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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红楼梦魇 作者:张爱玲 | 书号:39171 时间:2017/9/5 字数:63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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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鹗、袭人与畹君 一部份人相信红楼梦不可能是⾼鹗续成的,我也提出了些新证据。后四十回的作者将荣宁败落这一点故意冲淡,抄家也没全抄,但是前八十回一再预言,给人的印象深,而后四十回给人印象模糊。所以续书不过是写袭人再醮失节,在读者心目中总仿佛是贾家倒了她才走的。袭人领姨的月费已经有两年了,给王夫人磕过头,不过瞒着贾政,所以月费从王夫人的月例里面拨给。 上次写“红楼梦未完”预备改⽇再谈八十回后事。无如红楼梦这题材实在浩如烟海,就连我看到的极有限的这么点,也已经“乡下人进城,说得嘴儿疼”千头万绪,还在整理中,倒已经发现“红楼梦未完”有许多地方需要补充,就中先提出⾼鹗与袭人这一点。 ⾼鹗对袭人特别注目,从甲本到乙本,一改再改,锲而不舍,初则舂秋笔法一字之贬,进而形容得不堪,是⾼本违反原书意旨最突出的例子。恨袭人的固然不止他一个,晚清评家统统大骂,唯一例外的王雪香需要取个护花主人的别号,保护花袭人。但是⾼鹗生平刚巧有件事,也许使他看了袭人格外有点感触。 吴世昌著“从⾼鹗生平论其作品思想”──载文史第四辑──內有:“⾼鹗在戊申中举前似乎还有一妾(?)和他离异,自去念佛修行。‘砚香词’的末一首‘惜余舂慢’显然即指此事。原词曾有涂改,照录如下: 舂⾊阑珊,东风飘泊,忍见名花无主。钗头凤拆,镜里鸾孤,谁画小奁眉妩?曾说前生后生,梵呗清禅,只侬(原作‘共谁’)挥尘。恰盈盈刚有,半窗灯火,照人凄楚。 那便向粥鼓钟鱼,妙莲台畔,领取蒲团花雨?兰芽忒(原作‘太’)小,萱草都衰,担尽一⾝甘苦。漫恨天心不平,从古佳人(原作‘红颜’),总归⻩土。更饶(原作‘纵凭’)伊槌(原作‘打’)破虚空,也只问天无语。 此妾大概原为乐户或女伶(‘名花’),[按名花通指女,倘称女伶为名花,恐怕会被打嘴巴子。]在⾼家还生下了孩子(‘兰芽忒小’),又要伺候⾼鹗的衰迈老⺟(‘萱草都衰’),大概也是受不了痛苦(‘担尽一⾝甘苦’)才离开他的。据本书末所附的‘砚香词校记’,知‘惜余舂慢’词下原有标题‘畹君话旧,作此唁之,’知此女名畹君,与⾼鹗结识已久。离异以后,他还常去找她。集中有一首‘唐多令’的小题是:‘题畹君话箑’,其下片全是调笑之词。另有一首‘金缕曲’,原稿上有被重钞此词的纸片所掩盖的题记: 不见畹君三年矣。戊申秋隽,把晤灯前,浑疑梦幻。归来作数语,辄怔忡而止。十月旬⽇,灯下独酌,忍酸制此,不复计工拙也。 词中说畹君是他‘故人’,呼她为‘卿卿’。又说,‘一部相思难说起,尽低鬟默坐空长叹。追往事,寸肠断。’下片似乎说畹君要他‘重践旧盟’,使他十分为难,以致回家以后,还在‘怔忡’。另有一首‘南乡子’,题为‘戊申秋隽喜晤故人’,中有:‘今⽇方教花并蒂,迟迟!’等语,即指‘金缕曲’中与畹君相晤之事。又有‘临江仙’,题为‘饮故人处’,也是情,则此‘故人’亦即畹君。‘遗稿’七律‘幽兰有赠’:‘九畹仙人竟体芳,托合傍沅湘’,似亦赠畹君。(注:‘兰’、‘畹’意义相关,系从‘离’‘余既滋兰之九畹兮’一语而来。)” 畹君在⾼家“担尽一⾝甘苦”似乎中馈乏人,只有这一个妾持家务。⾼鹗一七八一年死了⽗亲与子,一七八五年续娶张船山妹。这该是丧后续弦前的四年间的事。出来是否与续弦有关? 在那个时代,婚前决不会先打发了房里人,何况已经有了孩子。想必是她自己要走。“兰芽忒小。孩子那么小,大概进门不多几年,极可能在前死后。⾼鹗那时候是个不第秀才,教读为生。青楼中人嫁给一个中年塾师,也许是图他没有太太,有一夫一之实。也许答应过她不再娶。因此一旦要续弦,她就下堂求去。 “钗头凤拆”句用陆放翁故事,显指与婆婆不合,以致拆散夫。这位⾼老太太想必难伺候,畹君的地位又低,前遗下子女成行,家里情形一定复杂,难做人。姨太太当家,倒像拙著“怨女”里面,不过那姨太太本是⺟婢,这是外来的女,局面的爆炸可想而知。“萱草都衰”显然不止他一个⺟亲,畹君方面也有⽗⺟靠她,想必也要⾼鹗养活,更是一条导火线。 也甚至于⾼太夫人也像“怨女”內的婆婆,用娶填房媳妇作武器,对付子妾,老闹着要给儿子提亲。刚巧有这张家愿意给,因为家境太坏,做填房可以省掉一副嫁妆。十八岁的能诗少女,从前的读书人大概谁听了都怦然心动,也难怪⾼鹗噤不起惑。 吴世昌推测畹君是因为带孩子伺候婆婆太辛苦“(‘担尽一⾝甘苦’)才离开他的”仿佛是他死了太太,家务都落在她一个人⾝上,劳过甚而求去,适得其反。 ⾼鹗在一七八六年以前北上,到过边疆,大概是作幕。但是一七八六年就又回京乡试,依旧落第。当是一七八五年续弦后不久就北行。有没有带家眷? 张船山庚戌哭妹诗:“我正东游汝北征,五年前事尚分明。那知已是千秋别,犹怅难为万里行。…”五年前正是一七八五年,他四妹张筠嫁给⾼鹗那年。东游、北征是从京北出发,还是从他们家乡四川?北征那就是远嫁到京北。 她葬在京北齐化门外,哭妹诗又有“寄语孤魂休夜哭,登车从我共西征。”参看“船山诗草”题记上他自己的行踪,他们家一直在四川。但是卷二有“乙巳八月出都感事”也是一七八五年。那次东游北征既是兄妹永别了,一定就是那年八月别妹出都。北征当是跟着丈夫到塞上。 ⾼鹗“金缕曲”前题云:“不见畹君三年矣。戊申秋隽,把晤灯前,浑疑梦幻。…” 一七八八年秋天中举,已经与畹君三年不见了。三年前正是动⾝北上的时候。回京后一直没见过面。 “南乡子”也是记“戊申秋隽喜晤故人”:“今⽇方教花并蒂,迟迟!”言下大有恨晚之意,仿佛等得好苦。想必三年前分手后,北上前见过不止一次,未能旧梦重温。 “惜余舂慢”上似言下堂后⼊尼庵修行,自应笃守清规。三年后怎么又藕断丝连起来? 从前的妇女灰心起来,总是说长斋礼佛,不过是这么句话。“那便向粥鼓钟鱼,妙莲台畔,领取蒲团花雨?”本是个问句,是说:哪里就做尼姑了?同一首词上又云“从古佳人总归⻩土”畹君并没死,想也不过是常对他说死呀活的。“曾说前生后生”这些都是例有的话。“东风飘泊,忍见名花无主”显然出来仍旧业。本来她还有⽗⺟要养活。关于她的词还有一首题为“饮故人处”当然不是尼庵。 张筠家学渊源,有“窈窕云扶月上迟”句为人称道,相貌如何没有记载。短寿,总也是⾝体不好。如果长得不怎么好,任是十八岁的女诗人也没用。⾼鹗有许多诗词她也未见得欣赏,年纪又相差太远,心里一定非常委屈。⾼鹗屡试不售,半世蹭蹬,正有个痛疮可揭。心里又另有个人在。相形之下,婚后也许更迫切的需要畹君。 ⾼氏“月小山房遗稿”有这首无题诗,吴世昌推断作于一七八六年或更早: 荀令⾐香去尚留,明河长夜阻牵牛。便归碧落天应老,仅隔红墙月亦愁。万里龙城追梦幻,千张凤纸记绸缪。⿇姑见惯沧桑景,不省人间有⽩头。” “万里龙城追梦幻”指北上,到边城追求一个渺茫的目标。次句牛郞被银河所阻,夫妇不能相会。首句荀令是三国时人荀彧。传说“襄记”上有“荀令君至人家坐幙,三⽇香不歇。”喜庆的时候在户外张着帷幙,招待客人,这是比喻畹君到他家没待多久。浑⾝香,是畹君的特点之一。另一首“幽兰有赠”:“九畹仙人竟体香,托只合傍沅湘。”离兰畹意义相关,畹君想也是他代取的小字,因为她是湖南人,又香。他侧的诗词为她写得最多,也正合“千张凤纸记绸缪” “仅隔红墙月亦愁”咫尺天涯,显然不是北上后怀念远人,而是动⾝前。也许临行也没有去辞别“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 “⿇姑见惯沧桑景,不省人间有⽩头”这两句似不可解,除非参看她后来要求“重践旧盟”这回事。离异的时候一定有这话:将来还是要跟他的。在什么情形下?总不外乎等老太太死了看情形。“待⺟天年”而她在院等待,似乎太不成话。他也许是含糊答应,也许是实在不忍分离,只好先答应着再说。现在被她捏住这句话,要叙旧情一定要等重圆后,即使等到头发⽩,一点也不能预支。她年轻──至少看着非常年轻,像仙姑一样超然在时间外,不知道人是会老的。他已经有⽩头发了。(“无情⽩发骎骎长”──下年“看放榜归感书”诗) 那时候京北女的⾝价不⾼,因为満清噤止官员嫖,只好叫小旦侑酒,所以相公堂子⾼贵得多。但看红楼梦里的云儿,在席上拧了薛蟠一把,十⾜是个中下等女的作风(第二十八回)。“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酒。”同席“唱小旦的蒋⽟菡”则是客人⾝分,不过行酒令也有云儿。 畹君嫁人复出,至多“搭班”不会再受鸨⺟拘管。他来也是客,未便歧视,但是越是这样,她越是不能让他看轻了她。也只有他不能拿她当女看待,所以门外萧郞连路人都不如了。 张筠才二十岁就死了。时人震钧“天咫偶闻”记此事,说她“抑郁而卒。…兰墅能诗,而船山集中绝少唱和,可知其妹饮恨而终也。”哭妹诗上说:“似闻垂死尚呑声…”、“穷愁嫁女难为礼,宛转从夫亦可伤。…未知绵惙留何语,侍婢扪心暗断肠。”、“死恋家山难瞑⽇,生逢罗刹早低眉。” 佛经上罗刹可男可女,男丑女美。似乎不会指⾼老太太。但是一般通指悍妇,待也是婆婆的机会多,除非丈夫真是患待狂。红楼梦里的舂在孙绍祖手里“一载赴⻩粱”那是富贵人家,像⾼鹗这样的寒门,不大容易施展,又不像小户人家,打老婆可以是家常便饭。从畹君的事上可以知道⾼老太太的手段,张筠这样的女孩子更不比畹君,没有处世的经验,又没有嫁妆,娘家又没有人在这里。 ⾼鹗婚后不久就携眷北上,丢下老⺟与子女,加上畹君去后留下的幼儿,倒又不需要人照应了。倘是为生活所迫,一般习惯上都把子留下。难道是看看风⾊不对,逃难似的把张筠带走了?那时候他也许还希望在边疆上另立小家庭,有个新的开始。但是“万里龙城追梦幻,”是个梦。为前途着想,还是回京应考。也许与夫妇感情不好也有关。果然回来了一年就送了她的命。至少回来那年他⺟亲还在,有诗为证:“小人有⺟谓之何”(“看放榜归感书”)。 当然他对张筠的心理也很复杂。她一共嫁过来两年,倒有一年是跟他出去,所以也难说,甚至于他也有份,也是给他作践死的。 他太太死了一年,他都没有去看畹君,这一点很可注意。回京两年后,一七八八年他中了举,才去找她。畹君知道他最深,他一生最大的症结终于消除,她也非常奋兴。“南乡子”记他们俩“同到花前携手拜,孜孜。谢了杨枝谢桂枝。”想是先拜室內供的观音,再到户外拜月,因为秋试与嫦娥有关──蟾宮折桂,桂花又称嫦娥花。“金缕曲”续记那次会晤:“一部相思难说起,尽低鬟默坐空长叹。追往事,寸肠断。” 也就是那天“今⽇始教花并蒂”她要他重践旧盟,使他十分为难,词下题记:“归来作数语,辄怔忡而止。十月旬⽇,灯下独酌,忍酸制此,不复计工拙也。”十月旬⽇,距放榜已经有些⽇子,一直没再去,自是不预备履约。当然现在情形不同了,他尽管年纪不轻了,中了举将来中进士,还是前程未可限量,不能不为未来着想。下堂妾重堕风尘三年,再覆⽔重收,被人笑话,太犯不着。但是这一点,他去找她以前不见得没想到,心里不会全无准备,似乎不至于这些天还这样动。 三年来一直不去,不中举大概不会去了,当然也是负气。下意识內,他一定已经有点知道,连这红粉知己也对他失去了信心,看准了他这辈子考不上了。果然一听见考中,不再作难,马上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而且久别胜新婚。回来以后回过味来,却有点不是味。 那两首“金缕曲”、“南乡子”当然没有正视现实,只写他能接受的一面。“砚香词”没有年份,以长短分类,早晚分先后,是中举那年季冬修订成集。前引“惜余舂慢”是末一首。这是最后一首长调,小令、中调另外排。所以“惜余舂慢”不一定是最晚的一首,但是看来是坠重拾后的又一次会晤。标题“畹君话旧,诗以唁之”似乎这次见面她很伤心,老是讲往事,要削发为尼。他也就将他们的历史作一总结,作为吊唁:“兰芽忒小”“萱草都衰”、“钗头凤拆”、“名花无主”等等。“舂⾊阑珊”似乎他如愿以偿后再看看她,已有迟暮之感了。 “临江仙”题为“饮故人处”吴世昌说“也是情”这里的故人与新人对立,刚离异也可以称故人。但是中举前不会与故人有情,所以唯一的可能是重逢后又再一次造访。 还有“唐多令”“题畹君画箑”“下片全是调笑之词”“砚香词”借不到,光看吴世昌的记载,无法揣测时期,也可能题扇是他们从前的事。反正他以后还去过不止一次,让他们的感情渐趋灯尽油⼲,寿终正寝,否则不免留恋。过了中举那年,他不再写词,体诗则两三年后仍旧有,但是不是写她了。 一部份人相信红楼梦不可能是⾼鹗续成的,我也提出了些新证据。后四十回的作者将荣宁败落这一点故意冲淡,抄家也没全抄,但是前八十回一再预言,给人的印象深,而后四十回给人印象模糊。所以续书不过是写袭人再醮失节,在读者心目中总仿佛是贾家倒了她才走的。袭人领姨的月费已经有两年了,给王夫人磕过头,不过瞒着贾政,所以月费从王夫人的月例里面拨给。 在⾼鹗看来,也许有下列数点稍有点触目惊心: 灱势利的下堂妾。 牞畹君以妾侍兼任勤劳的主妇,与袭人在宝⽟房里的⾝分相仿。 犴都是相从有年,在娶前后下堂。表面上似被遗弃──男子出走或远行──实是负恩。 犵畹君两次落娼寮,为⽗⺟卖⾝。袭人在第十九回向⺟兄说:“当⽇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爹虽没了…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初卖为婢,赎出再卖大价钱,当是作妾为娼。当然她不过是这么说,表示如果真是穷,再被卖一次也愿意。脂本连批“孝女义女” 玎第七十七回有“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己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狎圈。”自⾼⾝价,像聊斋的恒娘一样吊人胃口。 甪男子中举后斩断情缘。 他始终不能承认他的畹君是这样的,对袭人却不必避讳,可以大张挞伐。 中举后第四年的花朝,改完了乙本红楼梦,作此诗: “老去风情减昔年,万花丛里⽇⾼眠。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禅。” “昨宵”校改完工,书中人中举出家,与他自己这件记忆常新的经验打成一片:蟾宮折桂后⽟人⼊抱,参喜禅,从此斩破情关,看破世情,获得解脫。只要知道⾼鹗一生最大的胜利与幻灭,就可以相信这一串联想都是现成的,自然而然会来的。 那时候他三年会试未中,事业又告停顿,不免心下茫然。程小泉见他“闲且惫矣”邀他帮着修订红楼梦,也是百无聊赖中⼲的事。但是中了举到底心平些,也是一种解脫,就跟书中人中举出家一样。我在“红楼梦未完”里分析这首诗,认为反映他在这一个阶段的心理。当时知道他的人与朋友间应当是这样解释,这篇短文则是企图更进一层加个注脚。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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