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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神雕侠侣  作者:金庸 书号:2070  时间:2016/10/5  字数:24627 
上一章   第二十四回 意乱情迷    下一章 ( → )
  杨过见天竺僧淡碧⾊的眸子中发出异光,嘴角边颇有凄苦悲悯之意,料想自⾝剧毒难愈,以致这位疗毒圣手也竟为之束手,便淡淡一笑,说道:“大师大何言语,请说不妨。”天竺僧道:“这情花的祸害与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与情结,害与心通。我瞧居士情深种,与那毒物牵纠结,极难解脫,纵使得了绝情⾕的半枚丹药,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士挥慧剑,斩情丝,这毒不药自解。我们上绝情⾕去,不过是各尽本力,十之八九,却须居士自为。”杨过心想:“要我绝了对姑姑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还不如让我毒发而死的乾净。”口中只得称谢:“多谢大师指点。”他本想请武三通等不必到绝情⾕去徒劳跋涉,但想这⼲人义气深重,决不肯听,说了也是枉然。

  武三通笑道:“杨兄弟,你安心静养,决没错儿。咱们明⽇一早动⾝,尽快回来,待驱除了你的病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杨过一怔,但想此事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只得随口答应了,见三人辞出,掩上了门,便又闭目而卧。

  这一睡又是几个时辰,醒转时但听得啼鸟鸣喧,已是黎明。杨过数⽇不食,腹中饥饿,见头放著四碟美点,伸手便取过几块糕过来吃,吃得两块,忽听门上有剥喙之声,接著呀的一声,房门轻轻推开。

  这时头红烛尚剩著一寸来长,兀自未灭,杨过见进来那人⾝穿淡红衫子,俏脸含怒,竟是郭芙。杨过一呆,说道:“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在前的椅上一坐,秀眉微竖,睁著一双大眼怒视著他,隔了良久,仍是一句话不说。

  杨过给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要你来吩咐我甚么话么?”郭芙说道:“不是!”杨过连碰了两个钉子,若在往⽇,早已翻⾝向著里,不再理睬,但此刻见她神有异,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来为了何事,又问:“郭伯⺟产后平安,已大好了罢?”郭芙脸上更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冷的道:“我妈妈好不好,也用不著你关心。”

  这世上除了小龙女外,杨过从不肯对人有丝毫退让,今⽇竟给她如此奚落,不由得傲气渐生,心道:“你⽗亲是郭大侠,⺟亲是⻩帮主,便了不起么?”当下也哼了一声。郭芙道:“你哼甚么?”杨过不理,又哼了一声。郭芙大声道:“我问你哼甚么?”杨过心中好笑:“毕竟女孩儿家沉不住气,我这么哼得两声,便自急了。”说道:“我⾝子不舒服,哼两声便好过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说八道,成天生安⽩造,当真是卑鄙小人。”

  杨过给她夹头夹脑一顿臭骂,心念一动:“莫非我哄骗武氏兄弟的言语给她知道了?”见她虽然生气,但容颜娇美,不由得见之生怜。他儿中生来带著三分风流,忍不住笑道:“郭姑娘,你是怪我跟武家兄弟说的这番话么?”郭芙低沉著声音道:“你跟他们说些甚么了?亲口招认给我听听。”杨过笑道:“我是为了他们好,免得他们亲兄弟拚个你死我活,伤了老⽗之心。这些话是武老伯跟你说的,是不是?”

  郭芙道:“武老伯一见我就跟我道喜,把你夸到了天上去啦。我…我…女孩儿家清清⽩⽩的名声,能任你说得的么?”说到这里,语声哽咽,两道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杨过低头不语,心中好生后悔,那晚逞一时口⾆之快,对武氏兄弟越说越得意,却没想到已糟蹋了郭芙的名声,总是自己言语轻薄,闯出这场祸来,倒是不易收拾。

  郭芙见他低头不语,更是恼怒,哭道:“武老伯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两人打你不过,给你得从此不敢再来见我,这话可是真的么?”杨过暗暗叹气:“武三通这人也真不知轻重,这些话又何必说给她听?”当下无可隐瞒,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我胡说八道,确是不该,但我实无歹意,请你见谅。”郭芙擦了擦眼泪,怒道:“昨晚的话,那又为了甚么?”杨过一怔,道:“昨晚甚么话?”郭芙道:“武老伯说,待治好你病后,要喝你…你和我的喜酒,你⼲么仍不知羞的答应?”杨过暗叫:“糟糕,糟糕!原来昨晚这几句话也给她听去了。”只得辩道:“那时我昏昏沉沉的,没听清楚武老伯说些甚么。”

  郭芙瞧出他是撒谎,大声道:“你说我妈妈暗中教你武功,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有这等事么?”杨过给她问得満脸通红,大是狼狈,心想:“与郭姑娘说笑,不过给人说一声轻薄无赖,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罢了。但我谎言郭伯⺟暗中授艺,此事却可大可小,万万不能让郭伯⺟知晓。”忙道:“郭姑娘,这都怪我出言不慎,请你遮掩则个,别让你爹爹妈妈知道。”郭芙冷笑道:“你既还怕爹爹,怎敢捏造谎言,辱我⺟亲?”杨过忙道:“我对伯⺟决无不敬之意,当时我一意要武家兄弟绝念死心,以致说话不知轻重…”

  郭芙自幼与武氏兄弟青梅竹马一齐长大,对两兄弟均有情意,得知杨过骗得二人对自己死了心,永远不再见面,这份怒气恕气如何能抑制?又大声问道:“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帐。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那里去啦?”

  杨过道:“是啊,快请靖伯伯过来,我正要跟他说。”郭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啦。你…你这无聇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换解药。好啊,你的命值钱,我妹妹的命便不值钱。”杨过一直暗自惭愧,但听她说到婴儿之事,心中却是无愧天地,朗声道:“我一心一意要夺回令妹,于你爹娘之手,若说以她去换解药,杨过绝无此心。”郭芙道:“那么我妹妹呢?她到那儿去啦?”杨过道:“是给李莫愁抢了去,我夺不回来,好生有愧。只要我气力回复,一时不死,立时便去找寻。”

  郭芙冷笑道:“这李莫愁是你师伯,是不是?你们本来一齐躲在山洞中,是不是?”杨过道:“不错,她虽是我师伯?可是素来和我师⽗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地又会听你的话,抱了我妹妹去给你换解药?”杨过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可别瞎说,我杨过为人虽不⾜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个‘焉有此意’!是你师⽗亲口说的,难道会假?”杨过道:“我师⽗说甚么了?”

  郭芙站直⾝子,伸手指著他鼻子,怒容満面的道:“你师⽗亲口跟朱伯伯说,你与李莫愁同在那荒⾕之中,请朱伯伯将我爹爹的汗⾎宝马送去借给你,好让你抱我妹妹赶到绝情⾕去…”杨过惊疑不定,揷口道:“不错,我师⽗确有此意,要我将你妹妹先行送去,得到那半枚绝情丹服了再说,但这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也不致害了你妹妹…”郭芙抢著道:“我妹妹生下来不到一天,你就去给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说不致害了我妹妹。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你幼时孤苦伶仃,我爹妈如何待你?若非收养你在桃花岛上,养你成人,你焉有今⽇?那知道你恩将仇报,勾引外敌,乘著我爹爹妈妈⾝子不好,竟将我妹妹抢了去…”她越骂越凶,杨过一时之间那能辩⽩?中毒后⾝子尚弱,又气又急之下,咕咚一声,倒在上,竟自晕了过去。

  过了好一阵子,他方自悠悠醒转。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视,说道:“想不到你竟还有一丝羞聇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难容于天地之间了罢?”当真是颜若冰寒,辞如刀利。杨过长叹一声,说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你妹妹,便上绝情⾕去?”郭芙道:“你⾝上毒发,行走不得,这才请你师伯去啊。嘿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听你师⽗跟朱伯伯一说,便将汗⾎宝马蔵了起来。叫你师徒俩的奷计难以得逞…”杨过道:“好好,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我也不必多辩。我师⽗呢?她到那里去啦?”

  郭芙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这才叫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也不是好人。”杨过大怒,坐起⾝来,说道:“你骂我辱我,瞧在你爹娘脸上,我也不来跟你计较。你却怎敢说我师⽗?”郭芙道:“呸!你师⽗便怎么了?谁教她不正不经的瞎说。”杨过心道:“姑姑清澹雅致,⾝上便似没半分人间烟火气息,如何能口出俗言?”于是也呸了一声,道:“多半是你自己心琊,将我师⽗好好一句话听歪了。”

  郭芙本来不想转述小龙女之言,这时给他一,忍不住怒火又冲上心口,说道:“她说:‘郭姑娘,过儿心地纯善,他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又说:‘你们原是天生…天生…一对!你叫他忘了我罢,我一点也不怪他。’她又将一柄宝剑给了我,说甚么那是淑女剑,和你的君子剑正是…正是一对儿。这不是胡说八道是甚么?”她又羞又怒,将小龙女几句情意深挚、凄然绝的话转述出来,语气却已迥然不同。

  杨过每听一句,心中就如猛中一推,脑海中一片惘,不知小龙女何以有此番言语,过了一会,听得郭芙话已说完,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忽发异光,喝道:“你撒谎骗人,我师⽗怎会说这些话?那淑女剑呢?你拿不出来,便是骗人!”郭芙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从背后取出一柄长剑,剑⾝乌黑,正是那柄从绝情⾕中得来的淑女剑。

  杨过満腔失望,急得口不择言,叫道:“谁要与你配成一对儿?这剑明明是我师⽗的,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

  郭芙自幼生骄纵,连⽗⺟也容让她三分,武氏兄弟更是千依百顺,趋奉唯谨,那里受得这样的重话?她转述小龙女的说话,只因杨过言语相,才不得不委屈说出,岂知他竟如此回答,听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设成了圈套,有意嫁他,而他偏生不要。她大怒之下,手按剑柄,便待拔剑斩去,但转念一想:“他对他师⽗如此敬重,我偏说一件事情出来,教他听了气个半死不活。”

  这时她气恼已极,浑不想这番话说将出来有何恶果,刷的一响,将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剑往剑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说道:“你师⽗相貌美丽,武功⾼強,果然是人间罕有,就只一件事不妥。”杨过道:“甚么不妥?”郭芙道:“只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道士们鬼鬼祟祟,暗中来往。”杨过怒道:“我师⽗和全真教有仇,怎能跟他们暗中来往?”郭芙冷笑道:“‘暗中来往’这四个字,我还是说得文雅了的。有些话儿,我女孩儿家不便开口。”杨过越听越怒,大声道:“我师⽗冰清⽟洁,你再瞎说一言半句,我扭烂了你的嘴。”郭芙眉间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错,她做得出,我说不出。好一个冰清⽟洁的姑娘,却去跟一个臭道士相好。”杨过铁青了脸,喝道:“你说甚么?”

  郭芙道:“我亲耳听见的,难道还错得了?全真教的两名道士来拜访我爹爹,城中正自大,我爹妈⾝子不好,不能相见,就由我去招待宾客…”杨过怒喝:“那便怎地?”郭芙见他气得额头青筋暴现,双眼⾎红,自喜得计,说道:“那两个道士一个叫赵志敬,一个叫尹志平,可是有的?”杨过道:“那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说道:“我吩咐下人,给他们安排了歇宿之处,也没再理会。那知道半夜之中,一名丐帮弟子悄悄来报我知晓,说这两位道爷竟在房中拔剑相斗…”杨过哼了一声,心想尹赵二人自来不和,房中斗剑亦非奇事。

  郭芙续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张望,只见两人已经收剑不斗了,但还在斗口。姓赵的说那姓尹的和你师⽗怎样怎样,姓尹的并不抵赖,只怪他不该大声叫嚷…”

  杨过霍地揭开⾝上棉被,翻⾝坐在沿,喝道:“甚么怎样怎样?”郭芙脸上微微一红,神⾊颇为尴尬,道:“我怎知道?难道还会是好事了?你宝贝师⽗自己做的事,她自己才知道。”语气之中,充満了轻蔑。杨过又气又急,心神大,反手一记,拍的一声,郭芙脸上中了一掌。他愤之下,出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冒,半边面颊登时红肿,若非杨过病后力气不⾜,这一掌连牙齿也得打下几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里受过此辱?狂怒之下,顺手拔出间淑女剑,便向杨过颈中刺去。

  杨过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与郭伯⺟的爱女,这位姑娘是襄城中的公主,郭伯伯郭伯⺟纵不见怪,此处我焉能再留?”伸脚下穿了鞋子,见郭芙一剑刺到,他冷笑一声,左手回引,右手倏地伸出,虚点轻带,已将她淑女剑夺了过来。

  郭芙连败两招,怒气更增,只见头又有一剑,抢过去一把抓起,拔出剑鞘,便往杨过头上斩落。杨过眼见寒光闪动,举起淑女剑在⾝前一封,那知他昏晕七⽇之后出手无力,淑女剑举到前,手臂便软软的提不起来。郭芙剑⾝一斜,当的一声轻响,双剑相,淑女剑脫手落地。

  郭芙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命,卑鄙恶毒已极,今⽇便杀了你为我妹妹报仇。爹爹妈妈也不见怪。”但见他坐倒在地,再无力气抗御,只是举起右臂护在前,眼神中却殊无半分乞怜之⾊,郭芙一咬牙,手上加劲,挥剑斩落。

  那⽇小龙女骑了汗⾎宝马追寻杨过与金轮法王,却走错了方向。那红马一奔出便是十馀里,待得勒转马头回来再找,杨过等人更是不知去向。她心中忧急,眼见时候过去一刻,杨过的命便多一分危险,在襄周围三四十里內兜圈子找寻。红马虽快,但荒⾕极是隐僻,直至过了半夜,她才远远听到武三通号啕大哭之声。循声寻去,不久便听到武氏兄弟抡剑相斗,跟著又听到杨过说话。她心中大喜,生怕杨过遇上劲敌,待暗中相助,于是下马将红马系在树上,悄悄隐⾝在山石之后,观看杨过对敌。

  这一偷看不打紧,只听得杨过口口声声说与郭芙早订终⾝,将郭芙叫作“我那未过门的子”而把郭靖夫妇叫作“岳⽗岳⺟”小龙女越听越是惊心动魄,听他说郭靖、⻩蓉夫妇已招他为婿,暗中传他武艺,又见他对武氏兄弟发怒,不许他们再见郭芙。他每说一句,小龙女便如经受一次雷轰雷击,心中胡涂,似乎宇宙万物于霎时之间都变过了。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言行与过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会待事情过后向他问个明⽩,但小龙女心如⽔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尘,于人间欺诈虚假的伎俩丝毫不知。杨过对旁人油嘴滑⾆,胡说八道,对她却从不说半句戏言,因此她对杨过的言语向来无不深信。眼见武氏兄弟不敌,她自伤自怜,不噤深深叹了一口气。当时杨过听到叹息,脫口叫了声“姑姑”小龙女并不答应,掩面远去。杨过还道是李莫愁所发,自己听错,也没深究。

  小龙女牵了汗⾎宝马,独自在荒野走,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纪已过二十,但一生居于古墓,于世事半点不知,识见便与一个天真无琊的孩童无异,心想:“过儿既与郭姑娘定亲,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侠夫妇一再不许他和我结亲。过儿从来不跟我说,自是为了怕我伤心,唉,他待我总是很好的。”又想:“他迟迟不肯下手杀郭大侠,为⽗报仇,当时我一点不懂,原来他全是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来,他对郭姑娘也是情义深重之极了。我此时若牵宝马去给他,他说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处,⽇后与郭姑娘的婚事再起变故。我还是独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罢,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意烦。”

  想了一阵,意念己决,虽然心如刀割,但想还是救杨过命要紧,于是连夜驰回襄,托朱子柳送红马到荒⾕中去给杨过。

  这时襄城中刺客虽已远去,但郭靖、⻩蓉未曾康复,兀自成一团。朱子柳文武全才,当即与鲁有脚齐心合力,负起了城防重任。正当忙之际,小龙女却牵了红马过来,要他去给杨过,说甚么要杨过快到绝情⾕去,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换解毒灵丹,只把朱子柳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追问几句,小龙女心神烦,不愿多讲,只说快去快去,迟得片刻,杨过命便有重大危险。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畔,只想:“让妹妹在绝情⾕去耽上几⽇,并无大碍,这是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情命,你自然也会出力。”她提到杨过的名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话未说得清楚,珠泪已滚滚而下,当即奔向卧室,倒在上凄然痛哭。

  朱子柳于前因丝毫不知,听了小龙女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怎明⽩她说些甚么,但“迟得片刻,杨过命便有重大危险”这句话却非同小可,心想只有到那荒⾕走一遭,见机行事便了。出得门来,汗⾎宝马已然不见,一问亲兵,说道郭姑娘已牵了去,待要找郭芙时,她却又躲得人影不见。朱子柳暗暗叹气,心想这些年轻姑娘个个难,不是说话不明不⽩,便是行事神出鬼没。

  他挂念杨过的安危,另骑快马,带了几名丐帮弟子,依著小龙女所指点的途迳到那荒⾕察看,只见杨过与武氏兄弟一齐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运气冲⽳,其馀三人却已奄奄一息,心想“迟得片刻,杨过命便有重大危险”这话果然不错,于是急忙救回襄,适逢师叔天竺僧自大理到来,当即施药救治。

  小龙女在上哭了一阵,越想越是伤心,眼泪竟不是不能止歇。她这一哭,⾐襟全,伸手到间去取汗巾来擦眼泪,手指碰到了淑女剑,心想:“我把这剑拿去给了郭姑娘,让他们配成一对儿,也是一件美事。”她痴爱杨过,不论任何对他有益之事无不甘为,于是翻⾝坐起,也不拭去泪痕,迳自来找郭芙。

  这时早已过了‮夜午‬,郭芙已然安寝,小龙女也不待人通报,掀开窗户,跃进她房中,将郭芙叫醒,便说“你们原是一对”云云,那就是郭芙对杨过转述的一番话了。她将淑女剑给了郭芙,回头便走。郭芙听得摸不著头脑,连问:“你说甚么?我半点儿也不懂。”小龙女凄然不答,一跃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龙姑娘你回来。”却见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龙女低著头走进花园,一大丛玫瑰发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终南山与杨过共练⽟女心经时隔花接掌的情景,今⽇再如往时般师徒相处,却已不可得了。

  正自发痴,忽听左首屋中传出一人的话声:“你开口小龙女,闭口小龙女,有一天半⽇不说成不成?”小龙女吃了一惊:“是谁在整天说我?”当下停步倾听,却声得另一个声音乾笑数声,说道:“你偏做得,我就说不得?”先一人道:“这是在人家府中,耳目众多,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我全真教声名何在?”后一人道:“嘿嘿,你居然还会想到我全真教的声名?那晚终南山玫瑰花旁,这‮魂销‬滋味…哈哈。”说到这里,只是乾笑,再也不说下去了。

  小龙女更是吃惊,疑心大起:“难道那晚过儿跟我亲热,却让这两个道士瞧见了?”从两人语音之中,已知说话的是尹志平与赵志敬,于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著⾝子暗听。这时两人话声转低,但小龙女与他们相隔甚近,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尹志平气忿忿的道:“赵师兄,你⽇晚不断的‮磨折‬我,到底为了甚么?”赵志敬道:“你自己明⽩。”尹志平道:“你要我⼲甚么?我都答应了,我只求你别再提这件事,可是你却越说越凶。是不是要我当场死在你面前?”赵志敬冷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忍不住,不说不行。”

  尹志平声音突然响了一些,说道:“你道我当真不知?你是妒忌,是妒忌我那一刻做神仙的时光?”这两句话甚是古怪,赵志敬并不答话,似要冷笑,却也笑不出来。隔了好一会儿,尹志平喃喃的道:“不错,那晚在玫瑰丛中,她给西毒欧锋点中了⽳道,动弹不得,终于让我偿了心愿。是啊,我不用向你抵赖,倘若我不说,你也不会知道,是不是?我跟你说了,你便不断的烦扰我,‮磨折‬我…可是,可是我也不后悔,不,一点也不后悔…”说到后来,语声温柔,就似在梦中呓语一般。

  小龙女听著这些话,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脑中便似轰轰响:“难道是他,不是我心爱的过儿?不,不会的,决不会,他说谎,一定是过儿。”

  只听得赵志敬又说起话来,语音冷酷僵硬:“是啊,你自然一点也不后悔。你本来不用跟我说,可是你心中忍不住喜,非跟一个人说说不可。好啊,那我便天天跟你说,无时无刻不提醒你,但你怎么又怕听了呢?”突然听得墙壁上发出砰砰几声,原来是尹志平以头撞墙,说道:“你说好了,都说出来好了,说得让天下人人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不,不,赵师兄,你要做甚么我都答应,只求你别再提了。”

  小龙女一晚之间,接连听到两件心为之碎、肠为之断的大事,糊糊的站在窗下,虽然听著尹赵二人说话,但于他们言中之意一时竟然难以领会。

  只听赵志敬冷笑几声,说道:“咱们修道之士,一个把持不定,堕⼊了魔障,那便须以无上定力,斩毒龙,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龙女的名字,是要你习听而厌,由厌而憎。这是助你修练的一番美意啊。”尹志平低声道:“她是天仙化⾝,我怎能厌她憎她?”突然提⾼声音说道:“哼,你不用说得好听,你的恶毒心肠,难道我会不知?你一定对我妒忌,二来心恨杨过,要揭穿这件事情,教他师徒二人终⾝遗恨。”

  小龙女听到“杨过”两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杨过,杨过。”说到这名字的时候,不自噤的感到一阵柔情密意,她盼望尹赵二人不住的谈论杨过,只要有人说著他的名字,她就说不出的喜。

  只听赵志敬也提⾼了声音,恨恨的道:“我若不令这小杂种好好吃一番苦头,难消心头之恨,哼哼,只是…”尹志平道:“只是他武功太強,你我不是他的敌手,是不是?”赵志敬道:“那也未必,他一手旁门左道的琊派武功,何⾜为奇?但教撞在我手里,哼哼!咱们全真派玄门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还会怕这小子?尹师弟,你好好瞧着,我不会让他舒舒服服的送命,不是他坏了他两个招子,便是断了他双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让你的小龙女姑娘在旁瞧着,那也有趣得紧啊。”小龙女打了个寒噤,若在平时,她早已破窗而⼊,一剑一个的送了二人命,但此时懊闷绝,只觉全⾝酸软无力,四肢难动。

  又听尹志平冷笑道:“你这叫做一厢情愿。咱们的玄门正宗,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门左道。”赵志敬怒骂:“狗东西,全真教的叛徒!你与那小龙女有了苟且之事,连人家的武功也赞到天上去啦!”尹志平连⽇受辱,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骂我甚么?须知做人不可赶尽杀绝!”

  赵志敬自恃对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里,只要在重宮中宣扬出来,前任掌教马师伯、现任掌教丘师伯非将他处死不可,是以一直对他侮辱百端,而尹志平确也始终不敢反抗,这时听他竟然出言不逊,心想若不将他制得服服贴贴,自己的大计便难以成功,当下踏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

  尹志平没料他竟会动手,急忙抵头,拍的一响,这一掌重重的打在他后颈之中,⾝子一幌,险些儿跌倒。他狂怒之下,菗出长剑,剑刺出。赵志敬侧⾝避过,冷笑道:“好啊,你居然有胆子跟我动手。”说著便拔剑还击。尹志平低沉著嗓子道:“给你这般⽇夜‮磨折‬,左右也是个死,不如今⽇让你杀了,倒也乾脆。”说著催动剑招,著著进。他是丘处机的首徒,武功与赵志敬各有所长。两人所学招数全然相同,一动上手原是不易分出⾼下,但他郁积在心,此时只求拚个同归于尽,赵志敬却另有重大图谋,决不肯伤他命,是以二三十招一过,赵志敬已给到了屋角之中,大处下风。

  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斗剑,早有丐帮弟子去报知了郭芙。她急忙披⾐赶来,见小龙女站在窗下,叫了她一声:“龙姑娘!”小龙女呆呆出神,竟是听而不闻。郭芙好奇心起,不即进屋,也在窗下一站,只听得赵志敬伸剑左拦右架,口中却在不乾不净的讥嘲笑骂,竟是语语都侵涉到小龙女⾝上。

  郭芙听得屋內两人越说越不成话,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头待要走开,却见小龙女仍是呆呆的站著,似对二人的污言秽语丝毫不以为意,心中大是奇怪,低声问道:“他们的话可是真的?”小龙女茫然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是真的。”郭芙顿起轻蔑之心,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尹赵二道在斗之际,也已听到房外有人说话,当的一响,两柄长剑一,便即分开,齐声问道:“是谁?”小龙女缓缓的道:“是我。”尹志平全⾝打个寒战,颤声道:“你是谁?”小龙女道:“小龙女!”

  这三字一出口,不但尹志平呆若木,连赵志敬也是如同⾝⼊冰窟。那⽇大胜关英雄宴上,只一招便给她掌按前,受了重伤,此后将养多⽇方愈,跟她动手,实无招架馀地。他万料不到小龙女竟也会在襄城中,适才自己这番言语十九均已给她听见,一时之间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怎生逃命才好?”

  尹志平心情异常,却没想到逃命,伸手推开了窗子。只见窗外花丛之旁,俏生生、凄冷冷的站著一个⽩⾐少女,正是自己⽇思夜想、魂牵梦萦,当世极无双的小龙女!

  尹志平痴痴的道:“是你?”小龙女道:“不错,是我。你们适才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尹志平点头道:“是真的!你杀了我罢!”说著倒转长剑,从窗中递了出去。小龙女目发异光,;中凄苦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只觉便是杀一千个、杀一万个人,自己也已不是清⽩的姑娘,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深爱杨过,眼见长剑递来,却不伸手去接,只是茫然向尹赵二人望了一眼,实是打不定主意。

  赵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是疯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伸手挽住了尹志平的胳臂,狞笑道:“快走,快走,她舍不得杀你呢!”用力一拉,抢步出门。尹志平早已魂不守舍,全⾝没了力气,给他一拉,踉踉跄跄的跟了出去。赵志敬展开轻功,提气急奔。尹志平起初由他拉著,奔出数丈后,自⾝的轻功也施展出来。两人投师学艺还均在郭靖之前,这一发力,顷刻间便奔到东城城门边。

  城门旁有十多名丐帮弟子随著两队官兵巡逻。领头的丐帮弟子认得尹赵二人,知他们是全真⾼士,论辈份还是郭靖的师兄,听赵志敬说有要事急出城,好在此时城外并无敌军来攻,当即下令开城。城门开得刚可容⾝,尹赵二人一跃便到了城外。领头的丐帮弟子赞道:“好俊的轻⾝功夫!”待要闭城,眼前突然⽩影一闪,似有甚么人出了城。他大吃一惊,问道:“甚么?”那人影早已不见。他纵到城门口向外望时,此时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那里瞧到有人?他回⾝诣问,旁人均说没瞧见甚么。他双眼,暗骂:“见鬼!”看来是连⽇辛劳,眼睛花了。

  尹赵二人不敢停步,直奔出数里才放慢脚步。赵志敬伸袖抹去额头淋漓大汗,叫道:“好险,好险!”回头向来路一看,不由得双膝酸软,险些摔倒,原来⾝后十馀之外,一个⽩⾐少女站定了脚步,呆呆的望着自己,却不是小龙女是谁?赵志敬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啊”的一声,脫口大呼,只道早已将她抛得无影无纵,那知她始终跟随在后,只是她⾜下无声,自己竟然毫没知觉,当下拉住尹志平的手臂提气狂奔。

  他一口气奔出十馀丈,回头再望,只见小龙女仍然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相距三四丈远近。赵志敬六神无主,掉头又跑,他却不敢时时向后返视,因每一回顾,心中多一次惊恐,‮腿双‬渐渐无力,说道:“尹师弟,她此时若要杀死咱们二人,可说易如反掌,她定是另有奷恶谋。”尹志平惘然道:“甚么另有奷恶谋?”赵志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咱们,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丑行,打得我全真派从此抬不起头来。”尹志平心中一凛,他此时对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倘若小龙女提剑要杀,决不反抗,但他自幼投在丘处机门下,师恩深重,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己而败,却是万万不可,想到此处,不由得背脊上全都凉了,当下腿下加劲,与赵志敬并肩飞奔。

  两人只拣荒野无路之处奔去,有时忍不住回头一瞧,总见小龙女跟在数丈之外。古墓派轻功天下无双,小龙女追踪二人可说毫不费力,只是她遇上了这等大事,实不知如何处置才是,只好跟随在后,不容二人远离。

  尹赵二人本就心慌意,但见小龙女如影随形的跟著,不免将她的用意越猜越恶,惊惧与时俱增,从清晨奔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后未刻,四五个时辰急奔下来,饶是二人內力深厚,也己支持不住,气吁吁,脚步踉跄,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时烈⽇当空,天气炎热,两人自里至外全⾝都已汗。又跑一阵,两人又饥又渴,眼见前面有一条小溪,不噤都横了心:“就算被她擒住,那也无法。”扑到溪边,张口狂饮溪⽔。

  小龙女缓缓走到溪⽔上游,也掬上几口清⽔喝了。临流映照,清澈如晶的⽔中映出一个⽩⾐少女,云鬓花颜,真似凌波仙子一般。小龙女心中只觉空地,伤心到了极处,反而漠然,顺手在溪边摘了一朵小花揷在鬓边,望着⽔中倒影,痴痴的出神。

  尹赵二人一面喝⽔,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见她似神游物外,已浑然忘了眼前之事,两人互相使个眼⾊,悄悄站起,蹑步走到小龙女背后,一步步的渐渐走远,数次回首,见她始终望着溪⽔,于是加快脚步,向前急走,不久便又到了大路。

  两人只道这次真正脫险,那知尹志平偶一返顾,只见小龙女又已跟在⾝后。尹志平脸如死灰,叫道:“罢了,罢了!赵师哥,咱们反正逃不了,她要杀要剐,只索由她!”说著停住了脚步。赵志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应得,我⼲么要陪著你送终?”拉著他手臂要走。尹志平心灰意懒,不想再逃。赵志敬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斗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尹志平怒道:“你又打我?”小龙女见两人忽又动手,大是奇怪。

  就在此时,面驰来两骑马,马上是两名传达军令的蒙古信差。赵志敬心念一动,低声道:“抢马!咱们假装打架,别引起小龙女疑心。”当即挥掌劈去。尹志平举手挡开,还了一掌,赵志敬退了几步,两人渐渐打到大路中心。两名蒙古兵去路被阻,勒马呼叱。尹赵二人突然跃起,分别将两名蒙古兵拉下马背,掷在地下,跟著翻⾝上马,向北急驰。

  两匹马都是良马,奔跑迅速。两人回头望时,见小龙女并未跟来,这才放心。向北驰出十馀里,到了一处三岔路口。赵志敬道:“她见二马向北,咱们偏偏改道往东。”缰绳向右一带,两骑马上了向东的岔道。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小市镇上。

  二人整⽇奔驰,粒米未曾⼊口,疲耗过甚,已是饥火难熬,当即找到一家饭铺,命夥计切盘牛⾁,拿三斤薄饼。赵志敬坐下后惊魂略定,想起今⽇之险,犹有馀悸,只不知小龙女何以总是在后跟随,却不动手。尹志平脸如死灰,垂下了头,兀自魂不守舍。不久牛⾁与薄饼送了上来,二人举筷便吃,忽听得饭铺外人喧马嘶,吵嚷起来,有人大声喝道:“这两匹马是谁的?怎地在此处?”呼叫声中带有蒙古口音。

  赵志敬站起⾝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带著七八名兵卒,指著尹赵二人的坐骑正自喝问。饭铺的夥计惊呆了,不住打躬作揖,连称:“军爷,大人!”

  赵志敬给小龙女追了一⽇,満腔怒火正无处发怈,见有人惹上头来,当即⾝上前,大声道:“牲口是我的!⼲甚么?”那军官道:“那里来的?”赵志敬道:“是我自己的!关你甚么事?”此时襄以北全已沦⼊蒙古军手中,大宋百姓惨遭屠戮欺庒,那有人敢对蒙古官兵如此无礼?那蒙古军官见赵志敬⾝形魁梧,间悬剑,心中存了三分疑忌:“你是买来的还是偷来的?”

  赵志敬怒道:“甚么买来偷来?是道爷观中养大的。”那军官手一挥,喝道:“拿下了!”七八名兵卒各兵刃,围了上来。赵志敬手按剑柄,喝道:“凭甚么拿人?”那军官冷笑道:“偷马贼!当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动起大营的军马来啦,你认不认?”说著披开马匹后腿的马⽑,灵出两个蒙古字的烙印。原来蒙古军马均有烙印,注明属于某营某部,以便辨认。赵志敬顺手从蒙古军士手中抢来,那里知晓?此时一见,登时语塞,強辩道:“谁说是蒙古军马?我们道观中的马匹便爱烙上几个记,难道犯法了么?”

  那军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強横的狂徒,抢上来伸手便抓向赵志敬口。赵志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著右掌挥出,拿住了他背心,将他⾝子⾼⾼举起,在空中打了三个旋子,跟著向外一送。那军官⾝不由主的飞了出去,刚好摔进了一家磁器铺子,只听乒乓、呛啷之声不绝,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将下来,碗碟器皿纷纷跌落,那军官全⾝被磁器碎片割得鲜⾎淋漓,庒在磁器堆中,那里爬得起⾝?众兵卒抢上来救护,搬架的搬架,扶人的扶人,再也顾不得去捉拿偷马贼了。

  赵志敬哈哈大笑,回⼊饭铺,拿起筷子又吃。这子一闯,镇上家家店铺关上了门板,饭铺的顾客霎时间走得乾乾净净,均想蒙古军暴无比,此番竟有汉人殴打蒙古军官,只怕⾎洗全真也是有的。赵志敬吃了几口,忽见饭铺掌柜走上前来,噗的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赵志敬知他怕受牵连,一笑站起,说道:“我们也吃了,你不用害怕,我们马上就走。”掌柜的吓得脸如土⾊,更是不住的磕头。

  尹志平道:“他怕咱们一走,蒙古兵问饭铺子要人。”他素来精明強⼲,只是对小龙女痴心狂恋,这才作事荒谬乖张,⽇常处事其实远胜于赵志敬,困此马钰、丘处机等均有意命他接任掌教,此时心念一转,说道:“快拿上好的酒馔来,道爷自己作事自己当,你们怕甚么了?”掌柜的喏喏连声,爬起⾝来,忙吩咐赶送酒馔。

  那军官受伤不轻,挣扎著上了马背。赵志敬笑道:“尹师弟,今⽇受了一天恶气,待会须得打他们个落花流⽔。”尹志平哼了一声,眼见那蒙古军官带领士兵骑马走了。饭铺中众人慌成一团,精美酒食纷纷送上,堆満了一桌。

  尹赵二人吃了一阵,尹志平突然站起⾝来,反手一掌,将在旁侍候的伙计打倒地。掌柜的大惊,三脚两步的赶了过来,陪笑道:“这该死的小子不会侍候,道爷息怒…”话未说完,尹志平飞起左腿,轻轻将他踢倒在地。赵志敬还道他神智兀自错,叫道:“尹师弟…你…”尹志平掀起旁边一张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随即又将两名伙计打倒,顺手点了各人⽳道,双手一拍,道:“待会蒙古官兵到来,见你们店中给打得这般模样,就不会迁怒你们了,懂不懂?你们自己不妨再打个头破⾎流。”

  众人恍然大悟,连称妙计。众店伴当即动手,你打我,我打你,个个⾐衫撕烂,目青鼻肿。过不多时,忽听得青石板街道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驰而至。众店伴纷纷倒地,大呼小叫:“啊哟,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爷饶命!”

  马蹄声到了饭铺门前果然止息,进来四名蒙古军官,后面跟著一个⾝材⾼瘦的蔵僧,一个又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腿双‬已断,双手各撑著拐杖。蒙古军官见饭铺中成这等模样,皱起眉来,大声呼喝:“快拿酒饭上来,老爷们吃了便要赶路。”

  掌柜的一楞,心想:“原来这几个军爷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的军爷领了人来,却又怎地?”正自迟疑,几名军官已挥马鞭夹头夹脑劈将过来。那掌柜的忍著痛连声答应,苦于爬不起⾝,当下另有伙计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蔵僧便是金轮法王,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他二人那⽇踏中冰魄银针,在山洞外纠厮打,双双跌落山崖。幸好崖边生有一株大树,法王于千钧一发之际伸出左手牢牢抓住。尼摩星其时已是半昏半醒,却仍是紧抱法王⾝子不放。法王一瞧周遭情势,左手运劲一推,两人齐往崖下草丛中跌落,顺著斜坡骨碌碌的滚了十馀丈,直到深⾕之底方始停住。两人四肢头脸给山坡上的沙下荆棘擦得到处都是伤痕。

  法王右手反将过来,施小擒拿手拗过尼摩星的手臂,喝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星昏昏沉沉中无力反抗,给他一拗之下,左臂松开,右手却仍是抓住他的后心。法王冷笑道:“你双⾜中了剧毒,不思自救,胡闹些甚么?”

  这两句话直如当头喝,尼摩星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只小腿已肿得碗口耝细,知道若不急救,转眼便是命难保,一咬牙,拔出揷在间的铁蛇,喀喀两响,将两条小腿一齐砍下,登时鲜⾎狂噴,人也晕了过去。法王见他如此勇决,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双⾜残废,从此不⾜为患,伸手点了他‮腿双‬膝弯处的“曲泉⽳”及‮腿大‬上的“五里⽳”先止⾎流,然后取出金创药敷上创口,撕下他外⾐包扎了断腿。

  天竺武士大都练过睡钉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术,尼摩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止,便坐了起来,说道:“好,你救了我的,咱们怨仇便不算的。”法王微微苦笑,心想:“你双脚虽失,⾝上剧毒倒已除了,我的处境反不如你。”于是盘膝坐下运功,強将⾜底的毒气缓缓出,一个多时辰之中只出一小滩黑⽔,但已累得心跳气

  两人在荒⾕之中将养了几⽇,法王以上乘內功出了毒质,尼摩星的伤口也不再流⾎,折了两段树枝作拐杖,这才出得⾕来。不久与几个蒙古军官相遇,同返忽必烈大营,却在这市镇上与尹赵二人相遇。

  尹志平与赵志敬见到法王,不由得相顾失⾊。二人在大胜关英雄大会之中曾见他显示武功,委实是惊世骇俗,又想起他两名弟子达尔巴与霍都当年进袭终南山重宮,连全真诸子也不易抵敌,此刻狭路相逢,心中都是栗栗危惧。二人使个眼⾊,便脫⾝走路。

  那⽇英雄大会,中原豪杰与会的以千百数,尹赵识得法王,法王却不识二道。他虽见饭铺中打得人伤物碎,但此刻兵荒马,处处残破,也不以为意。他这次前赴襄,闹了个大败而归,见到忽必烈时不免脸上无光,心中只在筹思如何遮掩,见两个道士坐著吃饭,自是毫不理会。

  就在此时,饭铺外突然一阵大,一群蒙古官兵冲了进来,一见尹赵二人,呼叱叫嚷,便来擒拿。尹志平见法王座位近门,若是向外夺路,经过他⾝畔,只怕他出手⼲预,低声说道:“从后门逃走!”伸手将一张方桌一推,忽朗朗一声响,碗碟汤⽔打成一地,两人跃起⾝来,奔向后门。

  尹志平将要冲到后堂,回头一瞥,只见法王拿著酒杯,低眉沉昑,对店中这番大似乎视而不见,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然眼前黑影一闪,那西域矮子跃了过来,左手连幌,举拐杖向尹赵肩头各击一下。尹志平与赵志敬从未见过此人,但见他⾝法快捷,出手悍猛,立即沉肩闪跃。尼摩星出杖落空“咦”的一声,见这两个道士居然并非庸手,倒也有些诧异,左杖著地撑住,右手拐杖举起,自外向內回击,阻住了二人的去路。二道双剑齐出,左右分刺,要将他迫退,夺路外闯。

  尼摩星武功虽较尹赵二道为強,但‮腿双‬断折不久,元气大伤未复,一手挥杖与二道动手,另一拐杖必须支地,数招一过,已然不支。法王缓步上前,眼见赵志敬剑尖刺到,直指尼摩星前,尼摩星举杖挡架,尹志平长剑抵他右胁。这一剑招数极是狠辣,尼摩星非弃杖后跃不可。法王大步跨上,正好尼摩星⾝子跃起,便伸左臂托在他臋下,将他抱了起来,右手按上他手臂。其时他拐杖与赵志敬的长剑尚未分离,法王的內力从杖上传将过去,赵志敬只觉右臂剧震,半边口发热,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尼摩星內力不⾜,变招却是奇速,一见赵志敬长剑脫手,立即回转拐杖,已与尹志平长剑黏住。法王又在尼摩星臂上一按,尹志平有赵志敬前车之鉴,立即运力反击,岂知法王的內力亦刚亦柔,喀的一声,长剑断折,手中只剩下半截断剑。法王轻轻将尼摩星放下,双手外分,搭在尹赵二人肩头,笑道:“两位素不相识,何须动武?如此⾝手,已是中土第一流剑士,且请坐下谈谈如何?”他出手并无凌厉之态,但双手这么一搭,二道竟自闪避不了,只觉登时有千斤之力庒在肩头,沉重无比,惟有急运內力相抗,那里还敢答话?只怕张口后內息松了,自肩至的骨骼都要被他庒断。

  这时冲进来的蒙古官兵已在四周围住,领头的将官是个千户,识得法王是蒙古护国法师,四大王忽必烈对他极为椅重,当即上前行礼,说道:“国师爷,这两个道人偷盗军马,殴打官兵,多蒙国师爷出手…”他话未说完,向尹志平连看数眼,突然问道:“这位可是尹志平尹道爷?”尹志平点了点头,却不认得那人是谁。法王将搭在他肩头的手略略一松,稍减下庒之力,心想:“这两个道士不过四十岁左右,內功居然如此精纯,倒也不易。”那蒙古千户笑道:“尹道爷不认识我了么?十九年前,咱们曾一同在花刺子模沙漠中烤⻩羊吃,我叫萨多。”

  尹志平存细一瞧,喜道:“啊,不错,不错!你留了大胡子,我不认得你啦!”萨多笑道:“小人东西南北奔驰了几万里,头发胡子都花⽩了,道爷的相貌可没大变啊。怪不得成吉思汗说你们修道之士都是神仙。”转头向法王道:“国师爷,这位道爷从前到过西域,是成吉思汗请了去的,说起来都是自己人。”法王点了点头,收手离开二人肩头。

  当年成吉思汗邀请丘处机前赴西域相见,谘以长生延寿之术。丘处机万里西游,带了一十九名弟子随侍,尹志平是门下大弟子,自在其內。成吉思汗派了二百军马供奉卫护丘处机诸人。那时萨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这二百人之內,是以识得尹志平。他转战四方二十年,积功升为千户,不意忽然在此与他相遇,心中极是喜,当下命饭铺中伙计快做酒饭,自己末座相陪,对尹志平好生相敬,那盗马殴官之事自是一笑而罢。萨多询问丘处机与其馀十八弟子安好,说起少年时的旧事,不由得须发戟张,豪态横生。

  法王也曾听过丘处机的名头,知他是全真派第一⾼手,眼见尹赵二人武功不弱,心想全真派剑术內功果然名不虚传,自己此番幸得一出手便制了先机,否则当真动手,却也须二三十招之后方能取胜。

  突然间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少女。法王、尼摩星、尹赵二道心中都是一凛,进来的正是小龙女。这中间只有尼摩星心无芥蒂,大声道:“绝情⾕的新娘子,你好!”小龙女微微颔首,在角落里一张小桌旁坐了,对众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他做一份口蘑素面。

  尹赵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大是惴惴不安。法王也怕杨过随后而来,他生平无所畏惧,就只怕杨龙二人双剑合璧的“⽟女素心剑法”三人各怀心事,不再说话,只是大嚼饭菜。尹赵二人此时早知吃,但如突然默不作声,不免惹人疑心,只得吃个不停,好使嘴巴不空。

  萨多却是兴⾼采烈,问道:“尹道长,你见过我们四王子么?”尹志平摇了‮头摇‬。萨多道:“忽必烈王爷是拖雷四王爷的第四位公子,英明仁厚,军中人人拥戴。小将正要去禀报军情,两位道爷若无要事在⾝,便请同去一见如何?”尹志平心不在焉,又摇了‮头摇‬。赵志敬心念一动,问法王道:“大师也是去拜见四王子么?”法王道:“是啊!四王子真乃当今人杰,两位不可不见。”赵志敬喜道:“好,我们随大师与萨多将军同去便是。”伸手桌下在尹志平腿上一拍,向他使个眼⾊。萨多大喜,连说:“好极,好极!”

  尹志平的机智才⼲本来远在赵志敬之上,但一见了小龙女,登时糊糊,神不守舍,过了好一阵子,才明⽩赵志敬的用意,他是要藉法王相护,以便逃过小龙女的追杀。

  镑人匆匆用罢饭菜,相偕出店,上马而行。法王见杨过并未现⾝,放下了心,暗想:“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若能笼络上了以为蒙古之助,实是奇功一件。明⽇见了王爷,也有个代。”当下言语中对尹赵二人著意接纳。

  此时天⾊渐黑,众人驰了一阵,只听背后蹄声得得,回过头来,只见小龙女骑了一匹驴子遥遥跟随在后。法王心中发⽑,暗想:“单她一人决不是我对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胆,跟随不舍?莫非杨过那小子在暗中埋伏么?”他与尹赵二道初次相,唯恐稍有挫折,堕了威风,当下只作不知。

  众人驰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萨多命随行军士下鞍歇马,各人坐在树底休息。只见小龙女下了驴子,与众人相隔十馀丈,坐在林边。她越是行动诡秘,法王越是持重,不敢冒然出手。赵志敬见尼摩星曾与小龙女招呼,不知她与法王有何瓜葛,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半个时辰,众人上马再行,出得林后,只听蹄声隐隐,小龙女又自后跟来。

  直至天明,小龙女始终隔开数十丈,跟随在后。

  这时来到一处空旷平原,法王纵目眺望,四下里并无人影,心中毒念陡起:“我生平纵横无敌,来到中原,却接连败在小龙女和杨过那小子双剑合璧之下。今⽇她对我紧追不舍,定无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骤下杀手,将她毙了?她便有帮手赶到,也已不及救援。此女一死,世间无人再能制我。”他心念已决,正要勒马停步,忽听得前面玎玲、玎玲的传来几下驼铃声,数里外尘头大起,一彪人马头奔来。

  法王好生懊悔:“若知她的后援此刻方到,我早就该下手了。”忽听萨多“咦”的一声,叫道:“奇怪!”法王见对面奔来的是四头骆驰,右首第一头骆驼背上竖著一面大旗,旗杆上七丛⽩⽑风飘扬,正是忽必烈的帅纛,但远远望去,骆驼背上却无人乘坐。萨多道:“王爷来了!”纵马上,驰到离骆驼相隔半里之外,滚鞍下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

  法王心想:“既是王爷来此,可不便杀这女子了。”他自重⾝分,若被忽必烈见他下手杀一孤⾝少女,不免受其轻视,当下缓缓驰近,但见四头骆驼之间悬空坐著一人。那人⽩须⽩眉,笑容可掬,竟是周伯通。

  只听他远远说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们又在这里相会,还有这个娇娇滴滴的小姑娘也来啦。”法王心中奇怪,此人花样百出,又怎能悬空而坐?待得双方又近了些,这才看清,原来四头骆驼之间几条绳子结成一网,周伯通便坐在绳网之上。

  周伯通向来不去重宮,与马钰、丘处机诸人也极少往来,因此尹志平与赵志敬与他并不相识。他们虽曾听师⽗说起过有这么一位独往独来、游戏人间的师叔祖,但久未听到他的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见,均未想到是他。当年嘉兴烟雨楼大战,周伯通赶到时已是浓雾弥漫,人人目不见物,尹志平虽曾闻其声,却始终未见到他一面。

  法王双眉微皱,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极不好惹,问道:“王爷在后面么?”周伯通向后一指,笑道:“过去三四十里,便是他的王帐。大和尚,我劝你此刻还是别去为妙。”法王道:“为甚么?”周伯通道:“他正在大发脾气,你这一去,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头。”法王愠道:“胡说八道!王爷为甚么发脾气?”周伯通指著竖在骆驼背上的王旗,笑道:“王爷的王旗给我偷了来,他⼲么不发脾气?”法王一怔,问道:“你偷了王旗来⼲么?”周伯通道:“你识得郭靖么?”法王点点头道:“怎么?”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结义兄弟。咱哥儿俩有十多年不见啦,我牵记得紧,这便要瞧瞧去。他在襄城跟蒙古人打仗,我就偷了蒙古王爷的王旗,给他送一份大礼。”

  法王猛吃一惊,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襄城攻打不下,连王旗也给敌人抢了去,这个脸可丢得大了,非得想个法儿将旗子夺回不可。

  只见周伯通一声呼喝,四头骆驼十六只蹄子翻腾而起,一阵风般向西驰去,远远绕了个圈子,这才奔回。王旗在风中张开,猎猎作响。周伯通站直⾝子,手握四缰,平野奔驰,大旗翻卷,宛然是大将军八面威风。

  但见他得意非凡,奔到临近“得儿”一声,四头骆驼登时站定,想是他手劲厉害,勒得四驼不得不听指挥。周伯通笑道:“大和尚,我这些骆驼好不好?”法王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得很,佩服之至!”心中却在寻思如何夺回王旗。周伯通左手一挥,笑道:“大和尚、小姑娘,老顽童去也!”

  尹志平与赵志敬听到“老顽童”三字,脫口呼道:“师叔祖?”一齐翻鞍下马。尹志平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辈么?”周伯通双眼骨碌碌的传,道:“哼,怎么?小道士快磕头罢。”

  尹赵二人本要行礼,听他说话古里古怪,却不由得一怔,生怕拜错了人。周伯通问道:“你们是那个牛鼻子的门下?”尹志平恭恭敬敬的答道:“赵志敬是⽟子王道长门下,弟子尹志平是长舂子丘道长门下。”周伯通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们也不是甚么好脚⾊。”突然双脚一踢,两只鞋子分向二人面门飞去。

  尹志平眼看鞋子飞下来的力道并不劲急,便在脸上打中一下,也不碍事,不敢失了礼数,仍是躬⾝行礼,赵志敬却伸手去接。那知两只鞋子飞到二人面前三尺之处突然折回。赵志敬一手抓空,眼见左鞋飞向右边,右鞋飞向左边,绕了一个圈子,在空中叉而过,回到周伯通⾝前。周伯通伸出双脚,套进鞋中。

  这一下虽是游戏行迳,但若非俱有极深厚的內力,决不能将两只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处。金轮法王与尼摩星曾在忽必烈营帐中见过他飞戟掷人、半途而堕的把戏,这飞鞋倒回的功夫其理相同,只是踢出时⾜少上加了一点回劲,因此见了也不怎么惊异,但赵志敬伸手抓了个空,却不噤大为骇服,凭他武功,便有极厉害的暗器来,也能随手接过,百不失一,岂知一只缓缓飞来的破烂鞋子竟会抓不到手,当下再无怀疑,跟著尹志平拜倒,说道:“弟子赵志敬叩见师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丘处机与王处一眼界太低,尽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罢了罢了,谁要你们磕头?”大叫一声:“冲锋!”四头骆驼竖耳扬尾,发⾜便奔。

  法王飞⾝下马,⾝形幌处,已挡在骆驼前面,叫道:“且慢!”双掌分别按在一头骆驼前额。四头骆驼正自向前急冲,被他这么一按,竟然倒退两步。

  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顽童十多年没逢对手,拳头发庠,来来来,咱们便来斗几个回合。”他生平好武,但近年来武功越练越強,要找寻对手实是艰难无比,他知法王⾝手了得,正可陪⾝己过招,说著便要下驼动手。

  法王摇手道:“我生平不跟无聇之徒动手。你只管打,我决不还手。”周伯通大怒,道:“你怎敢说我是无聇之徒?”法王道:“你明知我不在军营,便去偷盗王旗,这不是无聇么?你自知非我敌手,觑准我走开了,这才偷偷去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脸了。”周伯通道:“好,我是不是你敌手,咱们打一架便知。”法王‮头摇‬说道:“我说过不跟无聇之徒动手,你勉強我不来。我的拳头得有骨气,打在无聇之徒⾝上,拳头要发臭的,三年另六个月中,臭气不会褪去。”周伯通怒道:“依你说便怎地?”法王道:“你将王旗让我带去,今晚你再来盗,我在营中守著。不论你明抢暗偷,只要取得到手,我便佩服你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越是难事,越是要做到,当即拔下王旗,向他掷去,叫道:“接著了,今晚我来盗便是。”法王伸手接住,旗杆⼊手,才知这一掷之力实是大得异乎寻当,忙运內劲相抗,但终于还是退了两步,这才拿椿站住。

  四头骆驼本来发劲前冲,但被法王掌力抵住了,此时他掌力陡松,四头骆驼忽地同时跳起,跃出二丈有馀,向前急奔。众人遥望周伯通的背影,并见四头骆驼越跑越远,渐渐缩成四个小黑点。

  法王呆了半晌,将王旗给萨多,说道:“走罢!”

  法王心想这老顽童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须当用何计谋,方能制胜?在马上凝神思索,一时却无善策,偶然回顾,只见尹赵二人头接耳,低声说话,不住回头去望小龙女,却又不敢多看,脸上大有惧⾊。他心念一转:“这姑娘莫非是为两个道士而来?”于是出言试探:“尹道兄,你和龙姑娘素来相识么?”尹志平脸⾊徒变,答应了声:“嗯。”法王更知其中大有缘故,问道:“你们得罪了她,她要寻你们晦气,是不是?这姑娘厉害得紧,你们和她作对,那可是凶多吉少啊。”他于尹龙二人之间的纠葛半点不知,只是见二道惊惶现于颜⾊,这才设词探问,竟是一问便中。

  赵志敬乘机道:“她也得罪过大师啊,当⽇英雄会上,大师曾输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不报。”法王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赵志敬道:“此事传扬天下,武林豪杰,谁不知闻。”法王心道:“这道士倒也厉害。我以他制敌,他却想得我出手助他脫困。”又想:“这两人也非平庸之辈,跟他们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辨。”说道:“这龙姑娘要取你们命,你们敌她不过,便想要我保护,是也不是?”

  尹志平怒道:“尹某死则死耳,何须托庇于旁人?何况大师未必便能胜她。”法王见他凛然而言,绝非作伪,不噤一愕,心道:“难道我所料不对?”一时摸不准二人心意,便淡淡一笑,说道:“她与杨过双剑合璧,自有其厉害之处。但此时她孤⾝毋落单,我取她命可说易如反掌。”赵志敬‮头摇‬道:“只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说,大胜关英雄大会,金轮法王败于小龙女手下。”

  法王笑道:“老衲养气数十年,你用言语我,又有何用?”他听赵志敬如此说法,知他实是切盼自己与小龙女动手。当周伯通现⾝之前,他本想出手杀了小龙女,但此时已与周伯通订约盗旗,颇有需用尹赵二人之处,倘若杀了小龙女,便不能挟制二道了,当下意示□暇,双手合十,说道:“既然如此,老衲先行一步。二位了断了龙姑娘之事,请来王爷大营过访便是。”说著一提缰绳,纵马便行。

  赵志敬大急,心想只要他一走开,小龙女赶上前来,自己师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刑荼毒,想起当⽇终南山上⽟蜂螫⾝之痛,不由得心胆俱裂,看来这蔵僧不但武功⾼強,智谋也远在自己之上,眼见他迳自前行,当即拍马追上,叫道:“大师且慢!小道路径不,相烦指引,永感大德。”

  法王听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多半是这姓赵的得罪了龙姑娘,才怕成这样,那姓尹的却是事不关己。”说道:“那也好,待会老衲说不定也有相烦之处。”赵志敬忙道:“大师有何差遣,小道无不从命。”法王和他并骑而行,随口问起全真教的情况,赵志敬一一说了。尹志平糊糊的跟随在后,毫没留心二人说些甚么。

  法王道:“原来马道长年老静退,不问教务,听说现任掌教丘道长年纪也不小了。”赵志敬道:“是,丘师伯也已七十多岁。”法王道:“那么丘道长卸掌教之后,该当由尊师王道长接充了。”这一言触中了赵志敬的心事,脸⾊微变,道:“家师也已年迈。全真六子近年来精研命之学,掌教的俗务,多半是要给我这个尹师弟接手。”

  法王见他脸上微有悻悻之⾊,低声道:“我瞧这位尹道兄武功虽強,却还不及道兄,至于精明⼲练,更与道兄差得远了。掌教大任,该当由道兄接充才是。”这几句话赵志敬在心中已蕴蔵了七八年之久,但从未宣之于口,今⽇给法王说了出来,不由得怨恨之情更是见于颜⾊。全真六子命尹志平任三代弟子之首,即已明定要他继任掌教。初时赵志敬不过心中不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尹志平的把柄后,即便处心积虑的要设法夺取他这职位。尹志平污辱小龙女,实犯教中大戒,如为掌教师尊所知,势必命难保。但赵志敬自知生鲁莽暴躁,素来不为全真六子所喜,师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纵然尹志平⾝败名裂,这掌教的位子还是落不到自己⾝上,他一直隐忍不发,便是为此。

  法王查貌辨⾊,猜中了他的心思,暗想:“我若助他争得掌教,他便死心塌地的为我所用。全真教势力庞大,信士如云,能得该教相助,于王爷南征大有好处,实是大功一件,只怕更胜于刺杀郭靖。”心中暗自筹思,不再与赵志敬谈。

  午牌时分,一行人来到忽必烈的大营。法王回头望去,只见小龙女骑著驴子站在里许之外,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这两个道士不上钩。”

  众人进了王帐,忽必烈正为失旗之事大为烦恼。要知王旗是三军表率,征战之际,千军万马全随王旗进退,实是军中头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人盗去,直如打了一个大大的败仗。他见法王携了王旗回来,心下大喜,忙起座相

  忽必烈雄才大略,直追乃祖成吉思汗,一听法王引见尹赵二人,说是全真教的⾼士,当即大加接纳,显得爱才若渴,对王旗的失而复得竟似没放在心上,吩咐摆设酒筵与二人接风。尹志平心神不定,全副心思只想着小龙女。赵志敬却是个极重名位之人,见这位蒙古王爷竟对自己如此礼遇,不噤喜出望外。

  忽必烈绝口不提法王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只是不住推崇尼摩星忠于所事,以致‮腿双‬残废,酒筵上请他坐了首位,接连与他把盏,尼摩星自是感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旁人瞧着也都大为心折。

  酒筵过后,法王陪著尹赵二人到旁帐休息。尹志平心神疲,倒头便睡。法王道:“赵兄,左右无事,咱们出去走走。”两人并肩走出帐来。

  赵志敬举目只见小龙女坐在远处一株大树之下,那头驴子却系在树上,不噤脸上变⾊。法王只作不见,再详询全真教中诸般情状。

  北宋道教本只正乙一派,由山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自金人侵华,宋室南渡,河北道教新创三派,是为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教中道士行侠仗义,救苦恤贫,多行善举。是时北方沦于异族,百姓痛苦不堪,眼见朝廷规复无望,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视作救星。当时有人撰文称:“中原板,南宋孱弱,天下豪杰之士,无所适从…重宗师、长舂真人,超然万物之表,独以无为之教,化有为之士,靖安东华,以等明主,而为天下式”云云。当其时大河以北,全真教与丐帮的势力有时还胜过官府。赵志敬见法王待己亲厚,心下感,当下有问必答,于本教势力分布、诸处重镇所在等情,尽皆举实以告。

  两人边说边行,渐渐走到无人之处。法王叹了口气,说道:“赵道长,贵教得有今⽇规模,实在不易。老衲无礼,却要说马、刘、丘、王诸位道长见识太是胡涂,怎能将掌教的大任传之于尹道兄呢?”赵志敬这些⽇来一直便在筹算,要待尹志平接任掌教之后,全真六子逐一凋逝,便他将掌教之位让给自己。但他子急躁,想起此事究属渺茫,便算成功,也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后,听法王提及,不噤叹了口气,又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法王道:“那龙姑娘是小事,老衲举手间便即了结,实不用烦心。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在无能之辈手中,这方是当急之务。”赵志敬怦然心动,说道:“大师若能点明途,小道终⾝全凭所命。”法王双眉一扬,朗声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赵志敬道:“这个当然。”法王道:“好,我叫你在半年之內,便当上全真教的掌教。”

  赵志敬大喜,然而此事实在太难,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法王道:“你不信么?”赵志敬道:“我信,我信。大师妙法通神,必有善策。”法王道:“贵教和我素无瓜葛,本来谁当掌教都是一样。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长一见如故,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赵志敬心里难搔,不知如何称谢才好。

  法王道:“咱们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強援。贵教眼下辈份最尊的是谁?”赵志敬道:“那便是今⽇途中遇见的周师叔祖。”法王道:“不错,他若肯出力助你,尹道长多半便不是你的对手了。”赵志敬喜道:“是啊,马师伯、丘师伯、我师⽗都要称他为师叔。他说出来的话,自是份量极重。但不知大师有何妙计,能令周师叔祖助我。”法王道:“今⽇我和他打赌,要他再来盗取王旗。你说他来是不来?”赵志敬道:“那自然是要来的。”法王道:“这面王旗,今晚却不悬在旗杆之上,咱们去秘密的蔵在一个安稳处所。蒙古大营中千帐万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彻地的能为,也无法在‮夜一‬之间寻找出来。”想志敬道:“是啊!”心中却想:“这般打赌,未免胜之不武。”法王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赌,石免胜之不武。但这全是为了你啊。”赵志敬呆呆的望着他,不明其故。

  法王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说道:“我把蔵旗的所在跟你说了,你再去悄悄告诉周伯通,让他找到王旗,岂非奇功一件?”赵志敬大喜,道:“不错,不错,这定能讨得周师叔祖的心。”但转念一想,说道:“然则大师的打赌岂非输了?”法王道:“咱们⾎汉子结朋友,只是全心全意为人,一己的胜负荣辱,又何⾜道哉?”赵志敬感莫名,连称:“大师恩德,不知何以为报。”法王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帮你筹划计议,那时你便要推辞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说著向左首一指,道:“咱们到那边山上去瞧瞧。”

  离大营里许之处有几座小山,两人片刻间已到了山前。法王道:“咱们找个山洞,把王旗蔵在里面。”前两座小山光秃秃的无甚洞⽳,二人接连翻了两个山头,到了第三座小山之上。这山树木茂密,洞⽳也是一个接著一个。法王道:“此山最好。”见两株大榆树间有一山洞,洞口隐蔽,乍视之下不易见到,便道:“们记住此处,待会我将王旗蔵在洞內。晚间周伯通一到,你将他引来便了。”赵志敬喏喏连声,喜悦无限,向两株大榆树狠狠瞧了几眼,心想有此为记,决计不会弄错。两人回到大营,一路上不再谈论此事。

  晚饭过后,赵志敬不住逗尹志平说话。尹志平两眼发直,偶而说上几句,也全是答非所问。天⾊渐黑,营中打起初更,赵志敬溜出营去,坐在一个沙丘之旁,但见骑卫来去巡视,防守得极为严密,心想:“以这般声势,便要闯⼊大营一步也极不易,周师叔祖居然来去自如,将王旗盗去,本领之⾼实是人所难测。”

  只见头顶天作深蓝,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帐般覆罩茫茫平野,群星闪烁,北斗七星更是闪闪生光,心想:“倘若果如法王所言,三月后我得任掌教,那时声名提于宇內,天下三千道观、八万弟子尽数听我号令,哼哼,要取杨过那小子的命,自然是易如反掌。”越想越是得意,站起⾝来,凝目眺望,隐约见小龙女仍然坐在那株小树之下,又想:“这位龙姑娘果然极无双,我见犹怜,也怪不得尹志平如此为她颠倒。但英雄豪杰任大事者,岂能为⾊所?”

  正在洋洋自得之际,忽见一条黑影自西疾驰而至,在营帐间东穿西揷,倏忽间已奔到了王旗的旗杆之下。那人宽袍大袖,⽩须飘,正是周伯通到了。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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