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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土牢情话 作者:张贤亮 | 书号:39092 时间:2017/9/5 字数:59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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満纸荒唐言 ——摘自《红楼梦》 近几年来,我的生活用四个字就能概括:事与愿违。这一次又是如此。本来是想拒绝和她有管与被管之外的来往的,可是现在还非要设法和她建立某种暧昧的关系不可了;本来是已经生死置之度外,听天由命的,可是在危机真正来临时却又有生的留恋,非要积极地去求得解脫不可…老秦对我的动员,尽管有点似是而非,可我也无法反驳他。那的确是从生活中得出来的经验,有时,我觉得他真是个梅菲斯特斐勒司,虽然会引我去犯罪,但却给我开了新的思路。他善于把菗象的政治概念用到生活实际中去,为自己的行为和利益辩护。我是没有这种本领的。 奇怪的是:自那天我答应老秦去试一试以后,就被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紧紧抓住。基本上,我还是认为正在无产阶级专政下改造的时候,搞不允许做的事是犯法犯罪,对她来说更是不正当的,可是这种犯罪感却会成为一种刺,起在刘俊这些人手下既恐惧而又不甘俯首帖耳的反抗和报复。这种情绪使我奋兴不已,甚至缓冲了我悼念⺟亲的悲痛。 但是,这几天我找不到和她谈话的机会。这种话。又不是出工、收工时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虽然我弯着在⽔田薅草,她就坐在渠堤上乘荫纳凉,而咫尺天涯,我只能在偶尔的一瞥之间接受她脉脉含情的目光。 一天中午收工回来,小顺子又向大家宣布了一个小道消息:因为现在“犯人”都和大队在一起⼲活,看守用不了那么多人,稻田薅草任务又很紧张,连队准备撤下全部女战士,再把王富海派来看押我们。 “…哥儿们还告诉我,”小顺子又说“这些天连里是因为受了灾,又抢着薅草,没工夫整咱们。等秋收一罢,妈妈的!连里就开始一个个收拾咱们了。咱们大家都当心点,妈妈的!该写遗嘱的就写遗嘱吧…”小顺子虽然不出工,也没挨过打,可他总自觉地把他划在我们一起。 下午出工,走在路上,老秦对我说:“这事再不能拖了,现在,第一步,你必须扯着她,叫她设法赖在‘学习班’看我们。她要是一调走,这事就弄不成了。” 我思忖了一下,就装着系凉鞋的袢子,蹲在队列外面,等她和“多事先生” “怎样?听说你们女战士都要撤换下去。”他俩走上来,我揷在“多事先生”和她之间。 “就是。”她向我嫣然一笑“你着急啥?” “你能不能争取留在这里看我们?” “你放心吧。”她在我⾝后说“我都说好了,不会把我撤下去的。明天灌⽟米地的⽔,我让连里派我领你和这个疯子去。明天我把那个本子给你看。” 第二天早晨出工,果然,除了她,别的女战士都撤下去了;王富海又走马上任。我们呼完口号,她把我和“多事先生”叫出队列,押我们到⽟米地,其他人由王富海押到⽔稻田。 洪⽔从山上冲下来的矿物质和羊粪,等于给田野施了一次肥,⽟米长得黝黑茁壮,顶端都菗出了粉红⾊的花穗。宽大的叶片在晨风中抖掉了晶莹的露⽔,发出一片柔和而快的飒飒声。渠堤和沟沿上,长満肥嫰的猪耳菜、碧绿的野薄荷和⾼大茂密的艾蒿,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沁人的清香和一股好闻的苦味。 “快!给你。你钻进⽟米地里去看。”还没开始⼲活,她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夹在《⽑主席语录》里塞给我,然后押着“多事先生”去渠口开⽔管。 我急忙钻进青纱帐。一看,这不是什么央中文件,而是封面上写着“一百个怎么办”的油印小册子,翻开来,里面写着“受了批评怎么办?”“看到同志有缺点怎么办?”“在荣誉面前怎么办?”“工作不容易展开怎么办?”“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有冲突怎么办?”等等,整一百个问题,每一个问题下面注明《⽑主席语录》里的页码。原来这是一种对号⼊座“带着问题学”《⽑主席语录》的辅导材料。 我失望地把小本子一合,又怀疑她是在戏弄我,但转念一想,她知识浅薄,大概真的把这种学习方法看得非常奇妙,以为我会在这里面寻找到解救自己的方法吧。她的好意,总还是应该感谢的。 刷、刷、刷,她也钻进了⽟米地,头上沾着点点粉红的⽟米花穗。 “疯子把⽔管放开了,⽔到这里还有一会儿。”她奋兴得脸都红了“你看了吗?对你解决问题有帮助没有?” “谢谢你。”我站起来,把小册子和《⽑主席语录》还给她“有帮助,当然有帮助。” “上面来人说,啥问题都能从这里面找到解决:国中的,世界的,个人的,这里面都写着哩!”她把小册子包好,小心地揣到怀里,仰起脸看着我“可我文化浅,找了半天找不到:为啥叫你这样的好人受罪,叫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得意;为啥咱们的生活好了一阵子,又过一九六○年…” “别…别说这些了吧。”我不安地向阒无人迹的⽟米地望了望。 “好,瞧你…”她娇嗔地向我瞟了一眼,转了话题“哎!他们说你过去是诗人,啥叫诗人?” “诗人吗?”我“哼”地冷笑一声,一接触到个人问题,牢就来了“诗人就是专门说废话的人!” “瞧你!啥都不给我说实话!”她噘起好看的嘴,装出气恼的样子“你以为我不懂,看不起我。我以后不跟你好了!” 啊!但愿时光在瞬息之间退到十二年前,让我在那人的晴朗的蓝天下,在那人的碧绿的青纱帐里,重新开始… “唉——”而那时,我只能叹气,用无可奈何的调子说“我不是不跟你说,我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你不是不知道我的⾝份和处境…” “我不管!那有啥?你不也是人吗?”她又转嗔为笑,安慰我“你放心,就是你劳改,我也看你去。不过…”她截住话,沉昑着,低下头看着叠在一起的两手。 我没有敢接她的话问下去。和她单独在一起,我既有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那么一种微妙的动,又有一种仿佛濒临深渊的畏惧,这二者汇在一起,化合成了一种极为烦躁不安的心情,还是老秦说的对,在这里不可能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正正经经地谈恋爱,何况恋爱对象又是直接看押我的战士,现在,就在她背上熠熠闪光,而且她每天都要到“连首长”那里去报告我们“犯人”一天的言谈动静,我只觉得四周都充満了谋,到处都是陷阱;一个谋套一个谋,一个陷阱连一个陷阱;他们张开网要罗织我们,我们又起盾牌对付他们。于是,我极力想在她那纯洁光灿的脸上看出什么影,找到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哪怕是一丝不自然的笑容也不放过。 “那么,我倒要问你,你怎么能让刘连长听你的话的:你说不撤下去就不撤下去,你要把我们带来放⽟米地的⽔就来放⽔。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没…没有…”她马上慌起来,一双⽔灵灵的大眼睛躲开我的视线“没有…啥关系也没有。” “我不信!”我更怀疑了“好,你既然不肯说实话,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扛上铁锹,准备钻出⽟米地。 “别…别…你回来。”她紧张地抓住我的胳膊“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我…我就跟他说我受不了大田的苦。” “那他就不叫你去大田受苦了?” “我…我就让他…让他在我脸上拧了一下,我就跑出来了。” “就这点?” “就这点。我知道他安着坏心,我提防着哩!”她用噙着泪⽔的眼睛祈求地望着我“你放心吧,放心好了。我绝不让他沾着便宜。”接着,她叹息了一声,又有点懊丧地说“我本来不想跟他们混在一起,可现在…现在…算了!现在不跟你说这些,以后慢慢跟你说。” 在外面,自文化大⾰命以来,我也曾听到过不少利用手中的一点权力胡作非为的事,何况这样一个偏僻的连队。看来,她说的是可信的。 “好吧,”我红着脸,壮起胆子说“那么…那么你替我办件事,行不行?” “你说吧,啥事我都能替你去办。”她奋兴的,仰起孩子般天真的脸。 “你替我去发封信。不要在团里发,拿到外单位的邮电所发,行不行?” “那有啥!拿来吧!”她整整⾐服,一掠头发,仿佛现在就要动⾝似的“我到公社的邮政代办那里去发,就十来里路,近得很…你放心吧,啊,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的。”…她流露出一种极为満⾜的溺爱的表情,我发觉,她把我的怀疑,当成了嫉妒,当成了爱的表示。 晚上,吃完晚饭,我向老秦报告了今天的结果,当然略去了所有的细节。 “好!这就好!”老秦像电影里运筹帷幄的将军,在牢房里奋兴地踱着方步“现在的问题,就是怎样写这封信了。” 我们又进一步商量,这事与其瞒着大伙(在这个狭小的死屋,几乎是不可能的),还不如调动起人们的“积极”群策群力,于是,由老秦向大伙陈明利害关系,不能坐以待毙,使得除“多事先生”外都动开了脑筋。而老秦的确也有大将之风,很能采纳各种意见,最后制订好方案。 “第一,我们还不能完全相信这个乔班长。”老秦说“要是她把这封信给刘俊,那就整死我们也有道理的了。所以,这事得分两步走:第一步,先和王⽟芳取得联系,自然,这还得要这个乔班长转信,她真肯发信,转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等王⽟芳回信未,咱们再把详细情况写出去。第二,就是这第一封信,也不能让人看出是我们写的。我们用左手写,即使落在他们手里,也查不出笔迹来。” “不行。左手写的字一看就看出来。”马力说“要是他们查的时候,也叫咱们每个人都用左手写几个字,那不露馅了?” “有了!秦技术员,”一向沉默寡言的小陈,忽然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墙上糊的报纸“我们学那…反特小说写的…用报上的字…” “妈妈的!你这招太绝了!”小顺子一拍腿大。 “‘夫子不言,言必中’呀!”李大夫抹着胡子微笑着。 “行!”老秦也夸奖小陈“真有你的!” 随后,由我拟了稿,得到了老秦认可,大家就在昏⻩的灯光下在墙上寻找需要的铅字(幸亏我们牢房的电灯是彻夜不灭的)。找见了就用指甲剜下来,沾上李大夫剩的⽟米糊糊贴在⽩纸上。花了好大工夫,我们用型号不一的铅字拼成这样一封信: 王⽟芳同志:我们急需和你取得联系,如你想知道你爱人的死因,请速照信封的地址和姓名来信。 信拼好了,但信封是不能用铅字拼的。老秦问我:“这个乔班长会写字吗?” “我想会吧。我记得她好像说过,她念过两年小学。” “好,信封就叫她写代。小石只写一张王⽟芳姓名地址的条子给她,这样,就是发现,信里本查不出笔迹,信封的笔迹又是这个姓乔的。怎么样?这样就绝对保险了!”老秦洋洋得意地说。 第二天,在⽟米地里,我把封好的信和王⽟芳的姓名地址给她。 “王⽟芳?”她皱起眉头“是个女人的名字。” “当然,当然是个女的…” “咋?你不是说你家里没人了吗?咋又出来个女的?” “那…那是我姑妈,当然是个女的。” “哦——”她舒展开眉头,对我莞尔一笑,可是又马上疑问地歪着头“你姑妈有女儿吗?” “没有…只有两个表弟。” 这些话我都是随口说出的,连自己听了,都愤恨我说谎的本领。但是,在一连串恐怖和痛苦把对前途的希望摧毁以后,人就会沿着一个斜坡不由自主地滑下去。当时,我既愤恨我竟然会说谎,又愤恨我竟会因为说了谎而感到愤恨。 “好!”她揣起信,又在脯上按了按“下午我请个假,到公社去发。你姑妈一有回信,我就给你。” “要寄挂号信,你会不会寄挂号信?” “就你会,我啥都不会!”她撒娇地说“寄挂号,贴两张邮票,还问邮局要个条子,对不对?”她得意地望着我。 “对。可这是本市的,你贴一⽑钱邮票就行了,不用多花钱,条子拿回来给我。钱你先垫上,行不行?” “看你说的!”她庒低了声音“告诉你吧:我有钱,这些年我存下些钱来着,以后你出来好花…” 炎热的、⼲燥的风,从南边沙枣林吹来,带来一股热辣辣的香味。远处,连绵的山岭在耀眼的光下失去了立体感,像图画一样贴在薄薄的啂⽩⾊的雾气中;近处,⻩⾊的渠⽔在快地流淌,淙淙地翻过用草筑成的小坝,冲起一层层活泼的涟漪。“多事先生”坐在田口旁,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她似乎期待我说些什么,把换在另一只手上,往我⾝边靠了靠。我闻到她⾝上、她头发上散发出的少女的温馨,我感到那被庒抑的爱的念要觉醒过来。但是,那又反而会唤起我的羞聇心,引起我的內疚,使我更加痛苦。我顽固地抗拒从她⾝上向我冲击来的引力波,紧紧地咬着下。 “你咋哪?好像不⾼兴。”她开始觉察到我的表情。 “我没不⾼兴,我总是这样。”我向她痛楚地微微一笑“我觉得…我觉得应该谢谢你。” 她扑哧地笑了起来。 “你们知识分子哪,花样就是多,怪不得人说知识分子难斗。啥‘谢谢’哪,‘以后不要送’哪,‘钱’哪啥的!我看你就是看不起我们贫下中农!” “不…不是!我是怕你也遭到危险。” “危险就危险,在外面也不保险!我见着好些人不知为啥就关了起来,早上还好好的,下午就戴上⾼帽子游街,要么就是给赶迁跑了。把我也关起来,咱们不就一样了吗?”她天真地笑着“以后,你教我学文化好吗?” 我很⾼兴她转了话题,她经常是这样:从一件事很快地转到另一件事。我觉得她脑子里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梦想在催促她,常常会使她奋兴得不过气来。 “好的。这并不难。” “当然不会难哪,有你这样的好先生。我学得可快哪!现在我能背二百多条语录,还有老三篇,就是不会写。” 一块田里的⽔灌満了“多事先生”还是坐在田口旁不动。我扛起了铁锹。 “还有啥事?”她问我。 我想了想。“你能不能跟连长说一声,让我们也休息一天,哪怕半天也行,我们好洗洗⾐服,理理发,你就说是我说的,语录里有这么一条:人要劳逸结合好了。”不知怎么,我特别強调了最后一句。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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