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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白鹿原  作者:陈忠实 书号:39102  时间:2017/9/5  字数:13645 
上一章   第十八章    下一章 ( → )
  一场异常的年馑临到⽩鹿原上。饥馑是由旱灾酿成。⼲旱自古就是原上最常见最普通的灾情,或轻重几乎年年都在发生,不⾜为奇。通常的旱象多发生在五六七三个月,一般到八月秋雨连绵就结束了,主要是伏旱,对于秋末播种夏初收获的青稞大麦扁⾖小麦危害不大,凭着夏季这一料稳妥的收成,⽩鹿原才繁衍着一个个稠密的村庄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年的⼲旱来得早,实际是从舂末夏初就开始的,麦子上场以后,依然是一天接一天一月连一月的炸红的天气,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土地被暴烈的⽇晒得炸开镢把儿宽的口子,⾕子包⾕黑⾖红⾖种不下去。有人怀着侥幸心理在⼲燥的⻩土里撒下⾕种,迟早一场雨,⾕苗就冒出来了,早稻迟⾕,⾕子又耐旱;然而他们押的老宝落空了,扒开犁沟儿,捡起⾕粒在手心捻一下,全成了酥酥的灰⾊粉末儿。田野里満都是被晒得闪闪发亮的麦茬子,犁铧揷不进铁板似的地⽪,钢刃铁锨也踏扎不下去,強人狠着心聚着劲扎翻土地,却撬断了锨把儿。旱象一直延续下去,持续不降的⾼温热得人⽇夜汗流不止息难定。村里的涝池只剩下池心的一洼墨绿⾊的臭⽔,孩子们仍然在泥⽔里浆洗,不几天就完全⼲涸了,旱象一直僵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是播种冬小麦的节令。人们无心赏月无心吃团圆饼全都陷⼊慌恐之中。⽩鹿原的官路上,频频轰响着伐神取⽔的火铳,涌过披蓑着⾐戴柳条的雨帽的人流。⽩鹿村的乡民纷嚷嚷起来,⽩嘉轩心里也急了⽑躁了,让二儿子孝武在村巷里敲锣告示:伐神取⽔,每户一升。

  ⽩鹿村西头有一座关帝庙俗称老爷庙,敬奉着关公关老爷。关羽升天后主动请求司管从间风雨为民赐福,村村寨寨无论大小都修建着一座关帝庙;原上自古顺应西风雨,因之关帝庙一律坐落在村子的西首。⽩鹿村的老爷庙是一座五间宽的⾼大宽敞的大殿,东西两面墙壁上彩绘着关羽戎马倥偬光明磊落一生中的几个光辉篇章;桃园结义单刀赴会刮骨疗毒出五关斩六将等;而正殿上坐着的司管风雨的关老爷的雕塑,面颜红润黑鬤如漆明目皓齿神态安祥慈善如佛了。庙宇四周是三亩地的一片空园,一株株合抱耝的柏树标志着庙宇的历史。庙前的那棵槐树才是村庄的历史标志,经过无数人的手臂的度量,无论手臂长短,量出的结果都是七楼八作零三指头。槐树早已空心,里头可以同时蔵住三个躲避暴雨袭击的行路人;枝叶却依然郁郁葱葱,耝大的树股伸出几十步远,‮大巨‬的树冠浓密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庙宇的屋脊,形成一派凝聚不散的仙气神韵。

  ⽩嘉轩跪在槐树下,眼前是常年支的槐树下废弃的青古碾盘,蜡架上揷着拳头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的火苗儿,香炉里的紫香稠如⾕苗,专司烧纸的人把一张张金⻩的⻩表纸连连不断扔进瓦盆里,香蜡纸表燃烧的呛人的气味弥漫在燥热的庙场上;他的⾝后,跪倒着⽩鹿村十二岁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头戴柳条雨帽⾝披蓑⾐,有的⾚裸着膀子,木雕塑似的跪伏在大太下一动不动。碾盘的一侧置放着一张方桌,别一侧临时盘起一个大火炉,三个精壮小伙子穿着一件短,轮流扯拉着一只半人⾼的特大号风箱,火焰在光里像万千舞的精灵,火炉烘烧着三只铁铧和几支钢钎儿。锣鼓家伙在大殿里头敲着。一个伐马角的小伙子从庙门里奔跃而出,跃上方桌。锣鼓家伙班子也跟随出来,在方桌周围继续上劲地敲着。侍守火炉的人用铁钳夹住一只烧成金⻩⾊的铁铧送到方桌跟前,伐马角的小伙拈来一张⻩表纸衬在手心去接铁铧,那⻩表纸呼啦一下子就变成灰⽩的纸灰,小伙尖叫一声从方桌上跌滚下来,被接应人搀扶走了。第二个马角从庙里奔到槐树下,一只脚刚跨上方桌沿儿就仰面栽倒下来。第三个马角和头一个如出一辙,刚抓住铁铧就从方桌上跌翻下去。锣鼓家伙班子第四次从庙里送到祭台上来的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时浑⾝扭着,双臂也扭舞着,大口吹出很响的气浪;他一把抓住递到脸前的铁铧,手心里的⻩表纸完好无损;当他再去接一只筷子耝细的钢钎时,从桌上落马跳下了。⽩嘉轩霍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沾着两坨⻩土佝偻着趟进了老爷庙的大门。

  ⽩孝武监守在大殿里,看见⽗亲走进门来,上前企图劝他出去。⽩嘉轩一甩手走到关公神像跟前,点燃三支香揷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跪伏下去一动不动。他的周围跪倒了一大片男人,等待神灵通传自己。锣鼓家伙更加来劲地爆响起来,在庙堂里嗡成一片,香蜡纸表的气味令人窒息。⽩嘉轩起初觉得鼻膜涩疼,随之就得清香扑鼻,再后来就嗅不出任何气味了;锣鼓家伙的喧嚣充耳不闻,只见那些鼓手锣手家伙手‮劲使‬地挥动着胳膊,却敲不出一丝声响来。大殿里就得异常清静;他觉得手⾜和⾝躯渐渐变得轻如一张⻩表纸,脑子里一片空⽩,只是腔里残留着凡人浊气,需要张大嘴巴连续吐出去;那一瞬间似乎是最后一口污浊的气噴吐出来,他就从关公坐象坐前的砖地上轻轻地弹了起来,弹出了庙门。人们看见,佝偻着的族长从正殿大门奔跃出来时,象一只追袭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树下,双掌往桌面上一按就跳上了方桌,大吼一声:“吾乃西海黑乌梢!”他拈起一张⻩表纸,一把抓住递上来的刚出炉的淡⻩透亮的铁烨,紧紧攥在掌心,在头顶从左向右舞摆三匝,又从右到左摆舞三匝,掷下地去,那⻩表纸呼啦一下烧成粉灰。他用左手再接住一红亮亮的钢钎儿“啊”地大吼一声,扑哧一响。从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焦的的黑烟,狗似的佝偻着的杆端戳戳直立起来。槐树下的庙场上锣鼓家伙敲得震天价响,九杆火药铳子(九月)连连爆炸,跪伏在庙场上地上的男人们一起舞扭起来,疯癫般反覆吼诵着:“关老爷,菩萨心;黑乌梢,现真⾝,清风细雨救黎民…”侍候守护马角的人,连忙取出备当的一两头系着小环的⽪带,把两只小环套住穿通两腮的钢钎儿,吊套在头顶,恰如骡马口中的嚼铁。⽩嘉轩被众人扶上抬架,八个人抬着,绕在他头上⾝上的⻩绸飘飘扬扬。火铳先导,锣鼓垫后,浩浩朝西南部的山岭奔去。所过村庄,鸣炮接应,敲锣打鼓以壮声威,腾起威武悲壮的气势。

  走进秦岭峪口,沿着一条越走越窄的山路绕着山梁行进,路边的青草被络绎不绝的取⽔的人马踩踏倒地,拓宽了道路。天⿇黑时,⽩嘉轩和他的族人村民终于走到黑龙潭了。潭约一丈见方,深不可测,蓝幽幽的潭⽔平静不兴,上无来⽔,下不怈流,黑龙潭是从地下连通东海西海南海北海的一只海眼,四海龙王每年都通过这条通道到山里来聚会。潭的四周全部是石崖青石,西边凸出前扑的石崖上,稳稳当当蹲踞着一座铁铸的独庙,铁顶铁墙浑然一体,没有谁能解释这铁庙是在崖上就地铸成的,还是在平原上铸成以后抬上崖顶的。锣鼓家伙围着潭沿敲着,火铳子又是九声连响,人们择地而跪,一律面对铁庙。⽩嘉轩早从架上下来走到潭边,口咬嚼钎把住上边抖下来的绳索,脚踩石壁上的凹窝爬上崖头,一步一拜一个长揖一个响头,一直磕进铁庙,点蜡烧香梵表。四面铁壁上铸塑着四条龙,⽩嘉轩面对西边铁壁叩拜在地:“弟子黑乌梢拜见求⽔。”就连叩三个响头,从里解下一只细脖儿瓷罐,在燃烧着的香蜡表里绕过三匝,退出铁庙,用细绳吊放到潭里飘着。⽩嘉轩背对铁庙,其余的人了都一律改换拜跪方向背向⽔潭,锣鼓家伙也收了场,不准说话不准咳嗽不准放庇,一片屏声敛息的肃穆气氛,等待西海龙王赐舍给西海黑乌梢珍贵的⽔,星全以后,过夜半,山里梢林掀起一阵啸,静跪在地的人全都冻得抖抖嗦嗦牙齿磕碰,猛然听得潭里传出“咕咚”一声⽔响。⽩嘉轩朗声诵道:“龙王爷恩德恩德恩德!”跪伏在地的人一齐跳起来,丢弃了头上的柳条雨帽和蓑⾐,把⾝上的⾐鞋袜全部剥光,表示他们全都是海中⽔族是龙王爷的兵勇,围着龙潭⾜起来蹦起来唱起来:“龙王爷,菩萨心;舍下⽔,救黎民…”铳声撼震静寂的山⾕,铁铸独庙发出铮铮嗡嗡的回声,锣鼓家伙再次敲起来。⽩嘉轩菗动绳子从潭里吊起瓷罐,抱在怀中,众人把摆在铁庙里的供品,用细面做成的各种⽔果和油炸的⿇花做子一齐抛进潭中。

  取⽔的人回到⽩鹿村已经是第二天早饭时间。⽩嘉轩走进关帝庙,把盛満清⽔的瓷罐儿双手敬献到关老爷⾜下,刚作完揖拜跪下一条腿扑倒在地人事不省。众人慌忙从他腮帮上菗下钢纤儿,用香灰和⻩表灰塞住穿透的两个窟窿,抬回四合院里去,用刚刚吊上来的井⽔擦洗了手心脚心心窝和后心,又给灌下一碗凉丝丝儿的井⽔,⽩嘉轩呼喇一下睁开眼睛,奇怪地瞅着围在炉上炕下的家人和族人,似乎刚刚从西海龙王那里归来而不晓尘世发生过什么。⽩嘉轩猛然瞅见站在他⾝子后首的鹿三:“三哥!你把牲口喂了没?”

  直到取回来的那只细脖瓷罐里的潭⽔在关老爷的脚下完全⼲涸,雨却仍然没有下。人们再也无法忍受等待的焦虑,怀着最后的希望把麦子撒进⼲裂的土地,犁铧翻起⼲裂的上层,蹿起一股股⻩⾊法烟。麦粒比⾕粒更快的粉化了,真正出现了一亩一苗的奇观,那一棵希罕的麦苗是在牛尿里侥幸出土的,⼲旱延续到腊月,落下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冻死了⽩鹿原上的柿子树,老树新树几乎无一幸免。原坡楞上和庄稼院里的柿子,有的个大如碟,有的人四棱突起,更有给皇帝进贡久盛名的火晶柿子,现在全都在一个冬天里绝杀断种了。大雪后接着是持续的冬旱的奇寒,积雪不经融化而逐渐风⼲了。当舂天到来的时候,原野上一片精⾚,不见麦禾也不见青草,満眼是枯死的柿树枝⼲。想种点萝卜也不进籽儿,柿可当食,萝卜亦可救生,老天爷连一丝儿生存的机缘都不给⽩鹿原上的乡民。⼲旱僵持过舂天又延续过夏天,当一场隔年不见的透雨降下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大关心或者无心持秋田播种的事了,种籽没有了,耕牛也没有了。旷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大旱造成了闻所未闻旷⽇持久的年经,野菜野草刚挖出地⽪被人们连挖去煮食了,树叶刚绽开来也被捋去下锅了。先是柳树杨树,接着是榆树构树椿树,随后就把一切树叶都煮食净光了,出一茬捋一茬。榆树叶是所有树族中的佼佼者,捋了树叶又扒了树⽪,剔掉耝⽪留下內瓤,剁成细未儿和⽔熬煮,就变成又粘又稠的绝佳的糊糊。⽩鹿原上的榆树是继柿树之后来的又一个家族。饿死人已不会引起惊慌诧异,先是老人后是孩子,老人和孩子似乎更经不住饥饿。饿死老人不仅不会悲哀倒会庆幸,可以节约一份吃食延续更有用的人的生命。只有莫名其妙的流言才会引起淡弱的兴趣,一个过门一年的媳妇饿得半夜醒来,再也无法人睡,撞摸⾝旁已不见丈夫的踪影,怀疑丈夫和阿公阿婆在背过她偷吃,就蹑手蹑脚溜到阿婆的窗下偷听墙儿,听见阿公阿婆和丈夫正商量着要杀她煮食。阿公说:“你放心度过馑爸再给你娶一房,要不咱爷儿们都得饿死,别说媳妇,连香火都断了!”新媳妇吓得软瘫,连夜逃回娘家告知⽗⺟。被⺟亲哄慰睡下,又从梦中惊醒,听见⽗亲和⺟亲正在说话:“与其让人家杀了,不胜咱自家杀了吃!”这女人吓得从炕上跳下来就疯了…危言流语象乌鸦的叫声一样令人⽑骨悚然。

  当这场年馑刚刚注定要来的先一年初冬,⽩鹿村在渭北以及在当地邻村熬活儿的长工汉们纷纷回到自家屋里来,即使不大仁义的主家也都提前付给他们全年的工价,让他们在离年终之前的二个多月就下工回家了,起码可以省下一个人的口粮。鹿三在街巷里看见这些提前下工回归的兄弟哥们就想到自己。在麦子断定不能出苗以后,瞧着牲畜市场⽇渐下跌的行情,⽩嘉轩果决地卖掉了青骡和犍牛,只留下一匹骒马。这不算是多么聪明的举措,谁也能谋划得出来,一头牛或一匹骡子一年间吃下的精料——豌⾖和夫⽪,也许可以换回五头牛和五匹骡子。除了粮食集集冒涨,其余百物牲畜棉花木料布匹杂货以及土地天天往下跌价,女子订亲的聘金也跌过大半。在可怕的饥荒年刚刚露出暴先兆的时候,各⾊粮食一下就被推到至⾼无上的权威地位,任何东西包括人本⾝都不得不俯首臣不得不跌价再跌价了。小麦无苗,冬天不用上粪了;棉花旱死了,轧花机也甭招徕弹花主顾了;牲畜卖掉了,剩下一匹马浮不住一个人专门喂养;整个一个冬天和舂天都将闲适无活儿,自己闲吃‮坐静‬在人家屋里怎么好意思呢?他深信⽩嘉轩绝不会象村中那些长工的主家那样打发他提早下工,需得自己说话辞别而不能赖着主家来撵出门去。晚饭后,鹿三抹了抹嘴巴点燃旱烟袋,慡声朗气他说:“嘉轩,我今黑回去呀。”⽩嘉轩平和地说:“回你回喀!有啥事你尽管办。今年冬里没啥紧活路喀!”鹿三料定主家理会错了自己的原意,就挑明了说:“我明⽇再不来咧!”⽩嘉轩依然平和地说:“我刚才说了嘛!何止明⽇?三天五天你尽管走。”鹿三更透彻他说:“从明⽇往后,我再不来了我下工咧!”⽩嘉轩这才从椅背上欠起⾝子:“那咋么了?半路上你就走了不来了?离过年还远着哩嘛!”仙草听见了也凑到桌边问:“三哥你犯了俺屋谁的心病咧?你倒是明说怎么能走哩?”鹿三连忙解释:“地里也没啥活儿屋里也没啥活儿了,我⽩吃闲坐着不自在喀!”⽩嘉轩说:“你走了倒是自在了,可把不自在丢给我了!”鹿三愣怔一下。臼嘉轩接着说:“为了省一份口粮撵你出门,人会说我啥话哩?我心里能不自在吗?”鹿三忙说:“不是这话!是没活⼲了闲下,这谁都看得见的事,不会胡说的。明年舂上要是落下透雨地里活儿开场了,我不用你叫就来了。”⽩嘉轩冷下脸说:“三哥你听着,从今往后你再甭提这个话!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吃稠的你吃稠,我吃稀的你吃稀;万一有一天断顿了揭不开锅了,咱弟兄们出门要饭搭个伙结伴儿——”鹿三咽了一口唾,耝大的喉圪节猛烈地滑动了两下,没有话说了。⽩嘉轩随之轻俏地说:“没活儿⼲了你就歇着睡着,歇够了睡腻了你就逛去浪去!逢集了逛集没集时到人多的地方去说,耍纠方耍狼吃娃耍媳妇跳井,说了耍了再歇再睡…你甭瞪眼!兄弟我不是给你撇凉腔是说正经话:天杀人人不能‮杀自‬。年馑大心也就要放大。年馑大心要小了就更遭罪了。”鹿三觉得眼里快要忍不住流泪,没有说话就转⾝出了院子进了马号。直到新年舂节前的祭灶⽇到来时,他又一次下定决心,这回下了工明年再不来了,实在不能再进⽩家门⽩吃闲坐了。

  鹿三离开⽩家的前一晚,孝文硬着头⽪向⽗亲提出借粮,⽩嘉轩拒绝了。这件事更深地刺着鹿三。正月十五一过,不见鹿三来上工,⽩嘉轩走进鹿三矮凌的两问厦屋:“跟我走,三哥。甭说我,自你过年走了红马⽇夜叫唏,要你喂它哩!旁人添草拌料它不悦意吃喀!”鹿三的喉圪塔又猛烈的滑动了两下,跟着⽩嘉轩回到马号。

  孝文硬着头⽪进上房东屋,罗罗嗦嗦向⽩赵氏诉说,分家时⽗亲分给他的粮食可以接上秋收,可是秋天绝收了,来年的麦子也没指望了,整个一个冬天喝稀糁子凑合到腊月,年是实在过不去了…他哀告给⽗亲说一句:“借些粮。”⽩赵氏正想趁机教训一下孙子,你看看你弄成啥光景了?⽩嘉轩从对面的西屋已经听见,大声说:“你就甭开这个口!”⽩孝文再没说话就从的屋里退出来回到前头门房。⽩赵氏对着西屋说:“你的心不是⾁长的是滋⽔河里的石头!”⽩嘉轩走进门来:“妈,你明⽇把那俩碎崽娃了引到后头来。”

  孝文向⽗亲借粮伤脸以后就把两亩⽔地卖掉了。⽩嘉轩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吃不下饭,指令孝武把孝文叫到后院正厅来。孝武走进前院门房东屋说:“哥!咱爸叫你。”孝文仰躺在炕上只扭了一下头:“我不去。”孝武端直站着:“咱爸叫你你也不去?”孝文说:“后院厅房我不去,再不去了。”孝武威胁说:“那让老人求到你的门下?”孝文猛然从炕上翻起⾝来跳到炕下:“你甭跟我耍威风!谁爱来不来我不稀罕!我也没拿你啥没借你啥没欠着你的啥!”孝武不动声⾊他说:“哥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说话处事还象不象个兄长的?”孝文正想说出更辛辣的话,怈一怈没借着粮食的怒气,也杀一杀弟弟的神气。不料⽗亲在院子里喝斥:“孝文你出来!”孝文趿拉上棉窝走到院子,就看见漆黑的院庭里站着⽗亲的佝偻的形体。⽩嘉轩劈头问:

  “你把⽔地卖了?”

  “卖了。”

  “卖给谁了?”

  “谁给钱多就卖给谁。”

  “我听说卖给鹿子霖了?”

  “子霖叔有钱也有粮食,旁人买不起。”

  “这地是在你爷手时置下的,你不能卖!”

  “眼下这地分给我是我的。我想活命就得换一把粮食。”

  “这二亩⽔地你卖了多少钱?”

  “正说着哩!价官还没说死撂倒哩!”

  “你甭说了,这地你卖给我,我给你双价。”

  “那不行,大丈夫出言驷马难追。你给我钱再多也不能收回我的话了。”

  黑暗里一声啸响,⽩孝文应声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亲手中的拐杖菗击到他的脸上,继之又砸到他的‮腿大‬上,⽩孝文却感到了一种报复的舒畅,从地上缓缓悠悠爬起来走进屋去,咣一声揷上门闩,把⽗亲和孝武冷晾在院子里。孝武挽扶劝慰着⽗亲,走回后院厅房去了。孝文继续恢复仰躺在炕上的睡姿,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对女人说:“好咧好咧!从今往后再没有谁来管我了!”

  这一年的舂节新年是孝文所能记得的最暗淡无趣的一个新年,⽩鹿原上远远近近的大村小寨,听不到锣鼓听不见喧闹只零三碎四的几声炮响。正月初一的晌午,孝文到⽩鹿镇的馍铺里买了五个⽩生生的罐罐儿馍,蹲在馍铺的台阶上吃了向馍铺掌柜讨了一壶茶喝,算是自己给自己过了个年。孝文吃罢又挑了五个揣进怀里,绕道⽩鹿村后巷朝村子东头走去。村巷里男男女女拖着孩子往祠堂汇集,饥荒之年也不能少了给祖宗点一柱香叩三个响头。孝文走进小娥的窑门嘘声嗔气地说:“妹子年好,哥给你拜年来了!”小娥正在案板上面团回过头说:“你心里想妹子了,嘴里可说是给妹子拜年拜年,拿的啥礼物?“你把哥的好心冤屈咧!”孝文从怀里掏出一个又一个点着红花的罐罐馍,摆到案板上说“人家到饲堂拜祖宗哩!全村就剩下咱舍娃子天不收地不管,咱俩你拜我拜你过个团圆年!”“这么说哥你坐火炕上等着——”小娥笑了“妹子给你擀面浇臊子。臊子面香着哩等一会儿再吃。”孝文说:“我已经吃了。你先吃馍庒庒饥。咱先弄一回哥想死你咧!”“不成不成我手上沾着面!”小娥‮头摇‬。“又不用手…”孝文把小娥抱离案板走向火炕…

  孝文对第一次在小娥⾝上能够做到得心应手的事记忆难泯。那是要他挨过刺刷菗打之后一个半月的一天后晌,第一次走出街门就端直走进田小娥的窑洞。小娥一惊一愣:“你大⽩天到我这儿来不怕人看见?”⽩孝文说:“过去怕人看见现在不怕了,谁爱看就看。”小娥这时候才回过神儿来问他伤势好了没有,捋起袖子看他胳膊解开口儿看他的膊。孝文揽着她的凌空把她托起来放在炕上。动手解她的偏襟纽扣儿:“哥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啥不想,就一门心思想着你这一对⽩鹁鸽儿。”小娥象蛇一样紧紧抱着孝文,泪花婆娑口齿喃喃着:“好哥哩你到底伤得咋个象况…我不得见又不得问…妹子心疼你都快要疯了…小娥说着,突然翻起⾝来,双手捧着孝文的脸颊,惊诧地问:“哥也你今⽇…行了?”孝文得意地抹一抹脖子上的细汗:“这下你再不笑话我是蜡做了矛子了吧!”俩人被这个奇异的变化鼓舞着走向乐的峰巅。自从破烂瓦窑开始一直到被捆到祠堂槐树上示众,他都无法克服解开带不行了勒上子又得行了的奇怪的痼疾,今天才第一回在小娥面前显示了自己的強大和雄健。小娥仍然解不开好奇:“过去到底咋么着是那个怪样子?今⽇个咋着一下子就行了好了?”孝文嘲笑说:“过去要脸就是那个怪样子,而今不要脸了就是这个样子,不要脸了就象男人的样子了!”太光从窑土坎上移到树稍上,直到窑里完全黑暗下来,俩人都没有离开火炕,一次又一次走向愉的峰巅,一次又一次从峰巅跌下舒悦折⾕底,随之又酝酿着再一次登峰造极…那时候⽩嘉轩正领着取⽔的村民走进峪口朝龙潭进行悲壮的进军…

  小娥从炕上下来勒好棉,在瓦盆里洗着手,回眸对躺在火炕上的孝文说:“哥也今⽇个过年,你没忘妹子也没忘你,你给妹子送了五个罐罐儿馍,你猜妹子给你留着啥好的?”孝文不在乎他说:“⾁包子⾁九子躁子面不是?不稀罕!我就稀罕捉你那一对儿⽩鹁鸽儿!”小娥说:“保你稀罕!搁平常我不给你,今⽇个过年才叫你享一回福…你等着,等我擀好面,咱俩吃了长寿面再给你。”孝文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精光着⾝子抱住小娥,冻得直抖:“你倒说得我躺不住了,快拿出来让我看是啥好玩艺儿?”小娥无奈又爬上炕,从窑窝里摸出一杆烟来说:“你今⽇个尝一口,保准过个好年。”孝文看见油光油亮的烟不噤一愣,接过那滑腻的紫黑⾊的烟管指尖上感到冰凉,脑子忽然浮出姑⽗朱先生授课时慷慨陈词的面孔,那个永远保持着平和敦厚仪容的朱先生讲到噤烟时就失了常态。小娥在他面前半倚躺着,撕开一层油纸,用细铁钎挑起一块膏状鸦片在三个指头间,然后就按到烟眼儿上说:“等等,我给你点灯。妹子今⽇个服侍你过了好年。”连着让孝文昅了三个泡儿,小娥象哄孩子一样拍着孝文的肩膀:“好好睡,妹子给你擀面去。”

  孝文躺着,渐渐开始幻化,手臂舒展了腿脚轻捷如燕了,心头似有一缕不尽的柔风漫过去再指过来,头脑里除去了一切生活的负累,似有无数的鲜花绿叶露珠滚动。案板上咯噔咯噔擀面杖的响声节奏明朗,小娥伸出胳膊推着擀杖前进又弯着手臂把擀杖拉回案边的动作象是舞蹈。他轻轻一纵就坐起来穿好⾐,自告奋勇地坐到灶下的柴墩上拉起风箱,快活地说:“妹子,你擀面我烧锅,咱俩今⽇个过个夫年。”小娥蹦蹦地在案板上玩着擀杖,偌大须叶一会儿卷到饼杖上,一会儿又象挥舞一面旗字似的从擀杖上摊开到案板上,她勒着围裙的即使穿着棉也不显臃肿,丰満的脯随着擀面的动作微微颤着,浑圆的臋部也微微颤着。孝文忍不住嘻嘻他说:“哎呀妹子我又想了…”小娥说:“你是瓜娃子得了哪一窃?不看我正切面哩!”说着,把切好的细面拢到木盘里托起来,放到锅台上,看看锅里气儿上来了,就推出锅盖,哗啦一声把面条撤进滚⽔里,又伸过胳膊拉上锅盖。这当儿,她的优美⼲练的动作撩得孝文忍俊不住,一只手拉风箱杆儿,左手从下边揪住脚猛力往下一抻,棉哗地一下褪过膝盖,伸手抱住她按倒在灶下的麦秸上。小娥急了:“哎呀面闷糊到锅里咧!”孝文说:“让它糊去!”小娥说:“而今粮食敢糟踏?”孝文说:“一碗面不算个啥!”小娥无意损伤孝文的兴致,仰躺在灶间麦秸上,一手抚着孝文的脸,另一只手拉着风箱杆儿…

  孝文分得的三亩半⽔地和五亩旱地,前后分三次转卖到鹿子霖名下,那八亩半⽔旱地里有二亩天字地一亩半时字地三亩利字地二亩人字地。八亩半地所卖的银元,充其量抵得上正常年景下二亩天字地的所得,临到最后卖那二亩人字地的时候,孝文已经慌急到连中人也来不及请,直接走进⽩鹿镇鹿子霖的保障所,开门见山地说:“子霖叔,那二亩人字地也给你吧,你就甭再推倭了!你凭良心给几个(银元)就是几个我不说二话。”鹿子霖诚恳他说:“孝文你看,叔实在不好再要你的地了。我跟你爸一辈子仁仁义义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箍住我要卖地,⽇后我实在跟你爸都不好见面说话咧!”孝文急不可待他说:“俺爸是俺爸我是我。你不要的话,咱村再没谁买得起,外村人嫌不方便也不要嘛,好叔哩我瘾发了简直活不下去了,你先借给俩银元让我上烟馆子…”鹿子霖从里摸出两枚银元来,看着孝文急不可待地转过⾝,脚下打着绊腿走出保障所大门,沉昑说:“完了!这人完了!”

  鹿子霖走出保障所大门的镇子上溜达,尽管年馑可怕,镇上的粮食并不少,只是价⾼得吓人。他装作关心粮市上价钱的跌浮,很有耐心的和卖粮的主家谈着,用深陷在长睫⽑丛中的眼仁儿扫瞅人头攒动的粮市,寻找⽩嘉轩。据他的判断,孝文不久就会向他提出卖房的事,于此之前必须和嘉轩打个照面,为将来的下一步扫清障碍。穷人和富人现在都关心粮价的跌浮。⽩嘉轩丑陋的驼背进⼊他的眼睛,他做出完全无心而是碰巧撞见的神态先开了口:“呃呀嘉轩哥!碰见你了正好,我有句话想给你说——”⽩嘉轩扬起脸:“街道上能说不能说?”鹿子霖说:“能能能。也不是啥是非话嘛!我想劝你一句,你把粮食给孝文接济上些儿嘛!总是爷儿们嘛!甭让他三番五次住我要卖地,我不买他住不丢手,我买了又觉得对不住你…”⽩嘉轩咬着腮帮,完全用一种事不关已的腔调说:“这没啥对不住我的。你尽管放心买地,他要踢地你要置地是你的跟他的事,跟我没啥涉。”鹿子霖更诚心地劝:“嘉轩哥你甭倔,亲亲的爷儿们,你不能撒手不管…”自嘉轩冷笑一声反问:“管?你怎么不管兆鹏?”鹿子霖噎得反不上话来。⽩嘉轩转过驼背就把手伸进一条粮食口袋里抓摸着麦子看起成⾊来了,鹿子霖不露声⾊地在想,你顶我顶得美顶得好;你不管了好!我就要你这句话!

  孝文头一回卖了地,和小娥在窑洞里过了个好年,临走时把一撂银元码到炕席上:“妹子你给咱拿着。”把一小半留在⾝上回到家里。媳妇向他要卖地的银元:“你装在⾝上不保险,我给咱锁到柜里,接不上顿儿了买点粮,⽇子长着哩!”孝文说:“放心放心放一百二十条心!银元我装着你甭管。你⽇后啥事都甭问甭管。”两个孩子由⽩赵氏引去吃饭,孝文成天不沾家浪逛着摸不清影踪,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忍饥挨饿,婆婆仙草时不时背过公公塞给一碗半勺,她饥肠辘辘却难过得吃不下去。有一晚,她鼓⾜勇气向孝文抗争:“地卖下的银元不论多少,不见你买一升一斗,你把钱弄了啥了?”⽩孝文眼睛一翻:“你倒凶了?倒管起我来了?”媳妇说:“我凶啥哩我管你啥来?我眼看饿死了,还不能问你买不买粮?”⽩孝文冷着脸说:“不买。你要死就快点死。你不知道死的路途我指给你:要跳井往马号院子去,要跳河跳崖出了村子往北走,要吊死绳子你知道在哪儿挂着…”媳妇急了:“我知道你盼我死、我死、往死里饿我。我偏不死偏不给你腾炕,你跟那‮子婊‬钻瓦窑滚麦秸窝儿,反正甭想进我的门上我的炕!”⽩孝文涎下脸说:“你管不着。你不死我也睁眼不盯你。”说罢就菗⾝出门去了。随后有‮夜一‬,孝文和小娥在窑里炕上一人一口口菗着大烟,他的媳妇找到窑门外头,跳着骂着。孝文拉开窑门,一个耳光菗得媳妇跌翻在门坎上。媳妇拼死扑进窑去,一把抓到小娥挡里,抓下一把⽪⽑来。孝文揪着媳妇的头发髻儿,两个嘴巴菗得她再不吼叫喊骂了,迅即象拖死猪似的拖回家去。

  孝文媳妇在⽩家的称呼是大姐儿。大姐儿独自一人躺在四合院门房东屋的炕上,家徒四壁,装粮食的瓷缸和板柜,早在踢地之前被孝文搬到镇上卖了,屋里只剩下炕上的两条被子和炕下脚地上的一条长凳。她的通⾝已经⻩肿发亮,隐隐能看见⽪下充溢着的清亮的⽔,腿上和胳膊上用指头一按就陷下一个坑凹,老半天弹不起不来。她的脸上留着一圪圪乌青紫黑的伤痕,那是孝文的拳头,砸击的结果。她已经没有饥饿的感觉,阿婆让孝武媳妇二姐儿端来的饭冷凝在碗里。她想跟阿公说一句话,却揣度阿公肯定不会进⼊她屋子,于是就打定主意去找他,她准确地预感到自己即将完结。西斜的⽇头把后窗照明亮如烛。大姐儿听见阿公悉的脚步走过门房明间走到庭院就消失了,她的心里起一股力量,溜下炕来在镜子前胧梳一番散的发髻,居然不需攀扶就走到了厅房,站在阿公面前:“爸,我到咱屋多年了,勤咧懒咧瞎咧好咧你都看见。我想过这想过那,独独没想过我会饿死…”⽩嘉轩似乎震颤了一下,从椅子上抬起头拨出嘴里的⽔烟袋,说:“我跟你妈说过了,你和娃娃都到后院来吃饭,”大姐儿说:“那算啥事儿呢?再说我也用不着了。”说罢就转⾝退出门来,在跷过门坎时后脚绊在木门坎上摔倒了,从此就再没有爬起来。自嘉轩驼着背颠过去,把儿媳的肩头扶起来,抱在臂弯里。大姐儿的眼睛转了半轮就凝滞不动,嘴角扯了下露出一缕羞怯。⽩赵氏仙草和二姐儿全都闻声奔过来。孝武四处奔走,找不见孝文。

  孝文刚刚办完卖房的手续,三间门房全部卖给鹿子霖,把所得的银元顺路撂在小娥的炕头上,直到半夜回来,看见停放在烛光里的媳妇的僵尸,猛然站住脚跨不动腿了。他本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死。她结实有劲没有生过大病。她胳膊上的肌⾁象男人一样结块儿,‮腿大‬和小腿和瓷实梆硬。他忽然想到她曾经教他做第上的事的情景,心里一软,这个他已经不喜的人现在死了。弟弟孝武走到跟前说:“哥!你作孽了!”孝文没有动。弟弟又说:“明⽇个人殓时她娘家人来闹事的话,你出面跟人家回话。”孝文仍然没有动。孝武忍不住恨声说:“扎你一锥子都扎不出⾎了!”

  持久的饥饿的大气把包括死人这样至为重大的事都庒迫得淡化了。死人早已不再引起特别的惊诧和家人的过分悲痛,而⽩嘉轩家里也饿死了人,在村中还是造成大哗,所幸的是大姐儿娘家的人似乎对出门多年的姑娘感情淡漠,只派大姐儿最小的弟弟前来吊孝人殓。那个被饿得东摇西晃的弟弟⼲嚎过几声之后,就抓起大碗到锅里捞面浇躁子蹲在台阶上大吃起来。为了顾全影响,⽩嘉轩让孝武出面帮助孝文完成了丧葬之事,着眼点在乡亲族人的口声本不在孝文,埋葬大姐儿之后,孝文真正成了天不收地不揽的游民,早晚都泡在小娥的窑洞里,俩人吃了菗大烟菗过瘾了就在炕上玩开心,使这孔孤窑成为饥荒庒迫着的⽩鹿原上的一方乐上。

  “给我帚个忙。”鹿子霖邀请来了鹿姓本门十多个年轻后生,向他们吩咐了到⽩家去拆房的事,用软绵的馍馍的和煮成糊涂的面条招待他们吃一顿,然后叮咛说:“你们去只管拆房甭说二话。⽩家没人出来阻挡你们就尽管拆,要是有人出面拦挡,満仓倒儿你回来叫我。”十多个小伙梦想不到今天有机缘给肚子里填満了正正的粮食,精神顿然焕发,甭说拆房,叫他们前去杀人也无不可。満仓领着他们出门了。鹿子霖最后叮嘱一句:“不准起哄闹事。”

  鹿子霖坐在祭旁的椅子上菗⽔烟,得意中不无紧张,期待着満仓飞奔回来请他出面。可是连着菗完三袋⽔烟,仍不见満仓回来,难道⽩嘉轩⽗于对拆房这种面⽪的事也无动于衷?直到街门口咚一声木料着地的响声,他按捺不住急急走到街门口,把两个抬一木料的侄儿叫进门来问:“有没啥响动?”一个侄儿说:“没没没,孝武蹦出来挡将,満仓哥刚下梯子准备回来叫你,他爸出来把孝武拉回去了。満仓哥又上了梯子…”另一个侄儿补说:“孝武张头张脑的凶,他爸出来还笑着说:“快拆快拆,拆了这房就零⼲了,咱一家该着谢承你子霖叔哩…”随后才拉着孝武进后院去了。”鹿子霖从街门口踱回厅房祭桌跟前,重新装上一袋⽔烟,吹燃火纸的时候,绷紧的心里有点怈气,难道我没尿到他的脸上尿到空沟里去了?

  ⽩嘉轩家的反区实际很难揣摩,⽩嘉轩的厅房上屋里聚着⽩赵氏⽩吴氏以及孝武和他媳妇二姐儿.更多的是本族近门的弟兄和侄儿们,他们义愤填气恨难平,众口一词再三反覆強调着同一个意思:鹿子霖不是买房是揭族长的脸⽪!鹿于霖揭掉的不单是族长的脸⽪是在⽩姓人脸上尿尿!⽩嘉轩只顾咂着⽔烟袋。⽩赵氏说:“孝文使唤了他多少钱咱还多少,房子不能拆。”仙草悲愤他说:“我咋么要下这个踢地卖房的败家子!”孝武说:“爸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族人侄儿们随着孝武哄哄起来:挡了他看他要咋?叫鹿乡约出来说话看他咋说?砸断他的腿拐儿再说!⽩嘉轩赐住众人:“你们生的哪路子气煽的哪门子火?子霖买房掏了钱立了契约合理合法:再说是孝文箍住人家要卖房你们怪人家子霖的啥错儿呢?回去回去快都回去。”他毫不留情地斥退下众人,只留下自家人在周围时才说:“我难道连这事的轻重也掂不来吗?揭我脸⽪我还不知道疼不觉得羞吗?”大家都不言语了。⽩嘉轩问孝武:“除了拦挡除了打架,你看还有啥好办法呢?”孝武闷头不语半响,猜摸⽗亲的心意,说:“爸爸!他今⽇拆房,我明⽇个搭手准备盖房,把门房再盖起来,还要盖得更体面,”⽩嘉轩在桌于上拍了一巴掌:“这就对了!一拆一盖,人就分清了谁是孝文谁是孝武,祖宗神灵也看见谁是⽩家的孽子谁是顶梁柱!”⽩嘉轩扫视一眼⽩赵氏仙草二姐儿最后盯住孝武说:“人说宰相肚里能行船。我说嘛…要想在咱原上活人,心上就得揷得住刀!”

  陡到満仓领着人把木料砖头瓦片全部拆光送走,又挖下了木格窗子和门板,⽩嘉轩恰当此时走到前院,瞅一眼残垣断壁和満地狼藉的土坯碎砖,把正在殿后查巡的満仓叫住,客客气气朗声问着“満仓你们拆完了?”満仓不好意思地笑答:“完了完了…伯。”⽩嘉轩说:“你再看看还有啥东西没拿完?”満仓依然笑容可掬地答:“没咧没咧啥也没咧…伯。”⽩喜轩却认真地说:“有哩!你细看看。”満仓⼲笑起来:“伯你耍笑侄儿哩!不用细看…”⽩嘉轩加重声⾊喝住转⾝走的満仓:“你甭走。你把东西没有拿完不能走。你蹲下仔细想想,啥时候想起来再走。”说着双手拄着拐杖,紧紧盯住満仓。満仓怯着族长伯伯真的蹲下来不敢走了。街巷里不一会使聚集起来一伙儿看蹊跷的事。⽩嘉轩心里却道:“我看你鹿子霖还不闪面儿?”

  鹿子霖来了。听到満仓被⽩嘉轩扣留的消息就赶来了,双手打着躬抱歉的说:“嘉轩哥我本该早来说给你说一声,保障所来了上头的我脫不开⾝…満仓你咋搞的?说啥冲撞你伯的话啦?还不赶快赂礼…”⽩嘉轩把拐杖靠在肩头,腾出手来抱拳还礼:“子霖呀我真该谢承你哩!这三间门房撑在院子楦着我的眼,人早都想一脚把它踢倒。这下好了你替我把眼里的楦头挖了,把那个败家子撵出去了,算是取掉了我心里的圪塔!”鹿子霖原以为⽩嘉轩抓満仓的什么把柄儿寻隙闹事,完全料想不及⽩嘉轩这一番话,悻悻地笑笑说:“孝文实在箍得我没…”⽩嘉轩打断他的话:“孝文箍住你踢地卖房我知道…我叫満仓甭走,是他给你把事没办完哩!”鹿子霖说:“还有啥事你跟我说,兄弟我来办。”⽩嘉轩说:“你把木料砖瓦都拿走了,这四都墙还没拆哩!你买房也就买了墙嘛!你的墙你得拆下来运走,我不要一块土坯。”鹿子霖心里一沉,拆除搬走四面墙比不得揭椽溜瓦,这十来个人少说也得⼲三天,这些饿臭虫似的侄儿们三天得吃多少粮食?他瞅一眼街巷里看热闹的人,強撑着脸说:“那当然当然…”⽩嘉轩仍然豁朗他说“你明天甭停,接着就拆墙,越早越快弄完越好!咋哩!门户不紧沉喀!再说…我也搭手想重盖房哩!”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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