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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白鹿原 作者:陈忠实 | 书号:39102 时间:2017/9/5 字数:104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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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的一天清早,⽩嘉轩起来洗脸漱口时,他的冒死破噤而且显出怀孕征兆的子仙草正坐在纺线车前嗡嗡嗡嗡地转动着车把儿,锭子上已经结下一枚茭⽩大小的⽩⾊线穗了。⺟亲也早已起来,在自个独居的里屋炕上摇转着纺车。他坐在⽗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靠背椅子上,喝看酽茶,用⽗亲死后留下的那把⽩铜⽔烟袋过着早瘾。⽗亲死后,他每天晚上在⺟亲落枕前和清早起后都到里屋里坐一会儿。两架纺车嗡嗡吱吱的声音互相衔接,互相重合,此声间歇,彼声响起,把沉稳和谐的气氛弥漫到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嘉轩沉浸在这古老悠远而又新鲜活泼的乐曲里,浑⾝的筋骨和⾎就鼓涨起来。 长工鹿三把犁铧套绳收拾齐备,从马号里牵出红马拴在院子里的石雕拴马桩上,扯着大步走进院庭,大声询问种子的事。嘉轩从里屋走出来:“你先喝口茶。”鹿三站在院庭里说他不喝,仍然询问麦子和豌⾖掺和的比例,二八还是三七?嘉轩说:“这块地种药材。种子你甭管,我拿着。”说着噴出一口烟,吹净⽔烟筒里的烟灰,放下⽔烟壶,喝下最后一盅茶,就赳赳地走出街门,进⼊马号。鹿三解下红马牵着,套上犁杖。嘉轩扛起沉重的铁齿大耙子,腋下挟着一把镢头和一把竹条扫帚。,鹿三回过头问:“你拿扫帚做啥?”嘉轩也不解释:“拿就是有用嘛。”鹿三就不再问。主仆二人走过街巷,出了村子,走下河滩,红马拖着空犁在田间土路上撞出瞠瞠瞠的声响。 田野已经改换过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秋天的⾊彩像羽⽑一样脫光褪尽然无存了,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后的沉静。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刚刚从田地里清除出来的包⾕秆子。麦子播种几近尾声,刚刚播种不久的田块裸露着漉漉的泥土,早种的田地已经泛出麦苗幼叶的嫰绿。秋天的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清晨的冷气使人精神抖擞。 红马拽着犁杖踏进自家的地头,鹿三把犁铧揷进土地,回过头问:“种啥药?我可没种过。你说咋种?”嘉轩告诉他,还是像种麦子一样要细耕,种子间隔一大犁或两小犁沟溜下,又像种包⾕一样。为了撤播均匀,需得给种子里掺上细土成细沙,因为种子太小太小了。鹿三吆喝红马排起来。一犁紧靠一犁,耕得比麦子的垄沟更精细。嘉轩看了看翻耕过的土壤又改变了主意:“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死泥块子弄碎了,再开沟播种。现在这样子下种不行。”经过夏天和秋天大⽔漫灌和收获时的踩踏,粘的⻩泥土地严重板结,犁铧上翻出大块大块的死泥硬块,细小的种子顶不破泥块就捂死在土层里了。鹿三噤不住问:“啥药材吗比麦子还娇贵?”⽩嘉轩说:“罂粟。”⽩嘉轩说罂粟就跟说麦子包⾕或者豌⾖一样平淡。鹿三就不再间。他不懂得罂粟,自己并不奇怪,几百种中药材里,他连十个药名也记不清,罂粟想来也就不过是一种中药,或者属贵重稀欠一点罢了。 太升上⽩鹿原顶一竿子⾼了,这块一亩多点的土地耕翻完了,卸下犁具再套上铁齿耙,⽩嘉轩扯着两条套绳指挥吆喝着红马耙磨过一遍,地面变得平整而又疏松。鹿三又解下耙来再套上犁杖,在翻耕磨过的土地上开沟播种了。嘉轩每隔两小犁,跟着鹿三的庇股溜下掺和着细土的种子,然后用长柄扫帚顺着溜过种子的犁沟拖拉过去,就给那些细小娇弱的罂粟种子覆盖上一层薄土了。 这时候,好多在田地里劳作的男人都立在远远近近的地方瞧着这主仆二人的奇怪举动,怎的用扫场扫院的扫帚扫到犁沟里来了?庄稼汉对这些事兴味十⾜,纷纷赶过来看看⽩嘉轩究竟搞什么名堂。他们蹲在地边,捏捏泥土,小心翼翼地捡起几粒刚刚溜进垄沟的种子,在手心捻,用指头,那小小的籽粒几被捻净了泥土,油光闪亮,像黑紫⾊的宝石。他们嘻嘻地又是好奇地问:“嘉轩,你种的啥庄稼?”嘉轩平淡地说:“药材。”他们还问“啥药材?”嘉轩仍然像说到麦子包⾕⾕子一样的口气说:“罂粟喀!” 大约过了十天,那一垄垄用扫帚漫过的犁沟里就有小小的绿⾊生命萌生出来,带着羞法和伪弱的姿容呈现在主人的眼里。也使⽩鹿材的庄稼人见识了罂粟。“唔!罂粟就这样子?”“嗯!像芥茉,也像菜籽。”庄稼人的比喻总是恰当不过,罂粟的幼苗跟那呛人鼻膜的芥茉的幼苗几乎一般无二。如果⽩嘉轩说这是“鸦片烟”他们准会惊得跌个跟斗,再也不会去跟什么烂货芥茉相比较了。为了防备冬天冻死,嘉轩和鹿三用牛车拉了一车麦秸草撒到垄沟里,盖住了小小的幼苗。 第二年舂天,从被雨雪沤得霉朽污黑的麦秸秆下窜出绿翠晶宝的嫰叶来;清明过后开始拔节菗秆分出枝杈,更像芥末或者油菜的株形了;直到开花才显出与后者的本质差别来。油菜和芥末是司空见惯的碎金似的⻩花,而罂粟却开出红的⽩的粉红的⻩的紫的各⾊的花,五彩缤纷,花谢之后就渐渐长成一个墨绿⾊的椭圆的果实。 过些时候,人们看见,⽩嘉轩和他家的长工鹿三,以及很少下地的⺟亲,甚至⾝形相当笨重的子一齐到地里来了,用耝针或三角小刀刺破那些墨绿⾊的椭圆形果实,收刮下从破口里流出来的粘稠的啂汁一样的浆。他们一家四口天天清早在微明时分出村下地,到太出来时就一齐回到屋里,这似乎更增加了这种奇异的药材的神秘⾊彩。谁也搞不明⽩收取那种啂⽩的浆能治什么病,只是互相神秘莫测地重复说:“那是罂粟。罂粟就是罂粟。药嘛!” 夜晚,嘉轩按照岳⽗的指点要领在小铁锅里熬炼加工这些浆的时候,一股奇异的幽幽的香气几乎使他沉醉,⺟亲⽩赵氏在里屋的炕上也沉醉了,坐在灶间拉风箱的吴氏仙草也沉醉了。幽幽的香气从四合院里弥漫开来。在四月温柔的夜风里扩散到大半个⽩鹿村,大人小孩都蹙着鼻孔贪婪地昅取着美好的空气,一个个都沉醉了。那是一种使人一旦闻到便不能作罢的气味,使人闻之便立即解脫一切心事沉疳而飘飘仙起来。第二天一早起来,在⿇⿇亮的街巷里,庄稼汉们似乎恍然大悟过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罂粟就是鸦片。” ⽩嘉轩把炼制加工成功的鸦片装进一只瓷罐,瓷罐装在一条褡裢里,搭在肩上,坐在牛车里进城去了。 ⽩嘉轩从山里娶回来第七个女人吴仙草,同时带回来罂粟种子。人们窃窃议论那个十分⽔⾊的女子会不会成为⽩嘉轩带着毒倒钩的球头下的又一个死鬼,无论如何想不到也看不见他的蓝袍底下的口袋里装着一包罂粟种子。他的岳⽗吴掌柜决定把女儿嫁给他的同时,顺便把罂粟种子也给了他。岳⽗说,他年初过商州下汉口时,花了⻩货才弄到手这包罂粟种子。他说山里气候太冷,罂粟苗儿耐不过三九冰雪严寒,出外的⽩鹿原的气候正好适宜。罂粟和麦子一样秋末播种,来年麦收前后收获,凡是适宜麦子生长的土地和气候也就适宜种植罂粟。他強调说,它是专门为恩人自家买的,花⻩货也花。他教给他种植管护采收尤其是熬炼加工的方法,至于销路那就本不成问题了。无论是乡下或是城镇,有钱人或是没钱人,普通百姓或是达官贵人,都在寻找这种东西。有人昅食,有人倒卖,药铺里更不用说有多少收多少。至于种植罂粟的好处和辉煌的前景,岳⽗吴长贵只字不提。谁都知道这东西的份量,金子多贵鸦片就多贵。 ⽩嘉轩背着褡裢走进康复元中药铺,这是爷爷领着⽗亲在盘龙镇收购中药材时建立的送货点,互相信赖的关系已年深⽇久。他先报了爷爷的名字,接着报了⽗亲的名字,最后报出岳⽗的名字,康复元的康掌柜专意接见了他,又指派伙计当下收购了鸦片,而且热心地指出他炼制质量不⾼的技术⽑病,并告诉他火候的把握至关重要。⽩嘉轩说这是头回试火,下回肯定就会弄得好些。他出门时心里不觉往下一坠,褡裢里头装的银元比来时装的那罐鸦片的份量沉重得多。 连续三年,⽩嘉轩把河川的十多亩天字号⽔地全都种上了罂粟,只在汉原和原坡地里种植粮食。罂粟种植的大巨收益比鸦片的香气更具惑。他在一亩⽔地里采收炼制的鸦片所卖的银元,可以买回十几亩天字号⽔地实地所能生产的麦子,十多亩天字号⽔地种植的罂粟的价值⾜以抵得过百余亩地的麦子和包⾕了。⽩嘉轩当然不会愚蠢到用那些⽩花花当啷啷的银元全部买成麦子。他把祖传的老式房屋进行了彻底改造,把已经苔迹斑驳的旧瓦揭掉,换上在本村窑场订购的新瓦,又把土坯垒的前檐墙拆除,安上了屏风式的雕花细格门窗,四合院的厅房和厢房就脫去了泥坯土胎而显出清雅的气氛了。舂天完成了厅房和厢房的翻修改造工程,秋后冬初又接着进行了门房和门楼的改建和修整。门楼的改造最彻底,原先是青砖包⽪的士坯垒成的。现在全部用青砖砌起来,门楣以上的部分全部经过手工打磨。工匠们尽着自己最大的心力和技能雕饰图案,一边有⽩⾊的鹤,另一边是⽩⾊的鹿。整个门楼只保留了原先的一件东西,就是刻看“耕读传家”四字的⽟石匾额。那是姐夫得中举人那年,⽗亲专意请他写下的手迹。经过翻新以后,一座完整的四合院便以其惹人的雄姿稳稳地盘踞于⽩鹿村村巷里。 马号是在第二年舂天扩建的,马号里增盖了宽敞的储存麦草和⼲土的一排土坯瓦房;晒土场和拴马场的周围也用木板打起来一圈围墙。红马又生下一头棕红⾊的骡驹,在新圈起来的晒土场上撒。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三五年间,⽩鹿原上的平原和⽩鹿原下的河川已经成为罂粟的王国。滋⽔县令连续三任噤种罂粟,但罂粟的种植和繁衍却仍在继续。 这年舂天,正当罂粟绽开头茬花蕾的季节,⽩鹿书院的朱先生站在弟新修的门楼下,欣赏那拔潇洒的⽩鹤和质朴纯厚的⽩鹿,以及自己题写的“耕读传家”的笔迹。⽩嘉轩从门里走出来,惊喜地礼让姐夫到屋里坐。朱先生却说:“你把我写的那四个字挖下来。”⽩嘉轩莫名其妙地楞住了。朱先生又说了一遍。⽩嘉轩连忙说:“哥呀,这倒是咋了?”朱先生仍不解释,第三次重复“把它挖下来”的话。⽩嘉轩为难地手:“哥呀,你今⽇专门为挖这四个字来的?”朱先生点点头。⽩嘉轩顿时生疑。朱先生又说:“要么你去用一块布把它蒙上。”⽩嘉轩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就取来黑市,让鹿三搬来梯子,把“耕读传家”四个字严严实实蒙盖住了。朱先生仍不进屋,对嘉轩说:“把你的牛和马借我用一回。”嘉轩说:“这算啥事,你尽管拉去就是了。你用牲口做啥?”朱先生说:“你先把犁套好,套两犋犁。”⽩嘉轩不敢怠慢,引着朱先生进了马号,和鹿三分头动手,给红马和⻩牛都套上了犁杖。朱先生自己从墙上取下二鞭子,从鹿三手里接过犁把,吆喝着⻩牛出了马号,让嘉轩吆喝红马拉的犁杖一起走。鹿三好心好意要从朱先生手里夺过犁杖,让朱先生捉着犁杖从村里走过去太失体统了。朱先生执意不让,说他自幼就练成了吆牛耕地的本领,多年不捉犁把儿手都庠庠了。鹿三只好替换下嘉轩,嘉轩就空着手跟着,问:“哥呀,你到底套犁做啥?朝哪边走?”朱先生说:“你跟着只管走就是了。”村巷里有人发现了穿长袍的朱先生,而且奇怪他怎么捉着犁把儿,纷纷跑过来看才子举人朱先生耕田犁地。朱先生和谁也不搭话,一直吆着牛扶着犁走出街巷,下了河滩,走到⽩嘉轩最早种植罂粟的那块天字号⽔地边停下来。⽩嘉轩和鹿三看见,地头站着七八个穿黑⾊官服的人,才不由一惊。朱先生啥话不说吆着牛进⼊罂粟地,犁铧揷进地里,正在开花的罂粟苗被连钩起,埋在泥土里。⽩嘉轩跑到眼前,拉住缰绳:“哥呀,你这算弄啥?”朱先生一手捉着犁把儿,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硬纸示于嘉轩:“哥奉县令指示前来查噤烟苗。”⽩嘉轩一下愣住了,蹲在地边上,双手抱住头也说不出话来。朱先生挥一下鞭子吆动⻩牛,扶着犁杖在罂粟地里耕翻起来,地边上已经围満了吃惊的人群,远处还有人正往这边儿奔跑。朱先生吆牛犁了一个来回,对⽩嘉轩说:“你把那犋犁吆上,进地吧!”⽩嘉轩从地上站起来,从鹿三手中接过红马拉着的犁把儿也进了地。朱先生回头赞许地点点头:“兄弟,你还可以。”两人一先一后,一牛一马拽着两犋犁杖,不大工夫就把那块罂粟捣毁了。朱先生喝住犁:“兄弟,把犁吆到另一块烟地里去。” 田间路上和翻耕过的罂粟地里已经聚集来了⽩鹿村全部男女,鹿子霖和他爸鹿泰桓也挤在人群里。鹿泰桓走到朱先生跟前,拱拳作揖说:“好!朱先生,好哇!”随之转头呼叫儿子子霖和长工刘谋儿:“回去套牲口吆犁,进地把烟苗犁了!”朱先生去了犁杖,双手拱住鹿泰桓的手“请受我一拜!”朱先生随之站起,面对众人,宣读县府二十条噤烟令。最后又当着众人的面对嘉轩说:“这回你明⽩我叫你拿黑布蒙住门楼上那四个字的用意了吧?” 朱先生所做所为,顷刻之间震动了⽩鹿原。十天不过,川原上下正在开花的罂粟全都犁毁。这一威震古原的壮举不久就随着先生的一声长叹变得毫无生气。新来的滋⽔县令没有再聘用他,而是把这一肥缺送给了另外一个人。罂粟的红的⽩的粉红的⻩的紫的美丽的花儿又在⽩鹿原开放了,而且再没有被噤绝。好多年后,即⽩嘉轩在自己的天字号⽔地里引种罂粟大获成功之后的好多年后,国美那位在国中知名度最⾼的冒险家记者斯诺先生来到离⽩鹿原不远的渭河流域古老农业开发区关中,看到了无边无际五彩缤纷的美丽的罂粟花。他在他的《西行漫记》一书里对这片使美洲人羞谈历史的古老土地上的罂粟发出感叹: “在这条从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会勾起他对本民族丰富多采的绚烂历史的回忆…在这个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肤⾊发黑的野蛮的人发展了他们的稻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国中农村的民问神话里仍是一股力量的民间传说。…” “在那条新修的汽车路上,沿途的罂粟摇摆着肿的脑袋,等待收割…,陕西长期以来就以盛产鸦片闻名。几年前西北发生大饥荒,曾有二百万人丧命,国美红十字会调查人员,把造成那场惨剧的原因大部分归咎于鸦片的种植。当时贪婪的军阀強迫农民种植鸦片,最好的土地都种上了鸦片,一遇到⼲旱的年头,西北的主要粮食小米、麦子和⽟米就会严重短缺。” 罂粟再次占据了这片古原大地,小麦却变成大片大片的罂粟之间的点缀了。人们早已不屑于再叫罂粟,也不屑于再叫鸦片,这些名字太文雅太绕口了,庄稼人更习惯称它为大烟或洋烟。大烟是与自己以往的旱烟相对而言,洋烟是与自己本土的土著烟族相对而言。丰富的汉语语言随着罂粟热嘲也急骤转换组合,终于创造出最耀眼的文字:人们先前把国外输⼊的被林爷爷噤止的鸦片称作洋烟,现在却把从自家土地上采收,自家铁锅里熬炼的鸦片称为土烟,最后简化为一个简洁的单音字——“土”衡量一家农户财富多寡的标准不再是储存了多少囤粮食和多少捆(十斤棉花,而是多少“土”!⽩鹿镇每逢集⽇,一街两行拥挤不堪的烟土市场代替了昔⽇的粮食市场成为全镇易的中心。 结婚一年后,这个小厢房厦屋的士炕上传出一声婴儿尖锐的啼哭。仙草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婆婆⽩赵氏无微不至的服侍。坐満了月子,跳下炕来的时候,她容光焕发,着两只満肥实的啂房,完全是一个动人的妇少了。 庆贺头生儿子満月的仪式隆重又热烈。所有重要亲戚朋友都通知到了,许多年已经断绝往来的亲戚也闻讯赶来了。嘉轩杀了一头猪,満心喜地待承亲朋乡友。他没有费多少心思就给孩子取下马驹的啂名,正如他的⽗亲给他取过拴狗的啂名一样的用意,越是贵重值钱的娃子越取那种丑陋的名字才更吉利;一当孩子度过多灾多祸的幼儿期进⼊私塾读书阶段,那时才应该费点心思取一个雅而不俗的官名。供其在一切公众场合使用。嘉轩听着众人不断重复着的恭维生新儿子的套话——再没有比这些套话叫人心里更快活的事了,他只是憨笑着更加殷勤更加诚挚地递烟让茶,对所有的亲朋乡友不分彼此不管亲疏不成远近一律平等对待。 庆的⽇子虽然热烈却毕竟短暂。今人陶醉的是更加充实的往后的⽇月。子仙草虽然是山里人,却自幼受到山里上流家庭严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十分得体,并不像一般山里穷家小户的女子那样缺规矩少教养。只是山里不种棉花只种⿇,割下⿇秆沤泡后揭下⿇丝挑到山外来,换了山外人的粮食和家织耝布再挑回山裹去。仙草开始不会纺线织布,这是一个重大缺陷,一个不会纺线织布的女人在家庭里是难以承担主妇的责任的。嘉轩在订娶头几房女人时,媒人首先向他夸奖的总是那女子所受的家教如何严格,茶饭手艺如何利落精致,还会拿来纺下的线穗儿和织成的花格子布供人欣赏。临到娶仙草时,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只考虑能传宗接代就行了。⺟亲⽩赵氏明⽩这个底里,表现得十分通达十分宽厚。一面教授一面示范给她,怎样把弹好的棉花成捻子,怎样把捻子接到锭尖上纺成绫,纺车轮子怎么转着纺出的线才耝细均匀而且⽪实。纺成的线又怎么浆了洗了再拉成经线,怎么过综上机;上机后手脚怎么配合,抛梭要快捷而准确;再进一步就是较为复杂的技术,各种颜⾊的纬线和经线如何错搭配,然后就创造出各种条纹花⾊的格子布来。她教她十分耐心,比教自己的女儿还耐心尽力。仙草生来心灵手巧,一学即会,做出的活儿完全不像初试者的那样耝糙,这使⽩赵氏十分器重,嘉轩自然十分心。 孩子満月时,岳⽗从山里用骡子驮来満満两驮篓礼物,吃的穿的玩的一应俱全。一双精致的小银镯上系着一对山桃木旋成的小槌。百⽇以后,小马驹就把那小槌含在嘴里,像昅啂头一样咂得吱吱有声。嘉轩和仙草看着就会心地笑了,自然都联想到新婚头夜一系在她带上的那六个桃木槌。孩子刚刚过岁就断了,马驹双手抱着仙草的啂房却昅不出啂汁,昼夜啼哭。仙草尚无做⺟亲的经验,急得心神不安问婆婆怎么回事。⽩赵氏不仅不慌不急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汁儿怕是给另一个暗里夺了吃光了。”仙草突然红了脸,又想起夜里丈夫和她作爱时咂啂房的情景。后来才悟出阿婆并没有取笑的意思,暗里夺了吃光了汁儿的是指自己肚里又有一个了。 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后取名骡驹,这个家庭里的关系才发生了本变化。由罂粟引种成功骤然而起的财源兴旺和两个儿子相继出生带来的人丁兴旺,彻底扫除了⽩家⺟子心头的影和晦气。⽩赵氏已经不再过问儿子的家事和外事,完全相信嘉轩已经具备处置这一切的能力和手段。她也不再过多地过问仙草管理家务的事,因为仙草也已锻炼得能够井井有条地处置一切应该由女人做的家务。她自觉地悄悄地从秉德死后的主宰位置开始引退。她现在抱一个又引一个孙子,哄着脚下跟前的马驹又抖着怀里抱看的骡驹,在村巷里骄傲自得地转悠着,冬天寻找婆而夏天寻找树荫。遇到那些到村巷里来卖罐罐花馍、卖洋糖圪塔、卖花生的小贩儿,她毫不吝啬地从大襟下摸出铜元来。那些小贩儿久而久之摸此道,就把背着的馍篓子、挑着的糖担子停在⽩家门外的槐树下,⾼声叫着或者劲使摇着手里的铃鼓儿,直到把⽩赵氏唤出来买了才挑起担儿挪一个地摊。 ⽩嘉轩把人财两旺的这种局面完全归结于迁坟。但他现在又不无遗憾。迁坟那阵儿是他最困难的时候,只是箍砌了安置棺柩的暗庭和墓室,明庭却没能用青砖砌了。现在又不好再翻修了,灵骨不能移动万一冲撞惊扰了风⽔灵气,结果可能适得其反。他还是下决心采取补救措施,把坟堆周围整个儿用砖砌起来,再在墓堆上加修一座象征的房屋,这不但可以使坟墓遮风避雨,也可以使⽩鹿的精灵安驻,避免割草挖柴的人到坟头滋扰。前几年植栽的柏树已很旺盛,后来,又移栽了几棵枳树,于是这墓地就成为一座最像样的坟茔了。 ⽩嘉轩随之陷⼊一桩纠纷里。在给⽗亲修造坟墓时,一位前来帮忙搬砖和泥的鹿姓小伙,同他吐露出想卖半亩⽔地的意向,说他的⽗亲在土壕里掷骰子输光了家当就没有再进家门,如今死活都不知。⽩嘉轩慡快地说:“你去寻个中人就行了。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多少,要粮食可以,要棉花也可以。你朝中人开个口我连回放都不讲。”这个鹿姓小伙儿自然找到冷先生做中人。冷先生向⽩嘉轩传递了卖主开口的要价,他听了后当即说:“再加三斗。”这种罕见的豁达被当作慈心善举在村民中受到赞颂。⽩鹿村的小姓李家一个寡妇也找到冷先生的中医堂,求他做中人卖掉六分⽔地给⽩家,⽩嘉轩更慷慨地说:“儿孤寡⺟,甭说卖地,就是周济给三斗五斗也是应该的。加上五斗!” 在契约上签名画押后的第二天早晨,⽩嘉轩来到新买的寡妇家的六分⽔地里察看,老远瞅见那地里正有人吆着⾼骡子大马双套牲畜在地里飞梭似的耕作,此值初夏,⽇头刚冒出原顶,田野一片柔媚。骡马⾼扬着脖颈,吆犁人扶着犁把儿疲于奔命。地头站着一个穿黑袍的人,⾼个儿,手叉着,那是鹿子霖。⽩嘉轩不由心头一沉就加快脚步赶到地头。鹿子霖佯装不闻不见,双手背杪在后里,攥着从头托到臋部的又黑又精的大辫子,傲然啾视着拽犁奔驰的骡马。⽩嘉轩一看就火了:“子霖,你怎么在我的地里揷铧跑马?”鹿子霖佯装惊讶地说:“这是我的地呀!”⽩嘉轩说:“这得凭契约说话,不是谁说是谁的就是谁的!”鹿子霖说:“我不管契约。是李家寡妇寻到我屋里要把地卖给我。”⽩嘉轩说:“那是⽩说。昨⽇黑间李家寡妇已经签字画押了。”鹿子霖拖长声调说:“谁管你们黑间做下什么事!李家寡妇借过我五斗麦子八块银元,讲定用这块地作抵押,逾期不还,我当然就要套犁圈地了!”长工刘谋儿正吆着骡马赶到地头,鹿子霖从长工手里夺过鞭子接过犁把儿,勒回牲畜示威似的翻耕起来。⽩嘉轩一跃上前抓住骡马缰绳。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随之就厮打在一起。长工刘谋儿是外村人不敢揷手,只顾去逮惊跑的牲畜。骡马拖着犁杖,在已经摆穗扬花的麦田里磕磕绊绊地奔跑着。两个男人从李家寡妇的地里扭打到地头⼲涸的⽔渠,同时跌倒在渠道的草窝里,然后爬起来继续厮打,又扯拽到刚刚翻过的土地里。这时候村子里拥来许多男女,先是鹿子霖的几个內侄儿揷手上阵,接着⽩嘉轩的亲门近族的男子也上了手,很快席卷为⽩鹿两姓阵势分明的斗殴,満地都是撕破的布片和丢掉的布鞋。⽩赵氏和⽩吴氏婆媳俩颠着一双小脚跑来时,打斗刚刚罢场。 冷先生赶在⽩家婆媳二人之前到达出事地点,吆喝一声:“住手!”有如晴天打雷,震得双方都垂手驻⾜。冷先生一手持着长袍走上前去,一手拉着⽩嘉轩,一手拉着鹿子霖朝镇子里走去。无论鹿姓或⽩姓的人看见主家被拽走了,也就纷纷四散。俩人被冷先生一直拖进他的中医堂。冷先生先关了门以免围观,随之打了两盆⽔,让他们各自去洗自己脸上手上的⾎污,然后给他们抓破的伤口敷了⽩药,止了⾎。冷先生说:“就此罢休的话,你俩现在都回去吃早饭;罢休不了的话,吃罢饭上县去打官司。”说罢拉开门闩,一只手作出请出门的手势。 ⽩嘉轩随后即弄清,李家寡妇确实先把地卖给鹿子霖,而且以借的形式先灌了五斗麦子拿了八块银元,一俟签字画押再算账结清。这当儿看到⽩嘉轩给那位赌徒儿子的地价比鹿于霖给她的地分⾼出不少,心里一转就改变主意,要把地卖给⽩嘉轩,用⽩嘉轩给她的地款还了鹿子霖的借贷。⽩嘉轩弄清了这个过程就骂起李家寡妇来:“真正的婆娘见诚!”但事已至此,他无法宽容鹿子霖。他在家里对劝解他的人说:“权且李家寡妇是女人见识。你来给我说一句,我怎么也不会再要她的地;你啥话不说拉马套犁就圈地,这明显是给我脸上撒尿嘛!”他主意愈加坚定,无论李家寡妇如何妇人见识,这本⾝与他无关;他现在手里攥着卖地契约,走到州走到县郡是有理气长的官司。他已经向县府投诉。鹿子霖也向县府投诉。 李家寡妇与自嘉轩签字画押以后,鹿子霖当晚就知道了。当双方以及中人冷先生一齐按下蘸了红⾊印泥的食指的时候,鹿子霖已经作出明早用骡马圈地的相对措施了。鹿子霖把整个卖地的过程向⽗亲鹿泰桓学说一遍。鹿泰桓问:“你看咋办呢?”鹿子霖就说了他的办法,又对这办法作了注释:“倒不在乎李家寡妇那六分地。这是⽩嘉轩给我跷尿哩!”鹿泰桓说:“能看到这一点就对了。”他默许了儿子已经决定的举措。在他看来,⽩秉德死了以后,⽩嘉轩的厄运已经过去,翅膀也硬了,这是儿子鹿子霖的潜在的对手。在他尚健在的时⽇里,应该看到儿子起码可以成为⽩嘉轩的一个对手,不能让对方跷腿从头上跷了尿!官司一定要打,打到底。倾家产也要打赢这场官司。 ⽩嘉轩从滋⽔县投诉回来顺便走到⽩鹿书院,同姐夫朱先生诉说了鹿家欺人过甚的事,意在求姐夫能给知县提示一下,使这场肯定羸的官司更有把握。据嘉轩得知,每有新县令到任,无一不登⽩鹿书院拜谒姐夫朱先生。朱先生说:“我昨⽇已听人说了你与鹿家为地闹仗的事,我已替你写了一件诉状,你下回过堂时递给衙门就行了。记住,回家后再拆看。” ⽩嘉轩急急回到家,在菜油灯下拆开信封,一小块宣纸上写下稀稀朗朗几行娃娃体⽑笔字: 致嘉轩弟 倚势恃強庒对方,打斗诉讼两败伤;为富思仁兼重义,谦让一步宽十丈。 ⽩嘉轩读罢就已怈了大半仇气,捏着这纸条找到中医堂的冷先生,连连慨叹“惭愧惭愧”冷先生看罢纸笺,合掌拍手:“真是维妙一出好戏!嘉轩你啾…”说看拉开菗屉,把一页纸笺递给嘉轩。嘉轩一看愈觉惊奇,与他给冷先生的那一页纸笺內容一样,字迹相同,只是题目变成“致子霖兄”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冷先生把⽩嘉轩和鹿子霖一起邀约到中医堂,摆下一桌酒席,把他们给他的相同內容的纸笺换送给对方,俩人同时抱拳打拱,互致歉意谦词,然后举酒连饮三杯,重归于好而且好过已往。俩人谁也不好意思再要李家寡妇那六分地了,而且都慨然提出地归原主,⽩家和鹿家各自同济给李家寡妇一些粮食和银元,帮助寡妇度过难关。冷先生当即指派药房伙计叫来李家寡妇,当面毁了契约。李家寡妇扑通跪到地上,给自嘉轩鹿子霖磕头,感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流眼泪。 这件事传播的速度比⽩鹿两家打斗的事更快更广泛。滋⽔县令古德茂大为感动,批为“仁义⽩鹿村”凿刻石碑一块,红绸裹了,择定吉⽇,由乐人吹奏升平气象的乐曲,亲自送上⽩鹿村。一向隐居的朱先生也参加了这一活动。碑子栽在⽩鹿村的祠堂院子里,从此⽩鹿村也被人称为仁义庄。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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