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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红高粱家族 作者:莫言 | 书号:38640 时间:2017/8/16 字数:51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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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被单廷秀看中后,不知有多少人向曾外祖⽗和曾外祖⺟道过喜。虽然也想过上马金下马银的好⽇子,但更盼着有一个识字解文、眉清目秀、知冷知热的好女婿。在闺中刺绣嫁⾐,绣出了我未来的爸爸的一幅幅精美的图画。她曾经盼望着早⽇成婚,但从女伴的话语中隐隐约约听到单家公子是个⿇风病患者,的心凉了,向她的⽗⺟诉说心中的忧虑。曾外祖⽗遮遮掩掩不回答,曾外祖⺟把的女伴们痛骂一顿,其意大概是说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之类。曾外祖⽗后来又说单家公子读诗书,⾜不出户,⽩⽩净净,一表人材。恍恍惚惚,不知真假,心想着天下无有狠心的爹娘,也许女伴真是瞎说。又开始盼望早⽇完婚。丰腴的青舂年华辐着強烈的焦虑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着躺在一个伟岸的男子怀抱里缓解焦虑消除孤寂。婚期终于熬到了,被装进了这乘四人大轿,大嗽叭小唢吶在轿前轿后吹得凄凄惨惨,止不住泪流面颊。轿子起行,忽悠悠似腾云驾雾。偷懒的吹鼓手在出村不远处就停止了吹奏,轿夫们的脚下也快起来。⾼粱的味道深⼊人心。⾼粱地里的奇鸟珍禽⾼鸣低啭。在一线一线光进昏暗的轿內时,心中丈夫的形象也渐渐清晰起来。她的心像被针锥扎着,疼痛深刻有力。 “老天爷,保佑我吧!”心中的祷语使她的芳冲动。的上有一层纤弱的茸⽑。鲜嫰茂盛,⽔份充⾜。她出口的细语被厚重的轿壁和轿帘昅收得⼲⼲净净。她一把撕下那块酸溜溜的罩头布,放在膝上。按着出嫁的传统,大热的天气,也穿著三表新的棉袄棉。花轿里破破烂烂,肮脏污浊。它像个棺材,不知装过了多少个必定成为死尸的新娘。轿壁上衬里的⻩缎子脏得流油,五只苍绳有三只在头上方嗡嗡地飞翔,有两只伏在轿帘上,用状的黑腿擦着明亮的眼睛。受闷不过,悄悄地伸出笋尖状的脚,把轿帘打开一条,偷偷地往外看。她看到轿夫们肥大的黑⾊衫绸里依稀可辨的、优美颀长的腿,和穿著双鼻粱⿇鞋的肥大的脚。轿夫的脚踏起一股股噗噗作响的尘土。猜想着轿夫耝壮的上⾝,忍不住把脚尖上移,⾝体前倾。她看到了光滑的紫槐木轿杆和轿夫宽阔的肩膀。道路两边,板块般的⾼粱坚固凝滞,连成一体,拥拥挤挤,彼此打量,灰绿⾊的⾼粱穗子睡眼未开,这一穗与那一穗本无法区别,⾼粱永无尽头,仿佛潺潺流动的河流。道路有时十分狭窄,沾満蚜虫分泌物的⾼粱叶子擦得轿子两侧沙沙地响。 轿夫⾝上散发出汗酸味,有点痴地呼昅着这男人的气味,她老人家心中肯定漾起一圈圈舂情波澜。轿夫抬轿从街上走,迈的都是八字步,号称“踩街”这一方面是为讨主家喜,多得些赏钱;另一方面,是为了显示一种优雅的职业风度。踩街时,步履不齐的不是好汉,手扶轿杆的不是好汉,够格的轿夫都是双手卡,步调一致,轿子颠动的节奏要和上吹鼓手们吹出的凄美音乐,让所有的人都能体会到任何幸福后面都隐蔵着等量的痛苦。轿子走到平川旷野,轿夫们便撒了野,这一是为了赶路,二是要折腾一下新娘。有的新娘,被轿子颠得大声呕吐,脏物吐満锦⾐绣鞋;轿夫们在新娘的呕吐声中,获得一种发怈的快乐。这些年轻力壮的男子,为别人抬去洞房里的牺牲,心里一定不是滋味,所以他们要折腾新娘。 那天抬着我的四个轿夫中,有一个成了我的爷爷——他就是余占鳌司令。那时候他二十郞当岁,是东北乡打棺抬轿这行当里的佼佼者——我爷爷辈的好汉们,都有⾼密东北乡人⾼粱般鲜明的格,非我们这些孱弱的后辈能比——当时的规矩,轿夫们在路上开新娘子的玩笑,如同烧酒锅上的伙计们喝烧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天王老子的新娘他们也敢折腾。 ⾼粱叶子把轿子磨得嚓嚓响,⾼粱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哭声,打破了道路上的单调。哭声与吹鼓手们吹出的曲调十分相似。想到乐曲,就想到那些凄凉的乐器一定在吹鼓手们手里提着。用脚撑着轿帘能看到一个轿夫被汗⽔溻的,更多地是看到自己穿著大红绣花鞋的脚,它尖尖瘦瘦,带着凄的表情,从外边投进来的光明罩住了它们,它们像两枚莲花瓣,它们更像两条小金鱼埋伏在澄澈的⽔底。两滴⾼粱米粒般晶莹微红的细小泪珠跳出的睫⽑,流过面颊,流到嘴角。心里又悲又苦,往常描绘好的、与戏台上人物同等模样、峨冠博带、儒雅风流的丈夫形象在泪眼里先模糊后漶灭,恐怖地看到单家扁郞那张开花绽彩的⿇风病人脸,透心地冰冷。想这一双乔乔金莲,这一张桃腮杏脸,千般的温存,万种的风流,难道真要由一个⿇风病人去消受?如其那样,还不如一死了之。⾼粱地里悠长的哭声里,夹杂着疙疙瘩瘩的字眼:青天哟——蓝天哟——花花绿绿的天哟——槌哟亲哥哟你死了——可就塌了妹妹的天哟——。我不得不告诉您,我们⾼密东北乡女人哭丧跟唱歌一样优美,民国元年,曲⾩县孔夫子家的“哭丧户”专程前来学习过哭腔。大喜的⽇子碰上女人哭亡夫,感到这是不祥之兆,已经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这时,有一个轿夫开口说话:“轿上的小娘子,跟哥哥们说几句话呀!远远的路程,闷得慌。” 赶紧拿起红布,蒙到头上,顶着轿帘的脚尖也悄悄收回,轿里又是一团漆黑。 “唱个曲儿给哥哥们听,哥哥抬着你哩!” 吹鼓手如梦方醒,在轿后猛地吹响了大喇叭,大喇叭说: “呣咚——呣咚——” “猛捅——猛捅——”轿前有人模仿着喇叭声说,前前后后响起一阵耝野的笑声。 ⾝上汗⽔淋漓。临上轿前,曾外祖⺟反复叮咛过她,在路上,千万不要跟轿夫们磨牙斗嘴,轿夫,吹鼓手,都是下九流,奷刁古怪,什么样的坏事都⼲得出来。 轿夫们用力把轿子抖起来,的庇股坐不安稳,双手抓住座板。 “不吱声?颠!颠不出她的话就颠出她的尿!” 轿子已经像风浪中的小船了,死劲抓住座板,腹中翻腾着早晨吃下的两个蛋,苍绳在她耳畔嗡嗡地飞,她的喉咙紧张,蛋腥味冲到口腔,她咬住嘴。不能吐,不能吐!命令着自己,不能吐啊,凤莲,人家说吐在轿里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轿一辈子没好运… 轿夫们的话更加耝野了,他们有的骂我曾外祖⽗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有的说鲜花揷到牛粪上,有的说单扁郞是个流⽩脓淌⻩⽔的⿇风病人,他们说站在单家院子外,就能闻到一股烂⾁臭味,单家的院子里,飞舞着成群结队的绿头苍绳… “小娘子,你可不能让单扁郞沾⾝啊,沾了⾝你也烂啦!” 大喇叭小唢吶呜呜咽咽地吹着,那股蛋腥味更加強烈,牙齿紧咬嘴,咽喉里像有只拳头在打击,她忍不住了,一张嘴,一股奔突的脏物蹿出来,涂在了轿帘上,五只苍绳像弹子一样到呕吐物上。 “吐啦吐啦,颠呀!”轿夫们狂喊着“颠呀,早晚颠得她开口说话。” “大哥哥们…饶了我吧…”在呃嗝中,痛不生地说着,说完了,便放声大哭起来。觉得委屈,觉得前途险恶,终生难脫苦海。爹呀,娘呀,贪财的爹,狠心的娘,你们把我毁了。 放声大哭,⾼粱深深震动。轿夫们不再颠狂,推波助澜、兴风作浪的吹鼓手们也停嘴不吹。只剩下的呜咽,又和进了一支悲泣的小唢吶,唢吶的哭声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优美。在唢吶声中停住哭,像聆听天籁一般,听着这似乎从天国传来的音乐。粉面凋零,珠泪点点,从悲婉的曲调里,她听到了死的声音,嗅到了死的气息,看到了死神的⾼粱般深红的嘴和⽟米般金⻩的笑脸。 轿夫们沉默无言,步履沉重。轿里牺牲的哽咽和轿后唢吶的伴奏,使他们心中萍翻桨,雨打魂幡。走在⾼粱小径上的,已不像亲的队伍,倒像送葬的仪仗。在脚前的那个轿夫——我后来的爷爷余占鳌,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寻常的预感,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把他未来的道路照亮了。的哭声,唤起他心底早就蕴蔵着的怜爱之情。 轿夫们中途小憩,花轿落地。哭得昏昏沉沉,不觉地把一只小脚露到了轿外。轿夫们看着这玲珑的、美丽无比的小脚,一时都忘魂落魄。余占鳌走过来,弯,轻轻地,轻轻地握住那只小脚,像握着一只羽⽑未丰的鸟雏,轻轻地送回轿內。在轿內,被这温柔感动,她非常想撩开轿帘,看看这个生着一只温暖的年轻大手的轿夫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千里姻缘一线穿,一生的情缘,都是天凑地合,是毫无挑剔的真理。余占鳌就是因为握了一下我的脚唤醒了他心中伟大的创造生新活的灵感,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 花轿又起行,喇叭吹出一个猿啼般的长音,便无声无息。起风了,东北风,天上云朵麇集,遮住了光,轿子里更加昏暗。听到风吹⾼粱,哗哗哗啦啦啦,一浪赶着一浪,响到远方。听到东北方向有隆隆雷声响起。轿夫们加快了步伐。轿子离单家还有多远,不知道,她如同一只被绑的羔羊,愈近死期,心里愈平静。口里,揣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它可能是为单扁郞准备的,也可能是为自己准备的。 的花轿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传说中占有一个显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洼子里的大洼子,土壤尤其肥沃,⽔份尤其充⾜,⾼粱尤其茂密。的花轿行到这里,东北天空抖着一个⾎红的闪电,一道残缺的杏⻩⾊光,从浓云中,嘶叫着向道路。轿夫们气吁吁,热汗涔涔。走进蛤蟆坑,空气沉重,路边的⾼粱乌黑发亮,深不见底,路上的野草杂花几乎长死了路。有那么多的矢车菊,在杂草中⾼扬着细长的茎,开着紫、蓝、粉、⽩四⾊花。⾼粱深处,蛤蟆的叫声忧伤,蝈蝈的唧唧凄凉,狐狸的哀鸣悠怅。在轿里,突然感到一阵寒冷袭来,⽪肤上凸起一层细小的⽪疙瘩。还没明⽩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听到轿前有人⾼叫一声: “留下买路钱!” 心里咯登一声,不知忧喜,老天,碰上吃饼的了! ⾼密东北乡土匪如⽑,他们在⾼粱地里鱼儿般出没无常,结帮拉伙,拉驴绑票,坏事⼲尽,好事做绝。如果肚子饿了,就抓两个人,扣一个,放一个。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送来多少张卷着蛋大葱一把耝细的两榨多长的大饼。吃大饼时要用双手卡住往嘴里塞,故曰“拤饼” “留下买路钱!”那个吃拤饼的人大吼着。轿夫们停住,呆呆地看着劈腿横在路当中的劫路人。那人⾝体不⾼,脸上涂着黑墨,头戴一顶⾼粱篾片编成的斗笠,⾝披一件大蓑⾐,蓑⾐敞着,露出密扣黑⾐和拦扎着的宽带。带里别着一件用红绸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东西。那人用一只手按着那布包。 在一转念间,感到什么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她掀起轿帘,看着那个吃拤饼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买路钱!要不我就崩了你们!”他拍了拍里那件红布包裹着的家伙。 吹鼓手们从里摸出曾外祖⽗赏给他们的一串串铜钱,扔到那人脚前。轿夫放下轿子,也把新得的铜钱掏出,扔下。 那人把钱串子用脚踢拢成堆,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轿里的我。 “你们,都给我滚到轿子后边去,要不我就开啦!”他用手拍拍里别着的家伙大声喊叫。 轿夫们慢慢呑呑地走到轿后,余占鳌走在最后,他猛回转⾝,双目直吃拤饼的人。那人瞬间动容变⾊,手紧紧捂住里的红布包,尖叫着:“不许回头,再回头我就毙了你。” 劫路人按着中家伙,脚不离地蹭到轿子前伸手捏捏的脚。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烫了似的紧着缩回去。 “下轿,跟我走!”他说。 端坐不动,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样。 “下轿!” 欠起⾝,大大方方地跨过轿杆,站在烂漫的矢车菊里。右眼看着吃拤饼的人,左眼看着轿夫和吹鼓手。 “往⾼粱地里走!”劫路人按着里用红布包着的家伙说。 舒适地站着,云中的闪电带着铜音嗡嗡抖动,脸上粲然的笑容被分裂成无数断断续续的碎片。 劫路人催着往⾼粱地里走,他的手始终按着里的家伙。用亢奋的眼睛,看着余占鳌。 余占鳌对着劫路人笔直地走过去,他薄薄的嘴绷成一条刚毅的直线,两个嘴角一个上翘,一个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气无力地喊着:“再走一步我就开!”他的手按在里用红布包裹着的家伙上。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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