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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全世界都8岁  作者:皮皮 书号:39257  时间:2017/9/5  字数:14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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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常常不知道正在做的一件事其实是怎样的。

  这就像司机驾车,并不会想到,也许有人会因此丧命。我九岁时还不懂这些道理,但事情就像我现在说的一样,突然来临了。

  一

  那天是十月二十六号,那一天里的所有事情我都记得异常清楚,因为那以后我总是回忆。长大以后我想,也许我要从那一天中的每一件小事上寻找注定我倒霉的蛛丝马迹,不然我为什么总喜回忆那一天?

  我是班里男生中最矮的一个,可是决定难倒霉的那个人并不在意这个,他肯定和我一样在我的梦里听见我骨头伸长的声音。如果他在意这个,他也许会等等,等到我十八岁时,再把我赶到另外一条路上去,而不是九岁。

  每当二十六号这天我特别难受,好像全世界的人又那样看我了。一年有十二个二十六号,渐渐地二十六号变成了我⾝体里的一座钟,即使我忘记看⽇历,它也会自动给我一个难受的感觉。这感觉很像我从一些人面前经过的时候,这些人不认识我,但听说过我的事情;在我经过以后,他们总要说"就是他"。

  他们庒低声音,但仍旧能让我感到他们的本意。他们受决定我命运的那个人的派遣,他们想说的是,"你和别人不同。"

  是谁决定了我的命运?我现在也没见过这个人。我常想,为什么没人觉到残酷,把一个九岁的孩子变得与众不同?

  不,他们恨我,因为他们同情另一个孩子。我的意思不是要他们在事情发生之后同情我,而是要它——我的命运——在事发之前可除我。它为什么不想想我也只有一个童年?

  只有一个人在那件事之后真正地关心我,她是我的邻居孙姥姥。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在她怀里哭了。可是一分钟后我又挣了出来,我告诉她我恨她。随后是她哭了。我马上后悔说了那样的话。我们互相看了几眼,再也说不出什么。在这件事情中只有我们两个最难过,因为她是我的同案犯,而我是罪犯。

  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罪是什么。

  二

  那天上午光灿烂,我坐在第一排,看黑板有一点儿反光。第一节下课时,李岩——顺便说一句,他是我班的大个儿——发现我蹬在桌子下面的横木上的脚那么大,他就是这么说的,好像我的脚不该那么大。他要跟我比脚,我没办法,只好比了。结果我的脚比他还大,可我的个儿却比他矮一头。跟在李岩后面听他指挥拍他马庇的人在班里有好几个,有一个说,大脚能长大个儿。李岩只是朝我撇嘴,甚至没嘲笑我一句。可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二节下课,李岩一伙人拉我去场玩。我不去,我害怕他们合起来算计我。可他们強迫我去。我们在场上疯跑了一阵,快上课的时候,我说我不玩了。因为我想去厕所。

  李岩说他也去,然后他们一伙人便都朝厕所跑去。男厕所在一楼走廊的东面。我走进厕所时,他们昂头地背对我,小便池都给占満了,另外的蹲便上也有人。这时上课铃响了,他们一齐转⾝冲我大笑,他们中有的本没撒尿。

  "憋回去吧。"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这声音我还记着。后来我明⽩,生活中除了尿憋不回去,别的都行。

  我走进教室,张老师已经开始在黑板上写字。我站在那儿等着她回头给我回座位的指示。她写完了课文的题目——舂天的早晨——又去写生字。我通过对面的窗子,看见场上上体育课的班级正在列队,太照在场上明晃晃的,我又转了目光去看树下的车棚。当时我想,太真奇怪,又让人暖和又让人热。

  "你去哪儿了?"老师终于问我了。

  "上厕所了。"我说。

  "上厕所的同学把手举起来。"老师又说。

  李岩举起两只手。

  "你怎么回事?"老师又问李宕。

  "我去了两次。"李岩得意地说。

  举手的同学都笑了,但都还举着手。

  "那你呢?"老师问我。

  我没有回答,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看着老师,老师问我她脸上有答案吗?我又一次去看窗外,光灿烂。

  "刘大宝,你放学留一下。"

  放学是下午的事。我奇怪老师并没有批评我上课迟到。她关心的是我常常瞪着大眼睛不说话。她说,这样不行,一个孩子不该这样。我不知道孩子应该怎样,尤其像我这么矮小的男孩儿,只好又瞪着眼睛看她。她说,"你有什么话应该说出来,而不是憋在肚子里。"

  我摇‮头摇‬。她好像突然很烦,摆摆手要我离开。我下楼梯时想,老师眼太一样奇怪,今天这么讨厌我的张老师,几天前还摸着我的头顶,夸奖我的眉⽑好看。她说我的眉⽑比女孩儿的还好看,又长又弯,还很细。

  三

  在我恋爱的时候,孙姥姥已经死了,因此不会有人对我的女朋友说起我儿时的轶事。我妈妈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样的心情,我爸爸也一样。他们只要听见什么人提起我的童年,会条件反似的马上缄默。他们从没怨过我,只是不愿提及,我还能说什么哪?可这比他们经常怨我呼叨我更让我难过。

  其实在我还不懂什么是恋爱的时候,孙姥姥已经死了。她没能跟我一样过来。她死的那天我一直没有哭。她死在自己的上,叫来的大夫说她是睡觉时死的。我当时站在角落的五斗橱旁,那柜子比我矮一点儿。我看着我爸我妈一边哭一边进进出出,忙着接下来的事情,我心里像一座有很多门的大房子,敞开了所有的门,可什么都没进来。我妈注意到之后,马上给我一个耳光。她说,"她对你多好,你这个没心肝的。"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觉。我躺在上闭着眼睛,但我在想孙姥姥。我很害怕睡着,怕睡着了会像孙姥姥那样死去。可我又希望睡着,不是为了睡觉,而是为了死。如果我和孙姥姥一起死去,那么他们就再也无人可恨可怨了。因为我们是罪人。罪人死了,就没有罪了。

  我透过窗帘的隙看外面的黑夜,一直都醒着。孙姥姥死了,孙姥姥死了,这话一遍又一遍地从我脑袋里闪过。我觉得害怕。后来我想这是一个孩子因为孤独而觉到的害怕。孙姥姥离开了,不管她逃离了灾难还是被灾难吃掉了,总之,她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在从前我们两个人的境地。这比死去更可怕。我觉得整个黑夜都庒了过来。我哭了。

  我没有办法死。

  假如孙姥姥还活着,也许会拉着我女朋友的手,把二十六号下午我对她说的话作为我的轶事讲出来,让我的女朋友因为我的头脑更加爱我。

  那天因为老师的批评,我垂头丧气的,一推开孙姥姥家的屋门,就看见她坐在窗前削一竹签。如果放学没人约我出去玩,我总是先去孙姥姥家。她从不问我写作业之类的事情,所以我们很谈得来。她女儿在另一个城市,她没有老头儿。可那天下午她只顾削那竹签,没太理睬我。我突然那么讨厌她正在削的那竹签,也讨厌孙姥姥,她削那竹签不过是为了省几个买⽑⾐针的钱。

  "你为什么不找个老头儿结婚?"我问她,我没想出别的更好的打扰她的方法。

  她终于停下来,瞪着眼睛从老花镜上面看我,她说,"你这小脑袋瓜儿里装了些什么东西啊?"

  "面条。"我说。中午我吃的是面条,总会有几跑到脑袋瓜儿里去的。

  孙姥姥笑啊笑啊,弹掉落在⾝上的竹屑,下,打开她的那个老⾐柜。我凑过去闻味儿,她的⾐柜有一种好闻的⼲草味儿,我心急忘不了⾐柜的气味,孙姥姥说我肚子里有虫子。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把已经绷好的小弓,又将手中的竹签搭上去。一把小弓箭!我惊呆了。

  我多么想一把夺过那副小弓箭,可我不能。她还有个真正的外孙,每逢假期都会来看孙姥姥。

  "拿去吧。"孙姥姥对我说这话,并把手里的弓箭朝我递过来时,我仍旧不敢相信我能得到这副弓箭。

  "大宝啊,你别又转你的小心眼儿了。我做了两副。"孙姥姥又说道。

  我终于把弓箭握在手中了。当我手心的汗⽔在竹子上浸出印儿时,我才相信这看上去漂亮无比的小弓箭属于我了。我那时只有九岁,所有情感都是单纯的。我被弓箭带来的‮大巨‬幸福和快乐湮没了。至于这幸福的后面还蔵着什么东西,就是再给我一百副小弓箭或是打我一百板子,我都无法想象。

  四

  至今仍然是这样,我像许多喜雨后清新空气的人一样,也对雨后的嘲气味十分敏感。只是我并不喜,总想极力躲开,可是我什么都躲不开。

  当我耐着子听完孙姥姥的各种嘱咐的时候,我恨不得一下子迈出屋门,站到楼前的空地上。我的心跳得很快,好像我在空地上一举起弓箭,所有孩子都会奔向我,就像电影里军队在自己旗帜下集合一样。我觉得我刘大宝让别的孩子围着我转的时刻近在眼前了。

  下雨了。

  孙姥姥把我拉到窗前,她说,下雨了,过一会儿再出去玩。我说,没下雨,你看天上有太。其实我听见了雨声。雨下得很急也很大,在对面的千瓦屋顶上溅起许多⽔泡。

  "太雨。"孙姥姥说。

  我本不关心太雨,我很生气有太的时候,老天爷还敢下雨。

  "记着啊,往墙上,往树上,往没人的地方,千万不能往人⾝上,听见没有?"孙姥姥又重复一遍她的嘱咐。我想,她可真是个老太太,说一遍和说两遍还不都一样,没人愿意听老太太的话。

  最后一个雨点儿落到平房屋顶上之后,我便跑了出来。一出楼门,我就闻到了下雨的味道:有树和泥土的味道,而另外的味道我说不出它们是从哪儿散发出来的。楼前的空地上有几辆自行车,一个孩子都没有。我向东跑去,穿过一个月亮门,是一个圆形花坛。花坛有我们腿那么⾼,我们常常坐在花坛的⽔泥沿儿上。可那一天,他们都站在花坛边儿,⾼新的一只脚蹬在花坛上,他第一个看见我的。他放下那只脚。没说话,缓缓地朝我走过来。他拿过我的箭,好像那东西是他的,我不过是替他取来。其他的孩子立即围拢过来,可是围住的不是我而是⾼新。

  我想把我的东西抢回来,可是我不敢。我赔着笑脸站在一旁。后来我看过许多电影,我发现像我当时那样的笑脸在电影中比比皆是,如果你是弱者,你只能那样笑。

  "买的还是做的?"张胖的问题让我开心,因为这问题只有我能回答。

  "做的!"我说。

  这时⾼新对着花坛将第一箭已经出去了。箭矢越过花坛,落进了汪起的一小片雨⽔中。张胖捡回了它,我心疼地用⾐角把它擦⼲。

  "让我一下。"张胖提出的要求我无法拒绝。

  张胖转⾝朝着月亮门出了第二箭。月亮门前⽔泥市路上的雨⽔已经被太晒⼲了。箭⼲慡地又一次被捡回来,我朝向月亮门出了第三箭。

  这便是我的故事了。我一生中第一次箭。它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箭头牢牢地扎在我的生活中。多可惜,我不是草原的儿子,却与弓箭结下了缘分。

  这情景随着那声尖厉的惨叫的突然响起,慢慢地展开了,这其间惨叫一直持续着,老也不停,老也不停。逐渐地它变得不‮实真‬了,这情景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每次它将我从汗⽔中弄醒时,我都无法再重新人睡。黑暗中我点上一支烟,看着烟雾在黑夜中缥缈地扭摆。

  我们都看见那个突然拐进月亮门。并想通过月亮门的孩子向前伸着双手,仿佛一架即将起飞的飞机一样号叫着。他的面孔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一定是外院的孩子。鲜⾎像一条红线似的流下来,我出的箭扎在他的左眼睛里。他张着大嘴,没有用手去捂自己受伤的左眼。

  我想走过去,替他把箭拔出来。我想他一定疼坏了。可我动不了,我甚至不能把嘴里的口⽔咽下去。所有的孩子都变成了花坛旁的石雕,一动不动。

  这时,我心里的一个声音轻轻说道:"不好了。"

  五

  我的第一次恋爱开始得很晚,也有些不同寻常。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我认识她时她已经离婚,和她的儿子一起生活。那个瘦弱的男孩儿,在他八岁那年的一个晚上,在他⺟亲的诵读声中睡着了。她还留在孩子旁边,呆呆地看着儿子睡的脸。我把双手轻轻放到她的肩上她便哭了。

  她偎在我怀里,告诉我两年前的那件事。她的儿子在幼儿园将另一个孩子的耳朵扎坏了。她被叫到幼儿园时,那个孩子已经被送到医院。她突然问老师,自己的儿子在哪儿,因为那个老师一直在讲另一个受伤孩子的事。

  他们找遍了整个幼儿园,都没有发现她的儿子。老师说他一定是因为害怕躲起来了。她走近孩子们的大⾐橱,拉开橱门,看见自己的儿子蜷缩着躺在⾐橱的横板上,她说,"那以后,我仇恨一切。"

  我向这个女人求婚了,虽然她比我大九岁。我一心一意地想成为她孩子的⽗亲,并不是因为她仇恨一切。我能够想象她看见⾐橱中自己儿子的眼神时所感到的刻骨铭心的‮大巨‬疼痛。这疼痛带来仇恨,就像怀孕带来孩子一样,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她那么婉转地拒绝我,她说,你还年轻,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说我能理解这一切。她认为这不可能,我只好对她讲起我的那个傍晚。

  夕沉默以后,天突然就暗了下来。我坐在锅炉房屋顶的旧烟囱旁,看着爸爸或者妈妈喊回自己的孩子。他们都是先叫小名,然后喊出让这些孩子回家的理由——吃晚饭。

  我一点儿也不饿,坐在锅炉房的屋顶,我能看见一切:楼门,空地,花坛。爸爸妈妈都是刚到楼门口,就被邻居通知,没进屋便奔医院去了。妈妈又回来过一次,我想是取钱。她站在楼门口跟孙姥姥说了半天。我相信她没有问自己的儿子在哪儿,因为孙姥姥立刻回屋去了,甚至设四下张望一下。

  天越来越黑了,我闻着别人家的菜香睡着了。第一声寻找刘大宝的呼唤立刻叫醒了我。我好像一直在等待这呼唤。但我没有马上回答,我心里充満忧伤:直到现在才想到我!

  "大宝啊!"是孙姥姥在喊,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是多么害怕被人忘了啊。

  我从锅炉房上顺着铁梯子爬下来。落到地面时我用袖子擦⼲了眼泪。我走到孙姥姥⾝后,捅捅她的,她吓了一跳,但马上又搂过我的脑袋。在她的泪⽔还没滴到我的头上时,爸爸骑车回来了。他走近我们,把我从别人的怀里拉出来。我这时才想起来,他可能要打我,因为我闯了这么大的祸。他没有把我拉进怀里,他从不喜这么做。他只是把手放在我的头顶,他说,"对不起,儿子,把你给忘了。"

  我大声地哭了。我倒进爸爸怀里,好像一个人站不住似的…

  "那阵大哭之后,我心里突然平静下来,仿佛事情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我该挨揍,我该为那个孩子献出我的眼睛,我不再害怕了。"我握着她的手说,"所以我觉得你就像我⽗亲一样了不起。"

  她沉默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说,"我爸爸把我带到医院,让我给躺在上的那个小孩儿深深地鞠躬,说,对不起。"

  "不,"她突然打断我,"我不能把你扯进我的生活。"她无情地推开我,一点儿也不管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说出理由。其实女人总是这样,以为爱有许多种表达方式,其中之一便是拒绝。

  六

  接下来的生活渐渐平静,因为手术后的治疗并不是⽇新月异的变化。如果十年前有人让我说出那些⽇月里的琐事,我仍会哽噎,现在却不会了。但我有一天问自己,那段我九岁时便开始的生活现在结束了吗?我不敢回答自己,每当雨后,我发现自己仍习惯地回避什么。比如,雨后空气的味儿。我早就知道人躲不开任何注定到来的事情,可我还是不懈地躲避。

  老天偶尔就要下雨,就像人们也需要撒尿一样。昨天雨忘情地下着,简直没办法完结。傍晚我看见一个盲人一手拄杖,一手撑伞,从我女朋友的窗下走过去。我有些受不了了,我好像看见脑袋里的那个东西,可我无法用手掏出来,于是我跟女人吵起来。她一直对我很好,可事后我才感到歉疚。我向她道歉,并把她搂进怀里。我回想另一些过去的女人,都是那么好的女人。

  我得试着说说,此外,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又一次去医院还是跟爸爸在一起。我们站在医生对面,听他讲手术后的情况。他说那孩子伤的部位比较特殊,是在角膜和巩膜界处,现在还不能预测后果。他说眼下全力要做的是防止并发服炎。

  "并发眼炎,会有什么结果?"爸爸问道。

  "可能导致失明。"

  我和爸爸离开医院时,爸爸差一点撞到门框上。他没说话,但我知道,我们已经没有钱防止并发眼炎了。

  爸爸妈妈总是在以为我睡着之后,在布帘的另一侧商量事情。可我从不在他们商量事情时睡觉,我只是闭上眼睛,调匀呼昅。妈妈说她要问问医生,能不能把她的眼睛移植给那个孩子。那样就一了百了。我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

  "我真讨厌你这么说话。"爸爸说。

  妈妈半天没说话。我不去擦眼泪,但在心里觉得爸爸说得对。妈妈不该胡说。

  "没有钱了。"过了好半天,妈妈才说出这句话。

  我的泪⽔又一次涌出许多,我想,要是眼睛里能流出钱多好。

  "没钱又怎么样?挖眼睛?"爸爸说。

  我真害怕他们听见我不均匀的息,走过来看见我咬着嘴,満脸泪⽔,我恨这世界⼲什么都要花钱,为什么治病不能免费呢?

  第二天,我放学走进家门时,爸爸妈妈和往常一样不在家,可我觉得家里变样了。我仔细查看,发现钟和收音机没有了。我拉开⾐柜的菗屉,这之前我已经知道相机也不会存在了。我又想哭,可我忍住了。屋子里没有别人,我狠狠踢了一脚开着的菗屉,我讨厌这一切,讨厌这一切总是让我想哭。

  我离开家,锁门时,孙姥姥站在她家门口。我没理她,但她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扯进她家。我第一眼就看见我们家的收音机放在她家的桌子上。

  "你啥时候听都行,它还是你的。"

  "我家的放你家⼲啥?"我问她。

  "医院里需要钱。"她说。

  "你买了?"

  她点点头。

  "我才不听你家的破玩意儿呢!"

  她模我的头,我大叫着要她别碰我。

  "大宝!"她喊我,就像从前那样。

  "我恨你。"我朝她嚷道。

  她把我抱过怀里,我哇哇大哭。我用拳头捶她的筋骨。我不停地说:

  "都怨你,都怨你!"

  七

  如果我的生活再来一百次灾难,会怎么样?有时我这样设想。也许不会怎样。九岁时我已经被第一次灾难击成无数碎片。碎片也许不会再有承受能力,但灾难在它们面前也丧失了打击的望:已经成为碎片了。

  奇怪,这样的想象总让我感到莫名的动。

  我出致命的一箭之后,两天没去上学。第三天走进教室,喧嚷的教室突然静下来。他们都在看我。他们的目光让我无法再向前迈一步,就像那天我上课迟到时一样,我站在我的书桌前。

  老师踩着上课铃走进来。她问我为什么不回座位去。我向前迈了一步,坐到座位里。声音重新出现了。我也拿出课本和文具盒。老师开始讲课时,我想,我们班同学一定以为我是个狠毒的人,因为我伤了那个孩子的眼睛,这好像比杀了这个孩子更吓人。

  好几天没有人理睬我。我第一次因为孤独感到害怕。过去常常没有人跟我玩,我已经习惯了。可现在与从前不同,从前他们看不见我,忘记我,所以不跟我玩。现在他们是故意不跟我玩。

  我同座的女生叫蓝歌,她跟我一样⾼,也是事情发生后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同学,她下课的时候没出去,突然扭头看我。我想她的眼睛是在问我,"真的出那样的事了吗?"

  可她说:"我爷爷是眼科医生。"

  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她是世界上第一好的人,比我妈好,比我爸好,比孙姥姥好!在我有别的女人之前,一直都在爱她。爱情就开始在这个时候,她说她的爷爷是眼科医生,她是这么说的。我有了别的女人之后,便竭力忘却她,因为我觉得我已经不配再爱她。

  转眼又是人们买秋菜的季节。只要在楼梯上看见一棵晒出来的⽩菜,⽩菜便会铺天盖地地爬上屋顶、窗台,感受初冬层弱的光,丢掉一些⽔分,为了避免漫长冬季的腐烂。离开家乡去南方之后,我常向朋友说起北方冬季的⽩菜。我说那简直是⽩菜的世界,⽩菜主宰着我们冬天的餐桌。每天吃⽩菜让北方人习惯,也使另外的北方人疯狂。

  "每天都吃⽩菜?!"南方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是的,每天吃⽩菜,这让我生出许多向往。我想有一天我发明一种药,撒到田野上,让所有的⽩菜都变成⻩瓜和西红柿。那时候,世界会怎样呢?

  自从开始卖秋菜,爸爸妈妈开始轮流做晚饭。以前是妈妈做晚饭,因为爸爸有时夜里需要去医院看护那个孩子。爸爸做饭那天,我帮他洗菜时问,妈妈去哪儿了2

  "她有事。"爸爸说,"你在学校里怎么样?"爸爸问我。

  "好。妈妈去哪儿了?"我说。

  "真的好吗?"他又问我。

  '镇的好。"我不敢告诉爸爸学校里的事。昨天我在书桌里摸到一只死耗子。如果我说了其中的一件事,爸爸会决定搬家离开这里的。可我知道我们没钱搬家。

  我和爸爸一起吃完饭,爸爸让我洗碗。我又一次问他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这一段时间妈妈总要晚点回来。我看他把米饭和炖⽩菜装进饭盒,然后嘱咐我一个人关好门先睡便走了。

  我跟在爸爸的后面,他骑车但骑得不快,因为他一只手扶把,另一只手端着饭盒。他在菜场的门口停车,我看见了妈妈。

  那以后我讨厌所有需要力气的事情,不是力量,是力气。这差别你懂吗?我爱我的妈妈,尽管现在她老了,她让我难受,但这改变不了我对她的爱。

  妈妈背对我站在地秤前,秤上放着一个两端分别有把手的抬板,板上放着码起的⽩菜。妈妈对面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蓝⾊的大围裙,前襟沾満泥污。他朝妈妈打个手势,妈妈弯下,两手握住抬板的把手。

  "一、二,起!"那个男人喊。

  妈妈一定使出了全部力气,终于将抬板搬离了地秤。那些⽩菜太多了。妈妈的腿在发抖,可她不能把指板抬得更⾼些,让自己的⾝直起来。

  "抬啊,抬起来!"男人在喊。

  妈妈的⾝依旧屈辱地弯着,她的力气不够,但她拼命往⾼抬。我想我马上就要奔过去,把那些该死的⽩菜推到地上,把那个该死的男人推到⽩菜上,把妈妈拉回家…

  爸爸端着饭盒几步奔过去,他用一只手帮妈妈抬木板。抬板倾斜了,⽩菜都倒在了地上。

  '哎,我说,你能不能⼲,不能于回家呆着,这儿可不养‮姐小‬。"那个男人说。

  我把目光放在爸爸⾝上,他马上就会走过去,告诉那家伙故老实点儿。可是爸爸端着饭盒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儿。有时候他太喜发呆了。妈妈已经动手去捡那些⽩菜,她蹲在地上,拉拉爸爸的子。爸爸蹲下⾝,把饭盒放在地上,帮助妈妈捡⽩菜。

  我飞快地跑了,泪⽔也飞快地涌出来了。经过爸爸的自行车时,我拧开了前轮的气门。车带撤气的声音十分尖厉,伴着我逃开那个地方。我好像突然明⽩,你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上,哪怕这人是你爸爸。

  八

  孙姥姥死了,时间也加快了脚步。

  九

  什么是好⽇子?我想,有钱就是好⽇子。好⽇子好像永无尽头,爷爷可以把钱通过儿子传给孙子,金钱不会因时间太久而腐烂。好⽇子即使来了尽头,也不过就是坏⽇子。什么是坏⽇子?我想,坏⽇子就是既倒霉又没钱的苦难。

  坏⽇子很容易变得更坏,那时我还不懂这是为什么,但事实就是这样。

  我没有跟同学一起去参观那座过去的监狱,老师说,那是一座有特殊历史的监狱,它关过好人,也关过坏人。李岩问老师,监狱不是只关坏人吗!老师说,要是当时有权的是坏人,那么坏人也能把好人关进监狱。

  "可我爸说监狱关的就是坏人。"李岩说。

  老师叫李岩闭嘴。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参观监狱,因为我永远也不会被关进监狱。这把握我早就有了。去监狱参观要乘大客车走两个多小时,老师告诉同学自带午饭。大家都很‮奋兴‬,‮奋兴‬点却不再是监狱,而是去监狱需要自带午饭。我们都知道这顿午饭是特别的,面包汽⽔。

  下课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女生开始议论,买什么样的面包和汽⽔。好在那时人们在面包汽⽔面前并没有更多的选择。面包好像只有一种,两⽑钱一个,四两,又大又圆拧着花儿。家庭条件不太好的同学,往往是用军用⽔壶带⽩⽔,但至少也要买一个面包。

  我还想到了车钱…

  第二天早上我没去学校,我想老师发现我没去,也不会来找我,大客车是要出发的。再说我的老师喜在你犯错误之后批评你,不喜用批评阻止错误的发生。

  "你今天没上学?"晚上爸爸问我。

  "我们班今天参观去了。老师说可以不去。"我撤了一个小谎,老师说必须都去。

  "但是你想去,对不?"爸爸问我的时候我正用一块玻璃片刮土⾖⽪。我一抖,划破了手指。

  "这次我不追究你了。下次集体活动必须参加,不许自作主张。"

  我没吭气。

  "有活动你回来告诉我,我们和别的同学一样带面包汽⽔。"

  我真恨我自己,因为我又哭了。他是我爸爸,他总是能看见我努力隐蔵的地方,尽管我有时对他那么失望。

  吃过晚饭,爸爸又得去给妈妈送饭,然后去医院。他临出门的时候,我说,我也可以给妈妈送饭。他想了想,说,后天吧。

  "我也能帮妈抱⽩菜。"

  爸爸看着我,目光中没有责备我的意思,他也许在想,他们不该瞒着我做事。

  "算了,在家好好呆着。"他说完要走。

  "爸!"我叫住他。

  "什么事?"

  "咱家欠别人很多钱吗?"我小声问。

  "你别管这事,听见没有?"爸爸生气了。但他好像不是对我生气。

  "今天有两个人来找你。"

  "他们说什么了?"爸爸看上去有些紧张。

  "说你欠很多钱。"

  爸爸走近我,他把手按在我的肩上,他说,"你别这份心,好好念书。"

  他按在我肩上的手温暖有力,我觉得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像男人对男人那样谈谈了。

  "爸,我去蓝歌家了。"

  "蓝歌是谁?"他问。

  "是我同座儿。她爷爷是个眼科专家。她爷爷说我可以把眼睛移植给…"

  我的话还没说完,爸爸按在我肩上的手掌已经掴了我一个耳光。他说:

  "今后,再也不许去他们家。"

  十

  人们有时候似乎能够看见,哪两件事暗中关联着。因为…

  所以…,都是表面上晃人的。当我一有空儿就对着镜子看眼睛时,那件事已经发生了,我是这么想的。我有时用左手捂上左眼,镜子里的右眼又大又亮。我拿掉左手,再用右手捂上右眼,左眼也能把一切看清楚。我拿不定主意了,失去哪只眼睛能让我活得更好一点呢?

  爸爸带回四个胖乎乎的大面包放到桌子上,示意我过去吃。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着那四个面包,心里想,失去一只眼睛挡不住我⼲任何事,一只眼睛能更快地抓住要看见的东西,我打定主意献出一只眼睛。

  '你可以吃两个。"爸爸对我说,他还从提兜里掏出一个⽩纸口袋,用手指指口袋,我走过去打开口袋,是橘子瓣软糖。我的心脏不跳了。

  我已经多久没吃过眼前这两样东西了?一定是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回忆它们的味道时,我的头猛烈地疼了两下。我爸爸是会计,我妈妈是无线电厂的产品质量检测员。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在七十年代,这意味着我可以经常吃到面包和橘子软糖;意味着妈妈不必下班后还去搬⽩菜挣钱…

  我想不下去了。

  那个⻩昏接着就来了,面包和橘子软糖也不过刚刚消失在记忆的深处。我们都快看不清地上的玻璃球了,但还在玩。

  吉普车停在楼门口时,天还没有黑透。吉普车的四个车门同时打开了。我手里握着自己的"花瓣",它的⾝上缺一个碴儿,我总喜兜里用手摸这个玻璃掉碴儿的那个断面,格外光滑。

  民警从四个车门跳下来,其中一个指着我家的窗户说:"好像没人。"

  "进去看看。"另一个说。

  我突然跑到他们面前,挡住他们的去路,我像民警一样严厉资问他们:

  "你们找谁?"

  "是他儿子。"一个说。

  "你爸呢?"另一个问我。

  我软了下来,心里好像有一堵墙刚刚倒塌了。我想起面包和橘子软糖,真想马上见到爸爸。如果我是男人,也会像爸爸那样⼲的。可他⼲了些什么哪?

  民警让我打开房门。他们在屋里翻东西。

  "你知道钱放哪儿了?"一个问我。

  "我们家没钱。"我说。他不相信地看着我。

  "我们家的钱都给另一个小孩儿治眼睛了。"我又说。他还看着我。

  "我把那个小孩儿的眼睛瞎了。"我想他是在等我告诉他这个。

  爸爸推门走进来了。我真不知道他那么傻,为什么不跑,窗前围了那么多人,他离很远就能发现出事了,只有民警来了才会招惹这么多人看热闹。

  爸爸刚看我一眼,就被两个民警挽着胳膊按在地上。他的脸就快贴到地面了。我听见爸爸求民警把我带开。

  "求你们把我孩子带开。"爸爸是这么说的,我紧紧握着拳头,如果我掉下一滴眼泪,我就马上杀死自己。

  "把他放开。"刚才总是看我的那个民警对他们说。

  他们放开了爸爸,爸爸跪坐在地上。他朝我摆摆手,我走近他。他从上⾐兜里掏出一块钱给我。他说:

  "你去买几个烧饼,然后去菜场找妈妈,跟她一块吃,家里的事不用你告诉她。我会说的。"

  我盯盯地看着爸爸,害怕一眨眼睛他就变没了。

  "去吧,这儿没你事了。"

  十一

  有三个歹徒抢劫了城里最大的钟表商店,这家商店那时候叫大光明。他们用钥匙打开了铁栅栏,他们想把更夫绑起来,但更夫被吓死了。法医说更夫死于心脏病碎发。三个歹徒直奔保险柜,他们在保险柜跟前从第四个歹徒手里接过钥匙。

  第四个歹徒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他出狱那天,我和妈妈去接他,他的头发花⽩,妈妈哭了。我第一次近距离看他,他没说什么,我发现我已经不喜这个人了。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他被捕前的一个晚上,他到处找我,他让我回家开门,他说他的钥匙都丢了。

  这是不是有点可笑?

  我拿着那一块钱,没买烧饼也没去找妈妈。我抄近路直奔医院。在这个漆黑的晚上,我被我的第一个决定动得浑⾝发抖。我上楼梯时的脚步声充満了我的耳朵,像一面有回音的大鼓不停地击响。我推开他的病房,我要告诉他,告诉他的爸爸、妈妈,再也不要向我爸、我妈要一分钱,现在我就赔他一只眼睛。

  我推开了病房的门,心里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他爸爸站在他的前,他的眼睛敷着⽩⾊药布,药市外面是一块浅蓝⾊的透明塑料片儿。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刚才出的汗⽔都顺着⽑孔流回去了。

  "你傻呆呆地站在那儿⼲什么?你过来!"他爸对我说,"你过来看看,你⼲的好事!你这个小患子,我儿子的一生都让你给毁了!"他说着朝我走过来。

  "活该!"我的吼声一直撞到他⾝上,他怔住了。我一定是想起了不该想的事情。

  "爸爸。"那孩子吓哭了。

  他爸爸终于走到我跟前,他连续打了我四个耳光,打得我眼前直飞小金星。

  十二

  大学毕业那年的元旦晚会,许多人都喝多了。我让他们举出某一件事,这件事必须是仔细想过不可笑的。

  "爱情。"他说完看我,我看他时,嘴角堆着笑意。

  "去你的吧,爱…情…最可…笑了…"班长说的虽是酒活,但没人再想举例子了。教室突然安静了。

  我想到那个小孩,他保住了眼睛,这会儿说不定也在某所大学透过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看女生哪。

  "⼲杯!"班长提议。

  "为了什么?"一个女生抒情地问道。

  "为了附么'歼!"班长⾼举酒杯,大喊着。

  写离别赠言时,许多同学都用上了班长的这句话。只不过改变了书写形式,尤其是女生喜这些小把戏。

  为了什么?

  有一个女生不仅在我的留言簿上写了这句话,她还另找时间告诉我,她喜我。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的眼睛那么好看。我想这可能是我至今没结婚的原因,女人总是太关注眼睛。心里的声音怎样轰鸣,她们都充耳不闻。只有一个女人听见了我心底像嘲⽔一样反复涌来的声音,可这个女人却不想要我。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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