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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米 作者:苏童 | 书号:39262 时间:2017/9/5 字数:12346 |
上一章 第五章 下一章 ( → ) | |
到了腊月,五龙的睡眠变得短促而昏聩。每当瓦匠街上响起敲更老人的三更梆声,他就受惊似地从店堂的地铺上跳起来,披着棉袄光着脚无声地潜⼊后院。时过境迁,织云的窗户现在为他虚掩着,他怀着狂野的情越窗进⼊织云的闺房,到了街上五更梆声响起时刻窗离开,这就像孩子的游戏使他心神醉,他的过剩的精气消耗殆尽。在寒风薄冰的院子里停留的瞬间,他习惯于朝那堵碎砖垒成的院墙张望,院墙上除了几株瓦楞草,并没有人迹。现在阿保再也不会从院墙上跳进来了。现在的夜半客人是我自己。五龙在黑暗中无声地微笑着,他想通奷就是一杯酒,它让人开怀畅饮,有的会酪酊大醉而惹来杀⾝之祸,有的却在小心翼翼地品味,决不喝醉,比如我自己,五龙想,我只会更加清醒,我只是觉得腹部以下空空而已。 仓房的门开着,借着熹微月光可以看见一垛山形的米,闪着模糊的细碎的⽩光。五龙慢慢走了进去,坐在⿇袋包上注视着黑夜中的米垛。秋天上市的米到了冬天依然不失其温和的清香,五龙抓起一把米塞进嘴里嚼着,嘴里还尚存着织云脂粉的香味,那股香味与硬坚的米搅拌在一起,使五龙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他突然想起织云隐匿在黑夜和绸被下的⾁体,那是一朵大硕満的花,允许掐摘但是不准观看。织云从来不开灯,当五龙说开开灯吧,让我看看,织云狠狠地行了他一把,她说,不许开灯,你想得寸进尺?五龙自嘲地摇了头摇,举起两只手闻着,他的手上同样地留下了复杂的气味,他准确地分辨出那是米的清香和女人体下的腥味,在他肮脏的手掌上,两种气味得到了奇妙的统一。 米垛在黑暗中无比沉静,五龙想着纷的心事,手在米堆上茫然地划动,他听见了山形的米垛向下坍陷的沙缮声,他还听见角落里的捕鼠夹猛地弹起来,夹住了一只偷食的老鼠。老鼠吱吱的惨叫听起来很可怜,五龙垂下头,他感到困倦瞌睡。奇怪的是他不想离开仓房,倚靠着米就像倚靠着一只巨形摇篮,他觉得唯有米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东西,它比女人的⾁体更加可靠,更加接近实真。 后来五龙把米盖在⾝上,就像盖着一条梦幻的锦被,在米香中他沉沉睡去。仍然有许多梦纵横错,其中一个梦境是多次重复的,他又看见了枫杨树乡村的漫漫大⽔,⽔稻和棉花,人和牲畜,房屋和树木,一寸一寸地被⽔流呑噬,到处是悲恸的哀鸣之声,他看见自己⾚脚在⽔上行走,黯淡的风景一寸一寸地后移。他在随风疾走,远远的地方是⽩米组成的山丘,山丘上站満了红⾐绿的女人。 清晨啼的时候五龙从米堆里爬了起来,他拉拽着发粘的子,梦里的再次遗怈使他感到一丝忧虑。他不知道长此以往会不会损害他的力气,那是违背他生活宗旨的。五龙一边拍着⾝上的米灰走出仓房,冯老板正站在院子里,他拎着夜壶惊诧地看着五龙。 你在仓房里睡?你在搞什么鬼名堂? 没有。我刚才抓到了一只老鼠。五龙随手指了指仓房,不信你去看,一只老鼠被我打死了。 那些老鼠我不怕,我怕你这样的大老鼠。冯老板把夜壶的壶嘴朝下,倒出浑⻩的尿,他说,你没有偷我的米吧? 我不是贼,五龙拍打着头发上的米灰说,再说我天无能吃,偷米⼲什么? 你可以接济你的乡下亲戚,你不是说他们都快饿死了吗? 我不会去管他们的事,我为什么要接济他们呢?自己活下来就不容易了。 你还可以把米卖给街上的米贩子,他们会给你钱,你不是一心想赚大钱吗? 我说过了我从来不偷,五龙冷冷他说,我只会卖力气⼲活,这你心里清楚。染坊的老板每月给伙计八块钱,你却只给我五块。五块钱,只能打发一条狗。我真该偷的。 冯老板从⽔缸里盛了一瓢⽔,他把⽔瓢对准夜壶的嘴灌进去,拎起夜壶晃悠着,他的⼲瘦的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抓起一把⽑刷伸进壶嘴,用力刷着他的夜壶。 你不光会卖力气⼲活,这我早就看出来了,冯老板突然说,我老眼昏花,耳朵还很灵,夜里我能听到米店的每一丝动静。 那你怎么不起来呢?你应该起来看创有没有人偷米。 绮云有时也能听见。我对她说是她娘的鬼魂,她娘不放心两个女儿。绮云就相信了。你呢,五龙你相信鬼魂吗? 我不相信。五龙有点紧张地着⼲裂的嘴,他看着院墙外面的枯树枝说,鬼都是人装的,我从小就不怕鬼。 其实我也不相信。冯老板回头直视着五龙的脸,眼神闪闪烁烁的,现在鬼老是去织云,织云鬼魂附⾝了。 也许是织云去鬼呢?五龙抱着双臂在院子里踱了几步,他说,你女儿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冯老板把夜壶放在墙角边,朝里面吹了一口气,然后他朝五龙这边慢慢走过来,冯老板布満⾎丝的眼睛忧愤而无奈。他朝半空中伸出青筋毕露的手,迟缓地抓住五龙的⾐襟。五龙以为冯老板要动手,但他只是无力地神了下那件破棉祆。他听见冯老板深深地叹了口气。 五龙,你想娶织云吗?冯老板几乎是呜咽着说,我可以把织云嫁给你。 五龙发愣地看着冯老板过早衰老的脸,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没有防备。 我把织云嫁给你。但是我不会给你米店的一粒米。冯老板撩起⾐角擦着眼睛,他说,那是冯家世代相传的财产,我不会把它给你这个野种,我知道你是冲着它来的。 五龙抬头望了望米店的天空,天空是一片业已悉的灰蓝⾊,早晨的光被阻隔在云层的后面,被刺透的部分呈现出几缕暗红,就像风中⼲结的⾎痕,有人在西北方向牵引风筝,风筝的⽩点在⾼空毫无规则地游戈,就像途的鸟。 我随便。五龙觉得自己的喉音听来很陌生,说这句话用了太大的力量,他的喉咙似乎被某种利器深深地刺了一次。他以一种淡漠的表情面对着冯老板,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可以说你是跟我开的玩笑,我不会生气。 我后悔的是当初没把她摁死在马桶里。冯老板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拍着一边朝房里走,在台阶上他回头对五龙说,穷小子,你命大,让你拉了这么多的便宜。 冯老板苍老微驼的背影消失在蓝花布帘后面,五龙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得这个早晨有一种魔力,他的整个⾝心在梦幻的境界中急速坠落,他的心脏,他的头发,他的永远坚的巴,它们在这种坠落中发出芜杂刺耳的呼啸。那块蓝花布帘被风所拂动,每一朵花都在神秘地开放。这是真的,五龙深深地记住这个早晨的所有细节。米店和米店里的人,你们是否将改变我以后的生活?为什么偏偏是你们改变了我以后的生活? 连续两个夜晚,织云把面向院子的窗户虚掩着,但五龙却没有如约而来。到了第三天织云按捺不住,她把五龙从院子里推进厨房,揷上门,扬手就扇了他一记耳光。织云破口大骂,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然耍弄起老娘来了? 五龙捂着脸站在门后,他的膝盖抬起来,单脚抵着⾝后的咸菜缸。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傲慢轻侮的微笑,这在五龙是罕见的。织云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她对五龙的表现深感惑。 你马上就要嫁给我了,你这个货。五龙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弹着大缸,缸壁发出嗡嗡的回响,他说,上急什么?你马上就是我的人了,我现在一点也不着急。 呸。织云啐了一口,自己又咯咯笑起来,你在说梦话,你想女人都想疯了。 不信去问你爹,问你妹妹,是他们要把你嫁给我的。五龙说着把织云拉过来,他握住织云的双肩,把她的脸往咸菜缸里庒,他说,在盐卤里照照你的脸,你这只破鞋破得没有鞋帮了,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 织云尖叫了一声后挣脫五龙铁箍似的手臂,她惊惧地凝望着五龙,怕冷似地缩起肩膀,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相信,我相信他们会做这种事。她的黯淡的瞳仁很快复归明亮,突然对五龙果然一笑,她伸出指尖轻轻划着他下巴上的胡子,那么你呢,你想娶我吗? 我要。五龙垂下眼脸看着织云蔻丹⾊的指尖,他淡淡他说,我都想要,就是一条⺟狗我也要。 你会后悔吗?织云说,你以后会后悔的。 以后的事现在不管。五龙皱紧浓眉拨开了织云的手指,他说,你应该去问你爹,什么时候成亲?我这是⼊赘,不抬花轿不放鞭炮,但是要准备一百坛⻩酒,我懂得这一套,在我们老家,⼊赘的男人最让人瞧不起。他必须当着众人喝光一坛⻩酒。 这是为什么?织云拍着手说,这多有意思,为什么呢? 证明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到我们成亲那天,你也要喝光一坛酒?织云露出稚气而愚蠢的笑容,她快活他说,这多有意思,我最爱看男人喝酒的疯样。 我不会喝的,我恨酒,它让男人受得糊涂可欺,五龙沉思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暗哑而低沉,我知道你们的算盘,其实我不是⼊赘,其实是米店娶我,娶一条⾝強力壮传宗接代的看家狗,娶一条乡下来的大公狗。 五龙朝暗杂的厨房环顾了一圈,脸上是一种讥讽和不屑的神情,他突然背过⾝去解带,对着咸菜缸哗哗地撒尿。织云瞠目结⾆,等她反应过来去拖五龙的已经晚了。织云涨红着脸扇了五龙第二记巴掌,你疯了?这缸咸菜让人怎么吃? 你们家气森森,要用我的气冲一冲,五龙若无其事地提上子说,不骗你,这是街口的刘半仙算卦算出来的,你们家需要我的尿,我的精虫。 五龙,你他妈尽⼲损我家的事,我饶了你,他们不会放过你。你太让人恶心了。 他们不知道,五龙走到门边去拔门栓,他说,你不会去告密的,我马上就是你男人了。 织云弯俯视着缸里的咸菜,⻩黑⾊的盐卤模糊地映出她的脸容,眉眼间是一片茫然之⾊,她缩起鼻尖嗅了嗅,不管是否有异味,现在她心爱的食物已经浸泡在五龙的尿中了,她无法理解五龙这种突兀的恶作剧,她觉得这天五龙简直是疯了。她猜想他是⾼兴得疯了。 在瓦匠街一带无数的喜庆场面中,米店里的成亲仪式显得寒酸而畏葸。他们挑选了腊月二十八这个⻩道吉⽇。前来参加婚礼的多为冯家的亲戚,亲戚们事先风闻了这件喜事后面的內幕,他们克制着头接耳讨论真相的望,以一种心照不宣的姿态涌⼊米店店堂和后面的新婚洞房,已婚的女人们冷眼观察新娘织云,发现织云的和臋部确实起了微妙的变化。 婚礼上出现的一些细节后来成为人们谈论米店的最有力的话柄,比如鞭炮没有响,只买了一挂鞭炮,点火以后发现是嘲的;比如蔵在被子里的红蛋,摸出来一捏就碎了,流了一地的蛋,原来没有煮,再比如新郞五龙,他始终不肯喝酒,当男人们硬架着灌进一碗酒时,他用手捏紧了鼻子,当着众人的面全部吐到了地上,他说他决不喝酒。 米店里的喜庆气氛因此被一只无形的黑手遮盖着,显得窘迫不安。冯老板穿上那套玄⾊的福禄绸袍走出走进,他的眼神却是躲躲闪闪游移不定的,绮云则端坐窗下打着⽑线,一边烦躁地指挥那些帮忙办的亲戚邻居。再看新娘织云,她上了鲜的浓妆,穿了一件本地鲜见的玫瑰红⾊的长裙,镶着金银丝线的裙摆懒懒地在地上拖曳,织云的脸上没有羞涩和喜悦,而是一种疲惫的慵倦。她在给舅⽗倒酒的时候甚至打了一个呵欠。只有从五龙黝黑结实的脸上可以看出动不安的痕迹,他坐着的时候不停地挪动⾝体的位置,站起来更显得手⾜无措。但是他不肯喝酒,他对所有劝酒的人说,我不喝,我决不喝酒,眼睛里掠过一道令人费解的冷光。 六爷的家丁是在闹洞房时赶到的,他直闯进来,拨开拥挤的人群走到五龙面前。你是新郞吗?五龙木然地点了点头,家丁递给五龙一只精致的描有龙风图案的漆盒,他说,这是六爷的礼物,六爷关照等你们办完事再打开。然后家丁凑到五龙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五龙的脸立刻⽩了,他捧着六爷的礼物原地转了几圈,最后踩着椅子把它放到立柜的顶他送的什么?织云拉住五龙的胳膊间,是手镯还是戒指,要不然是项链?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五龙神情郁,低下头咽了一口唾沫,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盯住我不放,我从来不招惹他们,为什么盯住我不放? 夜午时分米店人去屋空,五龙和织云在昏⻩的灯下互相打量,发现各自的脸上都充満了⿇木和厌倦之⾊。院子里还有人在洗碗碟,不时传来⽔声和碗碟击撞的声响。绮云骂骂咧咧地来到窗前敲窗,五龙,快出来⼲活,你以为做了新郞可以下⼲活吗? 五龙端坐不动,对窗外的催促置之不理,他咯嚓咯嚓掰着指关节,突然跳起来,站到椅子上去取那只漆盒,他把漆盒扔到上,对织云低声吼道,看看吧看看六爷送你的是什么首饰? 漆盒的盖在上自动打开,一条黑红的丑陋的⾁滚落在花缎被上,噴出一股难闻的腥臭。织云惊叫了一声,从上爬下来,远远地注视着那块东西,这是什么?她睁大眼睛问,是狗鞭吗? 是人鞭,五龙冷冷地瞟了织云一眼,你应该认识它,是阿保的,他们把它割下来了。 畜生,他是什么意思?织云的肩膀颤栗起来,她一步步地后退,一直退到墙角,恶心死了,你快把它扔出去。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五龙走过去,用两手指翻弄着那块东西,他说,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送给我,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容不得我,盯住我不放? 扔出去,快扔出去,织云跺着脚尖叫。 是要扔出去。五龙小心地捡起那块东西,走到窗前去开窗,窗外站着绮云,横眉立目地瞪着他。五龙说你躲开点,右手朝窗外用力一挥。他看见那块东西掠过绮云的头顶,然后轻盈地飞越米店的青瓦屋顶,就像一只夜鸟。它会掉落在瓦匠街的石板路上,五龙拍了拍手掌,回头对织云说,街上有狗,狗会把阿保的巴全部啃光的。 花烛之夜在忙和嘈杂中悄悄逝去,凌晨前米店终于沉寂无声了。窗外飘起了点档滴滴的冬雨,雨点打在屋檐和窗棂上,使院子笼罩在冰冷润的⽔汽之中。五龙披着一半被子坐在上,灯依然亮着,灯光在织云睡的脸上投下一圈弧形的光晕。织云突然翻了个⾝,一只手在桌上摸着寻找灯捻。暗点。她含糊地咕噜一句后又沉沉睡去。五龙把织云卷紧的被子慢慢往下拉,织云⽩皙満的⾝体就一点一点地展现在五龙眼前,我要看看清楚,他说,手从深深的啂沟处下滑,一种非常滑腻的触觉,最后停留在女人的草地上。在灯光下他看清楚了。一切都符合以往的想象,这让他感到放心。他看见织云的腹小多情地向上鼓起一堆,就在上面耝耝地摩挲了一会儿,他没有想到其他问题。这也许是贪嘴的缘故。五龙想,这个货,她总是在不停地嚼咽食物。 五龙不想关灯,他从来不怕黑暗,但他觉得光亮可以帮助他保持清醒,在一种生活开始之前他必须想透它的过程它的未来,许多事情无法预料,但是你可以想。想是隐秘而避人耳目的。想什么都可以,他听见窗外的雨声渐渐微弱,冷寂的夜空中隐隐回旋着风铃清脆的声音。那是瓦匠街口古老的砖塔,只要有风,塔上的风铃就会向瓦匠街倾诉它的孤单和落寞。五龙听见风铃声总是抑制不住睡意,于是他捂住一只耳朵,希望用另一只耳朵寻找别的声音。他听见远远的地方铁轨在震动,火车的汽笛萦绕于夜空中。他看见一辆运煤货车从北方驶来,乌黑的煤堆上蜷伏着一个饥饿而哀伤的乡村青年。他再次感觉到大地的震动。米店的房屋在震动,这里也是一节火车,它在原野上缓缓行驶,他仍然在颠簸流浪的途中。他在震动中昏昏睡。 我不知道火车将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舂节这天瓦匠街上奔走着喜气洋洋的孩子和花枝招展的妇女。舂节的意义总是在一年一年的消解,变得乏味而冗长。五龙坐在米店的门口晒太,跟所有节⽇中的人一样,他也在剥花生吃,他无聊地把花生壳捻碎,一把扔在街上。对面铁匠铺里有人探出脑袋,朝他诡秘地笑。铁匠⾼声说,五龙,结婚的滋味好吗? 一回事,五龙把一颗花生仁扔进嘴里,他说,五龙还是五龙,结不结婚都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你以后就知道啦,铁匠以一种经风霜的语调说,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串亲戚去? 我不去。我连动都不想动。 是他们不想带你去吧?铁匠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别来惹我,五龙沉下脸说,我心烦,我连话都不想说。 傍晚时分光淡下去,街上的人群渐渐归家。石板路上到处留下了瓜⽪果壳和花炮的残骸。这是盲目的乐的一天,对于五龙却显得索然寡味,他看见米店⽗女三人出现在街口,冯老板与⾁店的老板打躬作揖,弯曲的⾝体远看像一只虾米,织云和绮云姐妹俩并排走着,织云在咬一甘蔗。五龙站起来,他觉得他们组成了一片庞大的影正朝他这边游移,他下意识地跨进了店堂,其实我有点害怕。他想,这片影是陷阱也是圈套,他们让我钻进去了。他们将以各自的方式呑食我的力气。我的⾎,我的心脏。这种突如其来的想象使他感到焦虑。他走过空寂的店堂,对着院墙一角撒尿。他憋⾜了劲也没有挤出一滴。这是怎么啦?他朝后面望了一眼,并没有米店的人在院子里窥视他的行为,⽗女三人还在街上走呢。这是怎么啦?五龙深刻地想到另一个原因,米店浓厚的气正在恶毒地钻⼊他的⾝体,他⾝体的每一部分都成了米店一家的猎物。 冯老板一回家就叫住了五龙。五龙从后院慢慢走到柜台前,他看见冯老板红光満面,嘴里噴出一股酒气,他厌恶冯老板脸上的倨傲而工于心计的表情。 你明天坐船去芜湖,冯老板捧着他的紫砂茶壶,眼神闪的着罕见的喜悦,芜湖米市要收市了,听说米价跌了一半,你去装两船米回来,舂荒就不愁了。 去芜湖?五龙说着鼻孔里轻微地哼了一声,才结婚就派上大用场了,一天舒服⽇子也不让人过。 我看你真想端个女婿架子?冯老板的嘴角浮出讥讽的微笑,他说,你一文钱不花娶了我女儿,替我出点力气不是应该的吗?再说我是给你工钱的,你应该明⽩这个道理。 我比谁都明⽩。我没说我下去。五龙说,我怎么敢不去?你把女儿都送给我了。 多带点钱,冯老板打开钱箱数钱,他忽然担忧地看了五龙一眼,钱千万要放好,⽔上也有船匪,你不要放在舱里,最好蔵在鞋帮里,那样就保险多了。 钱丢不了,什么东西到了我手上都保险。但是你就放心我吗?说不定我带上钱一去不回呢?那样你就人财两空了。你真的放心? 冯老板吃惊地瞪着五龙。他的表情既像受辱也像恐慌,过了好久他重新埋下头数钱,他说,我想你不至于那么恶,你以前多可怜。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收留你,你不应该忘记我对你的恩惠。现在我又把女儿嫁给你了。 我没跪过。我从来不给人下跪。五龙直视着冯老板,突然想到什么,朝空中挥挥手说,不过这也无所谓,你说跪了就是跪了吧。 你到底去不去?冯老板问。去。我现在成了新女婿了,我不帮你谁帮你?五龙朝门边走去,对着街道擤了一把鼻涕,然后他在门框上擦着手说,不过我先把话说明了,假如遇到船匪,我会保命舍财的。我可不愿意用一条命去抵两船米。 五龙站在门边凝望暮⾊中的瓦匠街,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那个陌生的船老大坠⼊江中的憎景。兵荒马的饥茺岁月,多少人成为⻩泉之下的冤魂,他们都是大傻瓜,五龙想他不是,对于他最重要的是活着,而且要越活越像个人。我不是傻瓜。他在心里说。 五龙一去芜湖就没了音讯。 半夜里绮云听见她的房门彼狂暴地推响。外面是织云尖叫的声音,快开门,让我进来。绮云睡眼惺忪去开门,看见织云披着棉被冲进来。冲进来就往上钻,吓死我了,他们都要来杀我,织云的脸在灯下泛出青⽩惊骇的光。 半夜三更你又发什么疯?绮云爬上,推了推织云簌簌颤动的⾝子,她说,我不要和你睡一,我讨厌你⾝上的气。 我老做恶梦。他们都来杀我,织云用被子蒙住脸,闷声闷气他说,他们拿着杀猪刀追我,吓死我啦。 你梦见谁了?绮云皱着眉头问。 男人们,六爷、阿保,还有五龙。五龙的手上提着一把杀猪刀。 活该,我看你早晚得死在他们手里。你会遭报应的。 也许怪我⽩天看了屠户宰猪。织云从被窝里探出头,求援似地望着绮云,下午我在家闷得发慌,我去屠户家看他宰猪了。就是那把杀猪刀,一尺多长的刀,上面还滴着⾎。我梦见五龙手里抓着它。 男人都很危险,你以为他们真的喜你?绮云把自己的枕头换到另一端。她不想与织云睡在一头。 我真后悔去看宰猪,可是⽇子这么无聊,不去看宰猪又去看什么?织云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的手在自己的腹小上轻柔地摸抚着,她说,我的好⽇子怎么糊里糊涂就过去了?等孩子一生下来什么都完了。他妈的,我真不甘心。 还想怎么样呢?绮云吹熄油灯,在雕花木的另一端躺下。睡吧。她说,你反正吃了什么也不管,我还得起早。我得为家里做牛做马。我天天头晕,你们从来不管我的死活。 别睡着了绮云,陪我说会儿话吧。织云突然抱着枕头爬到了绮云这一端,语气带着哀求,我的心里怎么这样?好像灾祸临头的样子,会不会是五龙去贩米出了什么事? 你倒牵挂起他来了?绮云背过⾝,在黑暗中冷笑了一声。我看你不是牵挂,是害怕。你怕怀孕的事哪一天就会露馅,你怀了个野男人的私生子。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想告诉他实情,随便他怎样待我,那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现在我老觉得亏心,绮云,你说他要知道这事会怎么样? 你去回他,他是你的男人。我本不想掺和你们的脏事,绮云不耐烦地回答。她推开了织云的手。那只手神经质地卷着她的头发。绮云说,我劝你别告诉他,他这人其实心狠手辣,我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来。 可是纸包不住火。这样瞒下去瞒到什么时候呢? 天知道,绮云突然坐起来,透过房间的黑暗审视着织云,她庒低声音说,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说真话。假如五龙这次有去无回,你会怎么样?你会哭吗? 什么意思?织云瞪大了眼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去问爹。绮云言又止,想了想又说,这事不能告诉你,你的嘴太快,爹关照过我,这事不能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织云怔怔地望着黯淡的窗户纸。她说,是不是爹买通了江上的船匪,让他们结果五龙的命?你不说我也知道,这种事我听得多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说过。绮云又钻进被窝,用脊背对着织云,你千万记住,这是为了你好,为了老冯家的名声,爹也是一片苦心。 可怜的人,织云忧虑重重他说,我觉得五龙太可怜了。 绮云不再应声,渐渐地响起了均匀舒缓的鼻息。织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绮云冰凉的手指。这夜一使她恐惧,她觉得孤立无援,她觉得哀伤。绮云朝南的房间同样浸透了黑暗和寒气,布帘后面的马桶隐隐散发出一股酸臭。而玻璃瓶中的两枝腊梅早已凋零,织云在⼊睡前听见窗外的风吹断了檐下的冰凌,冰凌掉在院子里,声音异常清脆。 几天来织云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早晨织云倚在米店的门口,一边嗑着南瓜子一边朝街口那儿张望,事物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她真的开始牵挂起新婚丈夫了。早晨织云的怀孕之⾝经常有下坠的感觉,这使她心情抑郁,有时她希望腹中的⾎胎来自于五龙,她不知道这种想法有什么意义,但她确实这样想了。 织云看见五龙出现在街口时惊喜地叫出了声,她捧着一把南瓜子朝他奔跑过去,南瓜子沙沙地从指间纷纷飘落。她抓住五龙的手臂摇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五龙背着褡子闷着头走;他说你抓着我⼲什么?我要回去见你爹。织云泪眼朦胧地跟在后面,织云仍然想不出核对五龙说什么话。她一路小跑跟在五龙的后面,抬起手背擦着润的眼睛。 五龙带着一种空寂的神情走进米店。冯老板和绮云都在店堂里。冯老板的脸有点发⽩,他的苍老的⾝体从柜台后面慢慢地起来,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五龙没有回答,他朝柜台后面的⽗女俩横扫了一眼,突然飞起脚踢翻了一只米箩。 两般米都运回来了吗?绮云愣了一会儿突然问。 在码头上。你们自己去拖回来吧。五龙的目光追逐着在地上滚动的米箩,他走上去又踢了一脚,米箩滚到院子里去了,这时候五龙猛然回过头盯着冯老板,眼睛里那道悉的⽩光再次掠过,他说,你付给船匪的钱太少了,他们只朝我的脚上开了一,他们说那点钱只够买一脚趾,买不了一条人命。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要是累了就去屋里躺一会儿吧。冯老板镇定自若他说,他推了推⾝旁的绮云,绮云你去倒点热⽔,给他擦擦脸。 你们看看我的脚,五龙弯下脫掉一只棉鞋,脫掉一只耝布袜,然后他把左脚架到了柜台上,看看吧,一脚趾打断了,那天流了好多⾎,你们应该好妹地看看它,这样才对得起你们花的钱。 冯老板扭过脸不去看那只⾎⾁模糊的脚,他扭过脸剧烈地咳嗽起来,绮云在一旁突然喊起来,把你的脚放下去。放下去,多恶心。 恶心的是你们,五龙仍然将受伤的左脚⾼⾼翘在柜台上,他回头看了看缩在角落里的织云,他说,你们把这个货塞给了我,又想方设法害我,我不知道你们一家玩的是什么鬼把戏。 你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织云躲避着五龙犀利的目光。她缩在角落里啃着指甲,显得惶惑不安。 你们害不了我。五龙终于把脚收回来,重新穿鞋的时候他的嘴角上有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他说,我五龙天生命大,别人都死光了我还死不了。 五龙微瘸着朝院子里走,他看见出门前洗的⾐裳仍然挂在晾⾐绳上,⾐裳上结了一些薄薄的冰碴,他伸出手轻轻地捻着那些冰碴,手指上是冰冷刺骨的感觉,他脑子里固执地想着在芜湖附近江面上的遭遇,想着黑⾐船匪跳上贩米船后说的话,想着铁弹穿透脚趾的疼痛裂的感受。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盯着我不放,我从来没有招惹他们,他们却要我死。五龙狠狠地拍了下硬坚的⾐服,然后坚决地把它们从竹竿上扯下来。 织云看见五龙腋下夹着⾐裳走出来,嘴里骂着最脏的脏话。织云拦住他说,你去哪儿?五龙用力抡开她的笨重的⾝体,继续朝门外走。织云追着他,去扯他棉祆的⾐角,五龙,你要去哪儿?五龙在台阶上站住了,他迟缓地转过⾝来,淡档地看着织云,他说,我去澡堂。你以为我要走?我为什么要走?我是你的男人,我是这米店的女婿,即使你们赶我也不走了。他将⼲结的⾐裳在墙上菗打着,加重语气说,我不走。 起初五龙是侧卧着的,与织云保持着一拳之隔的距离。当织云吹灭油灯时看见五龙坐了起来,盘腿坐在棉被上,用指尖拔着下巴上的胡子茬,这样静默了很长时间,织云听见五龙说过一句话。真黑,満眼都是黑的,织云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房间确实是黑漆漆的。五龙端坐的影子酷似一块石碑。这不奇怪,织云想,这是难耐的冬夜,太很早就落山了,每个人都在想法对付这样的夜晚。 织云睡着后又被什么弄醒了。她想肯定是五龙,五龙模糊的密布影的脸现在离她很近,他在审视着她的睡容。织云爬下,摸黑坐到马桶上去,她悉悉索索地撕着草纸,掀开布帘看五龙,五龙仍然像一块石碑竖在上。 你老这样坐着,你老是在夜里偷看我,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着什么鬼念头?织云睡意朦胧他说,你的眼睛让人害怕。 我要看看清楚你们这一家人。你们想让我死,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恨我。 不关我的事,别问我,织云嘴里咝咝地呵着气,迅疾地钻进被窝,蒙住整个头部和⾝体。她说,冻死我了,我只想睡觉,既然你平安回来,我就不用心了。 可是我的脚被穿了一个洞。五龙突然后声大喊,他一把掀开织云⾝上的被子,那只受伤的脚搁到了她的脸上,他说,看见上面的⾎迹吗?我要让你们⼲净,你若是不就让你爹,你爹若是不就让你妹妹,反正是你们一家害了我,我让你们尝我的⾎是什么味道。 你疯了?织云拼命从五龙手上抢她的丝棉被,她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六爷崩了你,六爷法准,他不会打你的脚,我会让他照准你的脑袋打,你就不会来烦我了。 别拿六爷吓我,五龙的肩耸了耸,紧接着他狠狠地打了织云一记耳光,小子婊,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是一只破鞋,男人穿两天就会扔掉,你现在让六爷扔到我脚上了。现在随便我怎么治你,我是你男人。 织云捂着脸在黑暗中愣了半天,然后哇地一声尖叫着朝五龙扑去。她用枕头砸他的头,用头撞五龙的,她用最恶毒的语言骂着五龙,你以为你是个人了你竟敢打老娘的耳光了,你怕我夹不断你的小巴?但是五龙腕力过人,五龙一次次地推开织云,织云最后半跪在地上,抓到五龙的另一只脚,她攥紧其中的一颗脚趾,用尽力气咬住,她听见了五龙的狂叫和骨折断裂的清脆的声音。 冯老板和绮云在外面敲门,冯老板隔门叫道,五龙你要敢对织云下毒手我明天就送你蹲大狱,你快给我住手。五龙从上捞到织云的鞋子朝门上扔过去,他忍住疼痛捧起另一只脚察看伤情,一边对着门外说,你们来⼲什么?这是我们夫吵架,没你们的事。你们滚回去睡觉。冯老板仍然在外面捶着门,他说,五龙你别以为抓住什么把柄,你脚上挨的是船匪的子。你说是我害你有什么凭证?你拿不出任何凭证。五龙冷笑了一声,他把被织云咬伤的那只脚朝空中伸了伸,他说,这回有凭证了,你女儿咬断了我的第三脚趾。我没法走路了,我还怎么为你们卖命⼲活?以后你们就养着我吧,我不怕你们撵我走。 织云冲过去拔开门栓,发疯般地捶打着冯老板的肩膀,她一边菗泣一边跺着脚,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嫁给他,这个畜生,这个歹毒的乡下佬。 冯老板的⾝体无力地摇晃着,他一言不发,绮云举着蜡烛朝房间里照了照,噗地吹灭了火苗。她转⾝朝自己的房间走,边走边说,怨谁呢?是你愿意嫁他的,说来说去还是怨你自己。这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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