她另眼相看。

  他说:“我觉得她很了不起,很有见解,我与她相处得非常融洽。⺟亲也不反对我们来往。”他的语气很⾼兴。

  聪恕的格一向弱,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上,他得到了満⾜…至少他还是个富家子,这是他唯一的特⾊。如果我是这个叫周芷君的女孩子,我也不会放弃这种机会,总不见在医院里做一辈子的看护士。⽇子过去,总有人有运气当上仙德瑞拉。分别是我这个仙德瑞拉碰正勖家的霉运。

  聪恕很快地与周‮姐小‬结婚。婚礼并不铺张,静悄悄在伦敦注册,住在他们李琴公园的家中度藌月。

  勖夫人叹口气。“我什么都不反对,聪恕这个人…简直是拣回来的,这个女孩子嘛,只要能生孩子便好。”

  我沉默着。

  “我真是庸人自扰,”勖夫人笑一笑“还怕她不肯生?越生得多地位越稳固,就像我当年一样,只怕勖家坟场薄,没子孙。”她停一停“也没有什么坟场,照遗嘱火葬。”

  我还是沉默。

  ⽇子总会过去,记忆总会谈忘。

  周芷君很快怀孕,満面红光,十个月后生个八磅半重的男孩子。那婴孩连我看了都爱,相貌像⾜聪恕,雪⽩粉嫰,一出世便笑个不停,并不哭,勖夫人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整个人溶化掉,把名下的产业拨了一半过去给这孙子。

  周芷君在第一个孩子半岁大的时候又再怀孕,她以后的工作便是生生生,越多越好,聪恕便只会跟在她⾝后心虚地笑,他何尝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只是他现在也无所谓了,活到哪里是哪里。而他的…毕竟还算得体的。

  我因为出⼊“上流社会”渐渐有点名望,有好几本杂志要访问我,拿我做封面,我拒绝。在香港这种小地方出名,自然是胜过无名望,但是我个人不稀罕。

  不过报纸上已经有隐名的文字来影我,把我说成一个上功夫极之出⾊的狐狸精。我一向不看中文小报,是勖夫人看完剪下来转我的,我们两人读得相视而笑。

  也有人来约会我。一半是因为好奇,另一半是因为我本⾝有钱,不会住男人,在这种情况下男人冒险被上也是好的,因为他们至少都会爱上我的钱。

  男人爱凑热闹,做了“名媛”一个来约,个个来约。我跟辛普森说:“一个礼拜,只有七天,如果要上街,天天有得去,然而又有什么意义?”

  “你可以选择一个丈夫。”辛普森提醒。

  “呵哈!”我说。

  丈夫。

  辛普森说:“真正知你冷暖的,不过是你的终⾝伴侣,你的丈夫。”她把这两句话说得似醒世恒言。

  我不出声。

  “现在当然有人关心你,就算你病,也还有大把人送玫瑰花,在这十五年內是不愁的,但十五年后怎么办?”辛普森振振有辞,脸上的皱纹都跳跃起来。

  “十五年后?”我微笑“我早死了。”幸亏人都会死。

  “姜‮姐小‬,事情很难讲,说不定你活到八十岁。”她像是恐吓我。

  “八十岁?即使我嫁人,我的伴侣也死了。”我仍然微笑。

  “你会寂寞的。”她拿这句话作终结语。

  “我‘会’寂寞?”我笑问“是什么令你觉得我现在不寂寞?我都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辛普森惋惜地说“你还年轻,姜‮姐小‬。”

  我点点头。我明⽩。但我的价钱已经被勖存姿抬⾼了,廉价货的销路永远好过名贵货,女人也是货⾊,而且是朝晚价钱不同的货⾊,现在有谁敢出来认作我的买主?

  勖太太说:“喜宝,你还年轻,相信勖先生也希望你获得个好归宿。如果你有理想的对象,没有必要为他守着。”

  我觉得他们都很关心我。我可以开始我的‮生新‬吗?并不能。在过去五年內发生的事太多,我无法平复下来过正常的⽇子。勖存姿永远不会离开,他就在我⾝边,我说过,我时常听到他的咳嗽声。

  最近我约会的是年轻大律师,我很做作地穿最好的⾐裳,化最明的妆,并且谨慎地说话,希望可以博得他的心,大家做个朋友。有时候我很听从别人的意见。

  但是他与所有在香港中环出⼊的男人一样,算盘精刮到绝顶,两次约会之后,便开始研究我的底细。他像所有香港人,在世俗的琐事上计较,怕吃亏,永远不用双眼视物,喜挖他人的私隐,他不相信他所看见的一切。

  他问我“你家中很有钱?”钱对他仿佛很重要。

  “是。”我并没有夸张。

  “是⽗亲的遗产?”他又问。

  “是。”我答。我已经厌倦了。如此尔虞我诈要斗到几时呢?勖存姿对我的付出是毫无犹疑、不计牺牲的。

  靶情本是奢侈品,我盼望得到的并不是这些人可以给我的。

  我请他到我家来,向他说明,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一般女人⾝边多如此一个人管接管送,是不错的,但我是姜喜宝,现在的姜喜宝走到公众场所去,随时会引起一阵阵喁喁窃语。一个女人⾝边有钱,态度与气派永远⾼贵,我不需要再见他,我讨厌他,我讨厌一般男人。

  我领他走遍我的住宅,最后脚步停在书房。

  他看见一叠叠的直版现钞,眼睛发亮,失声问:“这是什么?”

  “钞票。”我简单地答。

  “为什么兑那么多的钞票放家里?”他骇然。

  “我喜,我有很多钞票。”我淡淡说。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悔意浓厚,我忽然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后的李生,这位大律师的表情,不会比李生的面孔好看多少。

  我说:“原本我可以资助你开一间律师行,对我来说,属轻而易举的事。原来凭你的才能,凭我的资产,做什么都不难。你没想到吧?现在都完了。因为你问得太多,付出太少。”

  他低下头,不响。

  我说:“再见。”

  女佣人替他把一道道门打开,让他出去。这是给斤斤计较的人一个教训。

  他走了以后,我独自倒了酒坐在小偏厅中喝酒。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宝的故事可长着呢。

  忽然之间我心中亮光一闪,明⽩“譬如朝露,去⽇苦多”的意思。

  去⽇苦多。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谁知道姜喜宝以后会遇见怎么样的人,怎么样的事。

  我苦笑。 uMUxS.cOm
上一章   喜宝   下一章 ( 没有了 )
您目前阅读的是喜宝,言情小说喜宝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亦舒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喜宝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言情小说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