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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型世言  作者:陆人龙 书号:38628  时间:2017/8/16  字数:9295 
上一章   第八回 矢智终成智 盟忠自得忠    下一章 ( → )
  风雨绵山陌上田,凄凄犹带旧时烟。

  羞将辛苦邀君宠,甘丧遗骸野⽔边。

  这首诗单道战国时一个贤士,姓介,名子推。他原在晋献公朝中,做下大夫之职。他见献公宠了妃子,叫做骊姬,却把几个儿子,一个叫申生,一个叫做重耳,一个叫做夷吾,都打发在外边镇守。他心中甚是不平,后来骊姬用下计策,差人对申生说,梦见他⺟亲求食,叫他去祭祀。那申生极孝,果然依他,备了祭祀,祭献⺟亲。就来献胙,骊姬暗将毒药放在里边。献公打帐要吃,骊姬道:“食自外边来,还该他人尝之。”献公便将来与个小臣吃,不料吃下便死。献公见了大惊大恼。骊姬即便赞说:“这是申生要毒死你亲,希图早早即位。”又道:“他兄弟重耳,毕竟同谋。”献公其时就差军马捉拿三个。申生道:“⽗要子死,不敢不死。”竟不辨明,自缢在新城。重耳、夷吾各自逃往外国。当⽇介子推弃了官,随着重耳奔窜,周流⽇久,缺了盘费,到在五鹿山中,粮食俱绝。重耳是公子出⾝,吃惯膏粱,怎噤得这苦楚,便也饿倒。同行的人都面面相看,没有计策。独有子推在背地将自己股⾁割来,烹与重耳吃,稍得存济。落后经历十八年,重耳亏秦国相助,得了晋国,做了诸侯。重赏那从行的人,倒忘了子推,子推也不言语。只是同事的却不安。道:“当先在五鹿时,主上绝食,亏得子推,舍着命割股供他,这是首功,如今怎不赏他?”要与他理论,只见子推想道:“我当⽇割股,也只要救全主上,全我为臣的事,并没个希望封赏意思;若依着他们,毕竟要报我,恰是放债要还模样,岂是个君臣道理。”便逃⼊绵山去了。这边晋文公忽然想起,要召他来,与他官爵,却寻不见。四面差人体访,道在绵山去,找寻时又没踪影。这些愚夫跑了几⽇,没做理会。里边有一个人道:“我想这山深旷,甚是难寻得到,不若放上一把火烧了山,他怕死,必竟出来,却不省了一番找探工夫。”众人道声:“有理。”便四下去寻了些枯枝折树,败叶⼲柴,放起火来。烟焰四合,那些深山中住的人,与蔵的野兽,那一个不赶出来。子推见了道:“这定是要我出去的缘故了,我当⽇不走是贪利,今⽇出去是贪生,世上安可着我这贫夫,不如死了罢。”便走⼊茅屋之中,任他烟焰迫⾝死。只见这些人守了一两⽇,不见有个介子推出来,只得又寻。直到穷⾕之中,只见一个人一堆儿,烧死在那壁,看来不是别人,正是介子推。这些人见了互相怨畅,互相叹息,只得报与晋公。晋公听了也不胜悲伤,着有司以礼殡葬,乃立庙在绵山。死时得三月三⽇,仍噤民间,每年这三⽇不许举火,叫做噤烟。这便是当先一个不避艰难,不贪利禄,一味为君的豪杰。不料我朝靖难时,也有这样一个好男子。

  此人姓程名济,字君楫。朝邑人氏。他祖曾仕宋,⼊元与儿子却躬耕为业,不愿为官,生下此子,自小聪明,过目成诵。弱冠时与一个朋友姓⾼名翔,字仲举,同在里中维摩寺读书。⾼翔为人慷慨脏脏,程济为人谦和委婉。两个生不同,却喜意气甚合。忽有个西僧游方到这寺安下。那⾼仲举道:“他是异端。”略不礼貌。只有程君楫道“他是远方僧家。”却与他接,与他谈论。⾼仲举见了道:“程兄,这些游方和尚,一些经典不识。有时住在寺里,刮佛面上的金子,盗常住的花息,换酒换食。有时坐在人家门前,看他路径,他妇女,非盗即奷。若只抄化诓人钱财的,也还是上品,兄理他做恁。”程君楫笑道:“好歹自是不同。”

  一⽇,两人正在房中闲论,只见那西僧⼊来,对着程君楫道:“贫僧在此盘桓许久,明⽇往川中,来此话别。”⾼仲举便附程群楫耳道:“是要化盘了。”程君楫便自起烹茶,留他清话。那西僧又对⾼仲举道:“檀越亦是国器,但与此间程檀越,功名都显而不达,程檀越还可望令终。”仲举笑道:“功名是我们分內事,也不愁不显达;若说令终,大丈夫生在世间,也须磊磊蛆牵为予死孝,为臣死忠,便刎颈决,也得名标青史,何必老死牖下。”此时程君楫正烹茶来,听了道:“⾼兄,我道士荣杀⾝,无济于卫,倒不如宁武子,忍死全君。”⾼仲举又待开言,西僧又道:“二位檀越,一为忠臣,一为知士。不惟今⽇志向已定,后来所遇恰符。”茶罢,⾼仲举先去了,那西僧尚兀自坐着,对程君楫道:“檀越,老僧之言不诬,后当自验。”因在袖中摸出一卷书来,递与程君楫道:“此,不能匡扶时艰,也可保全⾝命。”言罢起⾝道:“二十年后,还与君相见。”两下作别。程君忙启书来一看,却是观星望气、奇门遁甲之书。道:“如今天下太平,要此何用?”又想此僧言语奇怪,也时尝有意无意去看他,遇晓得些的人,也虚心去问他。每⽇早晚,暗暗去观星象望气⾊,也都累累有验。只是时正在洪武末年,海內宴安,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未几,才娶得一个子,又值了双亲病,⽇间汤药不离,晚夕告天祈代,那有工夫到书上。到殁时,把一个新娶的媳妇⾐装都变卖了,来备⾐棺。一哭每至晕绝,庐墓三年,并不与媳妇同房,也无心出仕了。

  不期诏举明经,有司把他与⾼仲举都荐⼊京。程君楫授了四川岳池县教谕,⾼仲举授了试御史。仲举留京。程君楫自携了子到任。此时天子遭元鞑子搔扰,也都染了夷人风习。又是兵争之后,都尚武不尚文。这些生员都里递报充的,那个有意在文字上?他却不像如今的教官,只是收拜见,索节钱,全不理论正事的。⽇逐拘这些生员在斋房里,与他讲解,似村学究训蒙一般。有亲丧又与周给,加意作兴。还有一种奇处。他善能行遁法,每⽇在岳池与诸生讲谈,却又有时在朝邑与旧相知亲友议论,每晚当月⽩风清时,仍旧去观察天象。到了一夕,是洪武甲戍十月间,忽见荧惑星守在心度上,这荧惑星为执法之星,出则有兵,心度是天子正位。金火犯之,占为⾎光不止。火来守之,占为国无主。程君楫见了失惊道:“不好了,国家从此多事了。这不可不对朝廷说知,令他预防。”只见他夫人道:“天道渺茫,那可尽信。你又不是司天监,说甚么星象。”程教谕道:“这事众人不知,我独晓得,怎么不说?若得听信,免起⼲戈,岂不是南北生灵大幸。”即便上本道:“荧惑为蚩尤旗,所在兵兴,窃恐明年北方有暴兵起,乞固边防,饬武备,杜不虞,以安新祚。”本上,只见这些当国的道:“有这样狂生,妄言祸福。”又有几个心里皆在那厢要处置燕王的,疑心他来游说,即差官召他至京廷问,使命到来。其的道:“教你莫做声,果然今⽇惹出事来。”程教谕道:“何妨?我正要面阙一说。”其道:“你既去,我孤⾝也难回家,不若随你⼊京,看个下落。”两个一路到京,只见建文君责问他妄言惑众,要把他来处死。程教谕也不慌忙,叩头道:“小臣据所见直言,期圣上消弥,不意反见罪。今且囚臣,若明年不验,杀臣未晚。”建文仁慈之君,便命囚于刑部。可怜程教谕。

  直声拟作朝凤,囊首嗟同槛內猿。

  ⼊得刑部来,这狱卒诈钱,⽇间把来锁在东厮侧边,秽污触鼻,夜间把来上了柙。有几个捉猪儿,骂狗儿,摆布他要钱。有几个作好道:“程老爹也是体面中人,不可冲撞他。管狱老爹要见面钱,提控要纸笔钱,我们有些常例,料必晓得,料必拿来,难道肯爱几个钱,把⾝子吃苦?”又有几个来的道:“他这些酸子官,拿得甚钱出,不过把⾝子与面⽪捱捱吧。”做好做歹,甚是难听。及至程着人来望,送些饭来,这些狱卒见他不来使用,故意着牢中死囚都抢去吃了。正在难过,喜得⾼御史知道程教谕被监,恐怕狱中人难为他,便也着长班来吩咐狱官、狱卒,叫不许唣,又不时差人送饮食、⾐服来与他,又知他夫人在京,也不时送与柴米,夫人又自做些针指,⾜以自给。

  囚噤半年,不料永乐爷封为燕王在北平。因朝中齐尚书、⻩太常虑诸王封国太大,兵权太重,要削他们封国,夺他们兵,废了周王、齐王,渐次及燕,以致起兵靖难,取了蓟州,破了居庸,攻下怀来,天下震动。其时朝廷差长兴侯耿炳文为将,督兵三十六万,前往征讨。⾼御史因上本道:“教谕程济,明于占候,谙于兵机,乞放他从军自效。”建文君准奏,即便差官召他⼊朝,升他为翰林院编修,充军师,护诸将北征。程编修谢了恩回家。夫相见,犹如梦中,各诉苦楚,共说⾼御史好处。正去拜谢,只见⾼御史已来拜,程编修即忙出见,谢他周给。⾼御史道:“这是朋友当然,何必称谢。但只是北方兵起,已如兄言,不知⼲戈几时可息。”程编修叹息道:“仁兄,小弟时观星象,旺气在北,南方将星暗汶无⾊,胜负正未可知。”⾼御史道:“以兄大才,借着帷幄,必能决胜,勿负国家。”程编修道:“知而不言,罪在小弟,言如不用,弟亦无如之何。”两个别了。这厢自听耿总兵择⽇出师,随军征讨,大兵直抵真定。程编修进见道:“敌兵虽屡胜,然人心尚未归,况辽东杨总兵,大宁刘总兵,各拥重兵,伺其肘腋,未敢轻动。公不若乘此兵威直抵北平,三面受敌,可以必胜”不知这耿总兵,长于守城,怯于战。且道自是宿将,聇听人调度,止将兵分屯河间、郑州、雄县等处,不料靖难兵乘中秋,我兵不备,袭破雄县,并取郑州,直攻真定,杀得耿总兵大败⼊城。朝中闻知,召回耿总兵,另用曹国公李景隆,不知这曹国公又是个膏粱子弟,不谙兵机,又且复谏自用,忮刻忌人。始初闻知耿总兵不听程编修,以致失律,便依他言语,乘靖难兵在大宁,乘虚攻他北平,及至都督瞿能攻破张掖门,反又恐他成功,传令候大兵同进。‮夜一‬之间,被燕兵把⽔淋了城上,冻得铁桶一般,如何攻打,军士们又⽇在雪中,冻得手⾜都僵,如何会战。那些靖难兵马都是北人,受惯寒苦,全不在心上。先是燕王提攻大宁兵来救,次后城中杀出,內外夹攻,景隆大败而走。后复战于⽩沟河,先胜后败,随走济南,被围三月。程编修与铁参政、盛统兵,出奇战却,內召还景隆,以盛庸为将,编修遂与景隆还京师。

  四年正月,复与魏国公徐辉祖率师援山东,四月在齐眉山下大破靖难兵。魏国公与何总兵福,平总兵安,都议勒石纪功,建碑齐眉山下,以壮军威。碑上尽载当⽇总兵,与参赞力战官员姓名。竖碑的晚些,程编修独备牲醴,暗暗去祭那石碑。众人都道他不知捣甚鬼,不料就是这年,朝中道京师无人,召魏国公与程编修还朝,何总兵无援,不能守御。靖难兵长驱过此山。燕王爷见这新碑,问是甚么碑?左右答道是南兵纪功碑。燕王爷听了大怒道:“这厮们妄自矜夸,椎碎了。”只见帐前力士飞也似来,才椎得一下,又一个內侍跑来,道:“不要敲,爷叫抄碑上名字。”书写的来抄,碑上早已敲去一片,没了一个名字,却正是程编修的。后边这些碑上有名的,都不得其死,却不知有程编修。六月各处兵降的降,败的败。靖难兵直至龙潭,又至金川门,曹国公各王献了门,京师大。此时程编修在京忙对夫人说:“我将顾君,势不能顾卿矣,卿自为计。”夫人道:“妾计在一死,断不贻君之羞,烦君內顾。”言罢掩泪进房,解下系丝绦,悬梁自缢⾝死。正是:莫因妾故萦君念,孰识吾心似若坚。

  一死敢随陵⺟后,好披忠⾚亟回天。

  这边程编修竟奔⼊宮,只见这些內侍多已逃散,没人拦挡,直⼊大內。恰是建文君斜倚宮中柱上,长吁浩叹道:“事由汝辈作,今⽇俱弃我去,叫我如何。”望见程编修道:“程卿何以策我。”编修道:“燕兵已⼊金川门,徐常二国公虽率兵巷战,料也无济于事了。陛下宜自为计。”建文君道:“有死而已。”只见里面马皇后出来道:“京城虽破,人心未必附他,况且各处都差有募兵官员,又有勤王将士,可走往就之,以图兴复,岂可束手待毙。”建文君道:“朕孤⾝如何能去。”程编修道:“陛下如决计出逊,臣当从行。”马后便叫宮人,里边取些金珠以备盘费。建文君便将⾝上龙衮脫去,早宮人已拿一匣来至,打开一看,却是杨应能度牒一张,剃刀一把。建文君见了道:“这正是祖爷所传,诚意伯所留。道后人有大变开此,想端为今⽇。朕当为僧了,急切得何人披剃?”程编修道:“臣去召来。”这边马后另取金珠,那边程编修竟奔到兴隆寺,寻了主僧溥洽,叫他带了几件僧行⾐服,同⼊大內,与建文君落了发,更了⾐。建文君对溥洽道:“卿慎勿怈。”溥洽叩首道:“臣至死不言。”先出宮去了。建文君对马后垂泪道:“朕不能顾卿了,但北兵⼊城,寻朕不得,必至研求,卿何以隐之。”马后道:“圣上只顾去,臣妾当作诳楚之韩成,断不作事文之怀嬴。”两下痛哭分手。建文君为僧,程编修改装作一道人,从宮中地道里出天坛去了。正是:天意潜移不可留,衮⾐难驻旧神州。

  飘零一似云无蒂,冉冉随风度岭头。

  这厢马后送了建文君,便回⼊宮中,将当时在侧边见闻的宮人,尽驱⼊宮,闭了宮门,四下里放起火来,马皇后着了衮冕,端坐火中而死。

  几年硕德正中宮,谁料今来国运终。

  一死不辞殉国事,化烟飞上祝融峰。

  此时靖难兵已⼊城,见宮中火起,都道是建文君纵火自焚,大家都去拥立新君,护从成祖谒了陵,登极。当⽇群臣有不肯归附自尽的,有邦周是修一起。不肯归附逃去的,有御史叶希贤一起。成祖所指名做奷族灭的,方文学一起,还有⾼御史翔,他知北兵⼊城,着人去寻程编修,只见回复道:“程编修不知去向,只有夫人自缢在房,尚未收敛。”⾼御史道:“程君果以智自全了。”拿出几两银子,着人去殡敛程夫人,葬于燕子矶隙地,立石纪名。闻道宮中火发,建文君自焚,就制了斩衰,⼊宮哭临,恰遇着成祖登极之⽇。成祖见了大恼,道:“你这⼲奷臣,作此举动,殊是可怪。”⾼御史道:“先君初无失德,今⽇宾天,在殿下虽云叔侄,犹是君臣,当为举哀发丧,自不行礼,反责行礼之臣。”成祖道:“他今⽇之死,俱是你们奷陷他,还来強词。”叫驱出斩首。⾼御史道:“我之此来,自分必死,但我死正从先君于九泉,⽇后你死何以见祖宗于地下。”便放声大骂。成祖越恼,传旨剐在都市,还又将他九族诛灭。可怜⾼御史:酬君宁惜死,为国不知家。

  义气凌云直,忠肝伴⽇斜。

  不说⾼御史⾝死,话说建文君与程编修两个离了京城,还拜辞了皇陵,好生凄惨。两个商议,建文君主意道:“齐、⻩二人在外征兵,又苏州知府姚善,宁波知府王遥徽州知府陈彦回,俱各起兵,不若投地以图恢复。”程编修道:“北兵⼊京,圣上出逊,上下人心解体,小人贪功害正,臣还虑此数人不免,如何能辅助圣上?不若且避向湖广不被兵之处,徐图机会。”建文君道:“似此仅可苟免一⾝,何如一死为愈。”两上只得向湖广进发,那建文君在路上呵:⽔泻辞宮泪,山攒失国眉。

  野花皆惹恨,芳草尽生悲。

  只见建文君对程编修:“如今我你在路,也须避些嫌疑,以后你只称我师⽗,我只叫你做程道者,‘君臣’二字再休题起了。”说罢泪如雨下。道者见了说:“人都道出家离烦恼,师⽗这烦恼是离不得的,但似这等悲哀郁抑,也是惹人疑处,师⽗还宜节哀。”建文道:“当⽇龙楼凤阁,今⽇⽔宿山栖;当⽇弁冕衮⾐,今⽇缁⾐皂笠,忧愁之极,也不想珍馐百味,粉黛三千,但想起祖爷百战,挣这天下,我又不曾像前代君王荒滢暴,竟至一旦失了。云⽔为僧,才一念及,叫我如何消遣?”两个反又悲伤了一番。于路一应肩挑行李,借宿买饭,俱是程道者支撑,后边建文君知道马皇后死于火,程道者访知他自缢,⾼御史不屈被刑,草草备了些祭礼,深夜在旷野之处,祭奠了一番。以后凡遇舂秋,⾼皇、太后、懿文太子、皇妃忌辰,俱各把些麦饭、田蔬祭献。行至⻩州,建文君因为忧郁,感成一病。那程道者便借下个小庵歇宿,赎药调理,无所不至。建文君终是皇帝生,自在惯了,有些需索不得,不免不快,形之词⾊。程道者略不在意,越加小心。忽一⽇对程道者道:“我这沦落,于理应该,以你的才,若肯败节,怕不得官;就不然,回到家乡,田园还在,也可得个快乐,不若你去吧。”道者道:“一自⼊宮,臣已是自缢,绝无家累相牵,师⽗若无我,一步也如何去得。此后只愿恢复得成,同归金阙;恢复不成,也同老草莽,再无退悔之心。”建文君道:“看此光景,恢复难望了,只是累你受苦,于心不安。”道者道:“师⽗且将息⾝体,莫把闲事在念。”一病数月,渐已痊安。道者见庵中人,是有厌烦的意思了,便扶持建文君离了小庵,把些银子谢了他,再往武昌进发。正是:难同皎⽇中天丽,却作游云海角浮。

  行至长沙,有⼲无藉的人倡为⽩莲教,拥一个妖僧为主。有一妖镜,妖僧照时,就见他头带平天冠,⾝穿衮龙袍,其余或是朝⾐朝冠,或是金盔金甲,文武将吏也有照出驴马畜生,都求妖僧忏悔,信从了他。那妖僧道:“天数我当为中原天子,汝等是辅弼大臣,汝等当同心合意,共享富贵。”当⽇山野愚民为他诳惑,施舍山积,聚作粮饷,结有与数万,意将。建文君要往相从,道者道:“这⼲人断不能济事,况他已拥立妖僧作主,必不为师⽗下,若去住从,徒取其辱。”建文君道:“与其泯泯,死在道路,还是猛烈做他一番。”道者道:“不若待他作红巾之类,先扰了天下,离了人心,师⽗乘势而起。”建文君不听,到那地方,只见妖僧据一个大寺中,先有一来礼拜女人,生得标致。曾在镜中照得他带着皇后冠服,便立做皇后,还有好些妇女,做了嫔妃。两个徒弟,湛然、澄然,做宰相,只是叫人念佛布施。两个村夫张铁、周逞做将军,也只取他⾝体魁伟,形状凶猛。⼊火的,先备礼见了宰相,后见妖僧要称臣舞蹈。程道者对建文君说“师⽗,你甘心么?”两个就不⼊伙。不多几时,他兵不是训练的,又没个队伍,不上一月,已被官兵剿除,还行州县捉拿余。凡是游食僧道,多遭拘执,多亏得有了度牒。又是程道者遇着盘诘,或是用钱,或是用术,脫⾝⼊川。闻得重庆府大善庆里有一个僧人,极奇怪,好饮酒,狂哭不念经典,只是读《易经-乾卦》、《离蚤》里人为他建有丛林,必竟是靖难遗臣,不若投他,暂时息肩。不期到得⽩龙山,此僧又已圆寂,有几个和尚,恰似祖传下的寺宇,那肯容留人?两人只得又离了,往来蜀中。一⽇在成都市上,遇着一个箍桶的,一见建文君,便扯住大哭,拜倒在地,他回家,一市惊怪。及到家,却是一斗之室,不能容留;且因市上惊疑,势难驻⾜,只得又往别县。在江油时,供宿正觉禅寺,薄晚只见一个补锅的挑了个担儿,走⼊来,一见便掩了房门,倒地哭拜,道:“臣于市中已见陛下,便相认,恐召人物⾊,故特晚间来见,愿随陛下云游。”建文君垂泪道:“此来⾜征卿忠尽,但我二人⾐食尝苦不给,尝累程道者餐耝忍冻,多卿又恐为累。且三人同行,踪迹难隐,卿可在此,朕已铭卿之忠矣。”补锅匠再三要随行,建文君再三谢却,补锅匠只得将⾝边所有工银,约五七钱,却有百十余块,递上道者说:“权备中途一饭之费。”垂泪叩辞去讫。此时微微听得朝廷差胡尚书访求张三丰,自湖广⼊川。程道者道:“此行专为师⽗。”两人又舍了蜀中,往来云贵二省。十余年,或时寄居萧寺,遭人厌薄;或时乞食村夫,遭他呵骂;或时陰风宿雨,备历颠危;或时受冻忍饥,备尝凄楚。尝过金竺长官司,建文君作一诗题在石壁上道:其一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漏无声⽔自沉。

  遥想噤城今夜月,六宮犹望翠华临。

  其二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屋寄云标。

  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欠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知何处,惟有群鸟早晚朝。

  程道者也作一诗相和道:其一

  吴霜点点发⽑侵,不改唯余匪石心。

  作客岁华应自知,避人岩壑未曾深。

  龙蛇远逐知心少,鱼鹏依稀远信沉。

  強解愁无可解,短筇⾼岫一登临。

  其二

  灶冷残烟择石敲,奔驰无复旧丰标。

  迢迢行脚随云远,炯炯丹心伴⽇遥。

  倦倚山崖成石枕,闲寻木叶补寒袍。

  金陵回首今何似,烟雨萧萧似六朝。

  建文君忽对程道者说:“我年已老,恢复之事,竟不必言。但⾝死他乡,谁人知得,不若寻一机会回朝归骨皇陵,免至泯没草野。”两个就也尝在闹市往来,却无人识认。一朝在云南省城‮行游‬,见有头踏过来,两人便站在侧边,偷眼一看,那轿上坐的却是旧臣严震直,奉使趾过此。建文君即忙突出道:“严卿,何处我?”那时严尚书听见愕然,忙跳下轿道:“臣不知陛下尚存,幸陛下自便,臣有以处。”等建文君去了,上轿回到驿中,暗想道:今⽇我遇了建文君,不礼请他回去,朝廷必竟嗔我,倘同他回去,朝廷或行害了,恰是我杀害他了,如何是好。又叹息道:“金川失守,我当为他死节,就如今为他死,已多活几十年了。”便于半夜自缢⾝死。次早,这边建文君又往见他,要他带回京。只见驿前人沸沸腾腾,道:“不知甚原故,严爷自缢⾝死了。”县官在驿里取材、取布,忙做一团。建文君听了,吃了一惊道:“我要去不得去,又害了他一条命。”只得与程道者隐⼊深山。

  又是年余,是正统庚申,决计要回。走至云南省城大灵禅寺中,对住持道:“我是建文皇帝。”这些和尚尽皆惊怪,报与抚按三司,接到布政司堂上坐定。程道者相随,对各官道:“我朱允,前胡给事名访张邋遢,实是为我。今我年老,归京师,你们可送我至京。”三司只得将他供给在寺中,写本奏上,着驰进京。在路作诗曰: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自流。

  长乐官中云气散,朝元阁下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呑声泣未休。

  迤逦而来,数月抵京,奉旨暂住大兴隆寺,朝廷未辨真伪,差一个曾经伏事的太监吴亮来识认,只见建文君一见便道:“吴亮,你来了么?”那吴太监假辨道:“谁是吴亮,我是太监张真。”建文君道:“你哄谁来、当⽇我在便殿,正吃子鹅,撇一片在地上赐汝。那时你两手都拿着物件,伏在地下,把⾆来吃了,你记得么?”吴亮听得,便拜在地下,嚎啕大哭,不能仰视,自行复命去了。

  十年辞风辇,今⽇拜龙颜。

  只见当晚,程道者走到禅堂,忽见一个胡僧,眉发如雪,有些面善,仔细去看他。只见那胡僧道:“程先生,你大事了毕,老僧待你也久了。”程道者便也醒悟,是维摩寺向遇胡僧,就向前拜见了。道:“劳师少待,我当随行。”时已初更,程道者来对着建文君道:“吴亮此去,必来圣上了。臣相从四十年,不忍分手,但圣上若往噤中,必不能从,故此先来告辞。”建文君道:“我这得归骨京师,都是你的功,我正要对宮里道你忠勤,与你还乡,或与你一大寺住持,怎就飘然而去?”程道者道:“臣已出家,名利之心俱断,还图甚还乡,住持?只数十年相随,今⽇一旦拜别,不觉怅然。”两个执手痛哭。道者拜了几拜,相辞。这边建文君⼊宮,那边程道者已同胡僧去了。其时朝中已念他忠,来召他;各官也慕他忠,来拜他。不知他已与胡僧两个飘然长往,竟不知所终。这便是我朝一个不以兴废动心,委曲全君,艰难不避的知士么?这人真可与介子推并传不朽。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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