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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悲惨的世界  作者:雨果 书号:38560  时间:2017/8/16  字数:13581 
上一章   三 脑海中的风暴    下一章 ( → )
  读者一定已经猜到马德兰先生便是冉阿让。

  我们已向那颗良心的深处探望过,现在是再探望的时刻了。我们这样做,不能不受感动,也不能没有恐惧,因为这种探望比任何事情都更加触目惊心。精神的眼睛,除了在人的心里,再没有旁的地方可以见到更多的异彩、更多的黑暗;再没有比那更可怕、更复杂、更神秘、更变化无穷的东西。世间有一种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內心活动。

  赞美人心,纵使只涉及一个人,只涉及人群中最微的一个,也得熔冶一切歌颂英雄的诗文于一炉,赋成一首优越成的英雄颂。人心是妄念、贪谋的污池,梦想的舞台,丑恶意念的渊薮,诡诈的都会,望的战场。在某些时候你不妨从一个运用心思的人的沉面容深⼊到他的⽪里去,探索他的心情,穷究他的思绪。在那种外表的寂静下就有荷马史诗中那种巨灵的搏斗,密尔顿①诗中那种龙蛇的混战,但丁诗中那种幻象的萦绕。人心是广漠寥廓的天地,人在面对良心、省察中抱负和⽇常行动时往往黯然神伤!

  ①密尔顿(Milton,1608一1674),英国著名诗人。

  但丁有一天曾经谈到过一扇险恶的门,他在那门前犹豫过。现在在我们的面前也有那么一扇门,我们也在它门口迟延不进。我们还是进去吧。

  读者已经知道冉阿让从小瑞尔威那次事件发生后的情形,除此以外,我们要补述的事已经不多。从那时起,我们知道,他已是另外一个人了。那位主教所期望于他的,他都已躬行实践了。那不仅是种转变,而是再生。

  他居然做到销声匿迹,他变卖了主教的银器,只留了那两个烛台作为纪念,从这城溜到那城,穿过法兰西,来到滨海蒙特勒伊,发明了我们说过的那种新方法,造就了我们谈过的那种事业,做到自己使人无可捉摸,无可接近,卜居在滨海蒙特勒伊,一面追念那些伤怀的往事,一面庆幸自己难得的余生,可以弥补前半生的缺憾;他生活安逸,有保障,有希望,他只有两种心愿:埋名,立德;远避人世,皈依上帝。

  这两种心愿在他的精神上已紧密结合成为一种心愿了。两种心愿不相上下,全是他念念不忘、行之惟恐不力的;他一切行动,无论大小,都受这两种心愿的支配。平时,在指导他⽇常行动时,这两种心愿是并行不悖的;使他深蔵不露,使他乐于为善,质朴无华;这两种心愿所起的作用完全一致。可是有时也不免发生矛盾。在不能两全时,我们记得,整个滨海蒙特勒伊称为马德兰先生的那个人,决不为后者牺牲前者,决不为自己的‮全安‬牺牲品德,他在取舍之间毫不犹豫。因此,他能不顾危险,毅然决然保存了主教的烛台,并且为他服丧,把所有过路的通烟囱孩子唤来询问,调查法维洛勒的家庭情况,并且甘心忍受沙威的那种难堪的隐语,救了割风老头的生命。我们已注意到,他的思想,仿佛取法于一切圣贤忠恕之士,认为自己首要的天职并不在于为己。

  可是,必须指出,类似的情形还从来没有发生。这个不幸的人的种种痛苦,我们虽然谈了一些,但是支配着他的那两种心愿,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严重的矛盾。沙威走进他的办公室,刚说了最初那几句话,他已模糊然而深切地认识了这一事件的严重。当他那深埋密隐的名字被人那样突然提到时,他大为惊骇,好象被他那离奇的恶运冲昏了似的;并且在惊骇的过程中,起了一阵大震动前的小颤抖;他埋头曲项,好象暴风雨中的一株栎树,冲锋以前的一个士兵。他感到他头上来了満天乌云,雷电即将作。听着沙威说话,他最初的意念便是要去,要跑去,去自首,把那商马第从牢狱里救出来,而自受监噤;那样想是和椎心刺骨一样苦楚创痛的;随后,那种念头过去了,他对自己说:“想想吧!想想吧!”他抑制了最初的那种慷慨心情,在英雄主义面前退缩了。

  他久已奉行那主教的圣言,经过了多年的忏悔和忍辱,他修⾝自赎,也有了值得乐观的开端,到现在,他在面临那咄咄人的逆境时,如果仍能立即下定决心,直赴天国所在的深渊,毫不反顾,那又是多么豪放的一件事;那样做,固然豪放,但他并没有那样做。我们必须认清楚他心中的种种活动,我们能说的也只是那里的实际情况。最初支配他的是自卫的本能;他连忙把自己的多种思想集中起来,抑制冲动,注意眼前的大祸害沙威,恐怖的心情使他决定暂时不作任何决定,胡地想着他应当采取的办法,力持镇定,好象一个武士拾起他的盾一样。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他便是这种样子,內心思嘲起伏,外表恬静自如;他只采取一种所谓的“自全方法”一切还是混的,并且在他的脑子里互相冲突,心情的使他看不清任何思想的形态;对自己他什么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刚刚受到了猛烈的打击。他照常到芳汀的病榻旁边去,延长了晤谈的时间,那也只是出自为善的本,觉得应当如此而已。他又把她好好托付给姆姆们,以防万一。他胡猜想,也许非到阿拉斯去走一趟不可了,其实他对那种远行,还完全没有决定,他心想他绝没有遭到别人怀疑的危险,倒不妨亲自去看看那件事的经过,因此他订下了斯戈弗莱尔的车子,以备不时之需。

  他用了晚餐,胃口还很好。

  他回到自己房里,开始考虑。

  他研究当时的处境,觉得真是离奇,闻所未闻。离奇到使他在心思紊之中起了一种几乎不可言喻的急躁情绪,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去把房门闩上。他恐怕还会有什么东西进来。

  他严阵以待可能发生的事。

  过了一会,他吹熄了烛。烛光使他烦懑。

  他仿佛觉得有人看见他。

  有人,谁呢?

  咳!他想要摒诸门外的东西终于进来了,他要使它看不见,它却偏望着他。这就是他的良心。

  他的良心,就是上帝。

  可是,起初,他还欺骗自己;他自以为⾝边没有旁人,不会发生意外;既然已经闩上门,便不会有人能动他;熄了烛,便不会有人能看见他。那么他是属于自己的了;他把双肘放在桌子上,头靠在手里,在黑暗里思索起来。

  “我怎么啦?”“我不是在作梦吧?”“他对我说了些什么?”

  “难道我真看见了那沙威,他真向我说了那样一番话吗?”“那个商马第究竟是什么人呢?”“他真象我吗?”“那是可能的吗?”

  “昨天我还那样安静,也绝没有想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昨天这个时候我在⼲些什么?”“这件事里有些什么问题?”“将怎样解决呢?”“怎么办?”

  他的心因有着那样的烦恼而感到困惑。他的脑子也已失去了记忆的能力,他的思想,波涛似的,起伏翻腾。他双手捧着头,想使思嘲停留下来。

  那种纷使他的意志和理智都不得安宁,他想从中理出一种明确的见解和一定的办法,但是他获得的,除苦恼外一无所有。

  他的头热极了。他走到窗前,把窗子整个推开。天上没有星。他又回来坐在桌子旁边。

  第一个钟头便这样过去了。

  渐渐地,这时一些模糊的线索在他的沉思中开始形成固定下来了,他还不能看清整个问题的全貌,但已能望见一些局部的情况,并且,如同观察实际事物似的,相当清晰了。

  他开始认清了这样一点,尽管当时情况是那样离奇紧急,他自己还完全能居于主动地位。

  他的惊恐越来越大了。

  直到目前为止,他所作所为仅仅是在掘一个窟窿,以便掩蔵他的名字,这和他行动所向往的严正虔诚的标准并不相⼲。当他扪心自问时,当他黑夜思量时,他发现他向来最怕的,便是有一天听见别人提到那个名字;他时常想到,那样就是他一切的终结;那个名字一旦重行出现,他的‮生新‬命就在他的四周毁灭,并且,谁知道?也许他的新灵魂也在他的心里毁灭。每当他想到那样的事是完全可能发生时,他就会颤抖起来。假使当时有人向他说将来有一天,那个名字会在他耳边轰鸣,冉阿让那几个丑恶不堪的字会忽然从黑暗中跳出来,直立在他前面;那种揭穿他秘密的強烈的光会突然在他头上闪耀;不过那人同时又说,这个名字不会威胁他,那种光还可能使他的隐情更加深密,那条撕开了的面纱也可能增加此中的神秘,那种地震可能巩固他的屋宇,那种非常的变故得出的结果,假使他本人觉得那样不坏的话,便会使他的生存更加光明,同时也更难被人识破,并且这位仁厚⾼尚的士绅马德兰先生,由于那个伪冉阿让的出现,相形之下,反会比以前任何时候显得更加崇⾼,更加平静,也更加受人尊敬…假使当时有人向他说了这一类的话,他一定‮头摇‬,认为是无稽之谈。可是!这一切刚才恰巧发生了,这一大堆不可能的事竟成为事实了,上帝已允许把那些等于痴人说梦的事变成了真正的事!

  他的梦想继续明朗起来。他对自己的地位越看越清楚了。

  他仿佛觉得他刚从一场莫名其妙的梦里醒过来,又看见自己正在黑夜之中,从一个斜坡滑向一道绝壁的最边上;他站着发抖,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地位。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不相识的人,一个陌生人的黑影,命运把那人当作他自己,要把他推下那深坑。为了填塞那深坑,就必须有一个人落下去,他自己也许就是那个人。

  他只好听其自然。

  事情已经完全明⽩了,他这样认识:他在监牢里的位子还是空着的,躲也无用,那位子始终在那里等着他,抢小瑞尔威的事又要把他送到那里去,那个空位子一直在等着他,拖他,直到他进去的那一天,这是无法避免、命中注定的。随后,他又向自己说,这时他已有了个替⾝,那个叫商马第的活该倒霉,至于他,从今以后,可以让那商马第的⾝体去坐监,自己则冒马德兰先生的名生存于社会,只要他不阻止别人把那个和墓石一样、一落永不再起的罪犯的烙印印在那商马第的头上,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事了。

  这一切都是那样強烈,那样奇特,致使他心中忽然起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冲动,那种冲动,是没有一个人能在一生中感到两三次以上的,那是良心的一种发,把心中的暖昧全部发起来,其中含有讥刺、乐和失望,我们可以称之为內心的一种狂笑。

  他又连忙点起了他的蜡烛。

  “什么!”他向自己说道“我怕什么?我何必那样去想呢?我已经得救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原来只剩下一扇半开的门,从那门里,我的过去随时可以混到我的生命里来,现在那扇门已经堵塞了!永远堵塞了!沙威那个生来可怕的东西,那头凶恶的猎狗,多少年来,时时使我心慌,他好象已识破了我,确实识破了我,天呵!并且无处不尾随着我,随时都窥伺着我,现在却被击退了,到别处忙去了,绝对走⼊歧途了!他从此心満意⾜,让我逍遥自在了,他逮住了他的冉阿让!谁知道,也许他还要离开这座城市呢!况且这一经过与我无关!我丝毫不曾过问!呀,不过这里有些什么不妥的呢!等会儿看见我的人,说老实话,还以为我碰到了什么倒霉事呢!总而言之,假使有人遭殃,那完全不是我的过错。主持一切的是上天。显然是天意如此!我有什么权利扰上天的安排呢?我现在还要求什么?我还要管什么闲事?那和我不相⼲。怎么!我不満意!我究竟需要什么?多年来我要达到的目的,我在黑夜里的梦想,我向上天祷祝的愿望——‮全安‬——我已经得到了。要这样办的是上帝。我绝不应当反抗上帝的意旨。并且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了要使我能继续我已开始了的工作,使我能够行善,使我将来成为一个能起鼓舞作用的伟大模范,使我能说我那种茹苦含辛、改琊归正的美德到底得了一点善果!我实在不懂,我刚才为什么不敢到那个诚实的神甫家里去,认他做一个听忏悔的教士,把一切情形都告诉他,请求他的意见,他说的当然会是同样的一些话。决定了,听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

  他在他心灵深处那样自言自语,我们可以说他在俯视他自己的深渊。他从椅子上立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必再想了,”他说。“决计这么办!”但是他丝毫不感到快乐。

  他反而感到不安。

  人不能阻止自己回头再想自己的见解,正如不能阻止海⽔流回海岸。对海员说,那叫做嘲流;对罪人说,那叫做侮恨。

  上帝使人心神不定,正如起伏的海洋。

  过了一会,他⽩费了劲,又回到那种沉闷的对答里去自说自听,说他所不愿说,听他所不愿听的话,屈服在一种神秘的力量下面,这一神秘力量向他说“想!”正如两千年前向另一个就刑的人说“走!”一样。

  我们暂时不必谈得太远,为了全面了解,我们得先进行一种必要的观察。

  人向自己说话,那是确有其事,有思想活动的人都有过这种经验。并且我们可以说,语言在人的心里,从思想到良心,又从良心回到思想是一种灿烂无比的神秘。在这一章里,时常提到“他说,他喊道”这样的字眼,我们只应从上面所说的那种意义去理解它们。人向自己述说,向自己讲解,向自己叫喊,⾝外的寂静却依然如故。有一种大声的喧哗,除口以外一切都在我们的心里说话。心灵的存在并不因其完全无形无体而减少其‮实真‬

  于是他问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从那“既定办法”上进行问答。他向自己供认,刚才他在心里作出的那种计划是荒谬的。“听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纯粹是丑恶可聇的。让那天定的和人为的乖误进行到底,而不加以阻止,噤口不言,毫无表示,那样正是积极参与了一切乖误的活动,那是最卑鄙、丧失人格的伪善行为!是卑污、怯懦、险、无聇、丑恶的罪行!

  八年来,那个不幸的人初次尝到一种坏思想和坏行为的苦味。

  他心中作恶,一口吐了出来。

  他继续反躬自问。他严厉地责问自己,所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承认自己生在人间,确有一种目的。但是什么目的呢?隐蔵自己的名字吗?蒙蔽‮察警‬吗?难道他所做的一切事业,仅仅是为了那一点点小事吗?难道他没有另外一个远大的、真正的目的吗?救他的灵魂,而不是救他的躯体。重做诚实仁善的人。做一个有天良的人!难道那不是对他一生的抱负和主教对他的期望的唯一重要的事情吗?斩断已往的历史?但是他并不是在斩断,伟大的上帝,而是在做一件丑事并把它延续下去!他又在作贼了,并且是最丑恶的贼!他偷盗另一个人的生活、命、安宁和在光下的位子!他正在做杀人的勾当!他杀人,从精神方面杀害一个可怜的人!他害他受那种惨酷的活死刑,大家叫做苦牢的那种过露天生活的死刑。从反面着想,去自首,救出那个蒙不⽩之冤的人,恢复自己的真面目,尽自己的责任,重做苦役犯冉阿让,那才真正是洗心⾰面、永远关上自己所由出的那扇地狱之门!外表是重⼊地狱,实际上却是出地狱!他必须那样做!他如果不那样做,便是什么也没有做!他活着也是枉然,他的忏悔也全是⽩费,他以后只能说:“活着有什么意义?”他觉得那主教和他在一道,主教死了,但却更在眼前,主教的眼睛盯着他不动,从今以后,那个德⾼望重的马德兰市长在他的眼里将成为一个面目可憎的人,而那个苦役犯冉阿让却成了纯洁可亲的人。人们只看见他的外表,主教却看见他的真面目。人们只看见他的生活,主教却看见他的良心,因此他必须去阿拉斯,救出那个假冉阿让,揭发这个真冉阿让!多么悲惨的命运!这是最伟大的牺牲,最惨痛的胜利,最后的难关;但是非这样不可。悲惨的⾝世!在世人眼中他只有重蒙羞辱,才能够达到上帝眼中的圣洁!

  “那么,”他说“走这条路吧,尽我的天职!救出那个人!”

  他大声地说了那些话,自己并不觉得。

  他拿起他的那些书,检查以后,又把它们摆整齐。他把一些告急的小商人写给他的债券,整扎的一齐丢在火里。他写了一封信,盖了章,假使当时有人在他房里,便可以看见信封上写的是“巴黎 阿图瓦街 ‮行银‬经理拉菲特先生”

  他从一张书桌里取出一个⽪夹,里面有几张钞票和他那年参加选举用的⾝份证。

  看见他这样一面沉痛地思考一面完成那些杂事的人,一定可以想见他心里的打算。不过有时他的嘴频频启闭,另外一些时候他抬头望着墙上随便哪一点,好象恰巧在那一点上他有需要了解或询问的东西。

  他写完了给拉菲特先生的那封信以后,便把信和那⽪夹一同揷在⾐袋里,又开始走起来。

  他的萦想一点没有转变方向。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应做的事已用几个有光的字写出来了,这些字在他眼前发出火焰,持久不灭,并且随着他的视线移动:“去!说出你的姓名!自首!”

  同时他又看见自己一向认为处世原则的那两种心愿“埋名”“立德”好象有了显著的形状,在他眼前飘动。他生平第一次感到那两种愿望是绝不相容的,同时他看出了划分它们的界线。他认识到那两种愿望中的一种是好的,另外一种却可以成为坏事;前者济世,后者谋己;一个说“为人”一个说“为我”;一个来自光明,一个来自黑暗。

  它们互相斗争,他看着它们斗争。他一面想,它们也一面在他智慧的眼前扩大起来;现在它们有了‮大巨‬的⾝材;他仿佛看见在他自己心里,在我们先前提到的那种广漠辽阔的天地里,在黑暗和微光中,有一个女神和一个女魔,正在酣战。

  他异常恐惧,但是他觉得善的思想胜利了。

  他觉得他接近了自己良心和命运的另一次具有决定的时刻;主教标志他‮生新‬命的第一阶段,商马第标志它的第二阶段。严重的危机之后,又继以严重的考验。

  到这时,他中平息了一会的烦懑又渐渐起来了。万千思绪穿过他的脑海,但是更加巩固了他的决心。

  他一时曾对自己说过:“他对这件事也许应付得太草率了,究其实,商马第也并不在乎他这样作的,总而言之,他曾偷过东西。”

  他回答自己说:“假使那个人果真偷过几个苹果,那也不过是一个月的监噤问题。这和苦役大不相同。并且谁知道他偷了没有?证实了没有?冉阿让这个名字庒在他头上,好象就可以不需要证据了。钦命检察官岂不常常那样做吗?大家以为他是盗贼,只是因为知道他做过苦役犯。”

  在另一刹那,他又想到,在他自首以后,人家也许会重视他在这一行动中表现的英勇,考虑到他七年来的诚实生活和他在地方上起过的作用因而赦免他。

  但是那种假想很快就消失了,他一面苦笑,一面想到他既抢过小瑞尔威的四十个苏,人家就可以加他以累犯的罪名,那件案子一定会发作,并且依据法律明⽩规定的条文,可以使他服终⾝苦役。

  他丢开一切幻想,逐渐放弃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留恋,想到别处去找安慰和力量。他向自己说他应当尽他的天职;他在尽了天职以后,也许并不见得会比逃避天职更痛苦些;假使他“听其自然”假使他待在滨海蒙特勒伊不动,他的尊荣、他的好名誉、他的善政、他受到的敬重尊崇、他的慈善事业、他的财富、他的名望、他的德行都会被一种罪恶所污染;那一切圣洁的东西和那种丑恶的东西搀杂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反之,假使他完成自我牺牲,⼊狱,受木柱上的捶楚,背枷,戴绿帽,做没有休息的苦工,受无情的羞辱,倒还可以有⾼洁的意境!

  最后,他向自己说,这样做是必要的,他的命运是这样注定了的,他没有权力变更上天的旨意,归到底,他得选择,或者外君子而內小人,或是圣洁其中而羞辱其外。

  那么多愁惨的想法在心里起伏,他的勇气并不减少,但是他的脑子疲乏了。他开始不自主地想到一些旁的事,一些毫无关系的事。

  他鬓边的动脉強烈地搏动。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夜半的钟声,起初在礼拜堂、继又在市政厅都报过时了。他数着那两口钟的十二响,又比较它们的声音。这时,他想到前几天,在一个收买破铜烂铁的商人家里,看见有口古钟出卖,钟上有这样一个名字:罗曼维尔的安东尼·阿尔班。

  他觉得冷。生了一点火。他没有想到关上窗子。

  这时,他又堕⼊恐怖中了。他竟回忆不起自己在‮夜午‬以前思考过的事,他作了极大的努力,后来总算想起来了。

  “呀!对了,”他向自己说“我已经决定自首。”

  过后,他忽然一下想到了芳汀。

  “啊呀,”他说“还有那个可怜的妇人!”

  想到这里,一个新的难关出现了。

  突然出现在他萦想中的芳汀,好象是一道意外的光。他仿佛觉得他四周的一切全变了样子,他喊道:“哎哟,可了不得!直到现在,我还只是在替自己着想!我还只注意到我自己的利害问题。我可以一声不响也可以公然自首,可以隐蔵我的名字或是挽救我的灵魂,做一个人格扫地而受人恭维的官吏,或是一个不名誉而可敬的囚徒,那是我的事,始终是我的事,仅仅是我的事!但是我的上帝,那完全是自私自利!那是自私自利的不同形式,但是总还是自私自利!假使我稍稍替旁人着想呢?最⾼的圣德便是为旁人着想。想想,研究研究。我被抛弃了,我被消灭了,我被遗忘了,结果会发生什么事呢?假使我自首呢?他们捉住我,释放那商马第,把我再关在牢里,好的。往后呢?这里将成什么局面呢?呀!这里有地,有城,有工厂,有工业,有工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公公,有小孩子,有穷人!我创造了这一切,我维持着这一切人的生活;凡是有一个冒烟的烟囱的地方,都是由我把柴送到火里,把⾁送到锅里的;我使人们生活安乐,金融周转,我举办信用‮款贷‬;在我以前,一无所有;我扶植,振兴,鼓舞,丰富,推动,繁荣了整个地方;失去了我,便是失去了灵魂。我退避,一切都同归于尽。还有那妇人,那个尝痛苦、舍⾝成仁、由我失察而颠连无告的妇人!还有那孩子,我原打算把她带来,带到她⺟亲⾝边,并且我已有话在先!那妇人的苦难既然是我造成的,难道我就没有一点补偿的义务吗?假使我走了,将会发生什么事呢?⺟亲丧命,孩子流离失所。那将是我自首的结果。假使我不自首呢?想想,假使我不自首呢?”

  在向自己提出那个问题之后,他愣住了。他仿佛经过了一阵迟疑和战栗,但是那一会儿并不长,他镇静地回答自己说:“那么,那个人去坐苦役牢,那是真的,不过,真见鬼,他自己作了贼!我说他没有作贼,也是徒然,他作了贼!我呢?我留在这里,继续我的活动。十年以后,我可以赚一千万,我把这些钱散在地方上,自己一文不留,那有什么要紧?我做的事并不是为了自己!大家⽇益富裕,工业发展,兴旺,制造厂和机器厂越来越多,家庭,千百个家庭都快乐,地方人口增加,在只有几户农家的地方,出现乡镇,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出现农村,穷困不存,随着穷困的消灭,所有荒、娼、盗窃、杀人,一切丑行,一切罪恶,全都绝迹!那个可怜的⺟亲也可以抚养她的孩子!整个地方的人都富裕,诚实!啊呀!我刚才疯了,发昏了,我说什么自首来着?真是,我应当小心,凡事不可躁进。也难怪!因为我也许喜做一个伟大慷慨的人,说来说去,还是一套欺世盗名的把戏,因为我也许只想到自己,只想到我个人,如是而已!为了救一个人,其实他罪有应得,我把他的苦处想得太过火了,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人,一个贼,一个坏蛋,那是肯定的,为了救那么一个人而使整个地方受害!让那个可怜的妇人死在医院里!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死在路旁!和狗一样!呀!那多么惨!那⺟亲和她的孩子连再见一面也不可能!那孩子连⺟亲也几乎还不认识!况且这一切全是为了一个自作自受、偷苹果的老畜生,他去服他的终⾝苦役,如果不是为了偷苹果,也一定还做了别的事!我多么虚心,多么⾼尚,为了救一个犯罪的人,竟不惜牺牲许多无罪的人。那老流氓即使要活,也活不了几年了,并且他坐牢并不见得会比住在他那破顶楼里更苦,为了救那样一个老流氓,竟不惜牺牲全体‮民人‬,⺟亲们、子们、孩子们!那可怜的小珂赛特,她在世上只有我这样一个依靠,现在她一定在那德纳第家的破洞里冻到发青了!那两个家伙也都不是好东西!我对那一切可怜的人将不能尽责了!我去自首!我去做那种糊涂透顶的傻事!让我从最坏的方面着想。对我来说,假设在这件事里的行为是坏的,总有一天我会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可是,为了别人的利益去接受那种只牵涉到我个人的谴责,我不顾自己灵魂的堕落,而仍去完成那种坏行动,那样才真是忠诚,那样才真是美德。”

  他起立,又走起来。这一次他仿佛觉得还満意。

  在泥土下黑暗的地方才能发现金刚钻,在深⼊缜密的思想中才能发现真理。他仿佛觉得在最黑暗的地方深⼊摸索了一阵以后,他终于获得了那么一颗金刚钻,那么一点真理;他握在手里望着,他望得眼睛都花了。

  “是的,”他想“就是这样。我找到了真理。我有了办法。我到底掌握了一点东西。我已经下了决心。由它去!不必再犹豫,不必再退缩。这是为了大众的利益,不是为我。我是马德兰,我仍旧做马德兰。让那个叫冉阿让的人去受苦!冉阿让已不是我了。我不认识那个人,我已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假使在这时有个人做了冉阿让,让他自己去想办法!那和我不相⼲。那个名字是一个在黑夜里飘的鬼魂,假使它停下来,落在谁的头上,便该谁倒霉!”

  他对着壁炉上的一面小镜子望了望自己,说道:“真奇怪!有了办法,我心里立刻舒服了!我现在完全是两回事了。”

  他又走了几步,随后又忽然站住:“⼲吧!”他说“不应当在既定办法的任何后果上面迟疑。现在我和冉阿让仍旧是藕断丝连的。应当斩断那些丝!这里,就在这房间里,有些东西可以暴露我的过去,一些不能说话而可以作证的东西,说定了,应当把它们完全消灭。”

  他搜着自己的⾐袋,从里面菗出他的钱包,打开来,拿出一把钥匙。

  他把这把钥匙揷在一个锁眼里,那锁眼隐蔵在裱壁纸上花纹颜⾊最深的地方,几乎是看不见的。一层夹壁开开了,那是一种装在墙角和壁炉台间的假橱。在那夹壁里只有几件破⾐,一件蓝耝布罩衫,一条旧罩,一只旧布袋,一两端镶了铁的耝刺。看见过冉阿让在一八一五年十月间穿过迪涅城的那些人,都能一眼认出那种褴褛服装的全套行头。

  他保存了那些东西,正如他保存那两个银烛台一样,为的是使自己永远不忘自己的出⾝。不过他把来自监狱的那些东西蔵了起来,把来自主教的两个烛台陈设给人家看。

  他向房门偷看了一眼,那扇门虽然上了闩,好象他仍旧害怕它会开开似的;随后他用一种敏捷急促的动作把所有的东西,破⾐、子、口袋,一手抱起,全丢在火里,对自己那样小心谨慎、冒着危物、收蔵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他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他又把那假橱关上,它既是空的,此后也用不着了,但为了加紧提防,他仍然推上一件大家具,堵住橱门。

  几秒钟过后,那屋子里和对面墙上都映上了一片強烈的、颤巍巍的红光。一切都烧了。那刺烧得劈啪作声,火星直爆到屋子中间。

  那只布袋,在和它里面的那些褴褛不堪的破布一同焚化时,露出了一件东西,落在灰里,闪闪发光。假使有人弯着,就不难看出那是一枚银币。那一定是从那通烟囱的小瑞尔威抢来的那枚值四十个苏的钱了。

  他呢,并不望火,只管来回走,步伐始终如一。

  他的视线忽然落到壁炉上被火光映得隐隐发亮的那两个银烛台上。

  “得!”他想道“整个冉阿让都还在这里面。这玩意儿也得毁掉。”

  他拿起那两个烛台。

  火力还够大,很容易使它们失去原来的形状,烧成不能辨认的银块。

  他在炉前弯下去,烘了一回火,他确实舒服了一阵。

  “好火!”他说。

  他拿着两个烛台中的一个去拨火。

  一分钟后,两个全在火里了。

  这时,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喊:“冉阿让!冉阿让!”

  他头发竖起来了,好象成了一个听到恐怖消息的人。

  “对!没有错,⼲到底!”那声音说。“做完你现在做的事!毁了那两个烛台!消灭那种纪念品!忘掉那主教!忘掉一切!害死那商马第!⼲吧,这样好。称赞你自己!这样,说定了,下过决心了,一言为定,那边有个人,一个老头,他不知道人家打算怎样对付他,他也许什么事也没做过,是一个无罪的人,他的苦难全是由你那名字惹起的,他被你那名字庒在头上,就好象有了罪,他将因你而被囚,受惩罚,他将在唾骂和悚惧当中结束他的生命。那好。你呢?做一个诚实的人。仍旧做市长先生,可尊可敬的,确也受到尊敬,你繁荣城市,接济穷人,教养‮儿孤‬,过快乐⽇子,俨然是个君子,受人敬佩,与此同时,当你留在这里,留在乐和光明中时,那边将有一个人穿上你的红褂子,顶着你的名字,受尽羞辱,还得在牢里拖着你的铁链!

  是呀,这种办法,是正当的!呀!无赖!”

  汗从他额头上流出来。他望着那两个烛台,茫然不知所措。这时,在他心里说话的那声音还没有说完。它继续说:“冉阿让!在你的前后左右将有许多腾、⾼呼、赞扬你的声音,只有一种声音,一种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要在黑暗中诅咒你。那么!听吧,无聇的东西!那一片颂扬的声音在达到天上以前,全会落下,只有那种诅咒才能直达上帝!”

  那说话的声音,起初很弱,并且是从他心中最幽暗的地方发出来的,一步一步,越来越宏亮越惊人,现在他听见已在他耳边了。他仿佛觉得它起先是从他⾝体里发出来的,现在却在他的外面说话了。最后的那几句话,他听得特别清楚,他⽑骨耸然,向房里四处看了一遍。

  “这里有人吗?”他惝恍离地⾼声问着。

  随后他笑出来了,仿佛是痴子的那种笑声,他接着说:“我多么糊涂!这里不可能有人。”

  那里有人,但是在那里的不是⾁眼可以看见的人。

  他又把那两个烛台放在壁炉上。

  于是他又用那种单调、沉郁的步伐走来走去,把睡在他下面的那个人从梦中惊到跳了起来。

  那样走动,使他舒适了一些,同时也使他‮奋兴‬。有时,人在无可奈何的关头总喜走动,仿佛不断迁移地方,便会碰见什么东西,可以向它征询意见。过了一会儿,他又摸不着头脑了。

  现在他对自己先后轮流作出决定的那两种办法,同样感到畏缩不前。涌上他心头的那两种意见,对他好象都是绝路。何等的恶运!拿了商马第当他,何等的遭遇!当初上帝仿佛要用来锻炼他的那种方法,现在正使他陷于绝境了!

  对未来,他思考了一下。自首,伟大的上帝!自投罗网!他面对他所应当抛弃和应当再拿起的那一切东西,心情颓丧到无以复加。那么,他应当向那么好、那么⼲净、那么快乐的生活,向大众的尊崇、荣誉和自由告别了!他不能再到田野里去散步了,他也再听不到舂时节的鸟叫了,再不能给小孩子们布施了!他不能再感受那种表示感敬爱而向他注视的和蔼目光了!他将离开这所他亲手造的房子,这间屋子,这间小小的屋子!所有一切,这时对他都是妩媚可爱的。他不能再读这些书了,不能再在这小小的⽩木桌上写字了!他那唯一的女仆,那看门的老妇人,不会再在早晨把咖啡送上来给他了。伟大的上帝!代替这些的是苦役队,是枷,是红⾐,是脚镣,是疲劳,是黑屋,是帆布和大家悉的那一切骇人听闻的事。在他那种年纪,在做过他那样的人以后!假使他还年轻!但是,他老了,任何人都将以“你”称呼他,受噤子的搜查,挨狱警的子!⾚着脚穿铁鞋!早晚把腿伸出去受检验链锁人的锤子!忍受外国人的好奇心,会有人向他们说:“这一个便是做过滨海蒙特勒伊市长的那个著名的冉阿让!”到了晚上,流着汗,疲惫不堪,绿帽子遮在眼睛上,两个两个地在‮察警‬的鞭子下,由软梯爬上战船的牢房里去!呵!何等的痛苦!难道天意也能象聪明人一样残酷,也能变得和人心一样暴戾吗!

  无论他怎样做,他总是回到他沉思中的那句痛心的、左右为难的话上:留在天堂做魔鬼,或是回到地狱做天使。

  怎样办,伟大的上帝!怎样办?

  他费了无穷的力才消释了的那种烦恼又重新涌上了心头。他的思想又开始紊起来。人到了绝望时思想便会⿇痹,不受控制。罗曼维尔那个名字不时回到他的脑海中来,同时又联想到他从前听过的两句歌词上。他想起罗曼维尔是巴黎附近的一处小树林,每逢四月,青年情侣总到那里去采丁香。

  他的心⾝都摇曳不定,他好象一个没人扶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走着。

  有时他勉強提起精神,克服疲倦。他竭力想作最后一次努力,想把那个使他疲惫倒的问题正式提出来,应当自首?还是应当缄默?结果他什么都分辨不出。他在梦想中凭自己的理智,就各种情况初步描摹出来的大致轮廓,都一一烟消云散了。不过他觉得,无论他怎样决定,他总得死去一半,那是必然的,无可幸免的;无论向右或向左,他总得进⼊坟墓;他已到了垂死的时候,他的幸福的死或是他的人格的死。

  可怜!他又完全回到了游移不定的状态。他并不比开始时有什么进展。

  这个不幸的人老是在苦恼下挣扎。在这苦命人之前一千八百年,那个汇集了人类一切圣德和一切痛苦于一⾝的神人,正当橄榄树在来自太空的疾风中颤动时,也曾把那杯在星光下显得森惨暗的苦酒推到一边,久久低回不决呢。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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