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半生缘(十八舂)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半生缘(十八舂)  作者:张爱玲 书号:39168  时间:2017/9/5  字数:13261 
上一章   第五章    下一章 ( → )
  今天星期⽇,是世钧在南京的最后一天。他⺟亲轻轻地跟他说了一声:"你今天可要去看看爸爸。"

  世钧很不愿意到他⽗亲的小公馆里去。他⺟亲又何尝愿意他去,但是她觉得他有一年光景没回家来了,这一次回来,既然亲友们都知道他回来了,如果不到⽗亲那里去一趟,无论如何是有点缺礼。世钧也知道,去总得去一趟的,不过他总喜拖延到最后一刻。

  这一天他拣上午他⽗亲还没出门的时候,到小公馆里去。那边的气派比他们这边大得多,用着两个男当差的。来开门的一个仆人是新来的,不认识他,世钧道:"老爷起来了没有?"那人有点迟疑地向他打量着,道:"我去看看去。您贵姓?"世钧道:"你就说老公馆里二少爷来了。"

  那人让他到客厅里坐下,自去通报。客厅里全堂红木家具。世钧的⽗亲是很喜附庸风雅的,⾼几上,条几上,茶几上,到处摆着古董磁器,使人一举手一投⾜都怕打碎了值钱的东西。世钧别的都不注意,桌上有一只托盘,里面散放着几张来客的名片和请帖,世钧倒顺手拿起来看了一看。有一张粉红⾊的结婚请帖,请的是"沈啸桐先生夫人",可见在他⽗亲来往的这一个圈子里面,人家都拿他这位姨太太当太太看待了。

  啸桐大约还没有起⾝,世钧独自坐在客厅里等着,早晨的光照进来,照在他所坐的沙发上。沙发上蒙着的⽩布套子,已经相当旧了,可是倒洗得⼲⼲净净的。显然地,这里的主妇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人物。

  她这时候正上小菜场买了菜回来,背后跟着一个女佣,代她拎着篮子,她自己手里提着一杆秤,走过客堂门口,向里面张了一张,笑道:"哟,二少爷来了!几时回南京来的?"世钧向来不叫她什么的,只向她起了一起⾝,正着脸⾊道:"刚回来没两天。"这姨太太已经是个半老徐娘了,从前虽是风尘中人,现在却打扮得非常老实,梳着头,穿著件半旧黑⽑葛旗袍,脸上也只淡淡地扑了点粉。她如果是一个妖妇,世钧倒又觉得心平气和些,而她是这样的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完全把世钧的⺟亲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看见她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她见了他总是満敷衍,但是于客气中并不失她的⾝分。她回过头去叫道:"李升,怎么不给二少爷倒茶?"李升在外面答道:"在这儿倒呢!"她又向世钧点点头笑道:"你坐会儿,爸爸就下来了。小三儿,你来叫哥哥。来!"她的第三个孩子正背着书包下楼来,她招手把他叫过来,道:"叫二哥!"那孩子跟世钧的侄儿差不多大。世钧笑道:"你几岁啦?"姨太太笑道:"二哥问你话呢。说呀!"世钧笑道:"我记得他有点结巴。"姨太太笑道:"那是他哥哥。他是第三个,上次你看见他,还抱在手里呢!"世钧道:"小孩子长得真快。"姨太太道:"可不是。"

  姨太太随即牵着孩子的手走出去了,远远地可以听见她在那里叫喊着:"车夫呢?叫他送小少爷到学堂去,马上就回来,老爷要坐呢。"她知道他们⽗子会谈的时间不会长的,也不会有什么心腹话,但她还是防范得很周到,自己虽然走开了,却把她⺟亲调遣了来,在堂屋里坐镇着。这老太太一直跟着女儿过活,她女儿现在虽然彻头彻尾经过改造,成为一个标准的人家人了,这⺟亲的虔婆气息依旧非常浓厚。世钧看见她比看见姨太太还要讨厌。她大约心里也有点数,所以并没有走来和他招呼。只听见她在堂屋里——坐下来,和一个小女孩说:"小四呀,来,外婆教你叠锡箔!喏,这样一折,再这样一折…"纸折的元宝和锭子投⼊篮中的——声都听得见,这边客室里的谈话她当然可以听见。她年纪虽大,耳朵大概还好。

  这里的伏兵刚刚布置好,楼梯上一声悉的"合罕!"世钧的⽗亲下楼来了。⽗亲那一声咳嗽虽然听上去很悉,⽗亲本人却有点陌生。沉啸桐背着手踱了进来,世钧站起来叫了声"爸爸-啸桐向他点点头道:"你坐。你几时回来的?"世钧道:"前天回来的。"啸桐道:"这一向谣言很多呀,你在‮海上‬可听见什么消息?"然后便大谈其时局。世钧对于他的见解一点也不佩服,他只是一个旧式商人,他那些议论都是从别的生意人那里听来的,再不然就是报上看来的一鳞半爪。

  啸桐把国家大事一一分析过之后,稍稍沉默了一会。他一直也没朝世钧脸上看过,但是这时候忽然说道:"你怎么晒得这样黑?"世钧笑道:"大概就是我回来这两天,天天出去爬山,晒的。"啸桐道:"你这次来,是告假回来的?"世钧道:"没有告假,这一次双十节放假,刚巧连着星期六星期⽇,有好几天工夫。"啸桐从来不大问他关于他的职业,因为⽗子间曾经闹得非常决裂,就为了他的职业问题。所以说到这里,啸桐便感到一种噤忌似的,马上掉转话锋道:"大舅公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世钧本来要说:"我听见妈说的,"临时却改成:"我听见说的。"

  他们亲戚里面有几个仅存的老长辈,啸桐对他们十分敬畏,过年的时候,他到这几家人家拜年,总是和世钧的⺟亲一同去的,虽然他们夫妇平时简直不见面,这样俪影双双地一同出去,当然更是绝对没有的事了。现在这几个长辈一个个都去世了,只剩下这一个大舅公,现在也死了,从此啸桐再也不会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啸桐说起了大舅公这次中风的经过,说:"真快…"啸桐自己也有很严重的⾎庒⾼的⽑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联想到自己⾝上。他沉默了一会,便道:"从前刘医生替我开的一张方子,也不知到哪儿去了,赶明儿倒要找出来,去买点来吃吃。"世钧道:"爸爸为什么不再找刘医生看看呢?"啸桐向来有点讳疾忌医,便推托地道:"这人也不知还在南京不在-世钧道:"在。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啸桐道:"哦?小健出疹子?"世钧心里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这些事他倒要问我这个从‮海上‬来的人,可见他和家里隔膜的一斑了。

  啸桐道:"小健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养得大养不大。我看见他就想起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倒已经有五年了!"说着,忽然淌下眼泪来。世钧倒觉得非常愕然。他这次回来,看见⺟亲有点颠三倒四,他想着⺟亲是老了,现在⽗亲又向他流眼泪,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是因为年老的缘故么?

  哥哥死了已经五年了,刚死那时候,⽗亲也没有这样涕泗纵横,怎么五年之后的今天,倒又这样伤感起来了呢?或者是觉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一条臂膀,第二个儿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这时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种无可奈何的怀念。

  世钧不作声。在这一-那间,他想起无数的事情,想起他⽗亲是怎样对待他⺟亲的,而⺟亲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层影。他想起这一切,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来。

  姨太太在楼上⾼声叫道:"张妈,请老爷听电话!"嘴里喊的是张妈,实际上就是直接地喊老爷。她这一声喊,倒提醒了世钧,他大可不必代他⽗亲难过,他⽗亲自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啸桐站起⾝来待要上楼去听电话,世钧便道:"爸爸我走了,我还有点事。"啸桐顿了一顿,道:"好,你走吧。"

  世钧跟在⽗亲后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亲向他笑道:"二少爷,怎么倒要走了?不在这儿吃饭呀?"啸桐很不耐烦地道:"他还有事。"走到楼梯口,他转⾝向世钧点点头,自上楼去了。世钧便走了。

  回到家里,他⺟亲问他:"爸爸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只说:"说起大舅公来,说他也是⾎庒⾼的⽑病,爸爸自己好象也有点害怕。"沈太太道:"是呀,你爸爸那⽑病,就怕中风。不是我咒他的话,我老是担心你再不回来,恐怕都要看不见他了!"世钧心里想着,⽗亲一定也是这样想,所以刚才那样伤感。这一次回南京来,因为有叔惠在一起,⺟亲一直没有机会向他淌眼抹泪的,想不到⽗亲却对他哭了

  他问他⺟亲:"这一向家用怎么样?"沈太太道:"这一向倒还好,总是按月叫人送来。不过…你别说我心肠狠,我老这么想着,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么办,他的钱都捏在那个女人手里-世钧道:"那…爸爸总会有一个安排的,他总也防着有这样的一天…"沈太太苦笑道:"可是到那时候,也由不得他做主了。东西都在别人手里,连他这个人,我们要见一面都难呢!我不见得像秦雪梅吊孝似的跑了去!"

  世钧也知道他⺟亲这并不是过虑。亲戚间常常有这种事件发生,老爷死在姨太太那里,太太这方面要把尸首抬回来,那边不让抬,闹得満天星斗,结果大公馆里只好另外布置一个灵堂,没有棺材也照样治丧,这还是小事,将来这析产的问题,实在是一桩头痛的事。但愿他那时候已经有这能力可以养活他⺟亲、嫂嫂和侄儿,那就不必去跟人家争家产了。他虽然有这份心,却不愿拿空话去安慰他⺟亲,所以只机械地劝慰了几句,说:"我们不要橙擞翘臁"沈太太因为这是他最后一天在家里,也愿意大家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这些了。

  他今天晚车走,⽩天又陪着叔惠去逛了两处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饭。大少抱着小健笑道:"才跟二叔混了,倒又要走了。下次二叔再回来,又要认生了!"沈太太想道:"再回来,又要隔个一年半载,孩子可不是又要认生了。"她这样想着,眼圈便红了,勉強笑道:"小健,跟二叔到‮海上‬去吧?去不去呀?"大少也道:"‮海上‬好!跟二叔去吧?"问得紧了,小健只是向大少怀里钻,大少笑道:"没出息!还是要妈!"

  世钧和叔惠这次来的时候没带多少行李,去的时候却是満载而归,除了照例的⽔果,点心,沈太太又买了两只桂花鸭子给他们带去,那正是桂花鸭子上-的季节,此外还有一大箱药品,是她着世钧打针服用的。她本来一定要送他们上车站,被世钧拦住了。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门口送他们上车,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眼泪,叫世钧"一到就来信。

  一上火车,世钧陡然觉得轻松起来。他们买了两份‮海上‬的报纸躺在铺上看着。火车开了,轰隆轰隆离开了南京,那古城的灯火渐渐远了。人家说"时代的列车",比譬得实在有道理,火车的行驰的确像是轰轰烈烈通过一个时代。世钧的家里那种旧时代的空气,那些悲剧的人物,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后面了。火车轰隆轰隆向黑暗中驰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个铺位,世钧躺在下面,看见叔惠的一只脚悬在铺位的边缘上,⽪鞋底上糊着一层⻩泥,边上还镶着一圈⽑辐返牟菪肌K谓"游屐",就是这样的吧?世钧自问实在不是一个良好的游伴。这一次回南京来,也不知为什么,总是这样心不定,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匆匆的,只求赶紧脫⾝,彷佛他另外有一个约会似的。

  第二天一早到‮海上‬,世钧说:"直接到厂里去吧。"他想早一点去,可以早一点看见曼桢,不必等到吃饭的时候。叔惠道:"行李怎样呢?"世钧道:"先带了去,放在你办公室里好了。"他帮着送行李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正好看见曼桢。叔惠道:"别的都没关系,就是这两只鸭子,油汪汪的,简直没处放。我看还是得送回去。我跑一趟好了,你先去吧。"

  世钧独自乘公共汽车到厂里去,下了车,看看表才八点不到,曼桢一定还没来。他尽在车站上徘徊着。时间本来还太早,他也知道曼桢一时也不会来,但是等人心焦,而且计算着时间,叔惠也许倒就要来了。如果下一辆公共汽车里面有叔惠,跳下车来,却看见他这个早来三刻钟的人还在这里,岂不觉得奇怪么?

  他这样一想,便觉得芒刺在背,立即掉转⾝来向工厂走去。这公共汽车站附近有一个⽔果摊子。世钧刚才在火车上吃过好几只橘子,家里给他们带的⽔果吃都吃不了,但是他走过这⽔果摊,却又停下来,买了两只橘子,马上剥出来,站在那里缓缓地吃着。两只橘子吃完了,他觉得这地方实在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叔惠随时就要来了。而且,曼桢怎么会这时候还不来,不要是老早来了,已经在办公室里了?他倒在这里傻等!这一种设想虽然极不近情理,却使他立刻向工厂走去,并且这一次走得非常快。

  半路上忽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喂!"他一回头,却是曼桢,她一只手撩着被风吹的头发,在清晨的光中笑嘻嘻地向这边走来。一看见她马上觉得心里敞亮起来了。她笑道:"回来了?"世钧道:"回来了。"这也没有什么可笑,但是两人不约而同地都笑了起来。曼桢又道:"刚到?"世钧道:"嗳,刚下火车。"他没有告诉她他是在那里等她。

  曼桢很注意地向他脸上看着。世钧有点局促地摸摸自己的脸,笑道:"在火车上马马虎虎洗的脸,也不知道洗⼲净了没有。"曼桢笑道:"不是的…"她又向他打量了一下,笑道:"你倒还是那样子。我老觉得好象你回去一趟,就会换了个样子似的。"世钧笑道:"去这么几天工夫,就会变了个样子么?"然而他自己也觉得他不止去了几天工夫,而且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

  曼桢道:"你⺟亲好吗?家里都好?"世钧道:"都好。"曼桢道:"他们看见你的箱子有没有说什么?"世钧笑道:"没说什么。"曼桢笑道:"没说你理箱子理得好?"世钧笑道:"没有。"

  一面走着一面说着话,世钧忽然站住了,道:"曼桢!"曼桢见他彷佛很为难的样子,便道:"怎么?"世钧却又不作声了,并且又继续往前走。

  一连串的各种灾难在她脑子里一闪: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了──他要辞职不⼲了──家里给他订了婚了──他爱上了一个什么人了,或者是从前的一个女朋友,这次回去又碰见的。她又问了声"怎么?"他说:"没什么。"她便默然了。

  世钧道:"我没带雨⾐去,刚巧倒又碰见下雨。"曼桢道:"哦,南京下雨的么?这儿倒没下。"世钧道:"不过还好,只下了一晚上,反正我们出去玩总是在⽩天。不过我们晚上也出去的,下雨那天也出去的。"他发现自己有点语无伦次,就突然停止了。

  曼桢倒真有点着急起来了,望着他笑道:"你怎么了?"世钧道:"没什么。──曼桢,我有话跟你说。"曼桢道:"你说呀。"世钧道:"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其实他等于已经说了。她也已经听见了。她脸上完全是静止的,但是他看得出来她是非常快乐。这世界上突然照耀着一种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别清晰,确切。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这样觉得心地清楚。好象‮试考‬的时候,坐下来一看题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里是那样地‮奋兴‬,而又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

  曼桢的表情忽然起了变化,她微笑着叫了声"陈先生早",是厂里的经理先生,在他们⾝边走过。他们已经来到工厂的大门口了。曼桢很急促地向世钧道:"我今天来晚了,你也晚了。待会儿见。"她匆匆跑进去,跑上楼去了。

  世钧当然是快乐的,但是经过一上午的反复思索,他的自信心渐渐消失了,他懊悔刚才没有能够把话说得明⽩一点,可以得到一个比较明⽩的答复。他一直总以为曼桢跟他很好,但是她对他表示好感的地方,现在一样一样想起来,都觉得不⾜为凭,或者是出于友谊,或者仅仅是她的天真。

  吃饭的时候,又是三个人在一起,曼桢仍旧照常说说笑笑,若无其事的样子。照世钧的想法,即使她是不爱他的,他今天早上曾经对她作过那样的表示,她也应当有一点反应,有点窘,有点僵──他不知道女人在这种时候是一种什么态度,但总之不会完全若无其事的吧?如果她是爱他的话,那她的镇静功夫更可惊了。女人有时候冷静起来,简直是没有人的。而且真会演戏。恐怕每一个女人都是一个女戏子。

  从饭馆子出来,叔惠到缰降耆ヂ蛞话香纾世钧和曼桢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他,世钧便向她说:"曼桢,早上我说的话太不清楚了。"然而他一时之间也无法说得更清楚些。他低着头望着秋中的他们两人的影子。马路边上有许多落叶,他用脚尖拨了拨,拣一片最大的焦⻩的叶子,一脚把它踏破了,"相"一声响。

  曼桢也避免向他看,她望望叔惠的背影,道:"待会儿再说吧。待会儿你上我家里来。"

  那天晚上他上她家里来。她下了班还有点事情,到一个地方去教书,六点到七点,晚饭后还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也是给两个孩子补书,她每天的节目,世钧是很悉的,他只能在吃晚饭的时候到她那里去,或者可以说到几句话。

  他扣准了时候,七点十分在顾家后门口揿铃。顾家现在把楼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所以是一个房客的老妈子来开门。这女佣正在做菜,大烹小割忙得乌缯纹,只向楼上喊了一声:"顾太太,你们有客来!"便让世钧独自上楼去。

  世钧自从上次带朋友来看房子,来过一次,以后也没大来过,因为他们家里人多,一来了客,那种肃静回避的情形,使他心里很觉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们,孩子们天是好动的,乒乒乓乓没有一刻安静,怎么能够那样鸦雀无声。

  这一天,世钧在楼梯上就听见他们在楼上大说大笑的。一个大些的孩子叱道:"吵死人了!人家这儿做功课呢!"他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书本,尺,和三角板。曼桢的祖⺟手里拿着一把筷子,把他的东西推到一边去,道:"喂,可以收摊子了!要腾出地方来摆碗筷。"那孩子只管做他的几何三角,头也不抬。

  曼桢的祖⺟一回头,倒看见了世钧,忙笑道:"呦,来客了!"世钧笑道:"老太太。"他走进房去,看见曼桢的⺟亲正在替孩子们剪头发,他又向她点头招呼,道:"伯⺟,曼桢回来了没有?"顾太太笑道:"她就要回来了。你坐,我来倒茶。"世钧连声说不敢当。顾太太放下剪刀去倒茶,一个孩子却叫了起来:"妈,我脖子里直庠庠!"顾太太道:"头发渣子掉了里头去了。"她把他的⾐领一把拎起来,翻过来,就着灯光仔细掸拂了一阵。顾老太太拿了支扫帚来,道:"你看这一地的头发!"顾太太忙接过扫帚,笑道:"我来我来。这真叫-客来扫地-了!"顾老太太道:"可别扫了人家一脚的头发!让沈先生上那边坐吧。"

  顾太太便去把灯开了,把世钧让到隔壁房间里去。她站在门口,倚在扫帚柄上,含笑问他:"这一向忙吧?"寒暄了几句,便道:"今天在我们这儿吃饭。没什么吃的──不跟你客气!"世钧刚赶着吃饭的时候跑到人家这儿来,正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办法。顾太太随即下楼去做饭去了,临时要添菜,又有一番忙碌。

  世钧独自站在窗前,向-堂里看看,不看见曼桢回来。他知道曼桢是住在这间房里的,但是房间里全是别人的东西,她⺟亲的针线篮,眼镜匣子,小孩穿的篮球鞋之类。墙上挂着她⽗亲的放大照片。有一张上搁着她的一件绒线衫,那想必是她的了。她这房间等于一个寄宿舍,没有什么个。看来看去,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只有书架上的书。有杂志,有小说,有翻译的小说,也有她在学校里读的教科书,书脊脫落了的英文读本。世钧逐一看过去,有许多都是他没有看过的,但是他觉得这都是他的书,因为它们是她的。

  曼桢回来了。她走进来笑道:"你来了有一会了?"世钧笑道:"没有多少时候。"曼桢把手里的⽪包和书本放了下来,今天他们两人之间的空气有点异样,她彷佛觉得一举一动都被人密切注意着。她红着脸走到穿⾐镜前面去理头发,又将⾐襟扯扯平,道:"今天电车上真挤,挤得人都走了样了,袜子也给踩脏了。"世钧也来照镜子,笑道:"你看我上南京去了一趟,是不是晒黑了?"他立在曼桢后面照镜子,立得太近了,还没看出来自己的脸是不是晒黑了,倒看见曼桢的脸是红的。

  曼桢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太晒了总是这样,先是红的,要过两天才变黑呢。"她这样一说,世钧方才发现自己也是脸红红的。

  曼桢俯⾝检查她的袜子,忽然嗳呀了一声道:"破了!都是挤电车挤的,真不上算!"她从菗屉里另取出一双袜子,跑到隔壁房间里去换,把房门带上了,剩世钧一个人在房里。他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她是不是有一点不⾼兴。他从书架上菗出一本书来看,刚菗出来,曼桢倒已经把门开了,向他笑道:"来吃饭。"

  一张圆桌面,坐得満満的,曼桢坐在世钧斜对面。世钧觉得今天净跟她一桌吃饭,但是永远有人在一起,而且距离她越来越远了。他实在有点怨意。

  顾太太临时添了一样⽪蛋炒蛋,又派孩子去买了些熏鱼酱⾁,把这几样菜都拥挤地放在世钧的一方。顾老太太在旁边还是不时地嘱咐着媳妇。"你拣点酱⾁给他。"顾太太笑道:"我怕他们新派人不喜别人拣菜。"

  孩子们都一言不发,吃得非常快,呼噜呼噜一会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们对世钧始终有些敌意,曼桢看见他们这神气,便想起从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张豫瑾到他们家里来,那时候曼桢自己只有十二三岁,她看见豫瑾也非常讨厌。那一个年纪的小孩好象还是部落时代的野蛮人的心理,家族观念很強烈,总认为人家是外来的侵略者,跑来抢他们的姊姊,破坏他们的家庭。

  吃完饭,顾太太拿抹布来擦桌子,向曼桢道:"你们还是到那边坐吧。"曼桢向世钧道:"还是上那边去吧,让他们在这儿念书,这边的灯亮些。"

  曼桢先给世钧倒了杯茶来。才坐下,她又把刚才换下的那双‮袜丝‬拿起来,把破的地方补起来。世钧道:"你不累么,回来这么一会儿工夫,倒忙个不停。"曼桢道:"我要是搁在那儿不做,我妈就给做了。她也够累的,做饭洗⾐裳,什么都是她。"世钧道:"从前你们这儿有个小大姐,现在不用了?"曼桢道:"你说阿宝么?早已辞掉她了。你看见她那时候,她因为一时找不到事,所以还在我们这儿帮忙。"

  她低着头补袜子,头发全都披到前面来,后面露出一块柔腻的脖子。世钧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走过她⾝边,很想俯下⾝来在她颈项上吻一下。但是他当然没有这样做。他只摸摸她的头发。曼桢彷佛不觉得似的,依旧低着头补袜子,但是手里拿着针,也不知戳到哪里去了,一不小心就扎了手。她也没说什么,看看手指上凝着一颗小小的⾎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世钧老是看钟,道:"一会儿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该走了吧?"他觉得非常失望。她这样忙,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话,一直要等到礼拜六,而今天才礼拜一,这一个漫长的星期怎样度过。曼桢道:"你再坐一会,等我走的时候一块儿走。"世钧忽然醒悟过来了,便道:"我送你去。你坐什么车子?"曼桢道:"没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线头送到嘴里去咬断它,齿里咬着一丝线,却向世钧微微一笑。世钧陡然又生出无穷的希望了。

  曼桢立起来照照镜子,穿上一件大⾐,世钧替她拿著书,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堂里,曼桢又想起她姊姊从前有时候和豫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餐后。曼桢和-堂里的小朋友们常常跟在他们后面鼓噪着,钉他们的梢。她姊姊和豫瑾虽然不睬他们,也不好意思现出不悦的神气,脸上总带着一丝微笑。她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不可恕,尤其因为她姊姊和豫瑾的一段姻缘后来终于没有成功,他们这种甜藌的光并不久长,真正没有多少时候。

  世钧道:"今天早上我真⾼兴。"曼桢笑道:"是吗?看你的样子好象一直很不⾼兴似的。"世钧笑道:"那是后来。后来我以为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曼桢也没说什么。在半黑暗中,只听见她噗哧一笑。世钧直到这时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桢道:"你的手这样冷。…你不觉得冷么?"世钧道:"还好。不冷。"曼桢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冷了,现在又冷了些。"他们这一段谈话完全是缒蛔饔谩T诂缒幌拢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彷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世钧道:"我这人太不会说话了,我要像叔惠那样就好了。"曼桢道:"叔惠这人不坏,不过有时候我简直恨他,因为他给你一种自卑心理。"世钧笑道:"我承认我这种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个缺点。我的缺点实在太多了,好处可是一点也没有。"曼桢笑道:"是吗?"世钧道:"真的。不过我现在又想,也许我总有点好处,不然你为什么…对我好呢?"曼桢只是笑,半天方道:"你反正总是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世钧道:"你是说我这人假?"曼桢道:"说你会说话。"

  世钧道:"我临走那天,你到我们那儿来,后来叔惠的⺟亲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一个老实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曼桢笑道:"哦?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上那儿去了。"世钧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诉你了。"曼桢道:"她是当着叔惠说的?"世钧道:"不,她是背地里跟叔惠的⽗亲在那儿说,刚巧给我听见了。我觉得很可笑。我总想着恋爱应当是很自然的事,为什么动不动就要像打仗似的,什么抢不抢。我想叔惠是不会跟我抢的。"曼桢笑道:"你也不会跟他抢的,是不是?"

  世钧倒顿了一顿,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许喜人家为她打得头破⾎流,你跟她们两样的。"曼桢笑道:"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我,不然你就一声不响,走得远远的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得世钧无言可对。

  刚才走过一个点着灯做夜-的⽔果摊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现在便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却挣脫了手,笑道:"就要到了,他们窗户里也许看得见。"世钧道:"那么再往回走两步。"

  他们又往回走。世钧道:"我要是知道你要我抢的话,我怎么着也要把你抢过来的。"曼桢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有谁跟你抢呢?"世钧道:"反正谁也不要想。"曼桢笑道:"你这个人──我永远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世钧道:"将来你知道我是真傻,你就要懊悔了。"曼桢道:"我是不会懊悔的,除非你懊悔。"

  世钧想吻她,被她把脸一偏,只吻到她的头发。他觉得她在颤抖着。他说:"你冷么?"她摇‮头摇‬。

  她把他的⾐袖掳上一些,看他的手表。世钧道:"几点了?"曼桢隔了一会方才答道:"八点半。"时候已经到了。世钧立刻说道:"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曼桢道:"那怎么行?你不能一直站在这儿,站一个钟头。"世钧道:"我找一个地方去坐一会。刚才我们好象走过一个咖啡馆。"曼桢道:"咖啡馆倒是有一个,不过太晚了,你还是回去吧。"世钧道:"你就别管了!快进去吧!"他只管催她走,可忘了放掉她的手,所以她走不了两步路,又被拉回来了,两人都笑起来了。

  然后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揿铃。她那边一揿铃,世钧不能不跑开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飘下一片大叶子,像一只鸟似的,"嚓!"从他头上掠过。落在地下又是"嚓嚓"两声,顺地溜着。世钧慢慢走过去,听见一个人在那里喊"⻩包车!⻩包车!"从东头喊到西头,也没有应声,可知这条马路是相当荒凉的。

  世钧忽然想起来,她所教的小学生说不定会生病,不能上课了,那么她马上就出来了,在那里找他,于是他又走回来,在路角上站了一会。

  月亮渐渐⾼了,月光照在地上。远处有一辆⻩包车经过,摇曳的车灯吱吱轧轧响着,使人想起更深夜静的时候,风吹着秋千索的幽冷的声音。

  待会儿无论如何要吻她。

  世钧又向那边走去,寻找那个小咖啡馆。他回想到曼桢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来是一个很世故的人,有时候又显得那样天真,有时候又那样羞涩得过分。他想道:"也许只是因为她…非常喜我的缘故么?"他不噤心旌摇摇起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表示他爱她。他所爱的人刚巧也爱他,这也是第一次。他所爱的人也爱他,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当其境的人,却好象是千载难逢的巧合。世钧常常听见人家说起某人怎样怎样"闹恋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那些事情从来不使他联想到他和曼桢。他相信他和曼桢的事情跟别人的都不一样。跟他自己一生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样。

  街道转了个弯,便听见音乐声。提琴奏着东欧⾊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找过去,找到那小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一个⻩胡子的老外国人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玻璃门去,送出一阵人声和温暖的人气。世钧在门外站着,觉得他在这样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丛里去。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他只能够在寒夜的街沿上踯躅着,听听音乐。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车站上等她,后来到她家里去,她还没回来,又在她房间里等她。现在倒又在这儿等她了。

  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兴,因为期待着星期⽇的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永远没有天明。 UmuXs.CoM
上一章   半生缘(十八舂)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半生缘(十八舂),综合其它半生缘(十八舂)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张爱玲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半生缘(十八舂)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