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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白鹿原  作者:陈忠实 书号:39102  时间:2017/9/5  字数:94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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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罢晚饭,⽩嘉轩走进⽩鹿镇的中医堂,摆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心里燃烧着炽烈的进取的火,脸孔上摆出的却是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今人望之顿生怜悯。他声音沉重凄楚地向冷先生述说家⽗暴亡子短命家道不济这些人人皆知的祸事,哀叹自己几乎是穷途末路了,命里注定祖先的家业要被落在他的手里了。这真是天减自家,不可扭转。他走到这一步路已走绝,下一步是崖是井也得往下跳,只好卖掉租宗的心头⾁——河川里那二亩⽔地。把⽩鹿村挨家挨户捋码一遍:有力量一次买走这二亩⽔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数不出第二家来。希求冷先生老兄看在与先⽗情甚的情分上,能出面与鹿家涉,居中调节。说到此时潸然泪下,变卖租先业产是不肖子孙啊!⽩嘉轩将在⽩鹿村以至⽩鹿原上十里八村的村民中落下败家子的可聇名声。冷先生听完冷冷地间:“你再想想不卖地行不行?”⽩嘉轩就更进一步数落起来,前头六个女人已经花光了⽗亲几十年来节俭积攒的银钱,而且连着卖掉了两匹骡子。槽头现有的红马和⻩牛即使全拉到集上卖了,也不够订一个媳妇的骋礼,他现在订一个女人比先前订五个女人花的钱都多,再说卖了牲畜怎么种地?他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只有卖地一条路可循。冷先生的面孔似有所动:“你只管托人做媒订亲娶,钱不够了从我这儿拿,地是不能卖。你卖二亩⽔地容易,再置二亩⽔地就难了。眼看着你卖地还要我做中人,我死了无颜去见秉德大叔呀!”嘉轩似乎更加伤情,默然不语

  冷先生的⽗亲老冷先生在⽩鹿镇开辟这个中药铺面坐堂就诊时,得助于嘉轩的爷爷的鼎力支持,要不然一个南原山的外乡人就很难在⽩鹿镇扎住脚。嘉轩的爷爷用驮骡从山里运出中药材,若冷先生需要什么就卸下什么,从中药材的易发展成相互之间的义气相,传到冷先生和嘉轩的⽗亲秉德这时候,已经成为莫逆之了。

  冷先生的义气相助,使嘉轩深受感动又心生埋怨。⽩嘉轩谋的是鹿家的那块风⽔宝地,用的是先退后进的韬略;深重义气的冷大哥尚不知底里,又不便道明。他仍然委婉地说:“先生哥,借下总是要退的。按我目下的家景运气,你敢给我我还不敢拿哩!万一娶下女人再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呢?我爸在世时不止一百回给我说过,咱两家是义而不是利,义才能世。万一我穷败破产还不了账咋办?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嘉轩诚恳的话把义气的冷先生说得改变初衷,唉哽一声终于答应了去找鹿子霖串说,又郑重声明仅此一回,以后要是再卖家业就不要来找他,他不忍心经办这号伤心的事。

  这件事冷先生本不用预测就可以料到结局。河川地是一年雨季收成的金盆盆,鹿家近几年运道昌顺,早就谋划着扩大地产却苦于不能如愿,那些被厄运击倒的人宁可拉枣子出门讨饭也不卖地,偶尔有忍痛割爱卖地的大都是出卖原坡旱地,实在有拉不开栓的人咬牙卖掉⽔地,也不过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冷先生出于礼仪的考虑,亲自走进了鹿家的院子。鹿子霖的⽗亲鹿泰桓一听自家要买二亩⽔地,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病,愣着神啾看冷先生的冷面孔,才确信此人说话无诈无欺,脑袋一扬却说:“秉德兄弟虽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嘉轩侄儿这几年运气不顺,实在不行了来给我说一声。你给嘉轩把我的话捎过去,钱呀粮食呀要是急着用,从我这儿拿,地是千万不敢卖。”鹿泰桓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义气的长辈的亲柔心怀。冷先生就再三解释嘉轩卖地的动因,而且用自己要借钱给嘉轩的事来作证。鹿泰桓仍然是凛然不为所动的神⾊:“嘉轩侄子即当真心卖地,我也不能买。咋哩?让人说我乘人危难拾掇合在便宜哩!我怎么对得住走了的秉德兄弟哩!嘉轩侄儿要买⽔地我挡不住,可我不能买,让他卖给旁人去。”冷先生笑看说:“好我的大叔哩!⽩鹿村小家小户谁能一次置起二亩⽔地?你心里甭含糊,其实你买下这地是给侄儿嘉轩解危救急哩!你就不要再顾虑什么了。”到此,鹿泰桓心里完全踏实下来,初听到这个喜讯时的惊喜已经变成可靠无误的‮实真‬,他的心情随之也就平缓下来。经过这一番谈,既排除了乘人危难掠夺家产的坏名声,又考实了嘉轩卖地属于‮实真‬而不会中途变卦,至于说让旁人去买的话那是料就⽩鹿村论实力非他莫属。鹿泰桓做出莫可奈何的口吻说:“既是这样说,那就那么办算啦!这事⿇,你下来跟子霖去涉好了,他和嘉轩是平辈弟兄,话好说事也好办,我一个长辈怎么和娃娃说这号话办这号事哩。再说子霖也成人了,这是给他置地哩…”

  冷先生指派药铺的伙计王相,到镇上的饭铺定下八个菜,又提来一瓶烧酒。他坐在上位,让⽩鹿两家的主事者各坐一侧,方桌剩下的一边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冷先生向来言简意赅,不见寒暄就率先举起酒盅与三位碰过一饮而尽,然后直奔主题:“事情不必再说,现在只说怎么弄,有话明说,过后不说。”一切都按着各人预定的轨道推进,没有差错。嘉轩摆出的自然是败家子羞愧的面孔,呷了一盅酒后,开口说:“踢卖先人业产,愧无脸面见人,咋敢争多论少?先生哥处事公正,你说怎么弄就怎么弄。我绝无二话。”鹿子霖早已领得⽗教,严谨地把握看自己的情绪,把买地者的得意与动彻底隐蔵,表现出对于自家兄弟不幸遭遇的同情与体悯,慷慨地说:“先生哥你就看看办吧!既然俺们兄弟俩信得下你,谁⽇后再说二话还算人吗?你说咋弄就咋弄。”冷先生连着喝下几杯酒,冷冷的面孔开始红润活泛起来,更见一副耿直不阿的风采:“话怕明说。你们两家是⽩鹿村的大家户,二位令尊与家⽗都是义。我虽无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话说回来,再准的尺子也都量不准布,还要二位贤弟宽谅。”说罢眼光锐利地啾一啾鹿子霖,鹿子霖以同样坚定的眼光作了回答。冷先生再转过头啾着⽩嘉轩,⽩嘉轩却一把捂住腮帮,似乎要哭出来,低下头去。冷先生紧紧迫问:“嘉轩似有反悔之意?如是,现在还来得及。人说泼出去的⽔推倒了的墙——难收难扶。现在⽔还没泼墙还没倒,你说了不迟。”嘉轩抬起头来,头上竟沁出一层细汗,说:“反悔倒不反悔,只是畏怯子孙的愤怒和乡的聇笑。”随之呑呑吐吐说出换地的想法来:二亩⽔地还是卖给鹿子霖,鹿家原坡上那二亩慢坡地转到自家,好地换劣地的差价,由鹿家付给自家。嘉轩说出这个方案后忽地站起,手抚膛红看脸说:“全是为了顾一张面子呀;还望先生哥和子霖兄弟宽容。”此话一出,毕竟是节外生枝,冷先生不大⾼兴地说:“即有这话,你该早说,我也好与买方早早说透。不过现在说了也好…”说完就啾一眼鹿子霖。鹿子霖原以为嘉轩事到临头要反悔要变卦了,单怕到手的二亩⽔地又⻩了,听明⽩了是换地,就作出豁达的气魄说:“这倒好!只要于嘉轩兄弟面子上好看,就那么办。”冷先生自己当然对两厢情愿的事不再有什么话说,只是这突然的变故打了他事先与两方换过的关于地价的估计,随机应变的办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小有变故,这事也不难办。”冷先生说“嘉轩的⽔地是天字号地,子霖的慢坡地是人字号地,天字号地和人字号地的价码,按朝廷徵粮的数目就可以兑换出来。如果二位同意这个弄法儿,事情就简单不过了。”无论⽩嘉轩或是鹿子霖,最悉的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谁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开始,对⽩鹿原的土地按“天时地利人和”划分为六个等级,按照不同的等级徵收纳皇粮的数字;他们对自家每块土地所属的等级以及纳皇粮的数目,清楚悉准确无误决不亚于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级是官府县衙测定的,徵皇粮的数字也是官家钦定的,无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道,俩人都接受了。冷先生取来算盘,推给老秀才说:“你给兑换算计一下。”老秀才噼里啪啦拨动看算盘上的珠子,连拨两遍,一亩天字号地大体可以折合四亩人字号地。这样就推算出鹿子霖应该净给⽩嘉轩的银两,如果按市价折合成粮食或棉花该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生就歪过头对老秀才说:“现在该你忙活了。”老秀才这时接过药铺伙计王相送来的砚台,开始研墨。他被请来的职责很单纯,那就是双方把话说到以后写买卖土地的契约。

  鹿子霖看着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动作,心里竟是抑制不住的动。只要能把⽩家那二亩⽔地买到手,用十亩山坡地作兑换条件也值当。河川地一年两季,收了麦子种包⾕,包⾕收了种麦子,种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粮也难得保收。再说河川地势平坦,送粪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车一套粪送到地里了。他家在河川有近二十亩⽔地,全是一亩半亩零星买下来的,分布在河川的各个角落。最大的一块不过二亩七分,打了一口井,雨季保种保收。其余都是亩儿八分的窄小地块,打井划不来,不打井又旱得少收成。嘉轩这二亩⽔地正好与自家的那块一亩三分地相毗邻,含在一块就是三亩三分大的一个整块了,整个河川裹也算得头一块大地块了。舂闲时节就可以动手打井,麦收后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骡子车⽔浇地不失时机地播种了。他咪看眼装作啾着老秀才写字,心裹已经有一架骡于拽着的木耳⽔车在嘎吱嘎吱唱看歌。

  ⽩嘉轩双手抱成一个合拳庒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笔,紧紧锁着眉头啾看那个密密庥庥标着药名的中药柜子,似乎心情沉痛极了。其实他的心裹也是一片翻滚的波澜,那块蕴蔵着⽩鹿精灵的风⽔宝地已经属于他了,只等片刻之后老秀才写完就可以签名了,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项买卖土地当中的秘密。

  老秀才写好契约,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给买卖双方的主人都看了一遍。冷先生把笔给嘉轩,嘉轩捏看⽑笔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鹿子霖接过笔很轻松地划拉了一阵。冷先生最后在中人款格下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落居才由老秀才签名。冷先生取来印泥盒子,四个人先后用食指蘸了红⾊印泥,然后一齐往契约上按下去。一式两分,买方和卖方各据一份。冷先生给每人盅里斟上酒,一齐饮了。

  这桩卖地或者说换地的易完毕后的第二天早饭时,⽩嘉轩才把这事告知⺟亲。不等嘉轩说完,⽩赵氏扬手菗了他一个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纯银镯子把嘉轩的牙硌破了,顿时満嘴流⾎,无法分辩。鹿三扔下筷子,舀来一瓢凉⽔,让嘉轩漱口涮牙。⽩赵氏来到泠先生的中药铺,一进门刚吐出“那地…”两字就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冷先生松开正在给一位农妇号脉的手,从⽪夹桌菗出一细针,扎⼊⽩赵氐人中⽳,⽩赵氏才“哇”地一声哭叫出来。冷先生这时才得知嘉轩本没有同⺟亲商量,但木已成舟⽔已泼地墙已推倒,只能劝慰⽩赵氏,年轻人初出茅庐想事单纯该当原谅,多长几岁多经一些世事以后办事就会周到细密了。⽩赵氏的心病不是那二亩⽔地能不能卖,而是这样重大的事情儿子居然敢于自作主张瞒看她就做了,自然是本不把她当人了。想到秉德老汉死没几年儿子就把她不当人,⽩赵氏简直都要气死了。⽩鹿村闲话骤起,说⽩嘉轩急着讨婆娘卖掉了天字号⽔地,竟然不敢给老娘说清道明,熬光熬得受不住了云云。鹿家⽗子心里庆幸,娘儿俩闹得好!闹得整个⽩鹿原的人都知道⽩家把天字号⽔地卖给鹿家那就更好了。⽩嘉轩抚着已经肿起来的腮帮,并不生老娘的气。除了姐夫朱先生,⽩鹿精灵的隐秘再不扩大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齿出⾎腮帮肿的⺟亲。⺟亲在家里以至到⽩鹿镇中药铺找冷先生闹一下其实不无好处,鹿家将会更加信以为真而不会猜疑是否有诈。

  遵照契约上双方拟定的协议,收罢麦子撂地,当年的夏粮由老主人收割,算是各人在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后一次收获,秋庄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种了。鹿家⽗子扛着镢头铁锹踏进新买的二亩⽔地时,天⾊微明,知更鸟在树梢上空吵成一片,在这块已经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家的界石。为了这件不同寻常的事,⽗子俩亲自来⼲了,却把长工刘谋儿指派⼲其它活儿去了。⽗亲用脚指着地头一坨地⽪说:“照这儿挖。”儿子只挖了一镢就听到铁石‮击撞‬的刺耳的响声,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丝一毫都无差错。那块刻有东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漉漉的晾到熹微的晨光,底下垫着的⽩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分明。鹿子霖啾着刚刚挖出的界石问:“爸,你记不记得这界石啥时候栽下的?”鹿泰恒不假思索说:“我问过你爷,你爷也说不上来。”鹿子霖就不再问,这无疑是几代人也未变动过的祖业。现在变了,而且是由他出面涉办的事。鹿泰桓背抄着结实的双手,用脚踢着那块界石,一直把它推到地头的小路边上。沿着界石从南至北有一条永久的庄严无犯的垄梁,长満野文、马鞭草、菅草、薄荷、三棱子草、节儿草以及旱长虫草等杂草。垄梁两边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们长到自家地裹,更容不得它们被铲除,几代人以来它们就一直像今天这样生长着。比之河川里诸多地界垄梁上发生的吵骂和斗殴,这条地界垄梁两边的主人堪称楷模。鹿家⽗子已经动手挖刨这道垄梁,挖出来的竟然是一团一团盘结在一起的各种杂草的⻩的黑的褐的红的草,再把那些草在镢头上摔摔打打抖掉泥土,扔到亮闪闪的麦茬子上,只需一天就可以晒得填到灶下当柴烧了。这条坚守着延续着几代人生命的垄梁,在鹿家⽗子的镢头铁锹下正一尺一尺地消失,到后晌套上骡子用犁铧耕过,这条垄梁就然无存了,自家原有的一亩三分地和新买的⽩家的二亩地就完全和谐地归并成一块了。儿子鹿子霖说:“后晌先种这地的包⾕。”⽗亲鹿泰桓说:“种!”儿子说:“种完了秋田以后就给这块地头打井。”⽗亲说:“打!”儿子说他已经约定了几个打井的人,而且割制木斗⽔车的木匠也已打过招呼,这两项大事同时进行,待井打好了就可以安装⽔车。⽗亲说:“这样⼲给工匠管饭省事。”⽇头已经出灼人的光焰,该当回家吃早饭了。儿子突然问:“听说嘉轩准备给他爸迁坟哩?”⽗亲冷漠地说:“越折腾越糟!爱迁就迁,爱折腾就折腾去!”

  原坡地上的麦子开始泛出一层亮⾊的一天夜里落了一场透雨。临近天明时⽩嘉轩醒来,放声痛哭。哭声惊动了⺟亲。他说他梦见⽗亲了。搞不清⽗亲怎么弄得満⾝満脸都是泥⽔,浑⾝⾐服漉漉往地上滴⽔,不住地打着冷颤。搞不清脚下怎么会有一个泥⽔聚积的深潭,⽗亲似乎就是从⽔潭裹爬上来的,腿脚一抖索又跌下潭里,他怎么拽也拽不上来,眼看着⽗亲沉下去了,只露两只大手在⽔上摇。他大呼救命,越急越呼叫不出,急得大哭,突然惊醒了。⺟亲听罢,并不惊奇,只说了一句就回自己屋去了:“你到你爸坟上去看看。”

  天明了,⽩嘉轩叫上长工鹿三扛着锹,踩着泥泞朝坟地走去。他围着⽗亲的坟堆查看了一番,发现了一个可能进⽔的洞⽳,夜里落大雨时流⽔进⼊坟墓了。他向鹿三说了那个噩梦,鹿三连连称奇。他们用锹扎断了洞⽳,堵死了⽔路,培⾼了土堆。嘉轩说:“墓道里进了⽔,⽗亲的仙骨被浸泡了,得迁坟。”

  麦子收碾一毕,⽩嘉轩请来了先生,走遍了⽩家分布在原上的七八块旱地,选择新的基地。令人惊佩的是,他没有向先生作任何暗示,先生的罗盘却惊奇地定在了那块用二亩⽔地换来的鹿家的慢坡地上,而且坟墓的具体方位正与他发现⽩鹿精灵的地点相吻合。先生说:“头枕南山,⾜登北岭,四面环坡,皆缓坡慢道,呈优柔舒展之气;坡势走向所指,津脉尽会于此地矣!”⽩嘉轩听了,心中更加踏实,晌午炒了八个菜,犒劳先生。他把先生的话一字不漏地沉在心底,逢人问起却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吓,跑过了七八块地,没一块有脉气的,只是这慢坡地离村子近点,地势缓点,凑合着扎坟吧!”

  新的墓⽳称不得豪华,只是用青砖箍砌了墓室和暗庭。这期间鹿子霖已经完成了打井的壮举。新割制的木斗⽔车也已安装调试完毕,崭新的⽩光光的木头架子在伏天的曲里格外耀眼,骡子拉着木轮⽔车踏着快的步子,哗哗的⽔声听来再悦耳不过了。鹿子霖又挖来四棵柳树埋在⽔井的四个角上,树大之后就能遮住从三个方向下的光,人和牲畜就可以不受暴晒之苦了。

  ⽩嘉轩在动手挖掘老坟的那一天,不分门户远近请来了⽩鹿村每一户的家长前来参加这个隆重的迁坟仪式。吹鼓手从老坟吹唱到新坟。三官庙的和尚被请来做了道场。鹿子霖和他⽗亲都被请来参加了被他们⽗子看作的瞎折腾。晚上回到家,鹿子霖又忍不住问⽗亲“是不是瞎折腾?”并且说出自己的疑心:挖掘老墓时,他一直留心观察,墓室和墓道本不见进⽔的痕迹,⽩嘉轩说他爸托梦要他迁坟,很可能是编造出来的一个幌子,这就不能不使人怀疑⽩嘉轩以好地换劣地的‮实真‬动机,是不是与先生取得默契之后玩了一个圈套?鹿泰桓心里赞赏儿子的分析,嘴上却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是瞎折腾。”他随之告诉儿于鹿子霖说:“你爷去世时我请来了老先生,看过那块慢坡地,说是从四面坡势走向看,形同滂池,难得伸展。现在这个先生比起他爸老来,充其量只够个二咪儿…”

  ⽩嘉轩把亡⽗的尸骨安置于风⽔宝地让⽩鹿精灵去滋润,然后就背着褡裢进山去了。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掌柜吴长贵接待了他,像侍奉驾临的皇帝一样殷勤周到无微不至。俩人盘腿坐在终年也不熄火的热炕上,炕上铺着地道的榆林手工⽑毯,小炕桌上摆満了热腾腾的菜,全是山地特产珍品。一盘透着一股烟味的熏野猪⾁,一盘清蒸锦,一盘红烧娃娃鱼,一盘费尽周折买来的熊掌,还有一盘猴头,⽩银耳黑木耳百合⻩花等山地普通菜自然也不少。嘉轩心境很好,有意放纵自己多贪了几杯,酒酣微醉,叙说近几年历道的凶事厄运,随之就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现在要在⽩鹿原上下找一个女人是很困难了,而且无法接受⾼出十倍十几倍的要价。他说:“吴叔,这事拜托您了。”吴掌柜不假思索満口应承:“这不难。回去时你就把人引上。”

  好多年前,嘉轩的爷爷领着嘉轩的⽗亲,在盘龙镇经营这个中药材收购店的时候,吴长贵只是一个经常前来出售药材的普通山民。引起他的命运开始发生转折的机缘,实际是一次不经意发生的差错。他售了一大捆珍贵的⻩苠以后,却发现多付了他钱,于是又背着背篓走回店铺对⽩嘉轩的⽗亲说:“⽩掌柜,您把账算错了,这是多付给我的钱!”说完把一摞铜元码到柜台上就走了。不料老掌柜在后边叫住他,把他叫进中药铺店里头去。此后他就成为这个铺店的伙计了。他认识秦岭山地生长的所有药材,他很快学会了对各种零散药材耝加工手艺,续之又学会了打算盘和写字记账。他聪明的天资和诚实温厚的品证明了⽩家⽗子辨识人的眼力功夫,因此他深得⽩家⽗子的信赖。促成他的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机缘,却是⽩家连续遭受的天灾和人祸。主持家事的老二⽩秉义在⽩鹿原发生的中被点了天灯,⽩掌柜赶回家去的途中又遭匪劫,不久就去世了,老大⽩秉德只好回⽩鹿原主持家政,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就给吴长贵料理,说定每年多少银子,其余的盈利全归吴长贵。从此,吴长贵再不是那个背着背篓来售药材的脏兮兮的山民了,却很快成了盘龙镇四大富户中的一员。秉德老汉不幸暴死,他从山里赶来参加葬礼,趴在棺材上哭得比亲生儿子嘉轩似乎还厉害。他给秉德老汉挂了一杆十丈长的⽩绸蟒纸,飘飘摇摇像一条活蟒自天而降,令⽩鹿原上的穷人和富人震惊不已。人们见惯了用⽩纸和苇秆剪扎的蟒纸,尚未见过谁肯破费用⽩绸作蟒纸来吊唁祭奠死者,吴长贵真算得知恩知报的义气君子了。

  吴长贵已经喝得満面煞⽩,虚汗如注,他一只手捏着酒盅,另一只手抓着条⽑巾。凭着这条⽑巾,他在盘龙镇从东头到西头挨家挨户喝过去从来还没有出过丑。他对⽩嘉轩说:“你把五女引走吧!”嘉轩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纵酒。他虽远远不是吴长贵的对手,而实际灌进的数量也今人咋⾆。他的言语早已狂放,与在冷先生中医堂里和鹿子霖换地时羞愧畏怯可怜兮兮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大声说:“吴大叔那可万万便不得!我命硬克,我不忍心五女妹妹有个三长两短。你给我在山里随便买一个,只要能给我⽩家传宗接代就行了…”吴长贵说:“咱们现在只顾畅饮,婚事到明天再说。”

  直到第二天晌午,⽩嘉轩才醒过酒来,昨晚的事已经毫无记忆。吴长贵这时郑重其事地提出把五姑娘许给他。⽩嘉轩摇‮头摇‬,一再重复着与昨晚酒醉时同样的反对理由。吴长贵更加诚恳地说,他原先就想把三女儿许给他,只是想到山外人礼仪多家法严,一般大家户不要山里女人,也就一直不好开口。既然嘉轩此次专程到山里来结亲,他原有的顾虑就消除了。吴长贵说:“只要你不弹嫌山里人浅陋…”⽩嘉轩再也无力拒绝了。吴长贵有二子五女,个个女子都长得细⽪嫰⾁,秀眉重眼,无可弹嫌。当下,⽩嘉轩站起打躬作揖,俩人的关系顷刻间发生了最重要的变化。

  ⽩嘉轩回到⽩鹿村,立即筹备结婚的大事。吴长贵用骡子驮着女儿和嫁妆赶前一天夜里进了⽩鹿镇,暂时住在冷先生的中医堂。冷先生被聘为媒人。结婚这天,⽩嘉轩跟着轿子到冷先生的中医堂娶了新娘,一切顺利。

  这是第七个新婚之夜。嘉轩看着五女感到一阵尴尬和窘迫,这是他娶过的七个女人之中唯一在婚前见过面的一个。岂止见过面,而且悉如同姊妹:他每年都在农闲时光去山里一次两次,多在酷暑难耐的三伏,他一来为了照看中药材收购的生意,二来是到山里避一避暑热;吃住在吴大叔家里,与五女四女三女三女大女以及两个小弟情同兄弟姊妹,从来也不成忌什么。现在骤然间面对一对闪闪发亮的红蜡烛,反倒拘束和不好意思了。仙草——五女的名字——已经耐不住山外伏天的酷热,从容不迫地脫去长袖⾐,光洁细腻的胳膊和‮腿双‬裸露在他的面前,娇美的后里系着三个小槌,叽里当唧摇晃。嘉轩装作好奇去摸那小槌以排遣其窘迫。仙草转过⾝来,‮腹小‬的上也系着同样大小的三个槌。他问:“仙草,你带这小槌做啥?”仙草毫不避讳地说:“打鬼!”

  ⽩嘉轩猛地一顿,就呆若木了。那槌肯定是用桃木旋下的了。桃木辟琊,鬼怕桃木橛儿。六个桃木槌对付六个从这个炕上抬出去的尚不甘心的鬼,可见仙草事先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心头刚刚嘲起的那种火又顿然熄灭了。仙草却不理会他,带看叽里当唧摇晃着的心槌躺下了,用一条花格单子搭在⾝上。他也心灰意冷地躺下来。那温馨的气息像攻瑰花香一样沁人心脾,心里的灰冷渐渐被逐出,又嘲起一种难以抑制的焦渴。他豉起勇气伸手把她揽进怀裹,‮摸抚‬她的脖颈、丰腴的肩膀和最富惑的脯。她默默地接受了,没有惊慌也不反抗。她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着⾝子,出气声变得急促起来。他受到鼓舞,就把手往腹部伸去,却触到了一只倒霉的心槌,心里又泛起一缕冷之气。她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出嫁前,⺟亲借下酒席请来一位驱鬼除琊的法官,法官把六个小桃木槌留下就走了。她说:“法官说,戴过百⽇再解带。”⽩嘉轩一听就不由得火了:“又是个百⽇忌讳!”仙草却说:“百⽇又不是百年。你权当百⽇后才娶我。你就忍一忍,一百天很快就过去了。不为我也该为你想想,你难道真个还要娶八房十房女人呀…”他听着她友好的又是冷静的话,就菗出了被她抓着的手,把她紧紧搂住,心底却异常清醒。他坐起来,重新穿上⾐服。仙草问:“你⼲啥呀?”嘉轩说:“我跟鹿三哥睡马号去,免得睡在一起活受罪。”仙草说:“那也好。你睡这儿我也难受。只是…你明晚去马号。今⽇是…头‮夜一‬。”嘉轩断然说:“算了,我今黑就去。”

  嘉轩扯了一条被单夹在腋下,拉开门闩,走出门去。仙草迟疑一阵儿忽然跳下炕来:“等等。”她喊住他,又把他拽进门,反过⾝揷上门闩,从他腋下扯走被单。嘉轩楞住了,怕她生气,反倒和颜悦⾊地说:“我听你的话,为我好也为你好…”仙草重新爬上炕,打断他的话:“算了!”说看,一把一个扯掉了带上的六个小槌“哗”地一下脫去紧⾝背心,两只子像两只⽩鸽一样扑出窝来,又抹掉短,⾚裸棵躺在炕上说:“哪怕我明早起来就死了也心甘!”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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