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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张爱玲散文 作者:张爱玲 | 书号:39173 时间:2017/9/5 字数:35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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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冬之我天天去买菜。有两趟买菜回来竟做出一首诗,使我自己非常诧异而且快乐。一次是看见路上洋梧桐的落叶,极慢极慢的掉下一片来,那姿势从容得奇怪。我立定了看它,然而等不及它到地我就又往前走了,免得老站在那里像是发呆。走走又回过头去看了个究竟。以后就写了这个—— 落叶的爱 大的⻩叶子朝下掉; 慢慢的,它经过风, 经过淡青的天, 经过天的刀光, ⻩灰楼房的尘梦。 下来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 上来上来, 又像是往斜里飘。 叶子尽着慢着, 装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着个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这儿了!" 秋里的⽔门汀地上,静静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爱。 又一次我到小菜场去,已经是冬天了。太煌煌的,然而空气里有一种清的气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裳。地下摇摇摆摆走着的两个小孩子,棉袍的花⾊相仿,一个像碎切腌菜,一个像酱菜,各人都是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渍,像关公领下盛胡须的锦囊。又有个抱在手里的小孩,穿着桃红假哔叽的棉袍,那珍贵的颜⾊在一冬⽇积月累的黑腻污秽里真是双手捧出来的,看了叫人心痛,穿脏了也还是污泥里的莲花。至于蓝布的蓝,那是国中的"国⾊"。不过街上一般人穿的蓝布衫大都经过补缀,深深浅浅,都像雨洗出来的,青翠醒目。我们国中本来是补钉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 一个卖桔子的把担子歇在马路边上,抱着胳膊闲看景致,扁圆脸上的大眼睛黑⽩分明。但是,忽然——我已经走过他面前了,忽然他把脸一扬,绽开极大的嘴,朝天唱将起来:"一百只洋买两只!一百只洋两只买咧!伙姬!一百只洋末咧!"这歌声我在楼上常常听见的,但还是吓了一大跳,不大能够相信是从他嘴里出来的,因为声音极大,而前一秒钟他还是在那里静静眺望着一切的。现在他仰着头,面如満月,笑嘻嘻张开大口吆喝着,完全像SAPAJOU漫画里的国中人。外国人画出的国中人总是乐天的,狡猾可爱的苦哈哈,使人乐于给他骗两个钱去的。那种愉快的空气想起来真叫人伤心。 有个道士沿街化缘,穿一件⻩⻩的黑布道袍,头顶心梳的一个灰扑扑的小髻,很似摩登女人的两个髻叠在一起。⻩脸上的细眼睛与头发同时一把拉了上去,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的脸相。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但是因为营养不⾜,⾝材又⾼又瘦,永远是十七八岁菗长条子的模样。他斜斜握着一个竹筒,"托——托——"敲着,也是一种钟摆,可是计算的是另一种时间,仿佛荒山古庙里的一寸寸斜。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芜。不要说"寸金难买"了,多少人想为一口苦饭卖掉一生的光还没人要。(连来生也肯卖——那是子孙后裔的前途。)这道士现在带着他们一钱不值的过剩的时间,来到这⾼速度的大城市里。周围许多缤纷的广告牌、店铺、汽车喇叭嘟嘟响;他是古时候传奇故事里那个做⻩粱梦的人,不过他单只睡了一觉起来了,并没有做那么个梦——更有一种惘然。…那道士走到一个五金店门前倒⾝下拜,当然人家没有钱给他,他也目中无人似的,茫茫的磕了个头就算了。自爬起来,"托——托——"敲着,过渡到隔壁的烟纸店门首,复又"跪倒在地埃尘",歪垂着一颗头,动作是黑⾊的淤流,像一条黑花菊徐徐开了。看着他,好像这世界的尘埃真是越积越深了,非但灰了心,无论什么东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我很觉得震动,再一想,老这么跟在他后面看着,或者要来向我捐钱了——这才三脚两步走开了。 从菜场回来的一个女佣,菜篮里一团银⽩的粉丝,像个蓬头老妇人的髻。又有个女人很満意地端端正正捧着个朱漆盘子,里面矗立着一堆寿面,巧妙地有层次地折叠悬挂;顶上的一撮子面用个桃红小纸条一束,如同小女孩头上扎的红线把。淡米⾊的头发披垂下来,一茎一茎耝得像小蛇。 又有个小女孩拎着个有盖的锅走过,那锅两边两只绊子里穿进一蓝布条,便于提携。很宽的一条二蓝布带子,看着有点脏相,可是更觉得这个锅是同她有切⾝关系的,"心连手,手连心。" ⾁店里学徒的一双手已经冻得非常大了,橐橐拿刀剁着⾁,猛一看就像在那里剁着红肿的手指。柜台外面来了个女人,是个衰年的娼吧,现在是老鸨,或是合伙做生意的娘姨。头发依旧烫得蓬蓬松松向耳后,脸上有眉目姣好的遗迹,现在也不疤不⿇,不知怎么有点凸凹不平,犹犹疑疑的。她口镶金牙,黑绸⽪袍卷起了袖口,袖口的羊⽪因为旧的缘故,一丝一丝胶为一瓣一瓣,纷披着如同⽩⾊的螃蟹菊。她要买半斤⾁,学徒忙着切他的⾁丝,也不知他是没听见还是不答理。她脸上现出不确定的笑容,在门外立了一回,翘起两只手,显排她袖口的羊⽪,指头上两只金戒指,指甲上斑驳的红蔻丹。 ⾁店老板娘坐在八仙桌旁边,向一个乡下上来的亲戚宣讲小姑的劣迹。她两手抄在口袋里,太紧的棉袍与蓝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绑似的绑了起来;她挣扎着,头往前伸,瞪着一双⿇⻩眼睛,但是在本埠新闻里她还是个"略具姿首"的妇少。"噢!阿哥格就是伊个!阿哥屋里就是伊屋里——从前格能讲末哉,现在算啥?"她那口气不是控诉也不是指斥,她眼睛里也并没有那亲戚,只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开了一个大海似的,她眼睛里是那样的茫茫的无望。一次一次她提⾼了喉咙,发声喊,都仿佛是向海里吐口痰,明知无济于事。那亲戚衔着旱烟管,穿短打,一只脚踏在长板凳上;他也这样劝她:"格仔闲话倒也勿要去讲伊…"然而她紧接着还是恨一声:"噢!侬阿哥囤两块⾁⽪侬也搭伊去卖卖脫!"她把下巴举起来向墙上一指;板壁⾼处,钉着几枚钉,现在只有件蓝布围裙挂在那里。 再过去一家店面,无线电里娓娓唱着申曲,也是同样的⼊情⼊理有来有去的家常是非。先是个女人在那里发言,然后一个男子⾼亢流利地接口唱出这一串:"想我年纪大来岁数增,三长两短命归,抱头送终有啥人?"我真喜听,耳朵如鱼得⽔,在那音乐里栩栩游着。街道转了个弯,突然荒凉起来。面一带红墙,红砖上漆出来栳栳大的四个蓝团⽩字,是一个小学校。校园里⾼⾼生长着许多萧条的⽩⾊大树;背后的莹⽩的天,将微欹的树⼲映成了淡绿的。申曲还在那里唱着,可是词句再也听不清了。我想起在一个唱本上看到的开篇:"谯楼初鼓定天下…隐隐谯楼二鼓敲…谯楼三鼓更凄凉…"第一句口气很大,我非常喜 那壮丽的景象,汉唐一路传下来的国中,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 我拿着个网袋,里面瓶瓶罐罐,两只洋瓷盖碗里的⾖腐与甜面酱都不能够让它倾侧,一大棵⻩芽菜又得侧着点,不给它庒碎了底下的蛋,扶着挽着,吃力得很。冬天的光虽然微弱,正当午时,而且我路走得多,晒得久了,⽇光像个⻩蜂在头上嗡嗡转,营营扰扰的,竟使人庠刺刺地出了汗。我真快乐我是走在国中的太底下。我也喜觉得手与脚都年青有气力的。而这一切都是连在一起的,不知为什么。快乐的时候,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国中的泥沙。总之,到底是国中。回家来,来不及地把菜蔬往厨房里一堆,就坐到书桌前。我从来没有这么快的写出东西来过,所以简直心惊胆战。涂改之后成为这样: 国中的⽇夜 我的路走在我自己的国土。 纷纷都是自己人; 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补钉的彩云的民人。 我的民人, 我的青舂, 我真⾼兴晒着太去买回来沉重累赘的一⽇三餐。 谯楼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下沉。 沉到底。 … 国中,到底。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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