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秧歌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秧歌  作者:张爱玲 书号:39169  时间:2017/9/5  字数:12864 
上一章   第六章    下一章 ( → )
  金有嫂洗了⾐裳,晾在界碑上。那古旧的石桩,斑斑点点一脸⿇子。灰黑⾊的⾐服披在碑上,疲软地垂下来,时而在风中微微飘两飘。

  “嗳,金有嫂,饭吃过没有?”

  她抬头一看,不觉慌了手脚。是王同志向这边走了过来,还有一个陌生人和他在一起,也穿着制服。她向来一看见王同志就发慌,使他也觉得不安,怕她应对失当。这一次她回答得倒很得体“嗳!吃过了。”她含笑答应着。“你也吃过饭了,王同志?”

  他并没有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就匆忙地替她遮掩了过去,大声说:“好极了!好极了!你公公在家吧?”

  她慌慌张张走进大让,嚷着:“王同志来了!”

  谭老大与谭大娘満面笑容了出来。王同志把他同来的那穿制服的人介绍给他们。“这是顾冈同志,”他说。“顾冈同志是‮海上‬来的,来研究我们这里的生活情形。他要跟你们住在一起,过一样的生活。”

  他们笑嘻嘻地和顾冈招呼。顾冈有三十来岁的年纪,瘦长⾝材。戴着黑框眼镜,眼镜框再加上他的浓黑的眉⽑,仿佛犯了重。他的棉制服是上等的青哔叽面子,而且是簇新的,看上去仿佛他没有穿惯解放装,有点周⾝不合褶。他向他们解释,说他是文联派下来的一个电影编导,下乡体验生活,收集材料。

  有一个‮兵民‬小张同志,是王同志的勤务员,挑着顾冈的行李,气地从后面赶了上来。顾冈似乎觉得他在这情形下,不能不和他极力争夺,想把行李抢下来,自己搬进去。小张同志又不肯放弃,两人一路扭打着,挑担子的脚步歪斜,几次差一点栽倒在地下。

  在土改期间,谭老大家里也曾经住过知识份子,所以他们也习惯了,相当镇静。他们很小心,决不敢向客人道歉,说吃得不好,房子不好,也不说“同志是‮海上‬下来的?”一向习惯总是说“由城里下来”但那是错误,仿佛表示城市的地位比乡村⾼。

  他们领客人去看他们搁磨盘与农具的一间房。可以把这些东西搬出去,把门卸下来做铺板,架两只板凳上。顾同志说好极了。然后他们回到正房去,大家欣赏他们菗签菗到的那只深蓝⾊花瓶,是他们分到的地方的东西。

  经王同志要求,谭大娘跑了去把金和他老婆叫了来。金是劳模,他老婆又是最近“还乡生产”的,很能代表现在一般的新气象。顾冈对他们的印象很深。这些农村妇女倒是的确有非常漂亮的,他想。

  谭大娘说的话最多。别人大都只是含着微笑,喃喃地说两声“现在乡下好喽!”或者“现在两样喽!”谭大娘总是中气很⾜地⾼叫着:“要不是⽑主席他老人家,我们哪有今天呀?”她永远在“⽑主席”后面加上“他老人家”的字样,显得特别亲热敬重。

  顾冈可以看出来,她是王同志最得意的展览品,也许他让他住在她家里,就是为了这原因。王同志临走的时候,顾冈送他出去,王同志用一种宽容的口吻说起那老妇人:“她倒是有一桩——说话非常直慡。”

  王同志已经和他提起过这里的冬学,建议叫他去教书,可以和群众多一些接触。现在他又说:“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同志,路上一定辛苦了。明天我来陪你到识字班去,给你介绍介绍。

  他又详细解释识字班的重要,可以提⾼农民的政治觉悟。听他说起来,简直仿佛顾冈现在要和镇上的小学生们轮流担任的这份工作,是全国最伟大最艰巨的工作。顾冈心时想,这王同志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宣传家。王的龄也很长,而且据他自己说,从前在苏北还有过实际战斗经验。他实在应当有一个较好的位置。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在这穷乡僻壤做一个村⼲部呢?也许是因为內派系的斗争,使他郁郁不得志。甚至于他也许曾经跟某一个被⽑泽乐“清”掉了的中坚份子。如果是那样,那他就是个危险人物了,不宜太接近。顾冈因此谨慎了起来,态度也冷淡了许多。王同志一个人走回去,他住在区公所里,区公所就是从前的武圣庙。他离开了顾冈以后,方才自己觉得,刚才他说了很多的话,关于他的过去…在⽇本人占领期间作地下工作,后来风声紧了,又学到苏北去参加新四军。他本来并没有打算提起这些——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何必告诉人家这些话。“英雄不道当年勇。”难道他已经成了唠叨的老年人,只生活在自己的回忆里。自己想觉得很难过。大概是因为顾冈对他的态度里仿佛带着点轻视,使他不由得要夸耀自己的过去“也让他知道知道我从前的历史。”他最讨厌顾冈和他说起国內新闻的时候,那神气就像是以为他除了当地村庄里的事情之外,一无所知。

  他从来没听见过这顾冈的名字。但是从文联负责人写的那封介绍信的口气上面,可以看出他是“解放”后才加⼊他们的阵营的。

  “我自己算算,为服务不止二十年了,永远在斗争的核心里,”王同志对自己说“现在倒在这里招待这投机份子,还要被他看不起。真是活回去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机会主义者,胆小如鼠的知识份子,统治阶级的走狗,摇⾝一变,也前进起来了,还要看不起人!”

  他自己也知道不应当滥发脾气,对于顾冈的估计也不一定正确,但是心里总觉得郁塞得厉害。他很希望他回到庙里的时候,有两个农民在他的办公室等候着,有些什么纠纷要等着他解决。那也许会使他中闷气稍微疏散些。他很会对付农民。做一件自己善于做的事,那总是相当愉快的。而且在农民的心目中,他就是‮府政‬。他们使他感觉到他是庞大的机器上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轮齿,而不是一个过时的工具,被丢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他平常总是从早忙到晚,没有片的闲空,但是今一下午似乎竟是无事可做。他回到庙里之后,在他的写字台前面坐了一会,无聊得很,又站起来,背着手踱到外面去。小张同志替他管家,坐在门前一只薄团上,在那里剥蒜。破旧的薄团,蓝布绽开来,露出里面一的稻草。

  小张同志洗了⾐服,在那里雕花槛上穿了一绳子晾着。淡淡的一块⽇影,照在那惨红的庙墙上,一动也不动。

  王同志忽然想起来,他似乎永远是住在庙里,在那些宽广的殿堂上,黑洞洞的空房里;被逐出的神道仿佛魂不散,仍旧幢幢来往着。他从前和沙明结婚的时候,也是住在庙里。他知道的——反正只要一想起从前的事,马上就会想起她来,那似乎是最容易记起的一部份。

  第一次见到她,是有一次⼲部开大会。他在苏北的新四军里——那时候他就用着现在的名字,叫王霖。那次把所有的⼲部都集中在一个小县城里上大课,借一个地主的住宅。地主本人不在那里,搬到芜湖去了。那黑的大厅,竖着一青石柱子,风飕飕的,有点像户外的⻩昏。大家都坐在砖的地下听演讲,各人记笔记,膝盖上顶着一本拍纸簿。演讲照例是以喊口号作为结束。大家一律站起来跟着喊“⽑主席万岁!”同时把帽子纷纷⽑到空中去,用尽力气,能丢多⾼就丢多⾼。但是帽子落下来的时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有本事接到自己那一顶。大家正手忙脚満地抢帽子,演讲的人倒已经又⾼⾼竖起一只手臂,嘶哑也跟着往上一提。“史达林万岁!”他⾼叫着

  “史达林万岁!”大家跟着一声呐喊,一只只帽子又黑雨似地飞上天去。

  散会以后,王霖注意到一个女⼲部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里,很为难的样子。她搭错了一个帽子。她年纪非常轻。别的女⼲部的头发都是剪短了,油腻腻地披在面颊上,她却是梳了两只辫子,盘在头顶上,蔵在帽子时面,完全看不见。所以平时一眼看上去,会把她当作一个男孩子,尤其因为她那清的没有⾎⾊的脸,两只眼睛分得很开,是一个清俊的男孩子的面貌。但是现在没戴帽子,露出辫子来,就完全像一个女学生了。她穿的一套制服太大了,穿在⾝上,倒更显得⾝材纤弱。

  王霖把自己头上的一顶污旧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翻过来看了看,显然是他自己的。实在不好意思走上去问她是不是她的帽子被他拾了来了。有好几个男⼲部都拿着帽子去问她,但是没有一个是她的。后来有一个人发现有一顶帽子⾼栖在一屋梁上。一个姓俞的青年马上设法弄了一旧梯子来,爬上去替她拿了下来。王霖离开会场的时候,俞同志还站在那里和她说话。王霖虽然明知道俞同志职位太低,还没有结婚的资格,但是并不因此就觉得安心。

  “刚才闹丢了帽子的那个是谁?”他仿佛很不耐烦地问另一个⼲部。“真是笑话!”

  “我没有看见过她。是新来的——怎么,你对他有意思?”“别胡说!”

  饭后,他又试着问另一个人。“那梳辫子的那个——她的爱人是不是姓陈?”

  “她没结过婚吧?你是说沙明是不是?她来了还不到一年,在电讯组,没结婚。”

  “大概我认错了!”他喃喃地说:“还当她是陈同志的爱人。”

  女⼲部都在合作社里过夜。他第二天早上一早就到合作社去,要求和沙明同志谈话。

  这里也按照普通店堂的布置,一边摆着一排红木椅子,两张椅子夹着一只茶几。他坐了下来,背后后墙上挂着红纸对联,祝贺合作社开张之喜。

  “这该是好兆头!”王霖想:“在一个合作社里向她求婚。这应当是我们在⾰命岗位上终生合作的开始。”

  清晨的光从门外进来,照亮了他脚边的一筐筐的米与⾚⾖,灰扑扑的蘑菇与木耳,还有大片的笋⾐,发出那⼲枯的微甜的气味。女⼲部们在柜台上大声谈讲着,卷起她们的铺盖。她们昨天晚上还睡在柜台上。

  然后他看见沙明匆匆地向他走来。王霖自我介绍了一下。“我想跟你谈谈!”他说。她微笑着坐了下来,显然是准备着接受批评。后来她苦诉他,她当时以为他一定是为了她打辫子的事,来向她提意见,因为她两辫子已经引起了许多批评。

  “我听见说你还没有结婚,”王霖说。“我也没有。我提义我们向组织上请求结婚,你认为怎么样?”

  她倒很镇静,他想。当然她仿佛是有一点诧异。我微笑着回答:“考虑考虑吧!”

  “在我这一方面,是没有重新考虑的必要。我已经决定了。”

  她仍旧微笑着说:“这是很严重的一个步骤,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他没有迫她马上决定。在光中看见她,使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像一张泛了⻩的照片,看上去是那样年轻,而是褪了⾊的。他仿佛觉是他得要小心,那照片不能用手指去碰它,不然更要褪⾊了,变得更淡,甚至完全消失。

  两星期后,他到二十里外的电讯站去找她,她不得不把一个夜班的同事叫醒了,给她做替工,才能够菗⾝出去和他说话。

  “我们还是递一个申请书进去吧!”他建议。“如果两个人里面有一个是不宜结婚的,你放心,组织上一定会告诉我们的,这桩事尽可以让组织上替我们决定。”

  她仍旧是那句话:“考虑考虑吧!”但是他第二次再去找她,她让步了,迟疑地说“好吧!”于是他们递了申请书进去,得到了上有许可。有一天傍晚,王霖派了勤务员牵着马上接她。

  马蹄声在⻩昏的寂静中听上去特别清脆。他站在庙门前的石阶上,等那蹄声去远了,方才进去。大殿上黑沉沉的,只有他们房门里出来的一些灯光,隐约可以看见旁边一排神像的青脸红脸,与他们金⾊的⾐褶。破了的窗纸被风吹得啪喇啪喇响着。在他黑暗中走过,进了东配殿,那是他的房间。今天房间里打扫了一下,东西也整理过了,灯光照着,仿佛空空洞洞,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在战争期间是比较肯妥协的,所以他们驻扎在这座庙里,并没有破坏那些偶像,也容许女尼继续居留。但是年轻的尼姑全都逃跑了。剩下一个老尼姑,住在后进,正在那里作夜间的功课“托托托托”敲着木鱼,均匀地一声一声敲着,永远继续不断,像古代更漏的⽔滴,为一个死去的世界记录时间。

  王霖在他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等着那女孩子来,心里渐渐觉得恍惚起来,感到那魅气氛渐渐加深。那天晚上她来了,天一亮就走了,还是那接她来的勤务员送她回去,替她牵着马。此后他每周期接她来一次。她永远是晚上来,天亮就走,像那些古老的故事里幽灵的‮妇情‬一样。

  有时候他几乎是挣扎着,想打破那巫魇似的魅力。他宁愿把她看得平凡些,也像别人的子一样,是⽇常生活的一部份。但是不行。只有一次,他觉得他们确实是夫妇。那是有一次召开⼲部会议,临时因为军事状况,改在他驻守的小镇上举行。共产向来最注重会场的布置,开会以前照例有一个⾼级官员到会场去亲自巡视一周,如果认为台上的桌子上搁的一瓶花不如理想,就要大发雷霆,负责的⼲部可能受到处分。但是在这战区內残破的乡镇上,花也没有,鲜的纸带、戏剧的灯光装置,统统没有。甚至于连一张放大的⽑主席像都找不到——那是最不可少的。

  王霖非常着急。最后是沙明替他解决了难题,在正中的墙壁上糊上很大的一张红纸,写上一行大字:“⽑泽东万岁”本地人向来都是用钢脸盆洗脸,她把两只钢盆里注満了食油,放在桌上,一边一个。在开会的时候,盆里的油点上了火,燃烧起来,橙⻩的大火焰蹿得非常⾼,一跳一跳,光与影在红纸的背景上浮动,所有的⼲部全都举起一只手臂来,宣誓为效忠,会场里充満了一种神秘庄严的气氛。

  王霖得意极了,就像是他们在家里请了次客,太太招待有力,成绩圆満。事后他很和她谈讲那一天的经过,种种趣事与小小的不幸,回想起来都非常有兴味。最快乐的一刹那是客人全都走了,而她并不跟着走,却住在他这里过夜。

  她告诉他参加新四军的经过。她在⾼中读书的最后一年,有一个女教师常常在课外找她谈话,和她非常接近。这人是共产。在少女的心情里,这一类的秘密活动太使人‮奋兴‬了,深夜的轻声谈话,钻在被窝里偷看宣传书籍,在被窝里点着蜡烛。女教师告诉她:只有苏联这一个国家是真正帮助‮国中‬抗⽇的。她经常报告延安与⽇军接战大胜的消息,大家私下举行庆祝。于是沙时与其他的几个女同学,都成了共产主义的信徒。女教师后来离开沧陷区,跑到苏北参加新四军,就把她们几个人一齐带增了。

  “沙明”这名字是她到了这里以后才采用的。她认为这名字很男化,很俏⽪,像个时髦的笔名。

  她告诉他她去年在这里过冬的情形。四个电讯工作者,一男三女,驻扎在一个农民家里,占据了一间堂屋。⽩天在两张方桌上工作,晚上就睡在桌子上。堂屋没有门,被兵士确了去当柴烧了。北风呼呼地直灌进来,油灯简直没法点,夜间工作非常困难。虽然没有门,室內究竟比牛栏里暖和些,所以屋主人一到晚上,总是把牛牵进来,系在窗槛上。每次一听见那牛哗哗地撒起尿来了,值夜班的两个电讯员中,就像有一个赶紧跳起来,跑过去把一只木桶搁在牛肚子底下,然后回到她的座位上。牛撒完了尿,又得有一个人赶紧去把桶挪开了,不然就会给它一脚踢翻了,淹了一地的尿,脚底下全汪着⽔。

  有牛在房间里,也有一样好处。在风雪的夜里,三个女孩子都钻在牛肚子下面挤紧了睡觉,像小牛一样。

  她告诉他这些,自己仿佛很难为情似的,也跟着他一同嘲笑她这些意想不到的苦境。

  “小资产阶级投⾝在⾰命的洪炉里,这的确是一个痛苦的经验。”他承认。“可是要彻底改造,非得经过这一个阶段。”

  他怜悯她,但是口头没有什么表示,至多说一句“你⾝体不好,所以吃不了苦。不过⾝体会好起来的。”

  到了夏天,她因为小产,病倒了,躺在一扇板门上,给抬到庙里来,庙里有一个医疗站,住着伤兵。王霖很喜有她在一起,但是他没有时间可以看护她。年来这一整情形很紧张,最后他们终于不得不仓皇撤退了。

  撤退的命令来的时候,是在后半夜。大家顿时忙碌起来,成一团。兵士借用的农民的物件,都得要拿去还人家,因为他们的口号“不取民间一针一线。”到处可以听见他们砰砰拍着门,喊:“大娘!大娘”一个老婆婆睡眼朦胧扣着钮子,战战兢兢来开门。兵士给她一只折了腿的椅子,或是一只破锅,锅底一只大洞。他向她道谢,借给他们用了六个月。

  “我们现在走了。不过你放心,大娘!”他安慰地说:“我们要回来的。”

  王霖有无数事想要料理。他匆匆走回房去,发现沙明挣扎着坐了起来,把她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打了个小包。在这一刹时间,他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应当怎样告诉她,她不能和他一同走。“路上不大好走。”他在沿上坐了下来,转过⾝来面向着她,两只手掌按着膝盖上,放出很威严的样子。“我们要照顾到你的健康,你还是不要动的好。我跟方同志讲好了,让你暂时住在他家里。”方同志是王霖的勤务员。王霖很有把握,方家两个老的一定会效忠于他,因为他们的儿子在新四军里,是一个人质。

  她缓缓地继续整理东西,但是她终于停止了,仿佛疲倦过度似的,⾝体往前扑着,把脸埋在包袱上。他知道她在器。

  “你坚強一点,”他说。“这是很普通的事,同志们常常得要留在敌后打埋伏。”

  “我要跟着一块儿走,”她呜咽着说。

  “可是担架不够用。”他急了,终于把真正的理由说了出来。“也没有那么些人抬担架。伤兵总不能不带着走。你一个生病的女人,没关系的。受伤的男人可混不过去。”

  他自己也有些东西需要整理。过了一会,他再回过头来,看见她已不哭了,在那里继续整理东西。已经有喔喔的啼声,油灯的⻩光被灰⾊的晨光冲淡了,透出一种惨淡的颜⾊。他觉得他们就像是要去赶早班的火车,心里只觉得慌慌的。

  方同志的⽗亲和哥哥抬着一扇门板来了,把她搀下来,给她躺上去,盖上一条棉被。其实天气很热,但是总仿佛病人应当渥着点。王霖弯下来,把棉被在她颈项后面塞一塞好,轻声说:“你不要紧的。不过还是宁可小心点,快一点好起来,我们就要回来的。”她在枕上微微点了点头,她的脸嘲而苍⽩。

  “同志!你尽管放心,不要紧的。”那老头子大声说。然而老头子显然心情非常沉重,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前途的无数⿇烦与危险。他那勉強装出来的愉快的语气,让王霖听着,心里突然有一阵寒冷之感。他站在那里,他们抬着她穿过稻田,在晨星下。

  军队移到了另一个区域。这已经是抗战末期了,战的各方面由于极底疲倦,都变得満不在乎起来,谁也不肯认真卖命。往往经过轰轰烈烈的一场大战,一个人也没有死,简直成了闹剧化的局面。无论哪一方一鼓作气,向前冲过来,另一方就纷纷地集体投降;但是一有机会,就又倒了回去。大家就这样倒来倒去,不算一回事。整团、整师的军队,就像一大堆一大堆的筹码一样,有牌桌上推来推去。

  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然常常有人穿过疆界,带信也很方便。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看上去似乎沙明是和新四军完全失去联络了。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有很多可能。也计她被发现了;也许有人靠密,把她抓了去,也说不定她的病热又转沉重,又缺乏医药,竟至于死亡。

  王霖有一次设法派了一个人去,给方安送了一封信;信是他们儿子写的,问起沙明的下落。方家回说他们把她送走了,因为当地有人认识她,有被发现的危险,所以把她送到距离很远的另一个村庄里,寄居住在他们的一个亲戚家里。但是他们听说她已经自动地离开那里了。

  王霖终于得到一个机会,亲自到那里去调查。他化装为一个小生意人,跑到方家听说的那个村庄里,去找他们那个亲戚,叫做赵八哥的。

  赵八哥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矮子,暴眼睛,短短的脸,头⽪得青青的。头发式样好像是打扁了的。没有下颏,那仿佛也是出于自卫,免得让人一拳打在下颏上,给他致命的一击。

  他斯斯文文地穿着蓝布大褂,并不是普通的庄稼人。若要问起当地的木材、蚕桑、茶山、盐运、税收,他无不悉,然而仍旧本本分分,十分各气。王霖假装对于木材很有兴趣,是方家指点他,叫他路过此地时候,可以向赵八哥请教一番。赵八哥说得头头是道。他的口才那样好,王霖以为“八哥”一定是他的绰号。但是后来看见他老婆出来了,大家称她为“八”方才知道他确是行八。

  赵八哥留他吃饭。在饭桌上,做主人的又详细讲解纳税手续的复杂与微妙,沿途有各方面的关卡,又随时可以碰上各方面的军队。这是一个不幸的“一不管”的区域,被⽇本兵、共产、和平军、与各种杂牌军轮流‮躏蹂‬着。

  他们喝了几蛊酒以后,赵八哥说起“那次⽇本兵从通州下来”的故事。

  “我正在家里坐着,”他说:’——走就走进来了。领头的一个军官开口就问我:“你是老百姓啊?”我说:“是的。”那他又问我:“你喜‮国中‬兵呢?还是喜⽇本兵呢?”这一问,我倒不晓得怎样回答是好了。我不晓得他到底是‮国中‬兵还是⽇本兵。说的呢也是‮国中‬话。”

  “听他们的口音,一听就听得出的。”王霖说。话说出了口,他才想起来,在乡下人听起来,⽇本兵的国语与北边人的国语,都是同样地奇特可笑。

  赵八哥也并不和他分辩,只把头点了一点,迳自说下去。“暖,听口音又听不出来的。只有一个法子,看他们的靴子可以看得出来。暖!两样的,不过,不敢看。”他把头微微向后一仰,僵着脖子,做出立正姿势,又微笑摇‮头摇‬。“不敢往底下看。”

  王霖耐心地微笑着,没说什么。

  “那么我怎么回答他的呢?我叹了口气说:“唉,先生!我们老百姓苦呀!看见兵,不论是‮国中‬兵⽇本兵,在我们也都是一样的,只想能够太平就好了,大家都好了!”他听了倒是说“你这话说得对!”——这么着一来,我就知道他是⽇本兵了!”他说到这里,仿佛觉得很得意。

  饭后,王霖站起来告辞。赵八哥听他说马上就要动⾝到邻县去,天黑以前一定要赶到那里,就放心大担地挽留他,再三说“可惜不能在这里住两天,难得来的。”

  “八先生待人太热心了,”王霖说。“不过你热心地名是已经出去了——呵,不提我倒忘了。我有个舍亲,是个年轻的女眷,上次路过这里,听说也是在八先生这里打搅了许多时候,我都忘了道谢。”

  “年轻的女眷?”赵八哥似乎怔了一怔。

  “她本来住在方家。”王霖一面说,一面盯眼望着他,看他的脸⾊有没有变化。

  赵八哥像是摸不着头脑。“你弄错了吧,我们这里没有年轻的女眷来过。”

  她也许化装了一下,隐瞒了‮实真‬的年龄。“我总还拿她当个小孩,”王霖呵呵地笑起来。

  “大概因为我以前看见她那时候,她还年纪轻得很,小孩脾气得厉害。其实——暖呀!算起来年纪不小了吧!大概是个中年太太的样子。”

  “我们这儿没有中年的太太来过,”赵八哥摇着头说。“没有。”

  “我听见说她有病。听说这一场病下来,老得不像样子了,简直都成了老太太——”

  “也没有老太太来过。”赵八哥坚决地说。

  王霖不是不明⽩,赵八哥大概是有他的苦衷,不敢说实话,怕他是另一方面的特务,在那里追捕一个女共产员。于是王霖冒险暴露了自己的⾝份。

  “你不要怕,对我尽可以说实话,”他说。“我是新四军的人。你把事情的经过老实告诉我,可不许说谎。扯了谎给我们对出来了,我们的黑名单上有了你的名字,一家从都不要想活着。”

  赵八哥左右为难起来,这人自己说他是共产,但是谁知道他究竟是那一方面的。这一次是连看他的靴子都没有用——他穿的是便装,没有靴子。

  赵八哥拿不定主意,只好一味拖延时间,矢口否认有人到他家里来住过,不论任何年龄的太太都没有踏进他家的门。

  “方家说他们把她送到你这里来的。你把她怎样了?出卖了她了?送到宪兵队去了?王霖着问。

  “老天爷,哪有这样的事,屈死人了!方家要是真这样说,那他们是扯谎。天哪!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要这样害我?”

  “你把我们的人弄到哪里去了?你老实说出来!你害死我们的同志,你不要命了?”

  经过许多恫吓,赵八哥终于吐出了实话,承认他这里曾经收容过一生病的少女。赵八哥心里想着,如果王霖结果又一翻脸,说出他是另一方面派来的人,他还可以为自己辩护,说他是被人得没办法,捏造出来这故事,因为不这样说,就没法打发那人走。

  “她现在在那里?”

  “她是八月里走的,说要到镇江去,进医院治病。她说她有亲戚在镇江。”

  “一个人走的?”

  “她走的时候,⾝体已经好多了。她说自己可以走,不用人送。”

  趿嘏涛柿怂许多,但是问来问去,赵八哥还是这几句话。王霖认为他这话大概是可信的,因为沙明的确是有一个舅⽗住在镇江。?br>王霖回到他的工作地点,心里觉得相当満意。但是不久就又有许多新的疑团包围上来了。她为什么一直音讯全无?如果她是在镇江那样的大地方,是很容易找到接触的,不至于完全消息隔绝。

  渐渐地有谣言,说有人在镇江看见过她。她显然是背叛了⾰命,成为一名逃兵了。大家在讨论中常有时候提到她的名字,王霖有什么可说的呢?只好说“她可惜立场不稳。不过小资产阶级知识份子一向就是动摇的。吃不了苦。我没有能够影响她,更进一步的争取她,我自己觉得很惭愧,需要检讨。

  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快乐的,他第一次怀疑到这一点。他们的结合并不为外间的世界所承认,那么,很可能她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安顿下来,过着一个小城市的家庭妇女那种庸俗无聊的生活。王霖对自己说,抛开一切私人的感情不讲,他还是热诚地盼望她回到⾰命的队伍里来。在现在这种吃紧的情势下,正是用人的时候,组织上是特别宽大为怀的。只要她充分表示忏悔,大概不必经过长期的悔过,就会重新录用的。

  王霖跟着部队,在有一天傍晚的时候开进一个小城。这城市易手多次了,经过一次次猛烈的炮火,已经大部分化为废墟。疲乏的不整齐的队伍走过沿河的码头,就踏上一条鹅卵石砌的长街。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边的房子都炸光了,矗立着一堵一堵的残缺的粉墙。旧式的房子屋顶⾼,虽然不过两层,也就是很⾼的楼房了。大家排着队走过一座没有屋顶的⽩房子,上面一排黑洞洞的窗房眼子。王霖偶尔一抬头,向上面望了望,倒吃了一惊,看见楼窗里有一个女孩子,伏在窗口向他望着,他真没想到,这种房子里还可以住人。

  在暮⾊苍茫中,那女孩子的脸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是仍可以看出她是美丽的。而且,最使他觉得惊奇的——她在那里对他笑。他掉过头来,望到别处去了。这一定是个院。这些‮子婊‬也傻,不知道对新四军兜生意是没有用的。但是他突然震了一震,立刻又抬起头来。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吵喊:“沙明!沙明!”然而,那张脸庞已经不见了,就像是她听见了他心里突然起来的一阵狂风暴雨似的呐喊,把她吓跑了。

  他向旁边跨了一步,离开了队伍,站在那里仰着头望着那窗子发呆。她看见他就躲起来了?但是她刚才明明对他笑。她一定是⾊慌忙地下楼梯来了,在那黑洞洞的楼梯上走着,一个不小心,跌下来会跌死的。他找到了一个长方形的洞口,显然是从前的门,就一脚踏进门去。

  在最初的一刹那间,有点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阵阵的凉风吹在他面颊上。四面矗立着各种黑⾊的形体,但是头顶上却氵蒙氵蒙地透出紫蓝⾊的微光。仿佛有蟋蟀在脚下吱吱叫着。他是站在户外。整个的房子都被炸掉了,只剩下前面的一堵墙,那墙背后除了一些瓦砾,什么都没有。

  他抬起眼睛来,去找那楼窗。刚才看见那女人伏在窗口,是左边第一个窗户,那么,倒过来,该是右面第一个窗户。这不过是墙壁上一个长方形的洞眼。那⽩墙缺掉一只角,着暗蓝的天,寂寞地站在那里。他向那窗户里面望进去,里面空空的,只有那⻩昏的天⾊,略有风颗星刚刚出来,一闪一闪。他不由得脑后一阵寒飕飕的,就像把头⽪一把揪紧了。

  他可以听见军队在那空的街道上排着队走,那有节拍的脚步声哒哒响着。王霖听见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突然恐怖得发了狂。他横冲直撞跑到街上去,一路飞奔着,赶上了他们。

  这件经验虽然使他神经上受了很大的震动,同时也使他心里充満一种近于喜悦的感情。他相信她一定是死了,她今天和他见这一面,就是为了要他知道她是死了。她不愿意让他想着她是丢弃了他,又跟了别人。

  然后他过去所受的教育又抬了头,告诉他这完全是信。但是他确实亲眼看见的。他一定是神经失常了。他伤心地想着,他不但失去了她,又还要失掉他的理

  许多年之后,他才听到一点关于她的确实的消息。共产占领了‮陆大‬以后,他被调动到许多不同的地方。在这期间遇见了一个老同事,从前和他们俩都相当。这人告诉他说:他在苏州看见过沙明。她见了面就像不认识他似的,所以他也没有和她招呼。但是后来他去打听了一下,听说她结了婚了,有两个小孩,有一爿店,卖藤器与草拖鞋。王霖听到这消息,并没有很深的感触。感情上的极度疲乏,早已使他淡漠了许多。他也已经习惯于这种思想了,想着她还活在世上,生男育女,渐渐地衰老了,在另一个男人家里。

  他得到一个机会回家乡去看看。十七年没回家了。他⺟亲还在世,但是和他隔阂太厉害,他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谈了。她反正见了他就是絮絮叨叨,把这⼊场多年来的伤心事,吃的苦,受的损失,一桩桩一件件地诉说着。他无论怎样安慰她,说从今以后,慢慢地就会有好⽇子过了,也并不能使她愉快起来。她对于共产统治下的光明远景并没有信心,而事实上家境也的确是越来越艰难了。他拿的薪⽔是供给制,当然也没法往家里带钱。家里还有一个童养媳,从前还没有来得及圆房他就离开了家。那女人很老实,他这一二十年没回来,她也并没有跟人逃走,仍旧在他家里。这许多年的劳苦作,挨打受气,已经把她折靡成一个老丑的妇女人。王霖心里觉得有点对她不起。他和她结了婚,但是他难得回去一趟,而每次回去的时候,只有觉得更寂寞。

  他虽然没有什么朋友,和一切人的关系都搞得相当好,但是因为太自信,太固执,对于上司不大肯迁就、敷衍。就因为这缘故,无论有什么事情出了子,总是他挨批评。在开会的时候,他即使在争论中占了上风,主持会议的上级人员做起总结来,总给扭过来,使他处于不利的地位。共产席卷‮陆大‬之后,他不但没有升迁,反而被贴上了“赶不上形势”的招牌纸。当⼲部是一个“死而后已”的职业,当然决没有辞退他的可能。他也像许多别的老⼲部一样,被调到乡下去担任一个低下的职务,那也就是他们的养老金了。

  他对于的一般的政策绝对没有意见。无论怎样不合理,不能接受的,他所受的训练也能够使他很快地“打通思想”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使他起反感的倒是一些小事——‮府政‬官员的子永远也做着官,吃粮不管事;此外,无论办什么事,也就跟旧社会上一样,还是得靠认识人,得要“找关系”同时他对于‮府政‬有些惊人的浪费的地方也觉得有些心悸。譬如像重建‮京北‬
‮海上‬的许多佛寺,造得金碧辉煌,仅只为了取悦于来访问的西蔵代表。他知道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是由他经手,非常吃力地从农民⾝上一点一滴榨来的。

  他常常感到愤懑,但是他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气愤,像一个孤独的老年人被他唯一的朋友所悔辱,自己生一回子气,也并没有人去劝他,他熬不了多久,自己倒又去转圆。他除了以外,在这世界上实在是一无所有的了。 uMUxS.cOm
上一章   秧歌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秧歌,综合其它秧歌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张爱玲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秧歌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