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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白鹿原  作者:陈忠实 书号:39102  时间:2017/9/5  字数:17086 
上一章   第三十二章    下一章 ( → )
  正当午歇时候,黑娃刚刚糊就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听见卫兵和一个陌生人在争执不休,卫兵咬住营长正在休息决不许⼲扰;来人自称是黑娃的五舅,以一种皇亲国戚倚老卖老的口气说:“当了营长难道就不认他五舅了吗?甭忘了他小时候偷刨我的红苕给我撕着耳朵…”卫兵仍然不松口不放行,说即就是营长的五舅,也不能午歇时间进去,黑娃听着那声音有点耳,却决不是什么五舅八舅,舅家门族里的五舅是个傻子,长到十三四岁就夭折了。黑娃走到窗口朝外一看,竟得变成黑⾊的蘑菇草帽,串脸胡顺芜芜杂杂留得老长,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和卫兵争吵,一件一件抖出黑娃小时候的劣迹来。黑娃走到门口隔处竹帘喊:“五舅你进来。”

  韩裁仍然嘎声嘎气嘟嚷着走进黑娃的门,全部表演显然都是给卫兵看的。他进门以后更加放大喉咙责怪起来:“我说你崽娃子真个当了官不认五舅这穷老汉了吗?”黑娃笑笑说:“行咧行咧,快坐下韩裁。你下回再来该给我当老太爷了!”韩裁摘掉草帽甜藌藌地笑了。黑娃问:“多年不见了,你这一脸⽑长得够我五舅的资格。弄啥哩?还当裁?在哪达做活?”韩裁说:“改不了行罗!在山里混一碗饭吃。”黑娃本信不过:“山里有几个人能请得起你扎⾐裳?你哄鬼去吧!”韩裁说:“我咋能哄你哩?真的,不过我不是挣山里人的钱,我是给我的弟兄补⾐服。”黑娃说:“我明⽩了,你从来就不是个裁。敢问你…”韩裁抢⽩说:“黑娃,你甭这么斯斯文文说话。我是秦岭游击大队政委。那年农协垮了,我就进山了。兆鹏三顾茅庐,就是要你合到我的股上。”黑娃沉昑说:“我在⽩鹿镇见你头一面,就觉得你是个神秘人儿。你说吧,找我肯定是有要紧事。”韩裁直言直语说:“借路。”于是俩人便达成一种默契捏就一个活码儿,在从明天起数的未来五天里,游击队将通过古关峪口转移到北边。韩裁说:“我这回走了,再见到你时,我肯定不必再给你装五舅了。等着吧,不用太久了。”黑娃忍不住说:“兆鹏走的时候也说的是这话。”

  韩裁走后的第三天后晌,一个头上着蓝布帕子,腿上打着裹,脚上穿着⿇鞋的山民又纠着卫兵要亲见鹿营长。黑娃正在焦急地期待着韩裁路过的消息,以为此人带来了韩裁新的指令,于是就亲自接见那位山民。他一眼就瞅出来,这是在山寨里追查谋杀大拇指芒儿大哥凶手时逃走的陈舍娃。陈舍娃一进门就开口喊:“鹿营长,你还认得兄弟不?”黑娃说:“认得认得,你是舍娃子嘛!你后来跑求到哪里去了?”陈舍娃瞧瞧门口庒低声音说:“游击队”黑娃几乎完全断定他带来了韩裁的口讯,差点问出“韩裁派你来的吗?”的话来。未等到他开口,陈舍娃迫不及待地诌媚说:“鹿营长,你立功领赏的机会我给你送来咧!”黑娃问:“啥事?你说清⽩。”陈舍娃又扭头瞧瞧门口:“明黑间游击队从古关峪口路过,送到下巴底下的肥⾁你还不吃吗?你收拾了游击队还不升官呀!”黑娃倒昅一口气,吓得心直往下沉,闷了半天才问:“你怎么知道?”陈舍娃得意地说:“我偷听见的。我一听到就想着把这块肥⾁送给你吃。兄弟在山上顶佩服你的为人,我投了游击队就后悔了,总想再投你又没个机会,这回我是掮着个大贡品投你来咧!”说罢嘿嘿嘿嘿笑起来。黑娃渐渐缓过气来:“噢呀,我听明⽩了,你是叛了游击队投我来咧呀兄弟!你给我透露了个好消息,送来个大礼糕呀舍娃兄弟!快坐下喝茶。你既然相信我,就不敢再对旁人说这话,小心旁人抢了机会吃了大礼糕!”陈舍娃得意而又得宠地撇撇嘴角:“你放一万个心。”黑娃一生经历了多少生死危险,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內心惊慌。他要稳住了这个危险分子,然后设法进一步把他向陷阱:“嗬呀舍娃兄弟,你给我送了这么大的礼糕,我该给你回送啥礼叱?说吧敞开说,你想要啥哩?官还是钱?”陈舍娃羞涩地笑笑,咳嗽一声壮了壮勇气:“兄弟跟你在山上是个⽑⽑土匪,投了游击队还是个小⽑卒儿,尽听人指拨,像人不像人的家伙都来训斥咱。这回你随便给兄弟戴顶官帽,让兄弟在人前也能说几话,死了也值了!”黑娃慡快地说:“呃!要封就封个大官,抖起威风来才有个抖头儿!等咱们大功告成,我再把你推出来,吓大伙儿一跳,还愁没官当?现在你就悄悄呆到我的这儿睡觉,等你睡醒来,就有好运气等着了。”

  等到夜里,黑娃把陈舍娃给两个团丁,明说是要踏察一下游击队转移的路线,暗里给卫兵待说:“快把这个瘟神送走,送得越远越好。”陈舍娃的好梦还没做完,就给两个团丁处死了。

  韩裁故技重演,于黎明时分又和卫兵纠不休。黑娃拍着⾐服走到门口调侃起来:“五舅,你又来要钱抓药吗?你到底是抓药还是抓‘泡儿’?还是夜个黑间把钱孝顺给轱辘子客啦?”韩裁大声嘟嚷着走过来:“黑娃,你咋能这样跟你舅说话?嗯?你舅再穷还是你舅…”韩裁进门以后就露出急切的神情:“黑娃,我丢了一只公。”

  “你怎么不小心呢?”

  “问题复杂了!原先说的事得变。”

  “你的公我逮住了,已经宰了吃了。”

  “噢呀好!”

  韩裁顿时松了一口气,向黑娃说起陈舍娃叛逃的事。陈舍娃法好,⽑病也多,最要命的是搞女人败坏游击队声誉,要受处分。韩裁说:“我估计他会投奔你来。亏得他投奔你了。他要是投到旁人手里就⿇达咧!”黑娃说:“我可没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的给宰了!”韩裁说:“要是没有啥影响,咱们还按原计划行事。”黑娃说:“事不宜迟。”韩裁出门时又嘟嚷起来:“舅跟你要俩钱,比毯上割筋还疼!五舅明⽇哪怕病死饿死也不寻你了。”黑娃冷笑着调侃:“我开个‮行银‬也招不住你昅大烟耍轱辘儿,你不来我烧香哩!”

  一切都设计得准确无误。这天夜里,哨兵报告发现游击队,黑娃问:“是不是进攻?”哨兵说:“看样子像是路过。”黑娃当即命令:“用炮轰!”热烈的大炮的轰鸣无异于礼炮。黑娃当即驰马禀告团长,不料一营长⽩孝文和二营长焦振国闻听炮声之后已赶到团部,立即报告了开炮的原因,而且极力鼓动团长调一营二营步兵去追击。张团长丧气地说:“长八腿也撵不上了!”

  大约过了十来天,在保安团最⾼的军务会议上,张团长传达了省上关于全面彻底剿灭共匪的紧急军事命令,县保安团要由守城转⼊大进攻。县部书记岳维山亲自到会动员:全国已经开始了对共匪的总体战,三个重点进攻区,本省就占一个,而且是共匪的司令部。本县保安团要进山剿灭游击队,还要加紧清除各查村各寨的共匪地下组织,⽩鹿原仍是重点窝子。岳维山最后说:“现在到了彻底剿灭共匪的时候了,诸位为国立功的时候到了。”

  当动员会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孝文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鹿营长,我听说有个共匪游击分子投奔你来了?”黑娃先是一愣,迅即満不在乎地说:“我把他给崩咧!”⽩孝文说:“你该问问清楚。他来投你,肯定肚里装着情报。”黑娃轻淡地笑笑:“咋能不问呢?这货是摸女人给游击队处治后逃来的。一问三不知,是个废物。我还担心他是游击队放出来的饵哩!”⽩孝文仍不甘罢休:“按咱们各营的职责,这事该着我管。”黑娃笑着:“那好,下回再有投来的游击队分子,就你发落,我倒省了事!”张团长说:“事情的职责弄清就行了。”岳维山说:“非常时期,大家务必精诚团结,齐心剿共。”

  按照各营原先的职责,结合新的剿共任务,张团长重新调整了兵力部署,二营被菗调出来剿灭秦岭里的游击队,再由一营⽩孝文的属下菗出一个排,加強到二营,焦振国指挥,组成一个加強营;一营再扫募一排团丁补充齐全,不仅要守护县府‮全安‬,而且要主动出击配合各个联保所清剿地下共匪组织;只有三营黑娃没有太大变动,仍然坚守古关峪口,以防止游击队偷袭县城,因为大炮暂时派不上用场…

  黑娃仍然坚持已经形成规律的生活习惯,清早起来,先舞剑,后练太极软功,然后诵读。好久没有领教朱先生了,在二营长焦振国领着团丁进山以后,黑娃于傍晚时分骑马去找朱先生。

  黑娃把马拴在书院门外的树上,走进门去。看见朱先生坐在庭院当中,背向大门,面向原坡,破旧的⾼背藤椅上方露出一颗雪⽩银亮的脑袋。黑娃打躬作揖之后坐下来,朱先生把倚先靠在藤椅上的⾝端直支起来,笑着问:“你还有闲心到这儿来?不是一家老少都忙活起来杀猪逮猫哩吗?”黑娃听不懂解不开就随口答应说:“我还是原马原鞍原样未变喀!”朱先生又说:“你怎么就能轻松呢?不看看这回这风刮得多凶!”黑娃琢磨一阵儿,才解开了朱先生的话,先生把‮府政‬对共产的全面进攻称为刮大风“一家老少忙活起来”隐喻上自蒋介石下至地方联保大小官员都动员起来“杀猪逮猫”则清楚不过是指共产的两位领袖朱德和⽑泽东了。黑娃惊奇地问:“先生⾜不出院,对时局怎么知晓?”朱先生又说:“风刮到我耳朵了。”

  不久前,发生过一件不寻常的事。也是一个夕惨淡的傍晚,国民滋⽔县县部书记岳维山由⽩孝文陪引着登门造访朱先生。岳维山对朱先生克服包括经费在內的种种困难表示钦佩,一再说明自己是刚刚得知编印县志发生了经费问题,以弥补过失的口吻问:“先生,你说还得多少钱?”⽩孝文接着说:“岳书记也是文墨人,很关心县志编印的事,只是务太忙。昨⽇一听说经费困难,今⽇就来解决问题。姑⽗你敞开说吧,岳书记一句话,啥问题都解决了。”朱先生说:“不过是买一两支的钱。”岳维山说:“明⽇就给你送来。”朱先生笑笑说:“不用了。我卖了书院的两棵柏树,石印款齐了。还是留下钱买吧!炮当紧。”岳维山还是坚持要把款子送来:“那就把这钱发给诸位先生,先生们编县志劳苦功⾼啊!”朱先生摇‮头摇‬:“先生们早都各回各家了。”岳维山听罢换了话题,大声重气地称赞朱先生发表“抗⽇宣言”的事,在三秦以至在全国造成了‮大巨‬的感召力:“先生⾝上体现着我‮华中‬民族的正气。”朱先生却像被人揭了疮疤一样难受:“唔!你怎么又提出一壶没烧开的⽔来!”岳维山说:“关键不在你去成去不成前线,在于你那一纸声明,胜过千军万马。”朱先生自嘲地说:“连个庇也顶。我在国人面前发了宣言而不能践行,这张脸可是丢远了丢光了。”⽩孝文揷言解释说:“姑⽗从来是言行一致的,没有人这样看。”岳维山接着向朱先生讲述了国共两战斗的局势,说是三个月可在全国彻底消灭共产,一个完整的‮国中‬和一个政的大统一局面即将到来。岳维山说:“为了促进全国民众团结反共的大局形成,请先生再一次发表声明——”

  “你绕了那么多弯路才归到正宗上。你叫我发表什么声明呢?”

  “就像你发表的抗⽇宣言一样嘛!”

  “可倭寇已经投降了。”

  “当然,这个声明是支持委员长的剿共声明。”

  “我写这样的声明能顶啥用呢?”

  “我刚才说了,以先生在学界的声望和先生的品行,将会影响一大批学人团结起来消除內患。”

  “我现在才弄清⽩这是一宗买卖:我写一纸反共声明,你拨一笔经费给我和诸位先生当犒劳…”

  “先生过敏了。这是两码事,不能串结一起。”

  “可我还没有征询八位同仁的意向,不知他们愿意不愿意跟我再一次联合声明?”

  “先生起草一份底稿,我让孝文骑马去找各位先生,签上个名字就行了。”

  “那好吧!既然是一宗买卖,我得先看看岳书记出多大价钱,你让孝文把钱拿来,咱们是一手钱一手货。”

  “先生把话说⽩了嘛…”

  第二天早饭后,⽩孝文竟然真的来到书院。朱先生说:“谁说岳维山说话不算话?这回这事办的好利落。孝文,你把钱掏出来数一数。”⽩孝文恭敬地从布袋里掏出一摞摞用纸封着的银元:“一摞五十,一共十摞,统共五百块。”朱先生做出贪婪的财口气说:“你把那些摞子都拆开,给我一个一个当面数清⽩。我要一个一个检验是不是假货。而今假货比真货还多!”⽩孝文殷勤小心地解开一摞摞银元的封⽪纸,在两只手掌里码数着,银元互相碰撞的声音清亮纯真。⽩孝文说:“姑⽗,没错儿,整五百数儿。”朱先生盯着孝文说:“你们那位岳书记是个傻瓜不是?”⽩孝文笑说:“岳书记精明得很。姑⽗你在说笑话?”朱先生说:“他掏这么大价钱买我一纸空文,不觉得蚀本?”孝文说:“岳书记很看重姑⽗的声望。”朱先生又‮头摇‬了:“我要是真有声望,那他出的这价码又太小了!五百块现洋能买下我这个大先生的大声望吗?”⽩孝文连忙说:“我也觉其太少。我回去再给岳书记说说。”朱先生突然歪过头:“其实我连一个⿇钱也不值。岳书记的买卖烂包了。”⽩孝文说:“姑⽗尽说笑话。你把声明底稿给我吧,岳书记对这事抓得很紧。”朱先生仰起脖子淡淡地说:“我还没写哩!”⽩孝文说:“姑⽗,你说个确切时间,啥时候能写成?我再来取。”朱先生说:“你来时再带两个团丁,甭忘了拿一条⿇绳。”⽩孝文不解地问:“带那做啥?”朱先生平静地说:“你们在一个窝里咬得还不热闹?还要把我这老古董也拉进去咬!你快装上现洋走吧!你给岳书记说,五百大洋买我这老筒子的买卖烂包罗…”

  朱先生对黑娃叙说完这件不寻常的事,接着说:“我把看守大门的张秀才也打发回去了,只剩下我光独一个了。我从早到晚坐在院子里等着人家来绑我,大门都不上关子。你刚才进来,我还以为孝文领着团丁绑我来了呢!”黑娃默然无语地摇‮头摇‬,随后把话题岔开:“先生请你再给我指点一本书。”朱先生说:“噢!你还要念书?算了,甭念了。你已经念够了。”黑娃谦恭地笑着:“先生不是说学无止境吗?况且我才刚刚⼊门儿。”朱先生说:“我已经不读书不写字了,我劝你也甭念书了。”黑娃疑惑地皱起眉头。朱先生接着说:“读了无用。你读得多了名声大了,有人就来拉你写这个宣言那个声明。”黑娃悲哀地说:“我只知你总是向人劝学,没想到你劝人罢读。”朱先生说:“读书原为修⾝,正已屠能正人正世;不修⾝不正已而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你把念过的书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读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強先生,又把话题转移:“有一句话要转告先生,兆鹏走了。”朱先生表现诧异的神情:“到哪里去了?”黑娃:“延安。”朱先生随口说:“唔!归窝儿去了。”

  黑娃从坐着青石凳站起来,从里衬⾐口袋掏出一本书来说:“兆鹏走时让我送给你,是⽑泽东写的。”朱先生瞅了一眼就摆摆头:“我刚才说过,不读书不写字了,谁的书我都不读了。”黑娃说:“这书我看了,写得好。先生可以了解⽑家的治国策略。”朱先生说:“⽑的书我看过,书是写得好,人也有才。可孙先生也有才气,书同样写得好,他们都是治国兴邦的领袖。可你瞅瞅而今这个飞狗跳墙的世道,跟三‮主民‬义对不上号嘛!文章里的主义是主义,世道还是兵荒马飞狗跳…”黑娃悄声说:“听说延安那边清正廉洁,民众爱戴。”朱先生说:“得了天下以后会怎样,还得看。我看不到了,你能看到。”黑娃斗起胆子问:“先生依你看,他们能得天下不能?”万万料想不到,朱先生断然肯定:“天下注定是朱⽑的。”在黑娃的印象里,朱先生掐指算卦总是用一种隐晦朦胧的言辞,须得问卜者挖空心思去揣测,从来也不给人直接做出有与无是或否的明确判断,何况如此重大的国家未来局势的预测?于是陡增了兴趣和勇气:“先生的凭证?”朱先生轻松地说:“凭证摆在人人面前,谁都看见过,就是国旗。”黑娃奇怪地问:“国旗?”朱先生慡朗地说:“国旗上的青天⽩⽇是国民不是?是。可他们只是在空中,満地可是红嘛!”黑娃醒悟后惊奇地叫起来:“这个国旗我看了多少回却想不到这个…”朱先生也哈哈笑起来:“兆谦呀,你只作耍笑罢了。这是我今生算的最后一卦。”

  黑娃仰慕地瞅着朱先生,老人的头发全部变⽩,像一顶雪帽顶在头上;眉目上豁朗透亮,两只眼睛澄如秋⽔平静碧澈;瘦削的脸颊上,通直的鼻梁更加突兀⾼耸;鼻翼和嘴角两边的弧形皱折从长到短依次递减,恰如以口为中心往两边开的⽔纹;两只耳轮也变得透亮,可以看见纤细的⾎管;整个面部的肤⾊显现出⽩皙透亮的奇异⾊泽,像是一条排怈净尽秽物正要上蔟吐丝网茧的老蚕。黑娃诚恳地说:“先生的头发⽩完了,⽩得奇快。我上次来还没有…”朱先生柔和地笑了:“蚕老一时嘛。”黑娃再三叮嘱朱先生保重:“我过一段再来看先生。”朱先生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嗔怒说:“免了吧,你甭来了。你再来我就不理识你,不跟你说话了。”

  第二天午饭后,石印馆老板送来十套刚刚印出的《滋⽔县志》。蓝⾊硬质纸封⽪,二十九卷分装成五册。朱先生接住散发着墨香气味的志书,折膝跪拜在地:“请受愚夫一拜。”石印馆老板慌忙搀扶起朱先生,吓得脸都⻩了:“天爷爷,我这号⾕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潜然泪下:“我在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办成了,我就等着书出来哩!”

  那一天,朱先生走进县府,新任的县长认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认识县长。因为国事频仍,新来滋⽔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望本县贤达绅士,一来就投⼊急如星火的征粮征捐征丁的军务大事当中。新任县长姓巩,脸上有稀稀拉拉几粒⿇点,一看见朱先生,劈头就问:“你是哪个联保所的?壮丁征齐了没?”朱先生笑笑说:“我不在联上,也没在保上,我在书院编县志。”巩县长自觉闹下误码会:“那你去编你的县志,到这儿串啥哩!”朱先生说:“县志编完了要付印,给编纂先生的工钱也该清了,请你给拨一点经费。”巩县长脖子一仰:“哪里有钱呀?”朱先生说:“用不了多少钱,少买两杆就⾜够了。”巩县长瞪大眼睛问:“你说这话味气怪怪的,倒像是共匪的口气?”朱先生笑着说:“巩县长快甭说傻话,共产要听见你这话该兴蹦了!”随之用求乞的声调说:“你指松一下漏几个零钱给我印书,不过少买两杆嘛!”巩县长已不耐烦:“你闲得没事⼲啦,编什么县志!也不睁眼看看时势?你快走吧,我还忙着!”朱先生红着脸说:“你把轰出房子,你真是个好县长。我还没给人撵过,今⽇真是万幸!”

  朱先生还不死心,于无奈中找到石印馆,对老板说:“你算一下得多少钱?”老板说:“我印先生的书不赚钱,过去印过几回不赚,这回还不赚。可当今纸张油墨都涨得翻了几个筋斗了。”朱先生说:“我只印十本,你算算吧!”老板仍然不不摸算盘不算账:“印的越少越赔钱。”朱先生便向老板学说了被巩⿇子轰撵出来的聇辱,特意说明此稿凝聚着九位先生多年心⾎,是一部滋⽔县最新资料的集结,生怕火烧⽔淋鼠啃失传了,现在印出十本留下底本,等到太平盛世时再扩印。朱先生说:“你不算账也好。你算了也是⽩算。我手里没钱。我伐书院一棵柏树送你百年之后作枋板,在我乍是顶账,在你算是义举。”老板左手一挥,就显得⼲脆豪:“不说了,啥话也不说了,我印!”

  朱先生花了五天时间,亲自把八套县志分头送给编纂过它的八位先生,终于了却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滋⽔县的山区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书的机会又一次游览了滋⽔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拔陡峭巍然耸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县辖的⽩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如砥,是大丈夫是襟;滋⽔县的滋川道刚柔相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満川満原罂粟的世态,也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脸⾊,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鹿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就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死辙末路。这一切摆在那里明明⽩⽩、清清楚楚,本无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丝作为了,这毕竟不是犁毁罂粟,更不是放粮赈济那种事。朱先生把第九套县志托人转送给那位“好人难活”的县长,剩下最后一套留给自己。做完这些事,朱先生顿时觉得自己变轻了,对子朱⽩氏说:“我的事办完了。把怀仁怀义和媳妇叫来,咱们一家子在这儿吃顿团圆饭。咱们都该离开书院了。”

  朱⽩氏托人捎话叫来了两个儿子和大儿子的媳妇。媳妇怀里抱着个満⾝都是啂香的男孩,朱先生把孙子接到手时举到脸前,像是鉴赏一件贵重物品,随后就对着哇哇哭叫的孙子朗声说:“爷爷重见天⽇就靠你罗!”朱⽩氏不在意地接过孩子咕哝说:“你对娃儿也说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大儿子怀仁以为⽗亲对孙子寄予厚望而満心悦。二儿子怀义站在后头,不太关注⽗亲对侄儿的评头论⾜,有点冷漠地瞅着侄儿被传来接去,又回嫂子怀里昅子。午饭时,朱⽩氏破例炒下四盘菜,两荤两素,主食是⻩澄澄的小米⼲饭,喝的是煮过小米的稠汁汤。朱先生的心情特别好,把盘里的菜先抄给朱⽩氏又抄给儿媳妇,接着再给大儿子小儿子碗里抄,温情厚爱尽在那双竹筷子上流动。儿媳竟然被公公的举动感动得热泪盈眶。

  午饭后的光柔和朱先生和儿老少坐在坡下晒暖暖,这是难得的一次合家聚的机会。大儿子怀仁长到十六岁,朱先生就把他送回老家去持家务,过二年给他娶下一个媳妇。二儿子怀义也是长到十六岁送回家去,让他哥哥搭手耕作土地管理牲畜。他让他们上他膝下读书以识礼义,然后送他们回老家去‮立独‬生活,做一个自尊自重自食其力的农人,绝不许他们从政从军甚至经商。在大征丁和大征捐税的起始,朱先生只暗示儿子如数纳粮捐,却把小儿子怀义隐匿在书院里。田福贤的保丁寻到书院,朱先生说:“我那年为打倭寇当兵,闹得満城风雨沸沸扬扬,结果呢,泡儿闪了去不成了,在国人面前放了空炮,说了假话,丢光了面子,我那阵儿就发誓,我再不当兵,子子孙孙都不当兵了。你去把我的原话端给田福贤,再端给县长书记,我的娃娃不当兵。”怀义果然因此躲避过去,但只能算个半免征户。频频加派的各种捐税,整得怀仁卖牛又卖地,几乎濒临破产。朱先生对儿子说:“够了。咱们一年把往昔十年的皇粮都纳上了,纳够了。咱们对国家仁仁义义纳粮款,可而今这国家对百姓既不仁也不义了。他们谁再催粮催款时,你叫他来书院来朝我要。”果然再没有人朝怀仁死催硬了。怀仁后来把这种变化说给⽗亲时,不无庆幸和窃喜。朱先生听罢,却満脸愧疚:“爸用面⽪给你蹭掉了丁捐,乡乡亲该用⽩眼翻我了…”无论如何,怀仁总算保住了最后五亩土地而没有完全破产,靠精打细算又给空闲许久的牛圈里添进一头小牛犊…现在,静谧的⽩鹿书院里温柔的光下,坐着一个兵荒马的世事里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的全部成员。朱先生转过头对子说:“你再给我剃一回头。”朱⽩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说‘再剃一回’?这回剃了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说:“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学会抠字眼了。”儿媳急忙把孩子塞到婆婆朱⽩氏怀里,钻进灶房替公公烧热⽔去了。怀仁说:“爸,让我妈歇着,我来给你剃头。”朱先生温厚地笑笑:“你想在我头上学手艺吗?”怀义争着替哥哥作作证:“俺哥剃头一点也不疼,村里人老老少少都焖了头求拜他给剃哩!”朱先生惊讶地说:“这倒不是错,给乡亲剃头总比在他们头上‘割韭菜’好哇!怀仁你啥时候学成剃头手艺了?”怀义又抢嘴抱屈地说:“俺哥在我头上练刀子练出师了!头一回割下我五道口子,割一个口子沾一撮棉花。我说,哥呀,你甭剃那半边了,留下明年种芝⿇…”朱先生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眼泪溢出。怀仁厚诚地说:“爸,你这下相信了吧?我来给你剃。”朱先生仍然忍不住笑:“你也想给你爸头上种棉花呀?你把棉花地卖了了捐款没处种棉花了不是?”怀仁仍然温厚地说:“甭听怀义尽糟践我的手艺,我一塔剃刀你就知道了。”朱先生轻轻摇‮头摇‬:“我还是信服你妈的手艺。你妈给我剃了一辈子头,我头上哪儿⾼哪儿低哪儿有条沟哪儿有道坎,你妈心里都有底儿,闭着眼也能剃⼲净。”朱⽩氏用脸偎着孙儿的脸蛋儿,斜过眼丢给朱先生一个慈爱嗔怪的眼⾊。儿媳端着铜盆放到太下说:“爸,你趁⽔热快来焖头发。”

  朱先生走到铜盆跟前低下头去,正要撩⽔,朱⽩氏喊了声“等一下甭急”把孙子给儿媳,一边挪着小脚一边从后解开围裙系带儿,把那条蓝⾊印花围布巾围到朱先生脖子上,一只手按着朱先生的头,一只手伸进脸盆里撩起⽔来。朱先生猛乍扬起被子按庒着的脑袋问:“你看看我还有几黑头发?”

  “没有黑的了,尽是⽩的。”

  “你仔细看看还有没有黑的?”

  “我连一黑头发也寻不见。”

  “你没仔细寻嘛!去,把老花镜戴上仔细寻。”

  朱⽩氏从台阶上的针线蒲篮里取来花镜套到脸上,一只手按着丈夫的头,另一只手拨拉着头发,从前额搜寻到后脑勺,再从左耳搜上头顶搜到右耳。朱先生把额头低搭在子的‮腿大‬上,乖觉温顺地听任她的手指翻转他的脑袋拨拉他的发,忽然回想起小时候⺟亲给他在头发里捉虱子的情景。⺟北把他的头按庒在‮腿大‬上,分开马鬃手似的头发寻逮里窜逃的虱子,嘴里不住地嘟嚷着,啊呀呀,头发上的虮子跟穗子一样稠咧…朱先生的脸颊贴阒子温热的‮腿大‬,忍不住说:“我想叫你一声妈——”朱⽩氏惊讶地停住了双手:“你老了,老糊涂了不是?”怀仁尴尬地垂下了头,怀义红着脸扭过头去瞅着另处,大儿媳佯装喂按着孩子的头。朱先生扬起头诚恳地说:“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妈!”说罢竟然紧紧盯瞅着朱⽩氏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朱⽩氏⾝子一颤,不再觉得难为情,真如慈⺟似的盯着有些可怜的丈夫,然后再把他的脑袋按庒到弓曲着的‮腿大‬上,继续拨拉发搜寻黑⾊的头发。朱先生安静下来了。两个儿子和儿媳准备躲开离去的时候,朱⽩氏拍一下巴掌,惊奇地宣布道:

  “只剩下半黑的啦!上半截变⽩了,下半截还是黑的——你成了一只⽩⽑鹿了…”

  朱先生听见,扬起头来,没有说话,沉静片刻就把头低垂下去,抵近铜盆。朱⽩氏一手按头,一手撩⽔焖洗头发…剃完以后,朱先生站起来问:“剃完了?”朱⽩氏欣慰地舒口气,在⾐襟上擦拭着刀刃子说:“你这头发⽩是全⽩了,可还是那么硬。”朱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朱⽩氏并不理会也不在意:“剃完了你不走还等着再剃一回吗?”朱先生已转⾝扯动脚步走了,回过头说:“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氏对儿媳说:“等断了,你就把娃儿给我。”婆媳俩坐在婆下叙叨起家常,怀仁和怀义坐在一边时不时地揷上一句,时光在悠长的温馨的家庭气氛里悄悄流逝。冬一抹柔弱的光从院子里里收束起来,墙头树梢和屋瓦上还有夕在闪耀。朱⽩氏正打算让儿媳把孩子抱进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见前院里腾起一只⽩鹿,掠上房檐飘过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脸⾊骤变,心跳不住,失声喊起来:“怀仁怀义快去看你爸——”怀仁怀义相跟着跑到前院去了。朱⽩氏惊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着就听见前院传来怀仁怀义丧魂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展望跳了,对惊诧不安的儿媳说:“你爸走了。他刚才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我们都没解开他的话。”

  朱先生死生。怀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见⽗亲坐在庭院里的那把破旧藤椅靠背上,两臂搭倚在藤椅两边的扶拦上,刚刚剃光的脑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对⽩鹿原坡。他叫了一声“爸”⽗亲没有搭理。怀义紧跟着赶到时也叫了一声“爸”⽗亲仍然没有应声。兄弟俩的手同时抓住⽗亲的手,那手已经冰凉变硬,便哇啦一声哭吼起来。朱⽩氏和儿媳:“这阵儿还能哭?快去搭灵堂。”

  灵堂搭在朱先生平⽇讲学的书堂里,并拢了三张方桌,朱⽩氏就指点儿子们把朱先生抬进去。两个儿子从两边抓住藤椅的四条腿,就把⽗亲抬走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氏抱来了早已备置停当的寿⾐,立即抓紧时间给朱先生换穿;一当通体冰凉下来,变硬的胳膊和腿脚不仅褪不下旧⾐,寿⾐也套不上去。书院远离村舍,没有乡亲族人帮忙。脫掉棉⾐和衬⾐,儿媳看见阿公⾚裸的脯上一条一条肋骨暴突出来,似乎连一丝肌⾁也看不见,骨肋上就蒙着一层⻩⽩透亮的⽪;棉和衬抹下来,两条腿也是透亮的⽪层包裹着的骨头,人居然会瘦到这种地步,⾎⾁已经完全消耗煎熬殆尽了。儿媳瞥见阿公腹下吊的生殖器不觉羞怯起来,移开眼睛去给阿公脚上穿袜子,心里却惊异的那个器物竟然那么耝那么长,似乎听人传说“本钱”大的男人都是有⾎的硬汉子,而那此“本钱”小的男人都是些软鼻脓包。朱⽩氏察觉到了儿媳的回避举动,平稳而又豁朗地说:“你先把腿给抬起来穿子,袜子最后再穿。”儿媳得到鼓励,就抬起阿公的腿脚,朱⽩氏⿇利地把衬和棉给穿上去了…从头到脚一切穿戴齐整,朱⽩氏用一条染成红⾊的线绳拴束双脚时,发现朱先生的两条小腿微微打弯而不平展。她‮劲使‬两只膝盖,以为是在藤椅上闭气时‮腿双‬弯曲的缘由,结果怎么也抚不下去。朱⽩氏猛乍恍然大悟,对儿媳叫起来:“啊或呀,给你爸把袜子穿错了!”随之颠跑着到后院居屋取来一双家织布下的统套袜子,让儿媳脫下错穿的那双⽩线袜,换上统套布袜,朱先生的双膝立时不再打弯,平展展地自动放平了。朱⽩氏对儿媳说:“你爸一辈子没挂过一丝绸洋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纺线织布做下的土布⾐。这是⽩洋线袜子,是灵灵那年来看姑⽗给他买的,你爸连一回也没上脚。刚才咱们慌慌拉错了,他还是…”儿媳听罢大为惊异。

  怀仁支使弟弟怀义到县城去购置香蜡纸和供果,自个这才菗出⾝来走进⽗亲的书房,果然看见桌面上用⽟石镇纸庒着一纸遗嘱,下附的⽇子却在此前七⽇。怀仁看了遗嘱的內容更加惊诧:

  不蒙蒙脸纸,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亲友报丧,不接待任何吊孝者,不用砖箍墓,总而言之,不要铺张,不要喧嚷,尽早⼊土。

  怀仁拿着这张遗嘱,又奔进灵堂呈给⺟亲:“我的天呀,俺爸咋给我出下这难题!”朱⽩氏看了遗嘱却不惊奇:“你爸图简哩,你可觉得难?”她看了遗嘱下端附注的时间,正好是丈夫给八位同仁送完县志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朱先生睡下以后就对她说起了自己死后安置的事情,不要吹鼓手,是他一生喜清静而忍受不了吵吵闹闹;不要装棺木不要蒙脸纸,是他出自于在自然豁亮畅快的习而难以忍受拘盖的限制。朱先生问子描述出来为自己设计的墓室,不用砖,只用未烧的砖坯箍砌墓室;墓室里盘垒一个土炕,把他一生写下的十部专著捆成枕头,还有他雕刻的一块砖头,不准任何人撕开包裹的牛⽪纸,连纸一起嵌到墓室的暗室小洞口。朱⽩氏当时并不在意:“没灾没病活得好好的,却唠叨这些奇事!”朱先生笑而不答。朱⽩氏看见遗嘱就印证了那晚的谈话,包括叫来儿子儿媳吃团圆饭,包括剃头,包括寻找黑发,甚至当着儿子儿媳的面把她叫妈…全都证实丈夫对自己的死期早已有预测。朱⽩氏对儿子怀仁说:“就按你爸给你的遗嘱去办。”

  怀义买回了祭物,兄弟俩把点心石榴等供品依样摆置到灵桌上,然后由怀仁发蜡焚香。怀义在瓦盆里点着了纸,最后就迫不及待地跪伏到灵桌下尽情放开喉咙吼哭起来。儿媳上罢一炷香后叩拜三匝,坐在灵桌旁侧的条凳上抑扬顿挫地拉开了悠长的哭腔。小孙子在大人的忙中被丢弃在火炕上,已经哭叫得嗓音嘶哑,朱⽩氏偎贴着小孙子的脸,泪珠滚滚却哭不出声,待儿子们哭过一阵子,她就坚决地制止了他们继续哭下去,指令二儿子怀义在书院守灵,让老大怀仁和媳妇回朱家去安排丧葬事项。打墓自然是繁杂诸事中最当紧的事情,需得明⽇一早就动手破土;灵柩也得及早发落回家,下葬之前必须让朱先生的灵魂在祖居的屋院里得到安息。其余诸事须得一一相机安排,总的原则是遵照朱先生的遗嘱行事。怀仁和媳妇抱着孩子即刻起程回老家去了。

  朱⽩氏和儿子们严格遵守朱先生的嘱言,尽管未向任何亲戚朋友报丧,朱先生的死讯仍然很快传开。首先是怀义到县城购买祭物传到县城,随后是怀仁头上的一条⽩孝布作了诏示。从当天晚上起,⽩鹿书院就开始有人来吊孝。朱⽩氏让儿子怀义守在灵前,自已走出书院大门,让怀义从里头揷死门闩,对一切前来吊孝的人都一律谢绝,并不断地申述丈夫的嘱言。吊孝者的悲痛得不到宣怈,甚至对朱⽩氏不近人情的行为愤起来,人们不愿轻易离开便聚集起来,形成一种‮大巨‬的汹涌的气势。朱⽩氏在感到支撑不住时,扑通跪下去向众人告饶。人们再不好勉強,纷纷抚着大门、抚着墙壁、抚着柏树放声痛哭。

  重要亲属中头一个闻讯赶来的是⽩孝文。他向姑⺟问讯了姑⽗的死亡过程后,表示了诚挚的安慰和关切。姑⺟依然铁硬着心肠不放他进门,孝文只好含着泪离开。⽩嘉轩到来时天已傍晚,看见围聚在书院大门口的人群莫名其妙,随之就对姐姐不近人情的举动大发雷霆,哭着吼着扑上去用头‮击撞‬大门门扇,见不到姐夫的遗容就准备碰死。朱⽩氏对弟弟的行为表示愤恨:“你跟你姐夫往来了一辈子,还不清楚他的脾?你不遵他的嘱言倒给我在这儿胡来!你撞去,你碰去!撞死碰死我也不拉你…”⽩嘉轩冷静下来也软下来,趁势在众人的拉扯劝解下不再扑撞,双手撑住大门门扇放开悲声。黑娃闻讯起来时天已黑定,他驻守在远离县城的古峪口,炮营驻地与百姓基本隔绝,两个到县城采买蔬菜的伙夫才把消息带进炮营。黑娃跪伏在朱⽩氏面前叫了一声“师⺟”就泪如泉涌。得悉了先生的遗嘱后也不強求,默地点头并开始劝说众人离开。天上开始飘落雪粒儿,小米似的雪粒击打得枯枝⼲叶唰唰啦啦响阗,许多人开始离去,许多人依然坚持在书院门外为恩题守灵。寒冷和饥饿的威胁终于使朱⽩氏听从了黑娃的变通办法,由黑娃向众人公布朱先生搬尸移灵的⽇子就在明天,到明⽇朱先生的尸首移出书院时可以一睹遗容。这样一说,众人才纷纷离开书院到县城投宿去了,只剩下⽩嘉轩和黑娃俩人。朱⽩氏说:“你俩人路远甭走了,歇到书院。”黑娃却摇‮头摇‬:“学生不敢违拗先生的遗言。”朱⽩氏说:“他说过,你是他最好的一个弟子。你去见他,他不会责怪。”黑娃说:“师⺟,你记错了,先生说过我是他最后一个弟子,没说最好。”朱⽩氏肯定说:“他对我说过,‘没料到我最好的弟子原是个土匪’。”黑娃说:“可先生没有准许我破他的遗言呀!我还是遵守先生的遗言为好。”说罢就谢辞了。只留下⽩嘉轩和姐姐朱⽩氏,便叫开了门走进书院。⽩嘉轩拄着拐杖佝着在庭院里急匆匆走着,几次跌滑倒地,爬起来奔到灵堂前,顾不得上香,就跌扑在灵桌下,‮大巨‬的哭吼声震得房上的屑土纷纷洒落下来,口齿不清地悲叫着:

  “⽩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

  夜里捂了一场大雪,⽩鹿原坡和滋⽔河川一⾊素服。怀仁领着朱家的乡亲搬尸移灵时已到正午,牛车停在坡下。书院门外的场地上和山坡上聚集着黑庒庒一片人群。怀仁和乡亲族人用一块宽板抬着朱先生遗体走出书院大门,聚集在门外的人群爆发起洪⽔咆哮似的哭声,拍击着⽩鹿原坡的沟崖和峁梁。人们跟在后头下到坡,在移尸到牛车上的时刻人们才先后瞻仰了朱先生的遗容。遵照朱先生的遗嘱,不装棺材也不加盖蒙脸纸,朱先生仰面躺着,依然⽩皙透亮的脸面对着天空,雪霁后的天空洁净如洗,光在雪地上闪出五彩缤纷的光环。

  ⻩牛拽着硬轮木车在河川公路上悠悠前行,木轮在坑坑洼洼的土石路上吱嘎吱嘎叫着,⻩的和⽩的纸钱在雪地上飘落,没有乐器鸣奏,也没有炮声,灵车在肃杀的冰天雪地里默默地移动,灵车后跟随着无以数计的人群。朱先生的死讯和他留下的遗言不胫而走,这样的遗言愈加起崇拜者的情绪,以不可抑制的情要表示衷心的崇拜。从⽩鹿书院来到朱家,牛车经过五十多里的滋⽔河川沿路的所有村庄,村民们早在灵车到来之前就守候在路旁村口,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倾巢而出跪在雪地里,香蜡就揷在雪下的⼲土堆上,纸就在雪地上燃烧。临到灵车过来时,人们便拥上前去一睹朱先生的遗容。红⽇蓝天之下,皑皑雪野之上,五十多里路途之中几十个大村小庄,烛光纸焰连成一片河溪,这是原上原下亘古未见的送灵仪式。

  灵车后的人群在不断地续接,不断有人加⼊到凌不齐的送灵人群后头默默前行,无以数计的黑⾊的挽联挽帐撑在空中。黑娃从书院起就跟着灵车走,默默地夹在陌生的和悉的人流中间。他昨晚回炮路经县城时买了两丈⽩绸,回到炮营驻地,就把一路琢磨好的挽词写上⽩绸:

  自信平生无愧事

  死后方敢对青天

  牛拉的木轮灵车进⼊朱家,除了帮忙搬尸的人,其他吊孝者仍然不准进⼊屋子。吊孝的人就把挽联钉在墙上,把挽帐撑挂到树枝上或绳索上;整个小小的朱家村的街巷里,是一黑⾊和⽩⾊的幡帐。许多在省城做官的经商的朱先生的弟子都赶来了,一些远在关中东府西府的弟子也风尘仆仆赶来了,把他们的崇敬挚爱和才华智慧凝结而成的诗词赋文,一齐献给朱先生,直到第七天下葬时形成⾼嘲…而传诵最快最久的却是土匪黑娃的那一阕挽词。

  ⽩嘉轩一直住守在大姐家,直到朱先生下葬。他拄着拐杖,扬起‮大硕‬的脑袋,努力用不大聪敏的耳朵捕捉人们的议论。人们在一遍一遍咀嚼朱先生噤烟犁毁罂粟的故事,咀嚼朱先生只⾝赴乾州劝退兵总督的冒险经历,咀嚼朱先生在门口拴狗咬走乌鸦兵司令的笑话,咀嚼放粮赈灾时朱先生为自己背着⼲粮的那只褡裢,咀嚼朱先生为丢牛遗猪的乡人掐时问卜的趣事,咀嚼朱先生只穿土布不着洋线的怪僻脾…这个人一生留下了数不清的奇事逸闻,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害人利已的事来。

  ⽩嘉轩亲自目睹了姐夫的下葬的过程:躺在木板上,木板两边套着吊绳,徐徐送⼊墓道;四个年轻人恭候在墓道里,把僵硬的姐夫尸体抬起来进⼊暗室;暗室里有窄窄一盘土炕,铺着苇席和被褥,姐夫朱先生终于躺在土炕上了,头下枕着生前著写的一捆书…无数张换锨往墓道里丢土,墓炕很快被填平了,培起一个⾼⾼的大头细尾的墓堆,最后揷上了引魂幡。⽩嘉轩这时忍不住对众人又一次大声慨叹:“世上肯定再也不出了这样的先生罗!”

  几十年以后,一群臂红⾊袖章的中学生打着红旗,红旗上用⻩漆标写着他们这支造反队伍的徽号,冲进⽩鹿书院时呼喊着愤怒的口号,震撼着老宅朽屋。他们是来破除“四旧”的,主要目标是袭击图书,据说这儿蔵着一大批历朝百代的封建糟粕。他们扑空了,这儿的图书早在解放初期就被县图书馆馆收蔵了。怒火満的红卫兵得不到发怈,于是就把大门上那块字迹斑驳漆⽪剥落的“⽩鹿书院”的匾牌打落下来,架火在院中烧了。

  他们过火的举动受到了种猪场职工的预。书院早在此前的大跃进年代挂起了种猪场的牌子,场长是⽩鹿村⽩兴儿的后人。那时候国家主席号召发展养猪事业,⽩兴儿的后人小连指敢想⼲敢放卫星,就在这儿创办起一座猪场,这个废墟般的书院是县长亲自拨给小⽩连指的。小⽩连指上过初中,又兼着祖传的配种秘决,真的把种猪场办起来了。那年同时暴起的小钢炉很快就熄火了,公共食堂也不冒烟了,而小⽩连指儿的种猪场却坚持下来,而且卓有功绩。他用⽩鹿原上土著黑猪和苏联的一种黑猪配,经过几代选优去劣的筛选淘汰,培育出一种全黑型的新种系。此猪既吃饲料也吃百草,成为集体和社员人个都喜饲养的抢手货,由县长亲自命名为“黑鹿”小⽩连指曾被邀到省城上了钟楼参加‮庆国‬典礼。

  小⽩连指对围着火堆呼狂叫的红卫兵说:“红卫兵小将们,你们的⾰命行动好得很!我们种猪场全体职工举双手拥护。你们也要相信我们,这儿余下的四旧由我们⾰命职工彻底砸破它。”红卫兵终于走了。

  不久,书院住进来滋⽔县一派造反队,这儿被命名为司令部,猪圈里的猪们不分⾁猪或种猪、公猪或⺟猪,大猪或小猪一头接一头被杀掉吃了,小⽩连指儿抖着丑陋的手掌,连对红卫兵小将那样的话也不敢说。这一派被认为是保守派,进不了县城夺不上权,却依然雄心⾼喊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和“农村包围城市取城市”的口号继续与县城里夺得大权的造反派对峙。一天深夜,县城里的那个响当当硬邦邦的造反派从四面包围了⽩鹿书院——种猪场,机和手榴弹以及自制的燃烧瓶一齐打响,夺取了保守派的老窝,死了八个男女,带伤无法计算,烧毁了昔⽇朱先生讲学的正殿房屋,吓跑了种猪场场长小⽩连指儿和十几个职工。打死的猪当即被开膛⼊锅犒劳造反派战士,逃窜的活猪被当地农民拾去发了洋财。

  大约又过了七八年,又有一群红卫兵打着红旗从⽩鹿原上走下原坡,一直走到坡下的朱家。他们和先前那一群红卫兵都出自一个中学,就是⽩鹿镇南边鹿兆鹏做第一任校长的那所初级小学,现在已经变⾰成为一所十年制中小学统一的新型学校了。‮国中‬又掀起了一个批判林彪加批判孔子的批判运动,因为野心家林彪信奉孔子“克已复礼”的思想体系。这一群红卫兵比冲击⽩鹿书院的那一群红卫兵注重纪律,他们实际只是十年来的一个班,在班主任带领下,寻找本原最大的孔老二的活靶子朱先生来了。班主任出面和生产队长涉,他们打算挖墓刨鞭挞死尸。生产队长満口答应,心里谋算着挖出墓砖来正好可以箍砌⽔井。

  四五十个男女学生从早晨挖到傍晚,终于挖开了朱先生的墓室,把泛着磷光的骨架用铁锨端上来曝光,一堆书籍已变成泥浆。整个墓室确系砖坯砌成,村里的年轻人些时才信服了老人们的传说。老人们的说法又有了新的发展:唔!朱先生死前就算定了要被人揭墓,所以不装棺木,也不用砖箍砌墓室。整个墓道里只搜出一块经过烧制和打磨的砖头,就是封堵暗室小孔的那一块,两面都刻着字。十年级学生认不全更解不开刻文的含义,只好把砖头给了带队的班主任老师。老师终于辨认出来,一面上刻着六个字:

  天作孽犹可违

  另一面也是刻着六个字:

  人作孽不可活

  班主任欣喜庆幸又愤怒満腔,欣喜庆幸终于得到了批判的证据,而对刻文隐含的反对思想又愤怒満腔。批判会就在揭开的墓地边召开。班主任不得不先向学生们解释这十二个字的意思,归结为一句,就是“阶级斗争熄灭论”批判会就热烈地开始了。

  一个男学生用语言批判尚觉不大解恨,愤怒中捞起那块砖头往地上一摔,那砖头没有折断却分开成为两层,原来这是两块磨薄了的砖头贴合成一起的,中间有一对公卯和⺟卯嵌接在一起,里面同样刻着一行字:

  折腾到何⽇为止

  学生和围观的村民全部惊呼起来…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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