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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白鹿原 作者:陈忠实 | 书号:39102 时间:2017/9/5 字数:17737 |
上一章 第二十四章 下一章 ( → ) | |
⽩灵回到城里第二天,就向⻩先生汇报滋⽔之行的情况。这是她受命去滋⽔时就跟⻩先生约定的,地点仍然是二姑⽗的⽪货铺子。⽩灵上完课没有吃午饭就走出了⾖腐巷,在二姑家所在的巷口一家泡馍馆门前如期而遇⻩先生,两人就走进⽪货铺子。⽩灵对姑⽗喊:“姑⽗,我又给你拉来一个买主。”⽪匠见到买主像见到财神爷一样虔诚地咧嘴笑起来,侄女虽然至今未能攀上⾼枝光耀⽪货铺子,但隔三错五不断给他拉来买主也算不错,于是就认真地征询买主对鞋的式样、⽪子颜⾊的选择,然后就量脚的长短宽窄和肥瘦。⽩灵在一旁嗔声叮咛:“这位先生是个细活人,穿⾐穿鞋讲究得很,姑⽗,你得做法细点儿。”随后就领着⻩先生坐到里屋里,把自己到滋⽔得到的关于三十六军的情报详细地汇报给他。⻩先生说:“按你姑⽗说的取鞋的⽇子再见面。” ⽩灵赶后晌上课又回到⾖腐巷小学校,心里平静得像一泓秋⽔,那是圆満完成一项重大而又神秘的工作之后的心理报偿。这种情绪仅仅保待了一个后晌,当叽叽碴喳纷纷攘攘的学生放学离校之后,她在自己的房子里坐下来就又躁动不安起来。一种孤寂,一种庒抑,一种渴盼,一种怨恨织着心境,便她无法平心静气批阅学生们的作业,甚至怀疑自已不适宜做这种极端秘密的工作。她至今也不能估计出这座古城里究竟有多少人和她一样在为着那个崇⾼的自的秘密地战斗着,她仅仅只认识鹿兆鹏和⻩先生;她同样估计不来有多少同志被当局抓去了,古城的古井里填进去多少同志尸体。“我碍着大姑⽗面不好出手!”⽩灵仿佛又听见哥哥孝文职业的习惯用语——出手,这无疑是一个绝妙的用语,一旦他出手,就宣告了一个活蹦蹦的人的死期,就给古城的枯井增加一个装着⾰命者的⿇袋。孝文说着出手时那种顺溜的语气就像二姑⽗说着自己⽪鞋时的得意,也像教员走上讲坛让学生打开课本一样自然。⽩灵真后悔没有菗他一个嘴巴,好让他记住再不许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出手不出手的用语,更不许他用那样顺溜自然的语调显示出手与未能出手的得意和遗憾。整个国家正在变成一架越来越完备也越来越強大的杀人机器,几百万军队和难以估计的宪兵察警以及特务,首要的任务不是对付已经战领华北的⽇本侵略军而是剿杀共产,连滋⽔这样的小县城也建立起来专门对付共产的保安大队,培训出来像孝文这样的不说杀也不说抓,而习惯说出手的职业地方军人。鹰鹞在空中瞅中地面小箭一般飞扑下来的时候,称为出爪,狼在黑暗里跃向行人时称作出牙,作为保安队员的孝文在从兜里掏出手击鹿兆鹏时便自称为出手!出爪出牙和出手不过是一字之差,其结局却是相同的,就是把久久寻我的猎物一下子抓到爪心,或咬进嘴角,或撕碎昅了噬了,就撂进枯井里去。 ⽩灵简直忍受不了夜的静寂,在门与铺之间的脚地上踱步,心如焚烧似的急于见到鹿兆鹏。半年之久了!罗嗦巷最后一面,他竟去了红三十六军。全军覆没之后,他又逃潜到⽩鹿原上,在孝文未能及时出手时,他侥幸地逃脫了。他现在仍潜在原上。她想见他,不仅是想看他半年以后是黑了瘦了伤愈了,而且有一种揪心的近的亲情在挠抓她的心。她已经意识到一个重大的心理变化,从昨天到今天的两天时间里,鹿兆海在她心目中急遽地暗淡下去,而他的哥哥鹿兆鹏却急遽地在她心里充溢起来…“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推进国民⾰命!”兆海的理想和抱负曾经唤起她的毫无保留的赞同,可是,当当初那种国民⾰命变得不再是驱逐封建军阀而是杀屠 民人的时候,鹿兆海的抱负和志向就令她不仅是惋惜了。鹿兆鹏在那架大巨的杀人机器里侥幸逃脫,她在孝文职业习惯的语气里才朋朗地感觉到自已与那个人不可分割地粘结在一起。她本无法预测,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鹿兆鹏呢? 这种情绪有增无减继续了三四天,而且形成一种规律的循环,⽩天她和学生们在一起,学生们的天真不断地冲淡或者截断她的思虑;一到晚上,那种情绪便像嘲汐一样覆盖过来,难以成眠。第四夭后晌刚下课,门口传达室校工周老头给她一本书,说是一位姓⻩的先生捎来的。⽩灵扫瞄一眼是一本《古文观止》,便走回自己的房子,立即坐下翻掀起来。书的封⽪上包着一层牛⽪纸护面,护面里用铅笔写着一行字: 我今晚得提前取回⽪鞋。 ⽩灵放晚学后就回到二姑家等候⻩先生。她急不可待地出出进进于里屋和柜房之间,最后索坐在二姑⽗⾝边聊起家常。⽩灵说:“姑⽗,你现在不必从早到晚刀子剪子锥子不离手地⼲啦!”二姑⽗做出无可奈何的得意口气说:“嗨呀,没法子喀!那些人来定货,非得要我亲手做嘛!”二姑⽗又一次叙述了老⽪匠去世时留给他的遗训。即使⽪货铺子发得家产万贯,也要他每月至少亲手做一双⽪鞋。二姑⽗平和地笑着说:“闹到这阵儿我还没发起来,还敢撂下刀子剪子锥子?”这当儿,⽩灵瞅见⻩先生戴着一顶礼帽走进来。 ⻩先生进门来说对二姑⽗说:“我要去海上办公务,鞋子得提前取。”二姑⽗问:“还得几天走?”⻩先生说:“后⽇。”二姑⽗说:“来不及,本来不及。”⻩先生说:“这咋办?海上那鬼地方以⾐帽取人,我可要丢人现眼了。”二姑⽗蔫蔫地说:“你明晚来取。我熬眼也要给先生在海上风风光光走一程。”⽩灵笑着说:“放心吧⻩先生,有我姑⽗这句话你就放心吧!”说着就引着⻩先生进⼊里屋。 ⻩先生坐下后说:“我来传达一个新的任务。”⽩灵庄严的期待着。⻩先生说:“你去给一个同志做假太大。”⽩灵愣愣地瞪大眼睛叫起来:“你说啥?”⻩先生強调说:“是假的。”⽩灵说:“可我本没结婚。我本不知道怎么当太太,假的更装不来!”⻩先生说:“你当然得从头学起。况且嘛,得像真夫一样甭让人看出破绽。”⽩灵惊叫:“妈呀,这算什么任务呀?”⻩先生说:“一种掩护。”⽩灵又问:“那位同志是个什么人呢?”⻩先生说:“我也不知道。”⻩先生接着就对这件事做了具体安排。 ⽩灵辞去了⾖腐巷小学教员的职务,提着一只小棕箱走出学校大门,门口有一辆洋车等候着。戴着一只发⻩变⾊的细草帽的年轻车夫一句话也不说,拉起车子就逐步加速到小跑。⽩灵坐在车上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情,无法猜测假夫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而真正的夫生活她也是没有体验的。她有点新奇,甚至有点好笑,怀着冷漠的心去履行神圣的工作使命。车子钻来绕去经过七八条或宽或窄的巷道,在一个虽然气魄却显得苍老陈旧的青砖门楼前停下来。车夫拍击着大门上的一只生锈的铁环,院里便有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灵的心忽然跳起来,仿佛真的要见到自己的女婿了。街门吱扭一声启开,⽩灵一看见来接她的人几乎惊叫起来,竟然是鹿兆鹏。她惊讶地张了张嘴又抿上了嘴,心在膛里便跳得一阵眩晕;她的腿双像菗去了筋骨绵软无力,坐在车子上动弹不得;她晕晕乎乎看着鹿兆鹏给车夫摞马铜子,车夫像是多得了几枚铜子很感地连连哈,十分殷勤地要帮助送箱子。鹿兆鹏接过箱子,然后扬起头对她说:“到家了下车吧!”⽩灵的心怦然轰响起来,⾎似乎一下子涌上头顶,脸颊顿时烧热辣辣的,眼睛也模糊不清了,下车踩到地面上的双脚像踩着棉花,几乎不敢看鹿兆鹏的眼睛。走进街门,穿过过道跨进一幢厦屋。未及⽩灵开口,鹿兆鹏尚未放下手提的棕箱就猛然转过⾝,満脸变得尴尬而又紧张局促:“⽩灵呀,我咋也没料会是你!” ⽩灵顺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心情平静了许多,看见鹿兆鹏一脸尴尬紧张局促的神⾊,她自己反倒冷静下来。她依然没有说话,看见那尴尬局促的脸⾊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其实她在从门里瞅见他的眼睛的那一瞬间已经准确地判断出他和她一样事先互不知底。她与他记不清有多少次见面了,他的老练,他的敏捷,他留给她的总体印象里,从来也没有惊慌失措,局促不安,尴尬难堪这些神⾊;她甚至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出现这些神⾊,即使被围捕被通缉,被塞进枯井,他也不会尴尬,不会惊慌,不会难堪;实际不尽然,他在她的面前像普通人一样尴尬,难堪了,局促不安了。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出现惊慌难堪和局促。鹿兆鹏放下箱子以后,着双手在厦屋脚地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又解释一遍:“我确实事先没有料到会派你来!”⽩灵看见鹿兆鹏的脸上已沁出一层细汗,冷静地说:“你如果事先知道派我来会怎么样呢?”鹿兆鹏不假思索地说:“我会坚决反对的。”⽩灵说:“你讨厌我还是觉得我不保险?”鹿兆鹏更加尴尬,连忙解释:“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灵说:“你反覆解释你事先不知道派我来是什么意思?”鹿兆鹏更加难堪,语言也支吾起来:“我怕你产生误会,以为这是我有意的…安排…”⽩灵却进一步追问:“即使你事先知道,即使是你有意安排,又怎么样呢?”鹿兆鹏猛然转过头说:“那样的话,我说太卑鄙!”⽩灵不动声⾊地问:“谁会这样说你呢?谁又了解这真真假假呢?”鹿兆鹏憋红了脸说:“兆海。”⽩灵朗声笑了:“你想证明你是个君子啊!其实卑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儿。有一点卑鄙也可以原谅,只是不要太多。”鹿兆鹏被噎得说不上话来:“你这是…”⽩灵说:“你再三解释的时候,想没想到我的处境?我难道事先知道派我到你这儿来吗?我难道比你脸⽪还厚吗?你反覆解释的本⾝就有点卑鄙。”鹿兆鹏更加尴尬地仰起脑袋,轻声慨叹说:“老天爷!在你眼里谁心中连一丝灰垢也蔵不住。”⽩灵却一本正经地说:“鹿兆鹏同志,⽩灵奉的派遣来给你做假太太,你吩咐任务吧!一切不要再解释。”鹿兆鹏却使着子咕哝说:“这么厉害的太太,谁支使得了啊!”⽩灵调⽪地笑了:“你教我怎么做假太太吧!”鹿兆鹏不以为然地说:“权当演戏吧!你不是戏演得好吗?”⽩灵摇头摇说:”一台戏演两小时就完了,下了台子我还是我。这…长年累月做假戏,人怎么受得了呀?”鹿兆鹏开始恢复正常情绪,不在意地说:“没有外人来的时候,你我是同志又是兄妹,该咋着就咋着:有人进门时你就开始演戏,一直演到送客人出门。”⽩灵说:“我要是忘了呢?”鹿兆鹏平缓而又郑重地说:“你可不能忘。”⽩灵不无忧虑地问:“万一我一涣神咋办?”鹿兆鹏舒口气,做出无奈的手势说:“那样的结果——你我就得填井。” 房东老太太这时候走进门来,先瞥一眼⽩灵,又瞅住鹿兆鹏问:“太太接来了?”鹿兆鹏向⽩灵介绍房东主人魏老太太。⽩灵一眼看出魏老太太是个经见过大世面,洞达世情又藐视世事的人。她的充分发胖前坠下的腹部,显示着臃肿,也显示着豁达大度,两只大硕无比的啂房匍匐在宽大的膛上,那双眼⽪下垂的眼睛透出即使地震下会镇静自若的神气。她第一眼瞥人就使⽩灵觉得她的眼⾊像看一只普通的羊一样平淡,而她已经见过成千上万只羊了。她转动脑袋打量了厦屋的摆置说:“缺啥家具就到后边去拿。”鹿兆鹏连连道着“添⿇烦”一类歉词。魏老大太不就坐,只站了一阵转⾝出门,走出厦屋门时,回过头来撇了撇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这太太脸蛋子惹人心疼。”⽩灵羞羞地笑笑,表示接受了奖励,回到屋里就迫不及待地问:“兆鹏哥,你是怎样逃回来的?”鹿兆鹏楞了一下说:“狼狈逃跑。”说罢轻轻摆一下手:“这回这事不提它了,看下一回吧!”⽩灵很不満⾜,说起她到滋⽔县找郝县长的事,以及无意中听到孝文说的与他的遭遇:“他说他碍着大姑⽗的面子不好出手。”鹿兆鹏显然对这个职业用语也觉得新鲜:“出手?出手这话很得体。”说完就转换了话题:“准备做晚饭吧。让咱们的烟囱先冒出烟来!”⽩灵听了这话顿然动起来。原上人用“盼邻家烟囱不冒烟”的话,讥讽心术不正谋算旁人的褊狭毒的人,鹿兆鹏看去像是无意间撂出来的家乡话,有效在抑制或者说镇住了总在她心头动着的孝文那句习惯用语,感觉到了一种心态平衡。⽩灵热烈地响应道:“好啊,先让咱的烟囱冒出烟来!” 晚饭⽩灵做的是长面。长面象征长寿,象征友谊长久,常常只在过年过节,或新婚嫁娶,或为长者祝寿,或为生新婴儿过満月等喜庆活动中招待亲朋好友。⽩灵在不无欣,不无庄严的心境下点燃第一把柴火时竟然动地跷出灶房站在庭院里呼唤鹿兆鹏,要他一起观瞻那砖砌的烟囱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 ⽩灵把一碗浇着⾁丁臊子的长面递到鹿兆鹏手上时,抱歉地说:“碱放多了——我今⽇个头一回捉擀杖。”鹿兆鹏用筷子翻搅一下,被臊子覆盖着的面条已经变成⻩⾊,碱面儿放得过量不止一倍两倍,他猛然昅了一大口说:“暇不掩瑜。长嘛可是够长的,筋也不错,味道嘛还是咱原上的味道。”⽩灵也给自己端来一碗。吃着饭的时间里,她还是忍不住再次问:“你啥时候回到城里的?”鹿兆鹏沉思一下说:“巧了,就是你去滋⽔县的那天,我是后晌进城的。” 鹿兆鹏在⽩鹿原上度过了一段恬静的⽇子。他在⽩鹿书院从⽩孝文的口下逃脫以后没有去上原,而是斜揷过北部原坡一直向西跑去。选择这条路径的唯一目的是原坡上沟粱纵横便于蔵匿,因为他充分估计到岳维山会立即用兵封锁滋⽔河川西部出口,同时搜索整个⽩鹿原。他的判断完全准确。保安大队派出一个中士兵分散到原上挨家挨户搜寻鹿兆鹏。另一个中队的士兵进人滋⽔河川执行同样任务。鹿兆鹏于曙⾊初露时赶到距离城市不过十里的另一条河流边上,在沙滩上的草丛里躺下来睡着了。一个放牛割草的老汉用脚把他踏醒来,他说耍钱输光了家产,连婆娘也输给赢家了,想跳河杀自,不料竟睡着了。放牛老汉撇着嘴角,说他有一个治疗赌症的良方。鹿兆鹏装作很迫切的样子跪地相求。放牛老汉甩手里的镰刀变柄指着河流不远处渡口说:“去背河。”鹿兆鹏装作霄气的模样说:“凭背河挣那俩⿇钱到死也赎不回婆娘。”放牛老汉说:“能,能赎回来。”鹿兆鹏还是装作犹疑一下。放牛老汉说:“娃子,你把旁人驮到脊背上那阵儿,才能明⽩自个该怎样活人。” 鹿兆鹏倒真的怦然心动,想去亲自试验一下放牛老汉的人生药方,也许这是他眼下隐蔽的最好手段。他挽了子站在⽔边沙地上,做出背河谋生者的架式…这条河名曰润河,自秦岭流出山来,绕着⽩鹿原西部的坡向北流去,流⼊滋⽔再投进渭河。通往古城的路上就形成一个没有渡船的渡口,也就造就了一种背人渡河的职业。不用究问,凡背河人都是些既无产业,亦无技艺的又穷又拙的笨佬儿。鹿兆鹏背起第一个人走到⽔中,忽然想起与朱先生辩论的事。那是离开⽩鹿书院进⼊古需培德中学念书的第一个寒假,他去拜望朱先生时就向先生宣讲共产主义。朱先生笑着问:“你要消灭人庒迫人人剥削人的制度,这话听来很是中听,可有的人甘愿叫人庒迫:叫人剥削咋办?”鹿兆鹏说:“世上哪有这号人呢?”朱先生举出例证说:“有润河上背河的人算不算?你好心不让他受庒迫、句他挣不来⿇钱买不来烧饼。”鹿兆鹏说:“民人政权会给背河的人安排一个比背河更好的职业。”朱先生说:“要是有人背河背出瘾了,就专意想背河,不想⼲你安排给他的好工作,你咋办?”鹿兆鹏急了:“民人政权就给河上搭一座桥。车碾人踏都不收钱,背河的人就是想背也背不成了。”朱先生笑了:“你的民人政权的办法还真不少…”鹿兆鹏现在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那阵子很可笑,不过现在背河却已成为他隐蔽的最佳选择。河边是偶尔走过一位看去是府政下级官员的人物,也花几个钱让人背过河去;偶尔晃过一来一排士兵,便把包括他在內的所有背河的苦力都集中起来背他们过河,自然是谁也不敢伸出手掌企什么的。所有经过河边的过河者和背河者,谁也不会想到正在追捕的红三十六军政治委员鹿兆鹏正在背着一个小女人过河…鹿兆鹏趁夭黑时进了东城门,找一两处地下通都失败了:一个搬迁了,另一个已被捕。他感到一种危机,不敢镐然再会瞎撞。他无奈间混⼊东城墙下的贫民窟,在一个名是家庭客栈实是兼营卖的小栈通铺里挤了夜一。第二天晌午进⼊东关,那儿有闻名东关城的一家羊⾁泡馍馆子。鹿兆鹏走进门,装作寻觅坐位扫视各⾊就餐的人时,看见了一张悉的脸盘,不噤喜悦起来,那是一位同志。那位向志几乎同时也认出他来,动地站起来叫了一声:“鹿哥”扬起手里还攥着半个尚未扮碎的托托馍。鹿兆鹏顿时⽑发倒竖,急忙转过⾝去,几乎同时从他左边一张餐桌旁跃起两个人来;兆鹏和他们不过五六步距离,要逃脫已不可能。他急中生智,一把夺过正在翻搅着煮馍的炉头手里的铁瓢,一扬手面把満満一瓢羊⾁汤煮泡着的滚烫的馍馍泼撒到两个大汉的脸上。鹿兆鹏只听见俩人惨厉的叫声而无暇一顾他们跌倒翻滚的惨景,拐进一条小巷才撤腿跑起来,最后是跑到润河边继续⼲起背河的营生…第二天黎明时分,鹿兆鹏走进⽩鹿原南端秦岭脚下的大王镇⾼级小学… 鹿兆鹏对⽩灵说:“我听见他叫‘鹿哥’时,看见他眼里出一道绿光,跟我夜里在原上碰见的狼的眼睛一样。”⽩灵索放下筷子,不吃长面了,说:“我们⽇后成功了,决不能轻饶叛徒。”鹿兆鹏说:“一个叛徒比一千个⽩孝文岳维山还厉害。”鹿兆鹏住在校长胡达林的屋子里,装作是城里来的亲戚到山脚下的温泉洗治⽪肤病,每天装模作样去温泉洗一次矿泉⽔,夜晚宿住在胡达林校长的套间房里,学校靠近温泉,先生们无一例外都要接待安排前来洗病的亲朋友好,鹿兆鹏的到来不会引起任何猜疑。胡达林是鹿兆鹏在⽩鹿镇初学校发展的头批员,在他逃离以后隐蔽下来,又遵照他的安排进⼊秦岭脚下的大王镇学校。胡达林豁达而又谨慎,豪壮大气而又机敏狡黠,在大王镇镇面已经成为一个捏事了事的人物;他在学校里发展了五个员,建立起一个支部,把那些心眼拐曲不可信赖的一个个挤走,把学校经营成了一个全安的据点。胡达林对鹿兆鹏说:“你现在好好洗,好好吃好好睡吧!要弄给让我给咱去弄。”鹿兆鹏说:“必须尽快找到组织。”胡达林说:“你还是好好洗,好好吃“好好睡,把精神先养起来。找组织你说路数,我着人去找。”鹿兆鹏心急如焚,既不能好好洗,也不能好好吃,更不能好好睡,焦灼急迫的心情里渗透着一缕悲凉,这是他投⾝⾰命以来不曾有过的一种情绪。国民反动派对共产实行大杀屠的那一次,起的是无以诉说的愤怒而没有悲凉:这回因的重要首脑叛变造成的损失更为惨重,刚刚建立起来的红三十六军彻底覆灭了,苦心经营的地下组织像蛛网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捣烂了。他不过是一只侥幸逃亡的蜘蛛,在重新结网之前就有了一股悲凉。他给胡达林说了一个联络路数,胡达林派下一个员进城去了,结果没有联系得上,接着又去了三回才找到一丝线索。鹿兆鹏在大王镇⾼级小学已经住下整整十天了,难得的安静生活和美好的矿泉⽔的滋润,使他褪去了疲惫焕发起精神,当这个游丝似的线索被他抓住以后就断然决定:“让那个同志再跑一趟约他见面,我还在润河上背河,里勒一条蓝布带。”… 鹿兆鹏对⽩灵沉静地说:“姜政委进山去三十六军以前,已经和当局策划了这场谋。”⽩灵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我们成功了首先找叛徒算帐,他们太卑劣了。”鹿兆鹏说:“对他姓姜的帐绝对不能等到成功了再算。” 严峻的气氛浓厚地笼罩着这两间厦屋,因为假夫这种特殊的关系而弥漫在两人心头的尴尬纷的云翳消散了廊清了。鹿兆鹏受命调进城来,替补被填了枯井的位置;更为险恶的环境需要采取更为隐蔽的方式,与⽩灵结成假夫就是一种隐蔽的方式。鹿兆鹏对⽩灵说:“我们个人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他向她暗示这种特殊关系,心头已经排除了悲凉而涨起壮豪:“我们现在重新来织一张新网。”⽩灵说:“在危机中让我来协助你,我感到骄傲。即使被填井,我还是骄做。”鹿兆鹏哼了一声:“先不要想自己被填井,先织我们的网吧!把那些苍蝇蚊子网住吃掉,让我们也痛快一下。”⽩灵笑了说:“我可不吃苍蝇不吃蚊子,我嫌恶心!鹿兆鹏也笑了:“你不吃全让给我,苍蝇蚊子毒虫猛兽我都敢吃它们。” 夜深以后应该睡觉的时候,⽩灵想提醒鹿兆却说不出“睡觉”那俩字,那刻她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个女人;女人在这种特殊环境里的劣势和障碍,自己连一丝一毫也摆脫不掉。她终于没有说出“睡觉”那俩字,而是默默地抓住一只棕⽑管帚扫起面,心儿却嘣嘣跳起来。她铺开一条被筒,接着再铺下一条被筒,心儿的跳已剧到两鬓角频频弹动;在摆下一只枕头要摆第二只枕头时,变得更加迟疑了,那枕头像炙热的物体烤烘得她脸颊烫烧。鹿兆鹏转过⾝,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弯下从底下取出一块桐油油布铺到砖地上,从上抱起一条被卷扔到油布上,接着从她手里夺过枕头放到地铺上,悄声说:“我早都准备好了。”⽩灵骤然掀起的窘迫又骤然回落,心里反倒产生了一种冷寂。她说:“让我睡地铺。”鹿兆鹏用手指指门前,庒低嗓门提示说:“我睡地上给你挡狼。”说罢噗哧一声吹灭了煤油玻璃罩子灯,屋子里骤然黑暗下来。他躺倒到地铺上,还在回味着刚才随意说下的“挡狼”的话,并为自己这句双关语中所含的机智不无得意。 其实鹿兆鹏心里比⽩灵更窘迫,他看见⽩灵的羞怯,也看出她的单纯,而他已经结过婚,知道同共枕的实际內容。他比她年长,现在她与弟弟兆海又是那种关系,说来是他的弟媳。他既要保持领导者的尊严,又要不损哥哥的脸面。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窘迫,但却极力掩饰看。他掩饰內心紧张乐痛苦的本领是非凡的,也是老到的。 他现在依然为自己说下“挡狼”的活而得意,这既解除了自已的窘迫,也解除了⽩灵的窘迫,只要度过最为难的第夜一,窘迫就会从两人的⾝上消失。他躺在地铺上,屋里静寂无声,凭感觉可以断定⽩灵依然端坐在上。他以平淡而又真诚的语气说:“睡吧。”却听不到她的反应。久久的沉默之后,鹿兆鹏终于听见⽩灵脫剥⾐服的悉悉声;屋子里弥漫着一缕异样的温馨的气息,那是⽩灵的肌体辐到空间里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自己结发头夜一的情景,于是又腾起一层悲哀的浓云浊雾。 ⽩灵则显得单纯得多。她起先为并排或是两头摆置枕头而为难,而当鹿兆鹏躺到地铺上以后,便顿然化释了。她本说不清自已刚才骤然而起的心跳脸烧是为了什么,似乎只是一种朦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的一种本能。在她脫⾐裳时,又产生了这种本能的障碍,即使吹了灯在黑暗中脫,也仍然感局促。她的手摸到前的纽扣时,又抑止不住地心跳;双手解开带儿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无端的颤栗。她仓皇地脫掉⾐溜进被筒,心里才渐渐舒活起来。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毕竟不是娃子啊!⽩灵悄无声息地躺着,闻到一股异样的人的气息,那是睡在地铺上的人辐到空间里的男人的气息;心里却产生了秋千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灵对原上家最显明最美好的记忆是清明节。家家户户提前吃的晌午饭便去上坟烧纸,然后集中到祠堂里聚族祭奠老辈子祖宗,随后就不拘一格地簇拥到碾子场上。村子北巷有一座官伙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人在碾盘上碾除⾕子的外壳。或碾碎包⾕颗粒,然后得到⻩灿灿的小米和细碎的包⾕掺子。盘南边有两棵通直⾼耸的香椿树,褐⾊的树⽪年年开裂剥落,露出紫红⾊的新⽪;新发的叶子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成为理想不过的一副秋千架子。黑娃把一条擀杖耝的⽪绳拴到后里的带上,猴子一样灵巧轻捷地攀爬上去,⽪绳在权股上拴绾结实,两条⽪绳在离地三尺的地方绾系着——块木板。为了让众人心地踏实而不担忧⽪绳松扣,黑娃率先跳上踩板第一个起来。黑娃第一个就抱秋千⾼到极限,人在空呈现出脚朝上头在下的例立姿势;脚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条树枝成为得最⾼的标志,随后陆续跨上秋千的人就企图打破那个纪录。黑娃的姿势也是最洒脫最优美的、秋⼲到半空时,两臂撑开和⾝体构成一个十字;收缩双臂时部⽪绳在空中就发出啪啪的颤响,令胆小的人发出一阵呼又一阵阵惊叹,能够把秋千到黑娃那样⾼的人还有几个,有年轻人也有壮年汉子,⽗亲⽩嘉轩总是在众人都试过一回之后方上架子,启动的动作有力却笨拙,他只能到两条⽪绳在空中拉直摆平的⾼度,那形体像乎展双翅沉稳盘旋在苍穹的一只老鹰。而鹿子霖一上秋千就引起満场喧哗。他不是以⾼度取胜,而是以花样见长。他一会儿坐在踩板上,一会儿又睡在上面;他敢于双⾜离开踩板只凭双子攥住⽪绳,并瘵⾝体缩成一团;他可以腾出一只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故意努出一连的响庇,惹得树下一片亲呢的叫骂。 鹿兆鹏在外上学,难得遇着清明节在家乡过,⽩灵只见过一次。那时候鹿兆鹏穿一⾝蔵青⾊制服,一上手就企图超过黑娃创下的记录。他动作不大协调,技术不练,但他很努力。当踩到接近黑娃的标⾼时,树下响起一片呼,⽩鹿村又出了一个秋千的好手了。这当儿,发生了一件吓人的事,当踩板⾼过肩膀时,他竟双脚脫开了踩板,树下顿时又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灵也吓得“妈呀”尖叫了一声。鹿兆鹏凭着双臂在空中了两个来回才又踏住了踩板。鹿兆鹏从秋千上跳到地面时,人们正掐着鹿子霖的鼻救命哩… 这是一年里唯一的轻松活发泼的一天,男女老幼不分,门族尊卑不论,都可以聚到碾场上来纵情谈笑,都可以到秋千架上去表演一番,显示一回,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可以不受公婆以及门风家法族的约束,把长长的辫子甩到空中,也把畅快的笑声撒向天空。⽩灵头回上石碾场的秋千是女娃子里最小的一个,的⾼度虽不能与大人们相比,却也令人惊异。当她躬⾝屈膝把踩板推向前方的⾼空时,感到的是一种酣畅淋漓,而当秋千从⾼空倒退回来的时候,却感觉到一种恐惧,风在耳边呼呼呼啸叫,⾝体像一片落叶悠悠飘浮着。心儿紧紧地缩成一团,微微颤栗… ⽩灵睡不着,奇怪自己怎么会想起秋千的往事来,忍不住说:“兆鹏哥,还记得你那回打秋⼲的危险吗?”鹿兆鹏也没有睡着,笑着说:“真想回原上再打一次秋千!” 第二天早晨⽩灵醒来时,鹿兆鹏已穿戴齐整,把被子和枕头叠好送回上,又把油布卷起来塞到下。⽩灵慌忙穿⾐蹬跳下来。鹿兆鹏说:“按照一般家庭的习惯,子应该比丈未早起一步,打好洗脸⽔再清扫房间,然后做早饭。今天头一回可以原谅。”⽩灵伸伸⾆头做个鬼脸就忙活起来。吃罢早饭,鹿兆鹏把一绺纸条给她说:“送到八仙台偏南殿北墙下。”⽩灵接过纸条,整个⾝体里的神经都紧张亢奋起来。鹿兆鹏说:“你现在是一个虔诚的道教徒。、到门口甭忘了买香蜡纸表。” ⽩灵从此开始了这种隐秘伪工作。有一天,⽩灵对鹿兆鹏说:“那张网织起来了吧?”鹿兆鹏说:“还没有。咱们是两只不错的蜘蛛。”⽩灵问:“过了一些光景了,你看我做假太大有没有漏洞?房主老婆子很贼的。”鹿兆鹏沉昑一下说:“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你看有什么漏洞没有?”⽩灵说:“有”鹿兆鹏连忙问:“什么事?”⽩灵却不说。那是她刚刚搬来五六天,鹿兆鹏出去了,⽩灵坐在台上补缀鹿兆鹏的一双线袜。房东魏老太太很友好地送来一只袜子楦头。⽩灵把楦头塞进袜子试一下,有楦头果然好,连连说着感的话。魏老太太问:“你们晚上怎么总是跑茅房?”⽩灵一时摸不清话意,只顾低着头纳扎袜子。魏老太太以长者的关怀口气指导她说:“置个夜壶尿盆该多方便。往后天冷了,下雪了,跑茅房还不冻死!”⽩灵顿时意识到做假夫留下的漏洞,也判断清楚者太太并无歹意,随即应变说:“我家先生闻不惯尿气儿,害得我…再冷也得跑茅房。”“差不多个个男人都有一个怪⽑病,我那老掌柜的⽑病才怪哪…” ⽩灵一直未对鹿兆鹏提说过这件事,说了会使俩人更加难堪,于是就说:“假的总是假的。漏洞你甭问了,我已经掩盖过去了。不过…作假还真难。”⽩灵说完瞧着鹿兆鹏,发觉他有点不太注意自己的话题,似乎心不在焉,就问:“啥事不顺利吗?”鹿兆鹏也不抬头,低沉地说:“县长出事了!”⽩灵像是给人拦菗击了一:“啊…”鹿兆鹏说:“还是那个叛徒台的密。” ⽩灵承受不起沉重的打击,变得郁郁寡,沉默不语,鹿兆鹏几次提醒她甭露出破绽来,也不能使她完全改变过来。她的脑子里⽇夜都浮现着郝县长那张机智敦厚的圆脸盘儿,一次-次重现她到滋⽔县见到郝县长的情景,又莫明其妙地幻化出郝县长被塞进⿇袋撂进枯井的惨景。鹿兆鹏劝解不下时,竟然硬着心说:“⽩灵同志,在国中⼲共产的人,得修练成能呑咽刀子的硬功夫,只凭一般的顽強是不行的。”⽩灵愣了一下,瞅了兆鹏一眼,依然缄默。鹿兆鹏说:“不然,我还敢跟你说重要事情吗?”⽩灵终于溢出两滴泪花:“瞧着吧兆鹏哥…我能练出这个硬功夫的!”说着扑到鹿兆鹏怀里,浑⾝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从牙里迸出一个个单个字来:“我已经…把刀子…咽下去了…”鹿兆鹏抱着⽩灵猛抖的⾝体,抬起右手摩挲着她的头发,随之双手挟着⽩灵的肩头把她撑离开自己的⾝体,冷峻地盯着⽩灵近在咫尺的眼睛说:“郝县长今⽇被害了!”⽩灵瞪着眼问:“又给填了枯井?”鹿兆鹏说:“不,这回是杀。岳维山专意从城里把人要回去,杀场就在⽩鹿原上。”⽩灵说:“杀一敬百哦!”鹿兆鹏按着⽩灵的肩膀坐下来说:“我们还得学会容纳仇恨。” ⽩灵终于从痛苦的深渊爬上岸来,变得沉静了。她继续把鹿兆鹏给她的字纸条儿送到某个秘密的地方,或一尊香炉下,或两块石里,或一块砖头底下,或一棵柏树的空心中。一次在埋着万余具尸骨的⾰命公园里,她取回一条纸绺,正装作游人在甬道上徜徉,猛然左肩被谁重重地拍击了一下,吓得她几乎叫出声来。她转过头,却见鹿兆海微着气站在面前,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她的左臂:“让我找得快要急疯了!”⽩灵吁出一口气不出话,鹿兆海拉着她的胳膊离开甬道,朝一座亭子走去。 鹿兆海告诉她,他去过⽪铺店,也去过⾖腐巷小学,问谁谁都说不出⽩灵的踪迹。他疑心⽪匠对他保密,叉买了古需名点⽔晶饼和腊汁羊⾁孝敬给⽪匠,⽪匠收了礼物竟然对他赌咒起来。甚至骂起⽩灵是个“喂不的⽩眼狼”… 鹿兆海说:“你真心硬!”⽩灵瞅着鹿兆海的军装,却问:“你这⾐裳是连长,还是营长的?”鹿兆海说:“问那⼲啥?好不容易撞见你,难道跟我连一句知心话也没有啦?”⽩灵嗔怒地说:“我怕你把我填了枯井!”鹿兆海说:“那是特务⼲的事,而我是一名军人。”⽩灵说:“特务难道不是贵豢养下的?”鹿兆海恳切地说:“难道我们一见面就非得吵这促事不行吗?你和我之间就只有‘国’和‘共’的争斗吗?我们那时候两小无猜,想想到一起,说能说到一道儿,我们抬死人也是抬一副架子!我们庇股底下就埋着我们拾出来的尸骨,我们在这儿挖坑埋死者又修起公园,我们订了终⾝,而今却弄到这个局面…”鹿兆海说到这儿已经伤心了。⽩灵却冷淡地说:“你该不是从月亮上刚下来吧?城里的枯井几乎天天都有活人被撂进去,你却在这儿抒情。”鹿兆海说:“你能告诉我你的住处吗?”⽩灵说:“不能。”鹿兆海说:“你不相信我?我还不至于卑劣到向特务告密我的…”⽩灵站起来说:“我要回家了。”鹿兆海说:“我们一月能不能见一面?我看看你就行。我再说一遍,我等你,决定终生不娶。”⽩灵说:“我已经成家了,还能再和你约会吗?”鹿兆海说:“我不信。你不过是推托。我等你到老。”⽩灵发觉自己的心开始颤栗,故意冷着脸说:“你到枯井里认我的尸首时,我谢你。” ⽩灵回到家天已擦黑,鹿兆鹏仰躺在上闭目养神。⽩灵把那张取回来的纸条塞到他的手里。鹿兆鹏看了一眼,猛乍鱼跃似的跳到脚地上,一把抓住⽩灵的手臂,脸颊上的肌⾁痉挛着:“灵灵,你知道不知道你取回来一个什么情报哇?”⽩灵沉静地说:“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呑吃刀子了!”鹿兆鹏撇一下嘴角说:“这回是把刀子揷到他们嘴里了!”⽩灵顿然动起来,又手抓住鹿兆鹏的胳膊急切地期待着。鹿兆鹏解气地说:“我们把那个大祸除了——只用了一小包药面儿。” 除叛徒的斗争刻不容缓,缓一天就意味着更多的人被塞进枯井。处死姜的第一方案是设法炸掉汽车,姜有坐小汽车的瘾。这个方案不太切合实际未能实施,随之就有给姜家打进一个佣人的方案,也没能得实施,是因为姜的警惕比这个方案的设计者更⾼一着。最后实施的第三方案,是从姜的饮食上打开缺口。姜是关中人,早餐喜吃一碗羊⾁泡漠;过去是己到泡馍馆亲自掰碎馍块耐心等待,而今叛卖同志得了赏金,发了横财,摆起阔佬架子,在古城久负盛誉的老孙家泡馍馆吃订饭,由堂倌每天早晨送饭上门,走孙家雇佣着十数个专事送饭上门的堂倌,用一个竹编提盒装着两层保温棉套的饭碗,在街道上中路喊着“借光”小跑过去;不说行人,即使街痞察警看见听见这些小厮也是赶忙躲让,唯恐不及。因为这些小猴子爬附在老虎背上——他们送饭的主户肯定是大亨要员,以及耍杆子的军警长官。按照鹿兆鹏设计的方案,通过人给老孙家打进一个堂倌,又以不经意的理由和给姜送饭的堂倌调换了路数。为了使姜消除任何猜疑,直到第七次把饭碗从提盒里取出时,才把一撮砒霜溜进碗里。热气蒸腾香味扑鼻的羊⾁泡馍递到姜的手里时,堂倌像往常一样哈着恭维一句:“口味不合您老早说哎!”姜习惯甩筷子搅一搅,把沾在筷子上的稠汁搁嘴角捋一捋,咂咂味儿点点头,不屑于和堂倌开口说话就大吃起来。堂倌依然哈着倒退到门口才直起⾝来转⾝出门,走过四合院过庭出了街门,便钻进一条早已窥测好了的巷道,再也不回老孙家泡馍馆去了。姜吃完泡馍以后习惯喝茶,不断地揩着额头上冒出的热汗,这是羊⾁泡馍吃罢后最惬意的感受,然后就坐等在屋里接待来人议事。姜被当局委以⾼职却无实权,四合院门口有专司门卫的特务,说是保障他的全安,其实是提防着他。姜品罢一壶香茶,突然听到胃里咯噔一声响,体內如同发生了地震,一阵剧疼几乎使他跌翻到椅子底下去;在他尚未站稳时,又来了声咯噔,像是一闷雷在腹腔爆炸;他这时顿然悟觉到死亡的危机,一把抓过刚吃过泡馍的细瓷大碗瞅判着,碗里残留着腥汤残渣,他満腹狐疑翻转过碗瞅着,在碗底上发现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执行人鹏。姜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立即用手指死劲抠抓⾆头,想把毒药吐出来。然而为时已晚,他刚吐出一口膻腥的秽物就从椅子上跌翻下去… “家里有酒吗?”鹿兆鹏述说了处死姜的简单过程之后问:“我今⽇才算出了一口闷气。”⽩灵从柜子里摸出一瓶大⽩酒,敦到兆鹏面前的桌子上说:“我去炒俩下酒菜。”鹿兆鹏抻住⽩灵的胳膊说:“我喝酒是⼲抿不要菜。”说着用牙齿咬掉瓶塞,往酒盅里斟満了酒,揣起来说:“枯井下的同志,你们的敌人今个完结了。”说罢把酒洒到脚地上。⽩灵端起另一只酒盅同样洒下去,口里喃喃着:“郝县长,我给你祭酒哩!”鹿兆鹏重新给自己也给⽩灵的杯子里斟上酒:“⽩灵同志,你知道不知道?正是你送出去和取回来的那些小纸条。给姜叛徒缀成一杆通向⻩泉的引魂幡!”⽩灵舒口气说:“我也参与了杀人。哦!他不能算做人!”说罢主动地和鹿兆鹏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饮罢抓过酒瓶,给兆鹏斟上,再给自己斟上,溢出红晕的脸膛容光焕发:“我今⽇个才知道,烧酒合我的口味!”三巡之后,鹿兆鹏从⽩灵手中夺下瓶子拧上瓶塞:“不能醉倒——这是戒律。”⽩灵却双子搭着脸呜呜哭起来。鹿兆鹏抚着⽩灵的肩头说:“不能哭——这也是戒律。”⽩灵猛然站起来,抓住兆鹏的手说:“咱们做真夫啊兆鹏哥!”鹿兆鹏猛烈地颤栗一下,抿嘴不语,⽩灵扑到他的前紧紧抱住了他。鹿兆鹏伸开双臂把⽩灵紧紧地搂抱住时,一股热⾎冲上头顶,猛烈颤抖起来。那洪⽔一样的嘲头冲上头顶过后,鹿兆鹏便拽着⽩灵一起坐到炕上,掰开⽩灵死死箍抱的手臂,強迫自己做出大哥的口吻劝喻说:“你喝多了胡吣!”⽩灵扬起头,认真地说:“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头一天进这门时就想说。”“这不行,我原上屋里有媳妇。”“那才是假夫。”鹿兆鹏痛苦地仰起脸,又缓缓垂下头来说:“我本没想过娶生子的事。我时时都有可能被填了枯井,如果能活到⾰命成功再…”⽩灵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做一天真夫,我也不亏。”鹿兆鹏愈加清醒坚定地说:“过几天咱们再认真谈一次。今黑后半夜我得出门上路。”⽩灵说:“这个‘假’我做不了了。兆鹏哥,你不情愿我吗?可我从你眼里看出你情愿…”鹿兆鹏臊红着脸不吭声。⽩灵说:“有两回半夜叫我的名字…我醒来才知道你是说梦话… 鹿兆鹏转过⾝,瞅住⽩灵的眼睛,屏着呼昅向她近。⽩灵看见一双燃烧的眼睛,意识到火山爆突的熔岩瞬间将溅到自己的脸上,一阵近的幸福促使她闭上眼睛,等候那个庄严的时刻。鹿兆鹏猛然抱住她的肩,她在那一瞬先是觉得肩头酥了熔化了,随之浑⾝的骨⾁⽪⽑都酥了碎了轻起来了。他的嘴搜遍了她的⾐领以上的外露的全部器官和⽪肤,翻来覆去吻她的嘴,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她的额头和她的脖颈。他的嘴带着灸热的火焰,触及到哪儿哪儿就燃烧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一叶小舟漂在⽔上,又像一只平滑在晴空丽⽇的鸽子。他的手在解她腋下的纽扣。她猛然忆及到重要的一件事而挣扎着爬起来,把他的双手控制到他的前,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双红⾊的漆蜡点燃了,又一口吹灭了油灯。鹿兆鹏惊讶地张了张嘴。⽩灵说:“我等待着这一天。”说罢拉着鹿兆鹏跪下来:“得先拜天地!” 夜半时分,鹿兆鹏在⽩灵耳边说:“我得起⾝上路。”⽩灵紧紧抱住他说:“不能等到天亮吗?”鹿兆鹏说:“我真想把这夜一睡到天亮。”俩人紧紧地偎依拥着不再说话。⽩灵问:“去那儿?” “回原上。” “回原上?” “回原上。” “得多少⽇子?” “不出半个月。” “能告诉我什么事不?” “大事。我一生中⼲过的最大的事。这件事办成功了,⽩鹿原将载⼊史册。” 鹿兆鹏从被窝里坐起来穿⾐服。⽩灵也爬起来。鹿兆鹏按住她。⽩灵说:“你的家法要子先起呀?”鹿兆鹏已穿好上⾐说:“让我给你穿戴吧!”⽩灵羞羞地坐起来,温顺的伸出左臂又伸出右臂,听任兆鹏给她把⾐袖套上去。在扣结最后一道扣时,他又吻了她的啂房。鹿兆鹏抬起头来说:“哥今黑出了这门,即使再进不了这门,也不遗憾了。”⽩灵神⾊骤然惊怕起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鹿兆鹏翱上行李袋出门时,又回过来:“灵灵…哥我耝…鲁…你甭…”⽩灵打断他的话说:“你是火山…爆发!” 鹿兆鹏出门以后,传接纸条的工作便基本中止,⽩灵除了照例去八仙台,烧香拜道,做做样子以掩房东魏老太太的眼目以外,便有宽裕的时间,开始为鹿兆鹏准备棉⾐棉。她买来布面布里和棉花,专意展示在魏老太太跟前,让她品评布质的优劣的价格合算不合算。在裁剪⾐服时,又恭敬地请来魏老太太,问询领子腋下舿当等处裁剪的尺寸。魏老太太一条胳膊扶着另一条胳膊时,弹着手里的卷烟烟灰,自豪而不屑地说:“我一辈了没捉过剪子。连针线也没捏过。” ⽩灵比着兆鹏的旧⾐完成,坐在庭院里明亮的天光下穿针引线时,就有了充裕的时间和安静的环境回味那夜一。他等不得她羞怯忸怩地解去纽扣而自己动起手来,手忙脚三两下就把她剥得精光;他的嘴,他的双手,他的胳膊和腿双上都带着火,触及到她的任何部位都能引起燃烧;他的整个躯体就是一座潜埋着千万吨岩浆的火山,沉积在深层的熔岩在奔突冲撞而急于找寻一个噴发的突破口;她相信那种猛烈的燃烧是以⾎为燃料,比其它任何燃料都更加猛烈,更加灿烂,更为辉煌,更能使人神魂癫狂;燃烧的过程完全是熔化的过程,她的⾎,她的骨骼和⽪⽑逐渐熔化成为灼热的浆在缓缓流动;她一任其销熔,任其流散而不惜焚毁。突然,真正焚毁的那一刻来了,她的脑子里先掠过一缕含着桃杏花香的弱风,又铺开一片扬花吐穗的麦亩,接着便闪出一颗明亮的太,她在太里焚毁了…火山骤然掀起的爆发和焚毁迅猛而又短暂,爆发焚毁过后是温馨的灰雾在缓缓飘移,熔岩在山⾕里汩汩流淌,整个世界是焚毁之后的寂静和明媚… 这是一种无法遏止的回味。⽩灵的眼前不断地浮现出鹿兆鹏变形的脸和颤抖的⾝躯。这回忆常常被魏老太太冲断。魏老太太从屋里转磨到她的跟前,常常说出一些市井哲人的话。她不在乎地问:“你们⽩天黑间屋里老是悄没声儿的?像是住着一对老夫。你俩才多大嘛!”⽩灵也不在意地说:“过⽇子嘛,有啥吵吵闹闹的!”魏老太太说::“人跟人差远了,甭看都是个人咯!”臼灵附和说:“有的人情活泼,叽叽嘎嘎,俺们俩人在一起总觉得没多少话好说。”魏老太太说:“在你们前头这房里住过俩活宝,⽩天唱唱喝喝,晚上整夜闹腾,那女人弄到好处就嗷嗷嗷叫唤,跟狗一个式子!”⽩灵不觉红了脸,惊奇的是魏老太太说着说这种话跟说柴米油盐一样平淡:“那个男人是个军官,八辈子没沾过女人一样,黑间弄夜一还不过瘾,二天早起临走前还要弄一回…我看不惯那俩二求货,就把他们打发走了。”⽩灵不想再听又不敢惹恼老太太,便不经意地转移话题:“您老这辈子福大命大…”魏老太太听了竟感慨起来:“我命大也命硬。算卦的神瞎妇摸近我的膝盖儿,说能浮住我的男人就能升官发财,浮不住我的男人就难为世上人。这卦神咧!我十六岁嫁人,到二十五岁跟现今这老头子成婚,九年嫁了七个男人,六个都不浮不住人成了司的鬼,那六个男人有吃粮的粮子,有经商的,有手艺人,还有一个⽔利技师,啥样儿的男人我都经过。那个粮子瞎得很,前门走顺了,生着六指儿走后门,弄得我连路都走不成。那个商人是个软蛋,没本事可用⾆头。⽔利技师在野外一走一月四十,回到屋来顾不得洗手洗脸先抹子。男人嘛,就比女人多那一泡屎尿,把那泡屎尿腾了就安宁了。”⽩灵臊羞得満脸发烧。魏老太太却本不理会一味说下去:“你得看透世事,女人要看透世事,先得看透男人。男人房事太勤不好,可不来房事人就得提防,肯定是在外头打野食儿,你们的房事咋样?我老也听不见你屋里的响动。”⽩灵愣了一下说:“房事是啥?魏老太太撇一下嘴:“你倒装得像个⻩花闺女!房事嘛就是⽇。你俩夜一⽇几回?”⽩灵急艾地盯一眼魏老太太没有说话。魏老太太依然面不改⾊:“你甭那样相我。我说的是实话。我看你家先生也是个満天飞的人物。回家来黑间总是悄没声儿的,怕他走了歪路…” 鹿兆鹏于半月后的一个傍晚归来。⽩灵正在庭院井台上洗⾐服,甩着手上⽔滴接进门。刚一进⼊厦屋,鹿兆鹏一句不吭就把她抱起来了。 鹿兆鹏回到⽩鹿原南端的大王镇⾼级小学,对胡达林待了任务:“决定在你的学校召开非常代表大会。”胡达林动得不知所措。鹿兆鹏说:“你的工作给提供了这个场所。”胡达林说:“你具体说该做什么吧!我即使明⽇被杀也不眨眼。”鹿兆朋当即召集了学校五个员教员的支部会,布置了每人的具体工作,关键是要保证从全省各地来的代表必须有一个万无一失的全安住处,于是就在大王镇的私栈和农户里物⾊…十天后,当第一位代表作浴客进⼊大王镇一家客栈的时候,当晚又召开了一次支部会,鹿兆鹏对员们说:“同志们,一个不平凡的事件就要在这儿发生了。我们做成这件事,将使本原载⼊史册!” 大王镇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了许多浴客。有披绸挂缎携着太太的富商大亨,有长袍马褂的财东,也有不饰边幅一⾝耝布的农人,还有装得跛腿弯的病人。他们都是在最近一次大逮捕中尚属侥幸的共产人,到这里参加遭到大破坏大劫难之后的的非常代表大会来了。为了不致在大王镇引起任何异常现象,他们岔开时间到温泉去泡洗…会议只开了两天,实际只有两个晚上,是在大王镇学校最破烂的二年级教屋里召开的。 两天的会议完成了任务,代表们按照严格的时间和路线悄悄离开了温泉。直到最后一位代表起⾝上路,鹿兆鹏抱着胡达林热泪盈眶:“达林兄弟,你的功劳和南山同在。”这件大事的完成,在本原和整个滋⽔县竟然没有出现一丝漏洞,这有一个客观上的原因:原上刚刚杀过郝县长,岳维山估计共起码得蛰伏一阵子。鹿兆鹏正是利用了胜利者得意的心理误差而完成了自己的壮举… 鹿兆鹏紧紧地搂抱着⽩灵,久久地亲吻,盯着⽩灵的眼睛说:“你得再去上学念书。”⽩灵一愣。鹿兆鹏说:“的非常代表大会做出决议,要动员全国中人抗⽇。你到学校去组织发动。学生促进当局抗⽇…”⽩灵亲了鹿兆鹏一口说:“这比跑八仙台更合我的子…”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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