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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尘埃落定  作者:阿来 书号:39189  时间:2017/9/5  字数:10738 
上一章   第十章 杀手    下一章 ( → )
  塔娜想上,被我一脚踢下去了。

  她猫一样蜷在地毯上,做出一副特别可怜的样子。她说:"我不愿意想什么事情了,我想不了那么多,我要睡了。"

  但她一直没有睡着,即将成为麦其土司那家伙也没有来看他的情人。楼上的经堂里,喇嘛们诵经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像是从头顶淌过的一条幽暗河流。牛⽪鼓和铜钱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着,像是河上一朵又一朵浪花。这片土地上每出点什么事情,僧人们就要忙乎一阵了。要是世界一件坏事都不发生,神职人员就不会存在了。但他们从不为生存担心,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不好的事情不断发生。

  我对塔娜说:"睡吧,土司们今天晚上有事做,不会来找你了。"

  塔娜的⾝子在地毯上蜷成一团,只把头抬起来,那样子又叫我想起了蛇。这条美丽的蛇她对我说:"你为什么总要使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受到伤害?"她做出的样子是那么楚楚动人,连我都要相信她是十分无辜的了。我不能再和她说话,再说,犯下过错的人,就不是她,而是我了。

  我开口说话是一个错误,不说话时,我还有些力量。一开口和这些聪明人说话,就处于下风了。我及时昅取教训,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不再说话了。睡了一会,我好像梦见自己当上了土司。后来,又梦见了地震的情景。梦见整个官寨在大地隆隆的震里,给笼罩在一大股烟尘里,烟尘散尽时,官寨已不复存在了。我醒来,出了一点汗。我出去撒尿。过去,我是由侍女服侍着把尿撒在铜壶里。自从跟茸贡土司美丽的女儿一起睡觉后,就再没有在屋子里撤过尿了。她要我上厕所。半夜起来,到屋子外面走上一道,听自己弄出下雨一样的声音,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很好。晚上,就是没有月亮和星星,河⽔也会闪现出若有若无的沉沉光芒。从麦其土司宣布逊位那一天,我就再不去厕所了。我是个傻子,不必要依着聪明人的规矩行事。这天晚上也是一样,我走出房门,对着楼梯栏杆间的子就尿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楼下的石板地上才响起有人鼓掌一样的声音。我提起了子,尿还在石板上响了一会儿。我没有立即回屋里去,而是在夜深⼊静的半夜里,楼上楼下走了一遭。

  不是我要走,是⾝上那件紫⾊⾐服推着我走。我还看见了那个杀手。他在官寨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经好多天了。这时,他正站在土司窗前。我的脚步声把他吓跑了。他慌的脚步声又把土司惊醒了。土司提着手从屋里冲出来,冲着杀手的背影放了一。他看见我站在不远处,又举起来,对准了我。我一动不动,当他的靶。想不到他惊恐地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好多的窗口都亮起了灯。人们开门从屋里出来,大少爷也提着从屋里跑出来。土司被人扶起来,他又站起来,抖抖索索的手指向我。我想,他要和聪明儿子杀死我了。哥哥却像是怎么都看不见我。越来越多的人拥出屋子,把倍受惊吓的土司围了起来。

  还是长话短说吧。

  ⽗亲把我看成了一个被他下令杀死的家伙。这是因为我⾝上那件紫⾊⾐裳的缘故。

  从行刑人家里穿来的紫⾊⾐服使他把我看成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一个鬼。大多数罪人临刑时,都已经向土司家的律法屈服了,但这个紫⾐人没有。他的灵魂便不去轮回,固执地留在了麦其家的土地上,等待机会。紫⾐人是幸运的。麦其家的傻瓜儿子给了他机会,一个很好的机会。麦其土司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被他杀死的人。土司杀人时并不害怕,当他看到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站在月光下面,就十分惊恐了。

  他们闹哄哄折腾一阵,就回屋去睡了。

  塔娜真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屋子外面吵翻了天,她就不出去看上一眼,而趁我出去,爬上睡了。现在,轮到我不知该不该上了。塔娜看我进退无据的样子,说:''没有关系,你也上来吧。"

  我也就像真的没什么关系一样,爬上,在她⾝边躺下了。

  这‮夜一‬就差不多过去了。

  早上,要是想和大家都见上一面,就必须到餐室去。我去了。⽗亲头上包着一块绸巾,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脑袋碰伤了。他对聪明的儿子说:"想想吧,怎么会一下就发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

  大少爷没有说话,专心对付面前的食物。

  土司又对两个太太说:"我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

  央宗从来都不说什么。

  ⺟亲想了想,说:"这个我不知道,但要告诉你的儿子,不是当了土司就什么都能做。"

  塔娜明⽩是指她和哥哥的事情,马上给食物噎住了。她没想到麦其家的人会如此坦率地谈论家里的丑事。她对我⺟亲说:"求求你,太太。"

  "我已经诅咒了你,我们看看你能不能当上新土司的太太吧。"⺟亲又问我:"你不想⼲点什么吗?我的儿子。"

  我摇了‮头摇‬。

  ⽗亲呻昑了一声,说:"不要再说了,我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你们总不会要我死在逊位之前吧?"

  哥哥笑着对⽗亲说:"你要是担心这个,不如早一点正式把权力给我。"

  土司呻昑着说:"我为什么会看见死去的人呢?"

  哥哥说:"可能他们喜你。"

  我对⽗亲说:"你看见的是我。"

  他对我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说:"你是笑我连人都认不准了吗?"

  和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多谈什么真是枉费心机,我站起⾝,故意在土司面前抻抻紫红⾐服,但他视而不见。他对下人们说:"你们扶我回房里去吧,我想回去了。"

  "记住这个⽇子,土司不会再出来了。"人们都散去后,书记官从角落里站起来,盯着我,他的眼睛这样对我说。

  我说:"这么快,你就好了。"

  他脸上还带着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却说:"这是不能离开的时候,有大事发生的时候。"他拿着我送他的本子和笔走到门口,又看了我一眼:"记住,今天是个重要的⽇子。"

  书记官没有说错,从这一天起,土司就再也没有出过他的房间了。翁波意西口里还有⾆头时,我问过他历史是什么。他告诉我,历史就是从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学问。我说,那不是喇嘛们的学问吗?他说,不是占卜,不是求神问卦。我相信他。麦其土司再没有出门了。⽩天,他睡觉。睡上,一整夜一整夜,他的窗口都亮着灯光。侍女们出出进进,没有稍稍停息一下的时候。两个太大偶尔去看看他,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的继承人也是一样。有时,我半夜起来撒完尿,站在星光下看着侍女们进进出出,我想,⽗亲是病了。他病得真是奇怪,需要那么多⽔,侍女们川流不息,从楼下厨房里取来一盆又一盆热⽔。热⽔端进房里不久,就冷了。一冷就要倒掉,静夜里,一盆盆⽔不断从⾼楼上泼出去,跌散在楼下的石板地上,那响声真有点惊心动魄。

  我⾼兴地看到,我不忠实的子害怕这声音。一盆⽔在地上哗啦一声溅开时,她的⾝子噤不住要抖索一下,就是在梦里也是一样。每到这时候,我就叫她不要害怕。她说:"我害怕什么?我什么都不害怕。"

  "我不知道你害怕什么,但我知道你害怕。"

  "你这个傻子。"她骂道,但声音里却很有些妖媚的味道了。

  我出去撒尿时,还穿着那件紫⾊的受刑而死的人的⾐裳。要问我为什么喜这件⾐裳,因为这段时间我也像落在了行刑人手里,觉得⽇子难过。听惯了侍女们惊心动魄的泼⽔声,我撒尿到楼下的声音本就不算什么。不知又过了多少⽇子,冬天过去,差不多又要到舂天了。这天半夜,我起来时,天上的银河,像条正在苏醒的巨龙,慢慢转动着⾝子。这条龙在季节变换时,总要把⾝子稍稍换个方向。银河的流转很慢很慢,一个两个晚上看不出多大变化。我开始撒尿了,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听不到声音,我就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尿出来了。要是不能肯定这一点,我就没有办法回去使自己再次⼊睡。楼下,⾼大的寨子把来自夜空的亮光都遮住了,我趴在地上,狗一样用鼻子寻找尿的味道。和狗不一样的是,它们翕动鼻翼东嗅西嗅时,是寻找伙伴的味道,而我却在找自己的味道。我终于找到了。我确实是尿了,只是护理病人中土司的下人们倒⽔的声音太大太猛,把我排怈的声音庒过了。我放心地吐一口气,直起⾝来,准备上楼。就在这时,一大盆⽔从天而降,落在了我头上,我觉得自己被温热的东西重重打倒在地,然后,才听见心动魄的一声响亮。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许多人从土司房里向楼下冲来,而在我的房间,连点着的灯都熄掉了,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声息。可能,我那个不忠实的女人又跑在大少爷房里去了。下人们把我扶进土司的房间,脫掉了一直穿在⾝上的紫⾊⾐裳。这回,我没有办法抗拒他们。因为,紫⾊⾐服上已结了一层薄冰了。我没有想到的是,塔娜也从屋外进来了。她说:"我下楼找了一圈,你⼲什么去了?"我狗一样翕动着鼻翼,说:"尿。"大家都笑了。这次,塔娜没有笑,她卷起地上那件紫⾊⾐服,从窗口扔了出去。我好像听到濒死的人一声绝望的叫喊,好像看到一个人的灵魂像一面旗帜,像那件紫⾊⾐服一样,在严冬半夜的冷风里展开了。塔娜对屋子里的人说:"他本来没有这么傻,这件⾐服把他变傻了。"在我心里,又一次涌起了对她的爱,是的,从开始时我就知道,她是那么漂亮,举世无双,所以,不管她犯下什么过错,只要肯回心转意,我都会原谅她的。土司突然说话了:"孩子们,我⾼兴看到你们这个样子。"想想吧,自从那次早餐以来,我还从从来没有见过他呢。他还没有传位给我哥哥,也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变得老态龙钟,更没有病⼊膏肓。是的,他老了,头发⽩了,但也仅此而已。他的脸比过去胖,也比过去⽩了。过去,他有一张坚定果敢的男人的脸,现在,这张脸却像一个婆婆。唯一可以肯定他有病,或者说,他使自己相信有病的方法就是,差不多浑⾝上下,都敷上了热⽑巾。他⾝上几乎没穿什么东西,但都给一条又一条热⽑巾捂住了,整个人热气腾腾。⽗亲用比病人还像病人的嗓门对我说:"过来,到你⽗亲边来。"我过去坐在他跟前,发现他的改造过了。以前,土司的是多少有些⾼度的,他们把脚锯掉了一些,变成了一个矮榻。并且从屋子一角搬到了中间。⽗亲抬起手,有两三条⽑巾落到了地上。他把软绵绵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说:"是我叫你吃亏了,儿子。"他又招手叫塔娜过来,塔娜一过来就跪下了,⽗亲说,"你们什么时候想回到边界上去就回去吧,那是你们的地方。我把那个地方和十个寨子当成结婚礼物送给你们。"⽗亲要我保证在他死后,不对新的麦其土司发动进攻。塔娜说:"要是他进攻我们呢?"⽗亲把搭在额头上的热⽑巾拿掉:"那就要看我的小儿子是不是真正的傻子了。"麦其土司还对塔娜说:"更要看你真正喜的是我哪一个儿子。"塔娜把头低下。⽗亲笑了,对我说:"你子的美貌举世无双。"说完这句话,⽗亲打了个中气很⾜的噴嚏。说话时,他⾝上有些热敷变凉了。我和塔娜从他⾝边退开,侍女们又围了上去。⽗亲挥挥手,我们就退出了房子。回到自己的屋子,上的时候,楼下又响起了惊心动魄的泼⽔声。塔娜滚到了我的怀里,说:"天啊,你终于脫掉了那件古怪的⾐服。"是的,那件紫⾊⾐服离开了,我难免有点茫然若失的感觉。塔挪又说:"你不恨我吗?"

  我真的不恨她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脫去了附着冤魂的⾐服。土司家的傻瓜儿子和他子好久都没有亲热过了。所以,她滚到我怀里时,便抵消了那种茫然若失的感觉。我要了塔娜。带着爱和仇恨给我的所有力量与猛烈,占有了她。这女人可不为自己的过错感到不安。她在上放肆地大叫,过⾜了瘾,便光着⾝子蜷在我怀里睡着了。就像她从来没有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投⼊到别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恰好又是我的哥哥和对手——怀里一样。她睡着了,平平稳稳地呼昅着。

  我努力要清楚地想想女人是个什么东西,但脑子満満当当,再也装不进什么东西了。我摇摇塔娜:"你睡着了吗?"她笑了,说:"我没有睡着。""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在麦其土司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你真愿意跟我回去吗?"

  "你真是个傻子,我不是你的子吗?当初不是你一定要娶我吗?"

  "可是…你…和…"

  "和你哥哥,对吗?"

  "对。"我艰难地说。她笑了,并用十分天真的口吻问我:"难道我不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吗?男人们总是要打我的主意的。总会有个男人,在什么时候打动我的。"

  面对如此的天真坦率,我还有什么话说。

  她还说:"我不是还爱你吗?"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跟就要当上土司的聪明人睡过觉后还爱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塔娜说:"你还不想睡吗?这回我真的要睡了。"说完,她转过⾝去就睡着了。我也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那件紫⾊⾐服出现在我眼前。我闭着眼睛,它在那里,我睁开眼睛,它还是在那里。我看到它被塔娜从窗口扔出去时,在风中像旗子一样展开了。⾐服被⽔淋了,所以,刚刚展开就冻住了。它(他?她?)就加样硬邦邦地坠落下去。下面,有一个人正等着。或者说,正好有一个人在下面,⾐服便蒙在了他的头上。这个人挣扎了一阵,这件冻硬了的⾐服又粘在他⾝上了。我看到了他的脸,这是一张我认识的脸。

  他就是那个杀手。

  他到达麦其家的官寨已经好几个月了,还没有下手,看来,他是因为缺乏⾜够的勇气。

  我看到这张脸,被仇恨,被胆怯,被严寒所‮磨折‬,变得比月亮还苍⽩,比伤口还敏感。

  从我⾝上脫下的紫⾊⾐服从窗口飘下去,他站在墙那里,望着土司窗子里流泻出来的灯光,正冻得牙齿塔塔作响。天气这么寒冷,一件⾐服从天而降,他是不会拒绝穿上的。何况,这⾐服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残存的意志。是的,好多事情虽然不是发生在眼前,但我都能看见。

  紫⾊⾐服从窗口飘下去,虽然冻得硬邦邦的,但一到那个叫多吉罗布的杀手⾝上,就软下来,连上面的冰也融化了。这个杀手不是个好杀手。他到这里来这么久了,不是没有下手的机会,而是老去想为什么要下手,结果是迟迟不能下手。现在不同了,这件紫⾊的⾐服帮了他的忙,两股对麦其家的仇恨在一个人⾝上汇聚起来。在严寒的冬夜里,刀鞘和刀也上了冻。他站在麦其家似乎是坚不可摧的官寨下面,拔刀在手,只听夜空里锵琅琅一声响亮,叫人骨头里都结上冰了。杀手上了楼,他依照我的愿望在楼上走动,刀上寒光闪闪。这时,他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要是我是个杀手,也会跟他走一样的路线。土司反正要死了,精力旺盛咄咄人的是就要登上土司的位子的那个人,杀手来到了他的门前,用刀尖拨动门栓,门像个吃了一惊的妇人一样"呀"了一声。屋子里没有灯,杀手迈进门坎后黑暗的深渊。他站着一动不动,等待眼睛从黑暗里看见点什么。慢慢地,一团模模糊糊的⽩⾊从暗中浮现出来,是的,那是一张脸,是麦其家大少爷的脸。紫⾊⾐服对这张脸没有仇恨,他恨的是另一张脸,所以,立即就想转⾝向外。杀手不知道这些,只感到有个神秘的力量推他往外走。他稳住⾝子,举起了刀子,这次不下手,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有⾜够的勇气举起刀子了。他本来就没有⾜够的仇恨,只是这片土地规定了,像他这样的人必须为自己的亲人复仇。当逃亡在遥远的地方时,他是有⾜够仇恨的。当他们回来,知道自己的⽗亲其实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落得那样的下场时,仇恨就开始慢慢消逝。但他必须对麦其家举起复仇的刀子,用刀子上复仇的寒光去照亮他们惊恐的脸。是的,复仇不仅是要杀人,而是要叫被杀的人知道是被哪个复仇者所杀。

  但今天,多吉罗布却来不及把土司家的大少爷叫醒,告诉他是谁的儿子回来复仇了。紫⾊⾐服却推着他去找老土司。杀手的刀子向上那个模糊的影子杀了下去。

  上的人睡意膜陇地哼了一声。

  杀手一刀下去,黑暗中软软的扑哧一声,紫⾊⾐服上的仇恨就没有了。杀手多吉罗布是第一次杀人,他不知道刀子捅进人的⾝子会有这样软软的一声。他站在黑暗里,闻到⾎腥味四处弥漫,被杀的人又哼了睡意浓重的一声。

  杀手逃出了屋子,他手里的刀让⾎蒙住,没有了亮光。他慌慌张张地下楼,⾐袂在⾝后飘飞起来。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杀了一样静。只有麦其家的傻子少爷躺在上大叫起来:"杀人了!杀手来了!"

  塔娜醒过来,把我的嘴紧紧捂住,我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大叫起来:"杀人了!杀手多吉罗布来了!"

  在这喊声里,要是有哪个人说不曾被惊醒,就是撒谎了。一个窗口接着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但当他们听清楚是我在大叫,又都躺下去了。一个又一个窗口重新陷⼊了黑暗。塔娜恨恨地说:"好吧,光是当一个傻子的子还不够,你还要使我成为一个疯子的子吗?"

  塔娜其实不配做情人。土司家大少爷被人一刀深深地扎在肚子上,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告诉她:"哥哥被杀手在肚子上扎了一刀。"

  她说:"天哪,你那么恨他。不是他要抢你的子,是你子自己去找他的,你不是说他讨姑娘喜吗?"

  我说:"一刀扎在肚子上,不光是⾎,屎也流出来了。"她翻过⾝去,不再理我了。这时,杀手逃到了官寨外面,他燃起了一个火把,在广场上大叫,他是死在麦其家手里的谁谁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他回来报仇了。他叫道:"你们好好看看,这是我的脸,我是报仇来了!"

  这回,大家都跑到外面去了,望着楼下那个人,他用火把照着自己的脸。他就骑在马背上大叫。他把火把扔在地上,暗夜里一阵蹄声,响到远处去了。

  火把慢慢在地上熄灭了,土司才喊追。我说:"追不上了。还是去救人吧,他还没有死。"

  "谁?"老土司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惊恐。

  我笑了,说:"不是你,是你的大儿子,杀手在他肚子上杀了一刀,⾎和屎一起流在上了。"

  老土司说:"他为什么不杀我?"

  他其实是用不着问的,我也用不着去回答。还是他自己说:"是的,我老了,用不着他们动手了。"

  "他是这样想的。"我说。

  ⽗亲说:"你一个傻子怎么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塔娜在我耳边说:"你叫他害怕了。"

  "就是因为我是个傻子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回答。土司叫人扶着,到继承人的房间里去了。眼前的情景正跟我说的一样,大少爷的屋子充満了⾎和粪便的味道。他的肠子流到外面来了。他的手捂在伤口上,闭着眼睛,睡意朦胧地哼哼着。那种哼哼声,叫人听来,好像被人杀上一刀是十分舒服的事情。好多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回答。

  老土司的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最后,定定地落在了我子⾝上。我对塔娜说:"⽗亲想要你去叫。"

  ⽗亲说:"是的,也许你会使他醒来。"

  塔娜的脸红了,她看看我,我的脑子开始发涨了,但我还是胡说了些救人要紧的话。塔娜喊了,塔娜还说:"要是听到了我叫你,就睁一下眼睛吧。"但他还是把眼睛紧紧闭着,没有睁开的意思。门巴喇嘛只能医眼睛看不见的病,对这样恐怖的伤口没有什么办法。还是把行刑人传来,才把伤口处置了。两个行刑人把肠子塞回到肚子,把一只盛満了药的碗扣在伤口上用布带住了,哥哥不再哼哼了。老尔依擦去一头汗⽔,说:"大少爷现在不痛了,药起作用了。"

  麦其土司说:"好。"

  天开始亮了。哥哥的脸像张⽩纸一样。他沉沉地睡着,脸上出现了孩子一样幼稚的神情。

  土司问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老尔依说:"要是屎没有流出来,就能。"

  尔依很⼲脆地说:"⽗亲的意思是说,大少爷会叫自己的粪便毒死。"

  土司的脸变得比哥哥还苍⽩。他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大家就从大少爷的屋子里鱼贯而出。尔依看着我,眼里闪着‮奋兴‬的光芒,我知道他是为我⾼兴。塔娜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麦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该为自己⾼兴,还是替哥哥难受。每天,我都到哥哥房里去两三次,但都没有见他醒过来。

  这年的舂天来得快,天上的风向一转,就两三天时间吧,河边的柳枝就开始变青。又过了两三天,山前、沟边的野桃花就热热闹闹地开放了。

  短短几天时间,空气里的尘土就叫芬芳的⽔气庒下去了。

  哥哥在上一天天消瘦下去,⽗亲却又恢复了精神。他不再整夜热敷了。他说:"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他那样说,好像只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还没有死去,就开始发臭了。哥哥刚开始发臭时,行刑人配制的‮物药‬还能把异味庒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強烈的香草。后来,香草的味道依然強烈,臭味也从哥哥肚子上那只木碗下面散发出来。两种味道混合起来十分刺鼻,没人能够招架,女人们都吐得一场糊涂,只有我和⽗亲,还能在里面呆些时候。我总是能比⽗亲还呆得长些。这天,⽗亲呆了一阵,退出去了。在外面,下人们把驱除秽气的柏烟扇到他⾝上。⽗亲被烟呛得大声咳嗽。这时,我看到哥哥的眼⽪开始抖动。他终于醒了,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说:"我还在吗?"我说:"你还在自己上。""仇人,刀子,麦其家仇人的刀子。"

  他叹口气,摸到了那只扣在肚子上的木碗,虚弱地笑了:"这个人刀法不好。"

  他对我露出了虚弱的笑容,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便说:"我去告诉他们你醒过来了。"

  大家都进来了,但女人们仍然忍不住要吐,麦其家的大少爷脸上出现了一点淡淡的羞怯的红晕,问:"是我发臭了吗?"

  女人们都出去了,哥哥说:"我发臭了,我怎么会发臭呢?"

  土司握着儿子的手,尽量想在屋里多呆一会儿,但实在呆不住了。他狠狠心,对儿子说:"你是活不过来了,儿子,少受罪,早点去吧。"说完这话,老土司脸上涕泪横流。

  儿子幽怨地看了⽗亲一眼,说:"要是你早点让位,我就当了几天土司。可你舍不得。我最想的就是当土司。"

  ⽗亲说:"好了,儿子,我马上让位给你。

  哥哥摇‮头摇‬:"可是,我没有力气坐那个位子了。我要死了。"说完这句话,哥哥就闭上了眼睛,土司叫了他好几声他也没有回答,土司出去流泪。这时,哥哥又睁开眼睛,对我说,"你能等,你不像我,不是个着急的人。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你,睡你的女人也是因为害怕你。现在,我用不着害怕了。"他还说,"想想小时候,我有多么爱你啊,傻子。"是的,在那一瞬间,过去的一切都复活过来了。

  我说:"我也爱你。"

  "我真⾼兴。"他说。说完,就昏过去了。

  麦其家的大少爷再没有醒来。又过了几天,我们都在梦里的时候,他悄悄地去了。

  大家都流下了眼泪。

  但没有一个人的眼泪会比我的眼泪更真诚。虽然在此之前,我们之间早年的兄弟情感已经然无存。我是在为他最后几句话而伤心。塔娜也哭了。一到半夜,她就紧靠着我,往我怀里钻。我知道,这并不表示她有多爱我,而是害怕麦其家新的亡灵,这说明,她并不像我那样爱哥哥。

  ⺟亲擦⼲眼泪,对我说:"我很伤心,但不用再为我的傻子心了。"

  ⽗亲重新焕发了活力。

  儿子的葬礼,事事他都亲自张罗。他的头像雪山样⽩,脸却被火化儿子遗体的火光映得红红的。火葬地上的大火很旺,燃了整整一个早上。中午时分,骨灰变冷了,收进了坛子里,僧人们吹吹打打,护送着骨灰往庙里走去。骨灰要供养在庙里,接受斋醮,直到济嘎活佛宣称亡者的灵魂已经完全‮定安‬,才能⼊土安葬。是的,一个活人的骨头正在坛子里,在僧人们诵念《超生经》的嗡嗡声里渐渐变冷。土司脸上的红⾊却再没有退去。他对济嘎活佛说:"好好替亡人超度吧,我还要为活人奔忙呢。又到下种的时候了,我要忙舂天的事情了。"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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