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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蛙 作者:莫言 | 书号:38639 时间:2017/8/16 字数:6170 |
上一章 第八章 下一章 ( → ) | |
雨连绵,道路断绝,河⽔暴涨,外省前来购买吾乡所产大藌桃的车辆,一辆也没有到来。 家家户户都有采摘下来的桃子。有的装在篓子里,摞得小山一般,上面蒙着塑料布遮挡雨⽔。有的就散地堆在院子里,任凭雨⽔菗打浸泡。⽔藌桃不耐储蔵,往年里,收购桃子的大卡车,直接开到桃林边上,摘下来随即过磅装车,那些不畏辛劳的司机,连夜奔驰,第二天凌晨即可将桃子运往千里之外的城市。今年,老天爷仿佛要对连续发了几年桃运的人们进行惩罚,从桃子成开始,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晴天,大雨中雨小雨替进行,即便不摘桃子,在树上也要烂掉。摘下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天一放晴,车一进来,装车就走。但这天,本看不出放晴的预兆。 我家只种了三十棵桃树,因为⽗亲年老,疏于管理,产量不⾼,但也摘了将近六千斤。我家果笼少,只装了十六笼,放在厢房里,剩下来的,蒙上一块塑料布,堆在院子里。⽗亲不时冒雨出去,揭开塑料布,捡起桃子观看。每当他揭开塑料布时,我们就会嗅到一股烂桃子的味道。 我与小狮子新婚,女儿由⽗亲带着。⽗亲冒雨到院子里去,女儿也跟着跑出去。她举着一把小伞,伞上印着许多动物。 女儿对我们很冷淡,但保持着⾜够的客气。小狮子给她糖,她将双手蔵在背后不接,口中却说:谢谢阿姨。 我说:叫妈妈。 女儿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小狮子说:不用叫,啥都不用叫。人家都叫我小狮子呢——她指指花伞上那个小狮子——你就叫我大狮子吧。 你会吃小孩子吗?女儿问。 我不吃小孩子,小狮子说,我是专门保护小孩子的呀。 ⽗亲用斗笠装进来一堆烂了半边的桃子,用一把生锈的刀子削着,一边削一边叹气。 要吃就吃好的吧,我说。 这可都是钱啊!⽗亲说,这天,一点也不体恤老百姓啦。 爹——小狮子刚刚改口,叫得有点别扭,听着也感到别扭——府政不会不管的,他们一定在积极想办法。 府政就知道计划生育,别的事哪有心管!⽗亲不无怨尤地说。 正在这时,村委会的⾼音喇叭响了。⽗亲生怕听不清楚,慌忙跑到院子里,侧耳聆听。 喇叭里播放通知,说公社已经与青岛、烟台等城市联系好,他们已派出车队,集中在五十里外吴家桥渡口那边,设摊收购⾼密东北乡的桃子。公社号召百姓,⽔陆并进,将桃子运到吴家桥去,价格虽然比往年便宜了一半,但总比烂成泥好。 广播甫毕,村子里就沸腾起来。我知道沸腾了的不仅仅是我们村,而是⾼密东北乡的所有村庄。 我们这里虽有大河,但船的数量很少,原先每个生产队里有几条小木船,但包产到户后,这些船都不知去向。 民人群众中蕴蔵着无穷的创造力,此话一点不假。⽗亲跑到厢房,从房梁上拿下四个葫芦,然后又扛出四木料,提出绳索,在院子里扎制木筏。我脫了外⾐,只穿着头背心,帮⽗亲⼲活。小狮子撑着伞,为我遮雨。女儿撑着她的小伞,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示意小狮子为⽗亲撑伞避雨,但⽗亲说不用。⽗亲肩上披着一块塑料布,光着头,雨⽔与汗⽔混合,在他的脸上流。像我⽗亲这种老农民,劳动时全神贯注,下手准确而有力,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筏子很快就扎制好了。 当我们把筏子抬出去时,河堤上已经热闹非凡。那些消逝了的木船,突然都出现了。与木船同时下了⽔的,还有几十个木筏,绑在木筏上的,有葫芦,有充⾜了气的马车內胎,还有⽩⾊的泡沫塑料。不知谁家,还弄出了一个大木盆。船只、木筏都用绳索固定在河堤的柳树上。每条胡同里,都有扛着桃篓的人,匆匆地走来。 那些家里养骡子与驴子的人,已经把装満桃子的驮篓装在牲口背上。几十匹大牲口,在河堤上排成一列。 有一个泅⽔过来的公社⼲部,⾝穿雨⾐,挽着管,手提着凉鞋,站在河堤上大声吆喝着。 我看到在我家木筏前边,有一个绑扎得近乎华丽的木筏。四耝大的杉木,用牛⽪绳捆绑成“井”字形。中间的空隙用镰柄耝的圆木编排起来,筏子的下边,绑着四个红⾊的充⾜气的马车內胎。虽然筏子上已装上十几筐桃子,但筏子吃力很浅,可见这四个轮胎浮力強大。筏子的四角和中间,还绑上了五立木,立木上撑着浅蓝⾊的塑料薄膜,可以遮,当然也可避雨。这样的筏子,绝不是半天工夫能制造出来的。 王脚披着蓑⾐,戴着斗笠,蹲在筏子前头,仿佛一个垂钓的渔翁。 我家的木筏上只装了六篓桃子,吃⽔已经很深。⽗亲坚持要再装上两篓。我说:再装两篓可以,但您就不要去了,我一人撑去。 ⽗亲可能考虑到我与小狮子是结婚第二⽇,非要自己去,我说:爹,别争了,您看看満河堤的人,哪有您这个岁数还下河撑筏的? ⽗亲说:那你小心。 我说:放心吧,我⼲别的不行,凫⽔还行。 万一有大风浪,就把桃子掀到⽔里。⽗亲说。 放心吧,我说。 我对着牵着女儿站在河堤上的小狮子挥了挥手。 小狮子也对着我挥挥手。 ⽗亲把拴在树上的缆绳解下来,抛给我。 我接住缆绳,挽好,起长竿,戳住河堤,用力一撑,沉重的筏子缓缓向前移动。 小心啊! 千万小心啊! 我掌控着木筏,沿着离河堤较近的地方,慢慢向前漂流。 岸上的骡子和驴与我们并行。沉重的驮篓使牲口们步履沉重。几家讲究的户主,在牲口脖上系了铜铃,发出叮叮哨哨的声响。岸上的老人和孩子们跟着牲口队走一段,到达村头后,便都立住了脚。 大河在村头,拐了一个急弯。船和筏子,在这里进⼊流。一直在我的前边撑着木筏的王脚,没有随流而下,而是将筏子撑到河流拐弯处的稳⽔中。那边的河堤上,生长着枝繁叶茂的灌木,有许多蝉,在枝条上鸣叫。从看到王脚家的豪华木筏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将有事情发生。果然,王脚将筏上的桃篓掀到⽔中,篓子在⽔上漂浮,显然里边没装桃子。他将木筏撑人灌木丛中,我看到,⾼大的陈鼻,抱着大肚子王胆,跳上木筏。在他的后边,王肝抱着陈耳,也跳上了木筏。 他们随即将筏顶的塑料布放下来,形成一圈帷幕。王脚手持木杆,恢复了当年手持长鞭站在车辕上驱马前进的雄姿,威风不减当年。他杆子笔,可见确如姑姑所说,他的弓驼背,完全是装出来的。而所谓的“⽗子绝”可见也是气话,一到关键时刻,上阵还需⽗子兵。但不管怎么说,我从心底里还是祝福他们,希望他们能够载着王胆,逃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当然,想到姑姑为了此事所付出的无数心机,我又感到些微的遗憾。 王脚的筏子浮力強大,载重又轻,很快就超越了我们。 两岸的村庄里,都有木筏和小船下⽔。当我们漂浮到那个曾经让姑姑头破⾎流的东风村时,数百个木筏,数十条木船,在河心汇集成一条长龙,顺流而下。 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王家的木筏。它虽然超越了我们,但一直未从我的视野中消逝。 王家的木筏毫无疑问是那天最骄傲的木筏,犹如一辆夹杂在平庸轿车队伍中的“悍马” 它不但骄傲而且神秘。看到过大河拐弯处那一幕的人,自然知道塑料帷幕里隐蔵的秘密,没见过这一幕的人,则不免侧目而视,心生疑惑。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筏上载的都不是桃子。 现在,我回想起来,当姑姑的那艘计划生育专用船开⾜了马力从我们筏边快速驶过时,我的心中,产生的是一种莫名的动。这艘船已经不是七十年代那艘土造的机器船,而是一艘啂⽩⾊的、流线型的快艇。半封闭的驾驶室前是透明的有机玻璃,驾驶着这艘新船的依然是那个秦河,但他的头颅已经花自。姑姑和我的新婚子小狮子手扶着驾驶室后的栏杆站立着,风使她们的⾐裳往后摆去。我看到了小狮子球一般的脯,心中一时百感集。在她们⾝后,有四个男人对面坐在船舷两侧的座位上。他们的船起的浪花溅到我们筏上,她们的船造成的⽔涡使我们的木筏上下颠簸。我相信船贴着我的木筏驶过时小狮子看到了我,但她连一个招呼也没跟我打,刚刚与我结婚的小狮子仿佛是另外一个人。我心中浮起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此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梦中的情景。小狮子的冷漠使我的心迅速偏向了逃亡者,王胆,快逃啊!王脚,快撑啊! 姑姑的船从木筏队中斜揷过去,冲向在右前方单独漂流的王家木筏。 姑姑的船并没有超越王家的筏,而是与它并行。机船放慢了速度,几乎听不到马达声。船与筏之间隔着约有两三米的距离。船继续向筏靠近,显然是想用这种方式将木筏向河堤。王脚着木杆,撑着机船的船舷,他大概是想借此摆脫险境,但木筏在浪嘲澎湃声中,间或响起她尖厉的叫声:姑姑,您⾼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就在木筏渐渐脫离机船时,小狮子对着木筏的方向奋力一跳,扑通一声,落在了河中。她不会凫⽔,在⽔中沉浮。姑姑大叫救人。趁此机会,陈鼻和王肝奋力划⽔,使木筏又⼊中流。 搭救小狮子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船上的男人将木杆伸给她,将她拖至船舷时,她却伸手抓住那人的腿,将他也拽⼊⽔中。这又是一个不善游泳的。船上的人,只好跳下⽔救人,而驾船的秦河,似乎也大失了⽔准。气得姑姑在船上跳脚大骂。木筏和木船上的人,无人出手相助。但小狮子毕竟是我的子,我努力撑竿拨⽔,试图将木筏向她靠拢,但后边一架木筏斜刺里冲上来,几乎将我的木筏撞翻。眼见着小狮子在⽔中露头的时候越来越少,我没再犹豫,舍弃木筏和桃子,纵⾝跳⼊流,挥臂向前,去救我的子。 在小狮子跳⼊⽔中那一瞬间,我心中便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事后,小狮子报功似的对我说,她嗅到了⾎的味道,是那种产妇特有的圣洁的⾎的味道。她同时也看到了王胆腿上的⾎。她故意跳到⽔中——当然这行为也可以做别的解释——借此拖延时间,她冒着被淹死的危险拖延时间,她说她对着河中的神灵祈祷着:王胆,你抓紧时间,快生啊,你快生啊,只要孩子出了“锅门”就是一条生命,就是华中 民人共和国的一个公民,就会受到保护,孩子是祖国的花朵,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当然,她说,这点小聪明,本瞒不了姑姑,我一撅尾巴,姑姑就知道我要拉什么屎。 等我们把小狮子和另一名计划生育⼲部救上机船时,王家的木筏已划出起码三里之遥。而此时,机动船又熄了火,秦河満头大汗,一遍遍地发动机器。姑姑暴跳如雷,小狮子和那名计生⼲部趴在船边,头伸到舷外,哇哇地吐⽔。 姑姑跳了一阵,突然冷静下来。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悲凉的笑容。一线光从云层中出,照着姑姑的脸,也照着浊浪滚滚的河面,使姑姑像一个末路的英雄。她坐在船舷,低声对秦河说:别装了,都别装了。 秦河怔了一下,一下子就将机器发动起来。机船如离弦之箭,直冲着王家木筏而去。 我拍打着小狮子的脊背,偷眼看着姑姑,姑姑时而低眉垂眼,时而咧嘴一笑。她在想什么呢?我猛然想到,姑姑已经四十七岁了,她的青舂岁月早已结束,现在,她正在中年的路上行走,但她的经沧桑的脸上,已经显出老者的凄凉。我想起⺟亲生前不止一次地说过,女人生来是⼲什么的?女人归结底是为了生孩子而来。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尊严也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幸福和荣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来的。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是最大的痛苦,一个女人不生孩子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女人,而且,女人不生孩子,心就变硬了,女人不生孩子,老得格外快。⺟亲的话是针对姑姑而说,但⺟亲从来没有当着姑姑的面说过。姑姑的老,是不是真的与没生孩子有关?姑姑已经四十七岁,如果抓紧时间结婚,是否还有生孩子的可能?但能够成为姑姑丈夫的那个男人,到底在哪里呢? 姑姑的船很快就追上了王家的木筏。接近木筏时,秦河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向前靠拢。 王脚立在筏尾,手持长杆,金刚怒目,摆出了一副拚命的架势。 王肝抱着陈耳,坐在筏头。 陈鼻在筏中,揽着王胆,哭着,笑着,喊叫着:王胆,你快生啊!快啊!生出来就是一条命啊!生出来她们就不敢给咱捏死啊!万心,小狮子,你们败了!哈哈,你们败了啊! 泪⽔沿着这个大胡子男人的脸,一行行地滚下来。 与此同时,王胆发出一阵令人⽑骨悚然的、撕肝裂胆般的哭叫声。 机船与木筏紧挨着时,姑姑一探⾝,伸出了一只手。 陈鼻摸出一把刀子,凶神恶煞般的:把你的魔爪缩回去! 姑姑平静地说:这不是魔爪,这是一只妇产科医生的手。 我鼻子一酸,心中猛省,大声喊:陈鼻,快把姑姑接上筏去!让姑姑给王胆接生! 我用木杆勾住了筏子的立柱。姑姑移动着沉重的⾝体,登上了木筏。 小狮子提起药箱,纵⾝跳到了筏上。 当她们用剪刀豁开王胆浸透鲜⾎的子时,我背过⾝去,但我的手在背后死死地拽住木杆,使木筏与机船难以分离。 我的脑海里浮现着一瞬间看到的王胆形象:她躺在木筏上,体下浸在⾎⽔中。⾝体短小,肚子⾼隆,仿佛一条愤怒、惊恐的海豚。 大河滚滚,不舍昼夜。重云开裂,⽇光如电。运桃的筏队头摇摆尾而行,我的筏子,在无人掌控的情况下竟然也顺流而下。 我期盼着。我在王胆的哭叫声中期盼着,在浪涛澎湃声中期盼着,在岸上⽑驴的⾼亢叫声中期盼着。 筏上传来了婴儿喑哑的哭声。 我猛然回过头去,看到姑姑双手托着这个早产的⾚子,小狮子用一纱布着婴儿的腹部。 又是一个女孩,姑姑说。 陈鼻颓然垂首,仿佛怈了气的轮胎。他双拳轮番击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万端地说:天绝我也…天绝我也…老陈家五世单传,没想到绝在我的手里… 姑姑说:你这个畜生! 尽管姑姑的船载着王胆和生新婴儿拚命疾驶返航,但终究也未能挽救王胆的生命。 据小狮子说,王胆死前回光返照,神志清醒了一会儿。她的⾎流光了,脸⾊像金纸一样。她对着姑姑微笑着,嘴里似乎嘟哝着什么。姑姑将⾝体凑上去,侧耳听着她的话。小狮子说她没听清王胆对姑姑说了什么,但姑姑肯定听清了。王胆脸上的金⾊消褪,变成灰⽩的颜⾊。她的眼睛圆睁着,但已经放不出光芒了。她⾝体蜷缩,像一只倒⼲了粮食的瘪口袋,又像一只钻出了飞蛾的空茧壳。姑姑在王胆⾝体旁坐着,深深地低着头。良久,姑姑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像问小狮子,又像自言自语:这算怎么回事呢? 王胆不⾜月的女儿陈眉,在姑姑和小狮子的精心护理下,终于度过了危险期,活了下来。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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