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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绿化树 作者:张贤亮 | 书号:39096 时间:2017/9/5 字数:3552 |
上一章 第十五章 下一章 ( → ) | |
第二天早晨,铅灰⾊的天空飘下了雪花。这个偏僻的、贫穷的、落后的荒村,大自然倒没有遗忘她,公平地给她也盖上了一层洁⽩的初雪。小土房上小小的烟囱,冒出的烟也是纤细的,更像童话中的一幅揷图。 忍耐的好处之一,是我的感冒会不治自愈。我早已发现,疾病加重在很大成分上是个人的神经作用。如果像对情人一样念念不忘自己的病痛,病就会越来越重。⼲脆不理它——也没办法理它,它呆在你⾝上也无趣,很快就会抛掉你。 那个瘸子一瘸一跛地四处吹哨,通知说不出工。他的喊声很怪。好像叫卖什么东西:“休——息!”“休”字拖得很长“息”却戛然而止,连一丝余音都没有。但在我们听来,这无疑是个可喜的消息。棉袄棉在炉子上烤⼲了。“营业部主任”不住地埋怨我把房里熏得臭烘烘的。我不理他。要是他掉进⽔里,他还有新棉,还有老羊⽪袄。在我眼里,他倒成了资产阶级——阶级关系又整个儿颠倒了。糟糕的是,漉漉的棉⾐烤⼲后,硬得和盔甲一样,不保暖不说,穿在我既无衬⾐、又无衬的⾝上,磨得⽪肤又疼又庠。早饭后,我⼲脆把⾐裳全部脫光,用棉花网套把自己包了起来,仅从网套的破洞里伸出两只手,捧着本书,靠在泥土剥落的墙上。 我抱着一种虔诚的忏悔来读《资本论》。 上午,我还能饶有兴味地读着。我重温了《初版序》,接下来读《第二版跋》直到《编者第四版序》。论证的逻辑理清了,也印证了我昨夜的想法:我所出⾝的这个阶级注定迟早要毁灭的。而我呢,不过是最后一个乌兑格人。我这样认识,心里就好受一点,并且还有一种被献在新时代的祭坛上的羔羊的悲壮感:我个人并没有错,但我⾝负着几代人的罪孽,就像酒精中毒者和梅毒病患者的后代,他要为他前辈人的罪过备受磨难。命运就在这里。我受苦受难的命运是不可摆脫的。 但是到了中午,我就读不下去了。对于我来说,休息最大的痛苦是没有吃的。平时⼲活的时候,饥饿还比较好忍受。什么活都不⼲,饥饿的感觉会比实际的状态更厉害。我完全相信卓别林的《淘金记》中,困在雪山上的那个饥饿的淘金者,会把人看成是火的幻觉。那不是天才的想象,一定是卓别林从体验过饥饿的人嘴里得知的。当我看到“商品是当作铁、⿇布、小麦等等,在使用价值或商品体的形态上,出现于世间”这样的句子,我的思想就远远地离开了这句话的意义,只反复地品味着“小麦”这个词。我的眼前会出现面包、馒头、烙饼直至油蛋糕,使我不住地咽唾沫。那个句子的后面,又出现了以下的列式:1件上⾐=10磅茶叶=10磅咖啡=1卡德小麦=20码⿇布“上⾐”、“茶”、“咖啡”、“小麦”这简直是一顿丰盛的筵席!试想:穿着洁⽩的上⾐(不是围着破网套),面前摆着祁门红茶或巴西咖啡(不是空罐头筒),切着油蛋糕(不是⻩萝卜),那真是神仙般的生活!我也有着华丽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会把我所经过、看过、读过的全部盛大宴会场面都综合在一起,成了希腊神话中忒勒玛科斯的大宴会:“安静地吃吧,我不会让任何人来妨碍你!”这时,不但各种各样食物多彩多姿的形象惑我离开《商品的拜物教质及其秘密》,而且这冬⽇的沉寂而寒冷的空气中,不知从哪里会飘来时而浓烈时而清淡的肴馔的香气——我脑子里想到什么,就会有什么味道。这香味即刻转化成⾆尖上的味觉,从而使我的胃剧烈地痉挛起来。“营业部主任”又耍花样了。他在他的小木箱中摸索了半天,摸索出一块黑面饼子。他不让中尉吃,不让报社编辑吃,还有两个同来的就业人员他也不让,独独要请睡在我旁边的老会计与他分享。其实他明明知道老会计严格地奉守着“我不沾你一分,你也别沾我一毫”的处世原则,不会吃他的“请”的。老会计在这点上也确实迂腐得可笑。比如,他对我与他铺位之间的分界线,比两个关系紧张的毗邻国家的国界还敏感——其实我与他相处得还好。如果他的被角偶尔搭在我的草铺上,他会像被子掉到火上了似的慌忙拽过去;如果我的破网套有一团棉花沾上了他的褥子,他也会郑重其事地捧着送回来,好像那团破棉花是我丢失了的钱夹子。这种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人,我想象不出怎么也成了“右派”“吃吧,吃吧,没关系的。”“营业部主任”小心翼翼地掰了半块,从门边扔到他的褥子上。 “咦,咦!弗,弗…”老会计着海上口音叫起来,惊慌地又扔了回去,仿佛那半块黑面饼子是个烧得火烫的煤球。 “吃吧,你看你这个人…啧,啧!”“营业部主任”又慷慨地扔过来。那半块饼子已⼲得硬坚无比,扔来扔去都不会掉渣的。“哎,哎!真的…侬自家吃吧。”老会计更惶惶不安地扔还给“营业部主任”“啧!我让你吃你就吃吧。这会儿,谁不饿?!”“营业部主任”再次劲使往这边一扔。 但是,这次“营业部主任”没扔准确,更可能是他有意识的,半块黑面饼子掉到了我的草铺上,正在我的脚旁边。 老会计用一种非常恐惧的眼光斜睨了那半块饼子一眼,在他的铺位上坐卧不宁地动扭着。拣起来再扔回去?这饼子是在我的草铺上;也许他还有点怜悯我,想顺⽔推舟把饼子让给我吃。不拣起来往回扔?“营业部主任”明明给的是他。即使他给我吃了,人情帐却是挂在他名下的“营业部主任”可不是容易对付的债权人…土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其他几个人虽然表面上在各⼲各的事,有的在补袜子,有的在写家信,有的在被窝里想心思,但注意力无疑都盯在这半块黑面饼子上。报社编辑和中尉在自制的象棋盘上也暂时休战。这半块黑面饼子的命运牵动着所有人的心。饼子约摸有一两重,由于放得太久,表面上竟有一层暗淡的光泽,很像一块硬巧克力。它旁若无人地、藐视一切地坐镇在我的草铺上,使我非常地困窘;我那“把荆棘当作铺花的原野”的精神也受到了挫折。剩下的⻩萝卜在昨天回来后就煮着吃光了,没有一点东西可以抵挡从心底里,而不是从胃里猛然⾼涨起来的食;没有一点东西可以把我汹涌澎湃的唾堵塞住。由于委屈,由于受到这种残酷的作弄,由于痛恨自己纯自然的生理要求,由于蔑视自己精神的低劣,由于那种“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哀叹…我眼眶里含着泪⽔。 土房里如死一般寂静,皑皑的雪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映照进来,每个人的脸都像死人似的苍⽩。老会计最终决定了对策:不在我的领地里,就不关我的事!闭起了眼睛,袖着两手坐在褥子上,活像个⼊定的老僧。“营业部主任”表面很镇静,和扔饼子之前一样,在他铺位上盘着腿,但眼睛却灼灼地盯着那块饵,紧张地等待着即将被夹住的猎物。 这时,窗外由远及近地响起沙沙的踏雪声,同时传来了轻松的放肆的歌声:姐儿早上去看郞,三尺⽩绫包冰糖。送给小郞郞不用,转过⾝儿好凄惶哟——呀啊! 初三早上去看郞,小郞病在牙上。双手揭开红绫帐,小郞脸上赛金⻩哟——呀啊! 是个女的。我一听就是两天前给我钥匙的那个妇女。 沙沙声和歌声越走越近,径直向我们“家”门口走来。土房里所有的人都有点惊奇,目光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飘来的声音昅引到门口去,连“营业部主任”的神经也暂时松弛下来,不自觉地表现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一会儿,脚步到了门口,随即,门像受到爆炸的冲击波击撞似的“砰”一声被推开了。门大敞着,却不见人进来。 这几秒钟,屋里的人都呆呆地盯着门口,像一群傻子在盼望一个奇迹。门外的人似乎终于克服了自己的犹豫,一蹦子跳到门槛上,两手扶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向屋里寻找着。 “嘻嘻!你们这达儿谁是唱诗歌的‘右派’?找他⼲活去。” 是她!而她问的只能是我! “喏、喏、喏,”“营业部主任”转过头来用手指着我,快活地叫道:“章⽔梗心愀苫钊チǎ*可是,从她的语气、她的神态、她的特别的嘻嘻的笑声里,我即刻敏感到她并不是叫我去⼲活。我很⾼兴她把我从这种困境中解救出来。“是找我吗?”我还有点拿不准,因为她不是说“写诗”而是说“唱诗歌”“⼲什么活?”我又问。 “嘻嘻!我一猜就是你。”她仍然手扶着门框,⾝子前后地摇晃“都说你会打炉子,叫你给打个炉子去哩。” 她为什么要猜?怎么会一猜就是我?我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关切。我也愿意跟她一起⼲活。既然没有吃的,⼲点活比闲呆着还好受点。我说:“那么你先去,我穿好⾐裳就来。” 她注意地打量了我一下,大概觉得我那副模样很滑稽,又嘻嘻地一笑。“那你快点,我在家等你。我家你总认得。” 她一欠⾝,把门“砰”的一声拉上。我匆匆地穿上棉⾐棉,在蹬棉腿时,我装作无意地把那半块黑面饼子踢到我和中尉之间的过道上。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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