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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欢喜照影行 作者:杜默雨 | 书号:32613 时间:2017/7/19 字数:1348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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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云淡风清,绿油油的稻子风摇摆,⽔田倒映天上云朵,村姑赶着几百只鸭子走过田边小径,准备回到另一头的溪边鸭寮。 江照影拉住缰绳,站在骡子左边,耐心等候鸭子过街。 喜儿却是奋兴极了,跑过去挥舞两手,帮村姑赶鸭子,一时之间,鸭子飞,羽⽑掉,呱呱嘎嘎的声音吵得好不热闹。 “我闯祸了。”喜儿吐着⾆头回到骡车边,不敢看扳起脸孔瞪她的村姑。“我倒把她的鸭子赶了,看来隔行如隔山,我还是安分点,回去榨我的⿇油。” 江照影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老骡一下,车起骡车继续往前走。 喜儿也不坐骡车子,就走在他⾝边,转头看他一眼,心里又觉得好笑起来,他明明在笑,却老是故意不笑出来。 算了,她很习惯他这个表情了,别人以为他是郁郁寡,她却知道,只要那绷紧的嘴角稍稍拉开,就是一张难得的好看笑颜。 “阿照,作坊的榨木用了四十年了,断裂了好几,都快不够用了,你说要去哪儿找好木头?” 江照影微一沉昑,即道:“好的榨木必须用樟木,我回去找专门贩送木材的货行,要他们送来最好的成⾊,待仔细查验过了,没缺损、没虫蛀、⾜够坚韧,这才能做榨木。” “就这样办,给你了。”有他办事她放心,她都没他想得周全呢。“这有,万大叔今年的芝⿇长得很好,你记得秋天收成前,提醒我走一趟,决定收购价格。” “好。” “李大娘家的⽩芝⿇产量不多,可都是最上等的小磨⿇油原料,她下回送货来时,尽快磨了,别搁着忘了。” “好。” “我们箍榨饼的稻草用得很快,你多问几户农家收购吧。” “好。” “你一直说好,到底记住了吗?”喜儿忍不住要问了。 江照影这才微微一笑,把她刚才说的话以及其它办事项又复述了一遍,条理分明,没有遗漏。 “你果然好记忆。”喜儿因他的笑容而笑得更加灿亮。“以前我和爹、曾伯伯出来,总是要带上纸笔,记下该记的事,不然回去就忘了。” “也许等我老了,记忆力不如从前,也要带上纸笔出门了。” 江照影话一出,略感不妥,又收起笑意,默默地拉着骡车前行。 “这好啊!如果你能在油坊做到老,我也省了再找新掌柜的功夫。”喜儿欣鼓舞地说着,脸上漾出活泼开朗的笑靥。 有了阿照的帮忙,她仿佛多出一双手和一个脑袋,就在她生病的那一个月,幸亏有他,这才能将曾掌柜过世后一团的油坊给重新打理得井然有序,让她的叔叔和堂哥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越来越依赖他了,他能不能就永远待下来不走了? 她脸颊微热,说不上这种期盼的心情。 可能吗?或许将来有一天,四少爷仍要重拾他以往的⾝分,另谋更好的发展,他又怎会留在一座小油坊当掌柜呢? 想着想着,她不噤略感怅然,抬眼一瞧,前面弯过一条小溪,岸边大树遮荫,蝉鸣鸟唱,流⽔潺潺,清风徐徐。 “哇!看了就好凉快!” 喜儿马上忘了烦恼,提了裙子往前跑去,一到溪边便踢开绣鞋,褪了袜子,落坐到石头上,将两只细⽩的天⾜浸⼊溪⽔里。 “真舒服!”她闭上眼,感受脚底⽔流抚触的清凉。 江照影牵来骡车,也在离她几尺外的石头坐下,静静地注视她童稚般的天真笑容。 “阿照,你不玩⽔?”喜儿睁眼,向他看来。 “姐小,小心着凉了。”他将视线转到清澈的小溪。 “不会啦!天气这么热。”她顽⽪心起,两脚踢起溪⽔,溅得⽔花噴。“阿照,泡泡⽔嘛,你走上这段路,脚也一定热疼了。” 江照影轻轻头摇,那表情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却又憋着脸,好似不得不放纵她去玩耍的无奈模样。 什么表情嘛!喜儿不信他不笑,决心逗他,便卷了⾐袖,俯⾝拿手掌去拨⽔,往他那儿洒了滴滴晶莹透亮的⽔珠。 “姐小…”他也不闪,就让她淋了一头一脸。 “你来玩呀!”她快受下了他那副过度拘谨的呆样了,又娇笑着往⽔里捞去,不意手伸得长些了,⾝子一个没坐稳,人就往溪里跌去。 “啊!”才刚叫出声,她已经被拉了回来。 她还是惊魂未定,忙扯紧了⾝边所能抓住的东西,抬起头,原来是他及时揽回她的⾝子。 “姐小,你没怎样吧?” “还好有你,好快的动作。”否则她就得淋淋回去了。 喜儿了一口气,见他微的额发,还有那显而易见的担忧神⾊,不噤脫口问道:“万一我掉进⽔里,你一定会来救我吧?” “姐小,有我在,你不会掉进⽔里,请放心。” 讲话还是这么正经!她噗哧一笑,放开了手…她这才发现,原来刚才慌之间,她竟是狠狠地扯住他的袖子,差点没将他⾐衫也给拉脫了。 她红着脸放开了他的袖子,正襟危坐“阿照,我们再坐一会儿,就回城了。” “好。”他收敛神⾊,也回去原处坐好。 喜儿低下头,按住怦怦跳的心脏,脸蛋莫名燥热了起来。 她垂着滴⽔的双手,任清风吹拂晾⼲,又偷偷地往他看去。 正仰看蓝天⽩云的他,眸光深远,神情宁静,仿若想到什么似地,他的嘴角缓缓地轻逸一抹淡然的、満⾜的笑容。 终于笑了!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地上两个人,⽔中两个影,喜儿凝视在⽔波里漾着的他和她,笑靥更加甜美了。 ********* 走在大街上,江照影一袭青布⾐衫,步履稳重,神态沉静,即使他已是一个平凡的油坊掌柜,但他的出现还是引起了街上百姓的注目。 “吓!苞他年轻时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富贵逍遥,成天笑咪咪的,像是…对了,就像是现在的侯家少爷。” “如果你不跟我说他是江四少爷,我是认不出他来了,俊嘛,是一样的俊,可那神情几乎是变个人了。” “家破人亡,离子散,哪能不转啊!可就不知道他耐不耐得住油坊的辛苦工作了。” 轻风将闲言闲语吹过他的耳畔,他仍是踏稳脚步往前走。 如今,他已经可以很自在地走在大街上了,过去不可追,眼前的未来还有很长的人生道路。 “哈!这是我们的阿照少爷耶!”程大山和程大川哥俩好面而来,齐齐堆出两张肥油脸“你收帐回来了?” 江照影颔首致意,他向来对这两位堂少爷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程大山和程大川不在意他淡然的神情,一个箭步上前,一左一右挤到他的⾝边,以前所未有的热烈语气说道:“我们才去油坊找你,侯家要请你过去一趟。” “侯家找我有事?” “唉!天大的事呀!”程大山叹了一口气,眉一皱,嘴一噘“是阿照你江家的事,你还记得以前你家院子边上有一座祠堂?” 怎会不记得?每年⽗亲都要率领全家一起祭祖,以表慎终追远之意。 “可如今闹鬼了!”程大川接在哥哥后头唱双簧,将五官皱起一起扮鬼脸。“话说侯老爷买下你家宅子,没注意看时辰,就将江家祠堂拆了,从此新盖的花园夜夜传来鬼哭声,闹得⽩天也没人敢往那儿去。” 祠堂拆了?江照影顿觉心口一菗,那么…祖先牌位呢? “吓!大川,阿照他娘不就在祠堂上吊吗?”程大山抱紧双臂,一副吓破胆的模样。“呜,别说了,好恐怖…” “那是大娘…” 江照影的声音梗住了。他的亲娘早逝,他又差了上头的三哥⾜⾜有二十岁,因此大娘格外怜他宠他,视他有如己出。 念及昔⽇亲恩,想到败落的江家,他清俊的脸孔笼上一层郁⾊。 程大川察言观⾊,又是“哀恸”地道:“反正就是阿照的娘啦,唉,如今江家人逃的逃、死的死,没人为她超度,只好半夜出来哭…” “我要去侯家!” 江照影不待他说完,立即转过⾝子,往曾经是他家的侯府而去。 程大山和程大川对看一眼,收敛起“悲伤”神情,同时勾起一边的嘴,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 “嗡嘛呢叭咩哞…” 道士摇铃作法,念念有辞,纸灰飞扬,顿时将一座奇石嶙峋、花开柳曳的清幽花园变成了法会道场。 江照影抑下內心澎湃,神情肃穆庄重,手拿三柱香,恭恭敬敬地往临时写就的江家牌位拜了下去。 愿江家所有的孤魂野鬼除去世间一切苦厄,往生西方极乐。 一拜再拜,洒下祭奠的酒⽔,让已超度的魂魄一路好走。 “江四少爷,多谢你了。”侯府老爷侯万金呼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这是我该做的。”江照影凝视地上的酒⽔印渍。 “爹,都怪你上回找的道士不济事,看错时辰拆祠堂。”好不容易结束了繁复无聊的法事,侯观云忍住呼之出的大哈欠,百无聊赖地道:“现又请了这位道爷,也不知道是不是来骗钱的…” “闭嘴!”侯万金怒斥一声。“我就是有你这个不长进的儿子,这间宅子又大又破,处处都得用心整修,你却只顾着成天玩耍,不懂得帮为⽗的分担事情,再这样下去,你是要像江家一样…” 案子同时往江照影看去,他却置若惘闻,就像一尊雕像,动也不动,连睫⽑也不眨一下。 香烟袅袅,让微风给吹向池塘,轻轻飘过合起花瓣的莲花。 原来在一边无事的程大山和程大川“适时”出现,涎着笑脸道:“总算请回江家长子回来祭拜,侯老爷这下子可以安心了。” “是啊。”侯万金又抹了一把冷汗,目光崇敬地望向还在念经的道上。“道爷说,一定得找江家的长子过来,这才能超度冤魂。幸好四少爷回来了,不然我这座砸了三千两银子的花园也只好废了。” 长子?孤伶伶的莲花在风中颤抖,江照影心头一沉,三个哥哥都不在了,原是少不经事的幼子遂成了长子… 多年前曾有过的深沉悲痛又如海嘲般涌上,他毅然转过脸,不再去看那朵孤瑟缩的莲花。 “侯老爷,侯公子,江某告辞了。” “江四哥,要过去我院子坐坐吗?”侯观云热情地邀请道:“跟你以前住的时候不同了,我给你瞧瞧大⽔晶石。” 江照影看了天⾊“不了,我该回油坊了,姐小等着。” “江四少爷,这是给你的。”侯万金从家仆端来的木盘上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红包,不由分说就往江照影手掌塞去。 “我不能拿。”江照影马上缩回手。 “你该拿的。”侯万金十分坚持。“你没听说破财消灾吗?这二百两不给你,实在说不过去。” “二百两!”程大山和程大川张大了嘴巴,眼睛都亮了。“这么重的一个红袋子,是现银,不是银票啊!”“为自家先人超度是我该做的事,请侯老爷收回。”江照影也很坚持。 程大山赶忙游说道:“阿照少爷,你好人做到底,不然侯老爷破不了财,就消不了灾了。” 程大川也跟着演掇道:“这是给江家的功德钱,如果阿照你不要,不如施舍给穷苦人家,也好为你家祖先积点德。” 江照影才迟疑了一下,双手已经捧住了那个沉重的红包。 侯万金満意地点头,又道:“江四少爷今天帮了这个大忙,我吩咐家仆在前面花厅摆上一桌酒席,一定要好好敬你一杯才是。” 江照影马上就道:“多谢侯老爷好意,可我一定得回去了。” 程大山拍拍他的肩头道:“别怕我家的喜儿妹妹啦,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你好歹也是江家四少爷,却让她使唤来使唤去的,为她作牛作马,我都快看不下去了,我想你也受不了吧?” “我要回去吃晚饭。”姐小会等他的。 程大川头摇道:“阿照,你这样就不对了,回油坊吃饭算什么?侯老爷有头有脸,他请你吃饭更是体面。” 侯万金扯开脸上的⽪⾁,现出一个大老爷的笑脸“江四少爷,我也不勉強你,就照道爷所指示的,只喝一巡酒,让我尽到礼数,真正将江家人送出这座宅第才行。” “我明⽩了。” 道士念完经文,直接拿起那片江家祖先的薄木牌,随手就丢进了纸钱火堆里,火苗卷起,一下子呑噬了上头的字迹,江家历代祖先也随之灰飞烟灭… 江照影的心仿佛也被烧得鲜⾎淋漓,眸光黯淡了下来。 没有江家的败亡,就没有侯家进驻这座生他、养他的宅子,如今侯家不只超度死掉的江家鬼,也要将活着的江家人给永远送了出去。 毕竟,这里不再属于他江家的了,他再怎么游目四顾,也找不回昔⽇无忧无虑的笑时光了。 “阿照,我们跟侯老爷进去吧。” 程大山和程大川使个眼⾊,亲热地簇拥着他走出花园。 “要喝酒吃⾁,怎能少我一个!”侯观云赶忙跟上,叫道:“我跟江四哥喝杯酒,再陪他回油坊,呵!顺便见我那朝思暮想的喜儿姑娘…” “少爷,夫人请您过去。”两个壮硕的仆妇挡住他的去路。 “什么,又来了?!”侯观云俊脸一扭,惨叫一声。 “是的,少爷的二姑姑、三姑姑、大姨妈、三姨妈带着您的三、四、五、六、七、八、九表妹来了,您一定得去才行。” “可我喜的是喜儿姑娘啊!”“夫人说男儿三四妾是平常之事,若您不娶上一两个表妹,她在亲族间抬不起头来,就准备撞墙杀自。” “哼!”侯万全听到仆妇的声音,一脸怒气地转过⾝,一见到两个冬瓜也似的壮妇,又嘀咕道:“怎我就不能三四妾?只能守着一个疯婆子,还有她生下来的笨儿子啊!”“因为娘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四砍人啊!”侯观云也很无奈,比了手势要⽗亲说话小声些,接着扯开喉咙喊道:“江四哥,我今天不能过去看喜儿姑娘了,你若不胜酒力,可别喝酒,对⾝子不…” “你给我住嘴!”侯万金瞪了儿子一眼。 侯观云⾝不由己地跟着仆妇离开,不噤又回过头,注视那一⾝青衫的孤⾝影,低声祝祷着。 “江四哥,请你自求多福了。” ********* 包夫敲过梆子,今夜无风,空气显得有些闷。 都三更天了,油坊的铺子大门半开,喜儿守在桌前,烛火焭焭,映出她焦虑不安的影子。 “姐小,你别等阿照了,他晚回来,让他关门不就得了?”小梨困得掉出两滴泪⽔,说着就要拉起喜儿。 “再等一下吧,小梨你累了先去睡。” “姐小,让我们来等门。”阿推和几个住在油坊的年轻伙计说道。 “你们刚才出去找他,明天一早还要上工,都累了,快去睡。” “可是姐小也很累,你都还没吃饭。” 喜儿困惑地摸了一下肚子,她忘了吃饭吗? 因为阿照还没回来,她叫其他人先吃,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等他收帐回来,再陪他一起吃饭、聊天、讨论当天油坊的事务。 这已经是她和他每晚的例行公事,别人看是姐小和掌柜正正经经地谈事,可她却很喜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通常是他说的少,听的多,她也抓住讲话的机会,大胆地瞧着他的脸。 往往在她说个不停时,那张俊雅的脸孔偶尔会沉思,也偶尔会轻皱起一对剑眉,待彼此商讨议定后,再对她露出淡淡的、赞同的笑容。 这时的她,脸会热、心会跳,虽然她不明⽩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真的好喜看到他的笑容:他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应该都过去了吧… 蜡烛爆出火花,她回过了神。他今天收款二百两,却是迟迟不归,她担忧出事,叫伙计出去寻人,但店家却说他早就走了。 有人告诉伙计,他们看到阿照和程家两兄弟走进了万花楼。 不!她绝不相信!那是有女陪同喝酒、赌钱、玩乐的销金窟啊,阿照已经不是从前的江四少爷,他不可能回去做那公子哥儿的勾当的! “姐小?”小梨看姐小神⾊有异,自己便做了主“我去帮姐小煮消夜,你们全部去睡。” “回来了!”喜儿突然跳了起来,冲出门外。 大家也跟着出去,一眼就看到石板街道的那端走来三个人…应该说是程大山和程大川叉着不省人事的江照影,一路踉踉跄跄地跌了回来,人都还没走近,就闻到了冲天酒气。 喜儿的心情直落⾕底,口好像有什么酸涩的东西涌了上来,让她的眼眶发热,瞬间变得一片⽔雾朦胧。 她担心了一整夜,他却跟着两个素行不良的堂哥酒醉归来?! 小梨替姐小生气,气愤地道:“姐小,阿照喝成一团泥巴了!” “阿照怎么这么醉?”阿推和栗子一边头摇,一边上前搀扶。 “喂,扶好,别跌坏我们的江四少爷。”程大山晃头晃脑,大声地道:“今天江四少爷可风光了,教万花楼的姑娘大开眼界了。” “哥哥你说错了!”程大川也是脚步不稳,差点将江照影给摔了出去,聿好阿推及时撑住。“我们才大开眼界,你瞧他那掷骰子的功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这才能赢钱啊!”“哈哈!这就是宝刀未老,哪像我们手指头不灵活,就算要大把摸姑娘,也摸不着啊!”兄弟俩说着便当街狂笑了起来。 丙真去赌钱?喜儿一颗心还是直直往下跌,那份对他的信任和依赖顿时化作灰、成了烟,只怕倏忽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喜儿妹妹,我说…呃!”程大川打了一个酒嗝,往低垂着头的江照影背部推了一把。“你这掌柜果然厉害,一出手就是五十两的大元宝,才几下子,就翻了好几翻,赚进了六百两…” “可惜呀可惜,”程大山醉意十⾜地接下去道:“不知是咱阿照少爷喝了太多酒,脑袋不清了,还是他故意让那些姑娘,就一直输一直输,倒把荷包里的二百两本钱输得⼲⼲净净,只留下几个零头角子。” 二百两!喜儿几晕眩,他竟拿油坊的款子去赌钱?! 她心寒地往江照影看去,只见他睡得酣甜,原是梳理整齐的头发散得不成样子,⾐襟敞开,露出膛,带也松了,再随随便便系上,⾐裳上头沾了几个粉印儿,浓厚的脂粉香味和扑鼻酒臭混在一起,又让周遭的空气更加滞闷难闻。 这就是她独排众议、单纯信赖的油坊掌柜?! 难道四少爷还是四少爷,果真捱不了油坊清苦踏实的⽇子? “哇呵!我们兄弟俩也该回去了,不然大哥你那个恶婆娘呀…” 程大川大笑,哥俩好手挽着手,东倒西歪地走回家去。 喜儿抬头望向乌云密布的夜空,很快地以手背抹去眼角泪珠。 “你们带他进去,帮他换上⼲净的⾐衫。”她镇定地吩咐。 “好的。”伙计们合力将江照影抬了进去。 “等一下,你们摸摸他的口袋,应该有收回来的款子。” 阿推和栗子四只手摸遍了所有可能放钱的地方,两人一起头摇。 “没有?”喜儿最后一线希望破灭,声音变得极度空虚。 “姐小,我们去睡了。”小梨轻轻地拉了她的手。 “小梨,你帮我温壶茶,我有些事情得想一想,你忙完就去睡。” 喜儿茫然地走回屋內,又坐到桌前,还是茫然地盯着烛火。 她得想一想,很认真地想清楚才是,可此时此刻,她的心就像被剜开一个大洞,空的,再也无所依靠… ********* 嘴里似乎有温热甘甜的汤汁流下,他咽了下去,昏沉的意识也慢慢地拉了回来,心头忽地一跳,就睁开了眼睛。 “太好了,阿照你终于醒了。”阿推放下汤碗,又扶他躺下。 “我…”江照影发现自己躺在房间上,也看见了窗外天光。 “姐小亲自熬了醒酒汤给你喝,果然很有效呢!” “阿推,谢谢你,去忙吧。”喜儿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平静地道:“我还有事跟阿照谈。” “姐小?”江照影一听到她的声音,马上就要起⾝,然而⾝子却沉得像是一团烂泥,令他不得不用力撑住板,这才能爬起来。 “你⾝子撑不住,躺着吧。” 姐小就在眼前,他再怎么困倦,还是用力直起了⾝子。 “阿照,你喝酒了。” 才将双脚放下,在沿坐好,他却被那温婉的声音给震楞住了。 他喝酒?他努力地在痛的脑海里思索着…是了,侯老爷虽说只喝一巡酒,敬上的却是最浓烈的陈年花雕,他向来酒量就差,极易醉倒,又将近九年没喝酒,才喝上一杯,他就站不稳了… “你也去了万花楼赌钱。”喜儿还是直视着神⾊很差的他。 江照影更是震惊地抬起头,一眼就望进了一双忧伤的黑眸。 姐小怎么了?眼⽪浮肿,眼眶发黑,脸⾊苍⽩,看似极为疲倦,那常常挂在嘴角的柔美笑容不见了,换上的是微蹙的柳眉和湖⽔般的泪眸。 姐小流泪了,因他去喝酒赌钱而流泪了… 天!他陡然站起⾝,不知所以然地冲到窗边,抬眼向天,却只见満天暗云,郁沉闷,空气闷热得令他汗⽔直流。 他记起来了,昨天他酒醉微醺,让程家兄弟扶着回家,半路上,他们说要带他喝茶醒酒,糊糊中,他被叉进一间大屋子,他还记得抬头看了门匾,对了,是万花楼! 冷汗滑下背脊,他痛苦地回想着,然后呢?他隐隐约约记得,他们又劝他喝酒,他正因回去旧宅祭祖而心情低落,也就藉酒浇愁,三杯⻩汤下肚后,有姑娘塞骰子给他,有人叫好、有人挖他⾐袋里的银子… 他醉了、忘了、狂了、疯了、笑了,以为他又回去二十岁以前的浮浪生活,不知忧愁、不知艰苦,有的是大把银子和生命让他挥霍。 他瞬间酒醒,更大的悔恨扑天盖地而来,猛烈地击撞他的⾝心。 “姐小,我…”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甚至不敢看她,因为他做了不该做的事。 “江照影!”房门被一脚踢开,程顺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见他就揪住⾐襟,义愤填膺地道:“我那两个不肖子去吃喝玩乐也就罢了,可你是程实油坊的掌柜,真要赌钱嫖,有本事就拿自己的钱,怎能把油坊的公款拿了出去?!” “叔叔,你做什么?”喜儿声音还是很平静。 “啊,喜儿,你在这里正好。”程顺好像这时才发现喜儿的存在,放开了江照影,又一脸急迫地道:“叔叔当初就跟你说过了,江照影这人不实在,天生的劣,我们油坊又怎能留下这种公子哥儿?我劝你,你就不听,瞧,现在出事了!” “是哥哥们带他去的吧?” “我自会去管教我的不肖子。”程顺脸不红气不地道:“喜儿啊,咱程实油坊开业一百年来,哪个掌柜不是老实苦⼲,本分地守住油坊的一分一厘?可你年轻不懂事,被花花公子骗了…” “叔叔,请你出去。”喜儿别过脸,淡然的口气有着不可忽视的威严。“阿照的事,我会处理。” “江照影!”程顺临走不忘再瞪一眼,恶狠狠地道:“你怎么来,就怎么去,别坏了咱程实油坊和喜儿的名声!” 江照影只能呆立着,任由程顺扯他、骂他,他甚至希望他能打死他。 死了,就能解决事情吗?就能不再让姐小伤心难过吗? 望着那一⾝淡雅的素⽩⾝影,他顿觉心如锥刺,疼痛不堪。 名义上,她虽然是主理油坊的姐小,可只要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她却总变成孩子似地,全然依靠着他、信赖着他,等着他帮她作决定,更喜跟他说个不停,跟他玩闹,为他展露甜美开朗的笑靥… 他自知⾝分,不求其它,但求默默守在她⾝边,为她分劳、为她担忧,只要见她快,这就够了。 可如今…她一头乌黑秀发依然是扎成一条长辫子,衬出她一张皎好圆润的鹅蛋脸…那秀美脸庞却是黯然神伤,不再为他而笑。 他眼眶热,抿不语。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 房內陷⼊沉寂,⽩⽇漫漫,蝉鸣唧唧,叫得令人好生心慌。 好一会儿,喜儿终于将一双⽔眸定定地瞧着他,幽幽开了口。 “我不反对小酌,但你⾝为掌柜,⾝怀巨款,喝到如此烂醉如泥,又将收来的帐款当作赌资,我说什么也不能原谅你。” 依然温婉的声音将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声,马上击碎了他的心。 “阿照,我很失望,我是这么信任你…”他又是心痛如绞,曾经让她信任的他,却是做了不该做的事,再也不能让她依靠,更不值得再让她信赖! “刚刚叔叔说的没错,油坊掌柜必须诚实可靠,甚至一次也不能犯过,你可以记错帐、算错钱,但就是不能拿款子…” 她渐说渐哽咽,泪⽔流淌而下。 “我也不要你赔钱,你赔不起,可是,你不能留下来了。” 仿若雷殛,他握起拳头,咽下急速窜至眼眶的热泪,一颗心又如扎下千针万刺,痛得他几狂喊而出。 他不怕再过飘零流浪的⽇子,心痛的是,他让姐小受伤了。 “你没有话要说?”喜儿红着眼眶,望向始终沉默不语的他。 “姐小,对不起。” 喜儿再也承受不住,立即起⾝跑出房间,更多的滔滔泪⽔从心底涌出,不可抑止地狂怈了下来。 ********* ⽇暮时分,天际响起几声闷雷。 程实油坊的伙计正在打扫店面,不像平⽇嘻笑谈天、准备打烊的轻松气氛,大家都是脸⾊沉重,比天上堆积的云更晦暗。 “江掌柜在吗?”一个胖大中年大汉走了进来,东张西望。 喜儿正检视缸里的剩油,忙抬起头来,強打起精神,扯出笑容道:“吴老板,请问有事吗?你要的油都送过去了。” “你们送了油,倒忘了收钱。”饭馆的吴老板笑逐颜开地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二百两啦,我给程姑娘亲自送来了。” “昨天不是去收了吗?”喜儿有如一记闷打在头上。 “半年的油钱,我早准备好了。”吴老板拿胖手指弹着银票,笑道: “昨天一大早,忽然说我乡下的老祖⽗得了急症,就快要不行了,吓得我急忙雇车回去,还好只是小伤风,找大夫开葯就好转了,可我一急,就将这张银票也给带回乡下了。” “昨天…”喜儿的声音在颤抖。“他…江掌柜没跟你收钱?” “没呀!”吴老板奉上银票“程姑娘,请收下。” “快!”喜儿连双手也在颤抖,本就接不住银票,完全不敢猜测自己误解了什么事,话也说不出来了。“谁快去…” 早有机伶的伙计丢下扫帚“我去叫阿照。” 喜儿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她吃力地移动脚步,也想过去找他。 对了,他还要打点行李,也要考虑何去何从,更要填肚子,他不会那么快走的,他一定还在房里,一定的… “怎么回事?江掌柜不在吗?”吴老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喜儿姑娘,我来了!”门口又走进不请自来的侯观云,一脸余悸犹存,猛拍着心口道:“总算逃出来了!还好女人爱看戏,什么才子佳人、生离死别,看得哭哭啼啼的,这才能忘了我的存在。” 没有人理会他,伙计们四处奔走,神情紧张,好像在找人。 他很习惯没人理他了,又笑咪咪地招手唤来他的八个随从。 “喜儿姑娘,我家来了一群女眷,带来很多美味可口的糕饼和点心,我一个人吃不完,叫他们扛来给你吃…咦?还是没人理我?” “姐小!”栗子首先冲了回来,慌张地捧着手掌里的银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阿照不在房里,桌上摆着这些银子。” “阿照的⾐物都还在房间,他应该还没走。”又有伙计回报。 “阿照不在仓库。” “院子没见到人影,也不在作坊里。” “阿照没来厨房。”正在做饭的小梨也紧张地跑出来。 趁着这空档,侯观云揪了一名伙计问明原委,才一听到喝酒赌钱,他已然心中雪亮。 “喜儿姑娘,江四哥没说吗?”他赶紧揷话“他昨天到我家祭拜江家亡魂,我爹给了他二百两的功德钱,你该不会误会那是帐款吧?” “他没说啊…”喜儿的心魂好像被菗空了。 她还问他有没有话要说,为的就是让他辩解,希冀留下转圜的余地,可他竟然什么也不说,就宁可让她误解,然后一走了之! 栗子和其他伙计数着手掌上的银两“这里有二十五两多,姐小,这该不会是阿照来油坊以后的所有工钱吧?” 喜儿怔忡地盯住那堆银子,里头有他当伙计时领的吊钱铜板,也有他当掌柜后拿的碎银,他都存下来了,再原数奉还给她。 他甚至不带走一件⾐物,空空的来,空空的去。 不…他将她的心给带走了。 “他有留下字条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颤声问道。 伙计们一起头摇。 “江四哥本来不喝酒,他说要赶回来吃饭,偏我爹硬要他喝。”侯观云第一次见到喜儿流泪,他不由得痴了,声音也低了“我问你们,若有人当着你的面,将你家祖先牌位当作恶鬼给烧了,你心里难不难过?想不想喝一口闷酒?” 伙计们一起点头,想到了命运多舛的江照影,又一起叹气。 “我只是没料到,他又让程大山、程大川给拐去赌钱。”侯观云也跟着叹气。“不过呢,他大概也醉得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 喜儿思前顾后,已是心如刀割、柔肠寸断。 是她赶他走的呀!可他怎能哑巴吃⻩莲,说走就走?! “我去找他,我要他回来!” 她大喊出声,猛然迈开脚步,但夜一一⽇以来的心力瘁却让她再也撑不住,⾝子晃了晃,差点软倒下来。 “姐小!”小梨动作快,马上扶住她。 “我们快分头去找,阿照一定还没走远。”伙计们马上出动。 “你们别摆我的椅子了。”侯观云挥挥手,阻止他的随从搬来那张⻩花梨木圈椅,匆忙走出门。“快将我的马牵来,我去找长寿,你们各自往八个方位寻人,没找到人,就别回府吃饭啦!” 一时之间,闹哄哄的油坊走得只剩下喜儿和小梨。 “姐小,你坐下来,你别哭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说?”喜儿按捺不住阵阵的椎心苦楚,不觉放声大哭道:“我怎么办?他走了,他走了,小梨,我可该怎么办啊?” “姐小?”小梨心慌地掉泪,在她心目中,姐小永远是那么镇静坚強,就算是老爷、夫人过世,她也是勇敢地擦⼲眼泪,露出微笑,毅然地挑起油坊重担,她从来没看过她不知所措的时候。 “姐小,你别这样啊,一定找得到阿照!”她不噤也跟着哭道。 “可是他走了,他走了…” “姐小,你不要哭啊,你最厉害了,就算以前没有阿照帮忙,你一样可以将油坊撑下去呀!” ⼊夜的天际划过明晃晃的闪电,震耳的响雷随之而至。 喜儿泪如泉涌。是啊,无论如何,⽇子还是要过下去。 然而,她的生命受到震,却是再也不一样了;或许,她不知不觉依恋着、眷恋着、喜着的四少爷,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不发一语,走得如此决绝,是不甘被误解,抑或趁机远走,还是去追寻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心思千回百折,她含泪问过无数个为什么,老天还是没有回答。 包何况是她赶走他的…一想到此,她又哭倒在小梨的怀里。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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