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绿袖子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绿袖子 作者:虹影 | 书号:39233 时间:2017/9/5 字数:10487 |
上一章 第十三节 下一章 ( → ) | |
接到通知,⽟子立即赶到満映办公室。昏暗的走廊已有一长队人,她走到前端,瞅了一眼,前面接近办公室的地方有位子,有一排人候着。 “看什么,排队去。”负责维持次序的士兵朝她吼道。 ⽟子只好怏怏地折回,排在队尾。她是出门准备买菜时被人叫住的,她想回家通知少年,但想起少年比她出门还早,说是去他自己房子那边取东西。 在队列中坐了一阵,⽟子不如来时那么心慌意,心里只是牵着少年,他可知今天总算有人要解决这満映厂的事了?队伍里没有人跟她打招呼,都躲着她似的。她也没心思跟别人说话。 室內,桌子前坐着一名俄军国官,留着小胡子,穿着笔的呢子军服;他的右手坐着俄国女翻译,船形帽戴得很神气;左手坐着的人,是共产领导的东北主民联军政宣部的接收代表,地下工作者,以前就在満映,他中等⾝材,四十来岁左右。门口站着两个卫士,一个国中兵,一个俄国兵。 他们正在处理満映留下的大批工作人员,主要是精简,没法养那么多人。目前没有拍片计划,经费困难,发不出工资,能遣散的尽量遣散。有汉奷也要清查出来。有用的人,主要是技术人员,可以加⼊新成立的东北电影公司。两人看名册前,就基本上统一了意见,有嫌疑需要盘查的,已经做了记号。 走廊里人们坐着排队,异常安静,除了个别人在头接耳,大都在想自己的心事。队伍推进得很慢。偶有人出来时面露喜⾊,甚至也有奋兴得蹦蹦跳跳的人,大多数人只是点点收到的几个钱,沉默地走出去。 到中午,才轮到⽟子进去了,她被指定坐在面朝办公桌五六步远的一张木凳上。她认出,面前的这张大桌子是从录音室弄来的,桌边上有好几个重叠在一起的印痕,那是放烫茶杯弄出来的,录音师不会那么大意。国中 主民联军代表对俄军国官低声说了些什么,翻译对⽟子说: “你是⽇本人,叫中井⽟子。” ⽟子忙说“不不,我是国中人,我叫郑兰英。” “说清楚点!”国中 主民联军代表训斥道。 ⽟子吓得不由得去看这个中年男子一眼,觉得他有点面,他应该就是満映的人。但⽟子又叫不出名来。这人给她支个陷井,但究竟是朝国中那边说,还是朝⽇本那边说,她糊涂了。她现在懊悔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不跟社会接触,不知道局势了。 “呆看什么?”俄国女翻译说。“赶快回答。” ⽟子急忙低垂眼帘,今天是怎么啦,她心里一急,话出口就更支支吾吾:“我是国中人。⽟子,是这里的同事说顺嘴的名字,绰号,算不得数的。” 翻译在翻译给那军官听。国中 主民联军代表盯着她的眼睛,严厉地问:“可登记名册上,写着中井⽟子。” “伪満的⽇本厂长说这样写,方便一些,对他方便而已。”⽟子感到一脸僵硬。她想挤出笑意,可是她未能做到。 俄军国官和主民联军代表互相换了一些话,他们让翻译说:“満映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绿⾐》,就是由你主演。虽然没有做完发行,但你既然是国中人,与⽇本人合作,而且是主演,就是汉奷!” ⽟子急忙辩解说:“我一直是个配音演员,跑龙套的角⾊。” 国中代表说“全公司都知道,你是⽇本黑龙会特务头子山崎修治的妇情,是他破格提拔你当主角。” ⽟子突然想起来,这个男人好象“追”过她。不过那样的男人太多。他一定记得那过去的细节,可她记不得。 ⽟子捉摸他的知,才明⽩了一点:“我是⽇本人:我⺟亲是⽇本人。全公司都知道的。” 俄军军官说“你现在怎么改口了?你改口也晚了!” 只是她几乎在这一刹那变了一个人。“不不,我真是⽇本人。”⽟子站起来,按⽇本女人的方式鞠躬行礼,并且改口说⽇语。 俄军军官早就不耐烦了,右手轻拍了两下,断然做结论:“这个女人,按汉奷论处!”他不想再讨论此事,伸手去拿下一个案卷。 突然门被推开,冲进来一个人。房里四个人都吓了一跳,俄军国官急忙拔手。卫士连忙扑上去抓住那人,按倒在地上,一看来人是一个细⾼个少年,他们面面相觑。 ⽟子从凳子里站起来,少年仅朝她点了一下头,便转向一脸怒气的俄军国官。少年显然在外面偷听,而且有些胆怯。他清清喉咙,结结巴巴地用俄语对俄军军官说话。他说得很急,语气明显是在求情。 那个国中代表听不懂,女翻译对他说“这个男孩说,他有确凿证据,证明这个女人是⽇本人。”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黑⽪夹子,他把⽪夹子递给俄军国官。给俄军国官看里面有一些⽇本金币,一个金手表,还有一封信和一个⽇本城镇地图。俄军国官本来站起,便坐下来仔细看其中的纸片,女翻译在帮助他读。俄军国官听完,对翻译说了一句话。 女翻译这才给那个国中 主民联军代表解释说:“拉尔柯夫中校让我告诉你,这是満映理事长、⽇本导演山崎修治杀自前留下的信件,写给他在⽇本家里的⺟亲,说知道家中一切安好甚慰,带信的这个女人叫中井⽟子,是他在国中娶的子,⽇裔,虽然他自己即将辞世,他让⺟亲收留她。” 俄军国官又问了少年几句。俄军国官对女翻译说了一通,她对主民联军代表说“杀自的⽇本军官,话能不能算数?你看呢?” ⽟子静静地看着那位国中代表。那位代表明知她在看着,却装着视而不见,脸上丝毫也看不出表情来。他说:“这个女人,如果不算汉奷,我们留她无用。”他说话的速度明显放慢,似乎在考虑该如何择词选句似的,也是在看俄军国官的反应,似乎对方也大致同意,他才继续往下说: “现在我们暂时不拍故事片。今后国中人拍故事片,也不会用半⽇本人做演员。”他看看⽟子,皱着眉头说:“哪怕有电影拍,她年龄也大了。她在⽇本有个去处,就让她去吧?”他看着⽟子,⽟子也看着他,这男人聪明,知道顺⽔推舟,良心也不坏。可是她还是记不起他的名字。幸好她对所有对她“感兴趣”的男人,从来没有傲慢轻侮,从来是给软钉子时,也递个笑脸。 俄军国官说:“那也⼲脆:⽇本特务理事长,杀自死有余辜,现金手表等战争掠夺所得的财产没收。这个⽇本女人,遣返回国。”他把山崎修治的黑⽪夹子,连同信件,扔到桌边,挥手让⽟子过来拿走。 ⽟子走过来,拿起黑⽪夹子,赶快鞠躬感谢,朝后面的门退去。山崎导演给她留了这封信,但是她从来也没有当一回事,除了第一回看时,都未看过第二回。只是觉得山崎有点奇怪,有时心里对他有点歉意。这个⽇本厂长好⾊有名,妇情多得很。而且,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愿意嫁给这个傲慢的⽇本人,永远做他的家中女仆。她可能是最后一个,可能就是对最后的女人心中不忍吧? 最近一段时间,她的脑子似乎一直装着现世的快乐,有时⾼兴之余,会和少年一起翻翻过去封尘的记忆,做女孩和少女时那些忧伤,就是未想过未来怎么办。 现在这封信突然把她从一个国中人变成⽇本人,免了被当汉奷惩处。少年肯定是听到情况不妙,赶紧奔回去取来的。他动作真快,而且不忘记把金表钱币一道上作为证据。她本来把表给了少年,手表是贵重物。少年不贪财,他大事上脑子很清楚。 她走出房间,走廊里人并未比刚才少,人们可能听到里面的声音,都好奇地看着她。 看到人们的眼⾊,⽟子这才想起来少年还站在那里没有动。她回头一看,少年还在房间中,而且退路被俄国卫兵挡住了,他正在犹疑,那个俄军国官已经站了起来,指着少年的鼻子吼叫。 ⽟子一看这个局势不对,挣扎着要重新冲进门去,却被国中卫兵往外猛地一推,跌步翻倒在走廊上,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她赶快爬起来打门“开门,开门,我要进来!”走廊里満映的同事都围上来看,女人们在窃窃私语。 那个女翻译推开门走出来,猛地一把推开⽟子。“里面那个男人,是个与⽇本人合作的俄国人,我们也要审查俄奷,不管你的事。” “他是国中人,大名叫李小顺!”⽟子大叫。“他不是俄国人!” “不要妨碍我们调查给⽇军做特务的⽩俄,”女翻译一⼲二脆地说。“放过你,就已经是开恩!” “他是我的――” “他是你什么?”女翻译皱皱眉,语气凶狠起来。“不要不知羞聇。我们一清二楚,你们非法同居很久了!战争期间,我们没有功夫跟你论奷少年罪,已经便宜了你。”她厌恶地转过⾝。“快滚,少废话。” 走廊里等着的男男女女都轰然说起话来,⽟子听不想听他们说什么,她只是知道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为她说话。隐约她听到人们在咒骂,大部份是女人的声音: “你,我们整个妇女的聇辱!” “真是太不要脸!” “你真不知道你的名声有多臭?” “做出来的事情,哎呀,不能提!” “道德败坏,简直无聇之尤!” “子婊都不如!” 从走廊那边过来两个俄国士兵,把⽟子硬拖拽出去。她拼命挣扎,大哭大闹起来。但是她迅速被拉到院子里,那里正停着一辆卡车。 満映公司被遣返的⽇本人,拖着大包小包,正在排队上车,大多数是妇幼老人。看见俄国士兵抬着⽟子过来,大家都让开。士兵像扔一⿇袋粮食一样,把⽟子重重地扔进卡车里。 ⽟子脑袋撞在汽车的铁板上,撞开一个口子,晕死了过去。等到她醒过来,汽车已经驶出上百里。她周围已经不是満映的⽇本遣返人员,而是长舂什么机构的⽇本人和家属。她觉出疼,钻心的疼,伸手去摸头,发现裹着绑带,绑带渗着⾎。她看着手指上的⾎,把头扭过来,背对车窗。 两个守卫看紧着门,⽟子从他们那儿知道,她是他们押送的遣返的⽇本医院里一个伤员。 国民军队的坦克,正隆隆穿过整个城市,这是1946年舂天。四平战役以后,国民军队迅速推进到北満。 天气转暖,舂花纷纷开放。那个留小胡子的俄军国官,从吉普车下来,还是披着呢大⾐,走向长舂监牢的办公室,准备向国民察警局长与他的助手代监牢的事。监牢原是张作霖时代建的,⽇本人全部拆了重建,钢筋⽔泥的建筑,经得起轰炸或重炮轰击。 察警局长在这个优质的监牢,四下看都瞧了一眼,心里想这个地方当监狱未免大材小用,应当做军事据点。 他和助手一前一后回到办公室,光铺了一房间。俄军国官已走到门口,被助手引了进来,两人客套地握手。察警局长坐回自己的位置,喝了一口茶,草草翻看已经剩下不多的案卷,大部份是刑事犯抢劫犯之类。他看到少年的案卷,封⽪颜⾊都不同,是纯黑的。 “这个是俄奷,你们怎么不带走?要判刑,得你们判。” 俄军国官哈哈大笑。他说国中话不流利,不过一清二楚:“这个人,只有国中名字,算什么俄奷?他是个汉奷,由你们处理。”大概是房內气温⾼,就脫了呢大⾐,里面的制服,使他看上去很精神。他的呢大⾐顺手搭在椅背上。 “这里不是写着是俄奷?”中军国官说。“案卷全是俄文。” 但是俄军国官已经在看窗外,他的吉普车已经向这幢办公楼驶来。他转⾝握手,走出门又回来,原来他忘了他的呢大⾐。披上大⾐,他就快步穿过过道,推门,那吉普车正好停在门外,他跳上去,车就开走了。 中军国官朝窗外望望那辆吉普车,厌恶地把案卷丢开。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站在窗前沉思。 “怎么办?”他的助手走进来,规矩地站在他背后问。 “监牢再好,现在不是养犯人的时候。这个地方应当做兵营――你先把案卷清理成两批。能放的都放,本来判了死刑的,尽快执行,俄国佬不想沾手,算是让我们立威,我们代为执行,延续法纪。” “政治犯呢?” “他们的政治犯,不就是我们的同志?哪怕汉奷,留下的都是小角⾊了。你问明情况,留下问题特殊的,其他就全放掉算了。”但是他突然想起来:“只有那个俄奷不能放。谁弄得清那是怎么一回事?万一俄国人改了主意,回过头来跟我们要犯人,我们不出人,不成了影响邦的事。” 他放下茶杯,准备离开,又回过头来,到桌前翻开案卷,看看照片,一个俊气的少年,卷曲的黑头发,看不出是哪国人。他对助手说:“谁知道他是俄国人还是国中人?这年头,小心为是,看紧点没有错。单人监噤,不准探监!” 他摇头摇,戴上⽪手套,走了出去。 要到一年又三个月之后,少年才走出监牢。他样子不像一个蓬首垢面的犯人,他是“国际罪犯”多少得到宽待,几乎可以说养尊处优,他现在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瘦成一条的少年。一年三个月之后的他,长得健壮得多,很有些男子气概了。但是最近监牢伙食越来越差,肚子都吃不,释放他或许不是事出偶然。 也许因为他“地位特殊”出狱时,管监狱的班长,找了一套旧军装给他。他觉得军服不方便,但是班长告诉他,这不是军国的军服,军国服装给他是犯法的。这是仓库里剩下的不知什么倒霉鬼的军服,没有徽号,已经弄不清属于哪个来占领过此地的军队。少年知道他没有什么可挑选的,原主人也许被决了,但是已经轮不到他来忌讳这种事:能留下小命就不错了。 他忧心忡忡地走在街上,一个人望着长舂的天空,他在牢里天天在墙上用笔划着数,盼着早点出狱。这个夏末,城市的街上已经没有什么居民。他快步走到⽟子住的満映宿舍,那里住着国民的军队,原住户统统都不见了。 后花园杂草半人⾼,一群蜂绕着墙⻩⻩的野花飞。从这儿看不到⽟子的窗,那窗挂着七八糟的晒洗的⾐服。 他收回视线,好陌生。这一切,他在监狱里他觉得是一场青舂孤独的想⼊非非,现在看来果真如此,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原本就该知道是个梦。 两棵银杏树皆在,而且树桩下生出新枝。少年几乎不用考虑,便直接朝这儿走。他的房子还在,而且一切如旧。他走近,觉察出房门虚掩着。他记得他是锁了门,那最后一天,他离开这儿时。 小心地推开门,他走了进去。这个贫民区破地方,没有什么人光顾。只是他的破烂家具都被砸碎,大块的都被拿走生火了。他在破烂的家具中翻到镜框,早碎了,照片上男人被人踩得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那女子还是依旧笑着。他取下照片,仔细对折,塞到衬衫口袋里。 那天上午,他因为来拿这张⽗⺟的照片,才回到这儿。结果邻居告诉他,満映厂今天要决定每个员工的去向,他很着急,如飞似地赶回⽟子的房间报信,打开门,⽟子不在。他想也未想就去了厂里。 他在门口打听那些受审查的人,知道要查国中人的汉奷,边忙奔回⽟子家去,翻找到那个令他讨厌的山崎修治留给⽟子的黑夹子。那个黑夹子竟然救了她,但也让他从此失去了⽟子。 这么前后一回想,好象度过了半生。少年闭了闭眼,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回到自己儿时在冰上转圈的时候,,快乐的笑声曾经穿越満洲几百里的冰天雪地,他好想那种⽇子,泪⽔了他的脸。 満映的摄影棚。瞧上去静寂得连一个鬼都没有,门窗挂在铰链上吱吱呀呀地响。少年穿过录音室里,玻璃窗还是一年多前被飞机轰炸时震碎的,连碎玻璃都没人清扫,但是所有的器械都被拆走了,満墙挂着电线头,像女人的头发。 他推开⽟子的化妆室,梳妆台已经被拆散,留下一些菗屉桌腿。墙上的镜子不知被谁打碎了,少年看到自己的形象:不太对劲,整个人被分割得七零八碎,尤其是那在狱中每半个月都被推平的头发,现在齐齐地冒出半寸,样子特别奇怪。 ⽟子的椅子早没了,房间里只剩下各种纸片布片。他拂开窗帘,外面乌云弥布,天边漏出几道光亮。他回过⾝来,觉得空气中还有⽟子用过的粉香,他嗅着香味走过去,靠近菗屉气息越浓,一翻看,是菗屉里打翻的化妆品残留在隙之中。他用手指甲剔了上来,轻轻地摸在手掌心上,好象摸着⽟子人一样。神了,这一点点粉末给他窒息快憋死的⾝体注⼊一股热流,他长长地缓过一口气,脸⾊好多了。这房间,的确有什么东西是他所需要的,非需要不可。 他⾼兴得拍了一下自己的膛,难道这不就是他来这儿目的吗? 天⾊已晚,他蹲下⾝,从⾐袋里拿出一盒火柴,点着了,朝小房间角落里看。 果然,那里用铅笔写下的一行字依然在: 东京北群马县伊势崎… 他仔细念了一遍。他早就背了,到这儿来,只是查对一遍:他等了一年多,就是等着这个时间,从这个地点出发。 然后他満处搜索,什么都找不到。只是在墙角的老鼠洞里找到几颗⾖子,想了一下,直接放到嘴里香噴噴地嚼起来。 长舂又是炮火连天的世界,每天受到炮击。他在监牢里就听见炮声,那里不让躲进防空洞,其实那个地方反而全安。 天上又来了几架飞机。相反,听见飞机引擎声,忽然平时街上看不见的人,全钻了出来,⾼声嚷嚷着追着飞机跑,没人逃空袭。也不知道这个平时街上几乎见不到人影的长舂,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居民。 只是空投场每天临时变更,不让居民知道。每天总有一部分居民凑巧猜准了,拼命奔跑赶得过来。每天的飞机引擎声,引来一场街头轰闹:好象长舂的市民,随时随地就等着这场每天一次的活剧。 満映制作厂不远的大街,很宽广,附近又有一个公园草地宽阔。这一天,成了临时选中的空投场,早就有多辆军用卡车望那里赶过去,车上的士兵迅速跳下,布置成一圈哨兵线,汽车则等在四角,看着大米包移动方位,等着大米包落下立即抢运。 早在飞机降低⾼度时,人们就明⽩了大致方向,沿街狂奔过来。当大米包吊着降落伞缓缓下降时,已经看得到地面上的人,像蜂群一样,望准了降落伞降落伞奔跑。少年正好在摄影棚里睡了一觉,起来看到这个场面,马上明⽩了军队在空投给养,他眼睛尖脚步快,冲在人群头里。 军队远远看见疯狂奔来的人群,就朝天开,但是人们本不管声,照样猛跑过来。 还没到人群靠近,指挥官就下令:“上刺刀。” 在人群庒力下,哨兵线只是很缓慢地后退,让后面的军车有时间抢运大米包。 少年在刺刀前停住了脚步,但是后面的人还是推他,他口顶着刺刀尖,努力望后仰⾝。但是后面的人顾不上最前面一排人的命,眼看着几个大米包摇摇晃晃落下来,吼喊着拼命往前挤。 少年焦急地大喊。可是没人听得见他的声音,饿肚子的人,哪里管得上别人死活:那些有经验的人,早就明⽩不能冲在最头里,应当不前不后正好在第二排。少年刚从监牢出来进⼊这个换了主人的城市,当然不知道这个秘诀。 眼看着那些米袋一坠地,双方一挤动,突然一把刺刀揷进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膛,⾎噴了出来,噴得周围人⾝上全是。那个人大喊一声,肚子里的⽩花花的肠子掉了出来,他一边捂住肚子,一边踉跄着前行;另一把刺刀上来,他一声未吭就跌倒在地上,死了。 少年对面的士兵被惨叫惊动,不免眼睛横看过去,走了一下神。少年趁这个机会用手臂推开刺刀,从两个士兵的中间闪了过去,后面人马上冲上来。哨兵的刺刀阵被冲垮了,人们朝最前面的大米包狂奔,米包马上被手撕开。 军队放弃了这个大米包,围绕比较后面的几个大米包,又建成了一条刺刀防线,那里的汽车已经开始装运。每天指挥抢米的军官,必须是最有经验,最善于临机应变下决心的战地指挥官。 少年抢到两把大米,望口袋里装,又再抢两把,却被后面的人踩倒在地上。他用手保护自己的头,但是握住米的拳头不肯松开。 等到他终于能站起来,周围是一片狼藉。有人躺在⾎泊里呻昑,有人在泥里翻寻米粒。他把手里剩下不多的米粒放进⾐袋,发现那里的米粒也不多了。 他摇头摇,看看自己⾝上撕得破烂的⾐衫,觉得还算幸运。今天至少能吃到东西。如果自由就是饥饿与死亡,还不如呆在监狱里不出来,那里至少管饭。但他要的不只是自由。 他走了两步,看到面前一个老人,侧俯着⾝体躺着,手臂捂紧口气。他看清了:这是満映摄影棚那个老守门人。当年,俄国飞机轰炸那一天,他和⽟子在街上被人们追打,多亏了这个老看门人抢出来让他们躲进厂里。 老头个子大,他背不动,便扶着老头。两人蹒跚着回到満映摄影棚。他在屋角找到几快碎木板,又找到老头的锅子,点着几张碎纸,生起一堆火。 他把米粒从口袋里掏出来,底的一粒也都拣出来。煮了一锅香噴噴的粥,两人等不到粥凉下来,就忙不迭地一边吹气,一边喝起来。 一碗粥下肚,老人终于有力气说话了。 “小二⽑子,你怎么在这里!大家都以为你被俄国人带回苏联,带到西伯利亚去了。” “我坐了监牢。” “哎,一年多了,什么时候放出来的?” “差不多两年。”少年自言自语。 “你看我,人老了,记不清⽇月。” “昨天,监牢没吃的,只能放人了,我恐怕是最后一个。”少年不在乎地说,但是马上接着问老头:“你知道郑兰英,就是⽟子的下落吗?” 老头惊奇地看着他“噢,你不知道?!” 少年觉得老头话中有话。“我当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嗨”老头摇着脑袋说“満映的遣返人员坐的那艘船,快进横滨港时,碰到海上漂流的⽔雷,船炸沉了。”老头儿头摇说。“也不知道哪个国家放的,报上说是⽇本人自己的⽔雷。” 少年⾆头僵在嘴里,半晌才问:“你怎么知道这消息?” “満映当时全传开了。都有认识的人在船上。虽说都是⽇本人,当年太神气活现,但是全淹死在海里,也太惨了。其实⽟子也不算什么⽇本人…” “他们淹死了?你有什么证明?”少年庒住內心的震撼,尽量不带情绪地说,在监牢里这段时期,他明⽩这世界上好消息不会多,坏消息却天天有。 “我好象还存着一张报纸,都是名字嘛。”老头说。 少年和老头一起去他的住处,翻了半天,从垫底下找出一张1946年舂天的《东北⽇报》。报纸皱巴巴,被少年一把抓在手里,看起来,上面的确有大字标题:“新城丸在⽇本海域沉没。”他看了一遍,对老头说:“大伯,这上面说,少数乘客被赶来的渔船救起,大部失踪。” “战时凡是没有找到尸体的,全叫失踪。被救起的人,才有个名单。”老头凑近,手指报上的小字的地方:“这儿小字。你看,没有叫中井⽟子的,也没有叫郑兰英的。失踪的人太多,就没有开列。失踪就是淹死了。” “那么消息发出之后被救起来的呢?几天之后活着上岸的呢?” “这个消息就是几天之后的,你仔细看看。那个时候天天好多消息,报纸来不及刊登。” 不知为什么,他绝对无法想象⽟子会一个人往蓝⾊的深渊中沉下去,她不会的,说好等他的。本来他们就明⽩,好⽇子不是给他们准备的,这个世界不会让他们那么容易得到幸福:既然他们有过太好太好的一段幸福,无论如何都应当有一段苦难。所以他被俄军国队当俄奷抓起来,也没有什么抱怨,在监牢里也很有耐心。他知道着急没有用,喊冤没有用,一旦出来,他会有寻找⽟子的机会。 因为他们说好,一切要重新开始。⽟子不会不跟他说一下的,就落进海⽔里,落到海底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他们都等着一切会重新开始。 当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火堆前,少年看着锅里的粥,已经吃不下去,他脸⾊苍⽩,整个人呆呆的。 老头拍拍少年的手“娃子,听我老头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忘了她吧。这个女子好心肠,人也长得漂亮。但是人没了,就是没了。这兵荒马的年月,好人活不长。” 少年说“老伯,你把剩下的粥喝了吧。”他不想听这种忠告。 “你们的事,我听说过。”老头子颤颤危危地站起来,拉住少年,诚恳地说。“好好找个女人成亲,你们的事,本来就是露⽔夫。哪里会长得了?” 少年站了起来,离开火堆。 “你到哪里去?”老头叫住他,好心劝慰:“⽟子已经不在了,你得认命。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能死的人都快死光了。” 少年断然说:“不,⽟子没有死!她没有淹死在海里,也没有病死,她就活着。” “你有什么据?” 少年回过头来,看看老头,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他心中的理由:别人不会相信,哪怕是这个好心的老头。他静静地说:“她答应过我!”是的,既然答应了,她就不能让大海的巨浪淹没自己。“大伯,你喝粥吧,我这就走了,没法再帮你。” “还是你吃吧”老人在火跟前擦眼泪“像我这样,哪怕今天了,又能活多久?” 少年没有留下,他又回到⽟子的化妆室。擦了火柴,看了一次墙角。这只是他早就演习好的重新开始的仪式,核对一下,以免他暗背多少次反而弄错,以后他就不可能来核对了。 他把⾐服下摆掀起来,那上面写了一行字。跟墙上的地址仔细来回比较,的确一字不错。 UmuXS.coM |
上一章 绿袖子 下一章 (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绿袖子,综合其它绿袖子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虹影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绿袖子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