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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才人武照  作者:苏童 书号:39269  时间:2017/9/5  字数:10343 
上一章   第03节    下一章 ( → )
  显庆四年我⺟亲与她的心腹许敬宗联手翦除了她的敌对势力:长孙无忌、褚遂良、柳、韩瑗等人。那些显赫多年的达官贵人因为封后的问题与我⺟亲系上生死之结,他们也许未曾预料到做我⺟亲的仇人意味着灭顶之灾随时而来。许敬宗在我⺟亲的庇荫下步步⾼升,权倾一时,作为回报他替我⺟亲除掉了她的无数隐患,包括连⽗皇都素来敬重的开国元勋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是被太子洗马韦季方出卖的,据说许敬宗单独审讯了韦季方,韦季方言称长孙无忌纠集朋另辟新皇朝,重新拾起他丢失的权柄。与其说这是韦季方屈打成招的口供,不如说那是我⺟亲为长孙无忌构思了多年的罪名。许敬宗向⽗皇三次奏报长孙无忌的谋反案,⽗皇垂泪不止,他对于案情的怀疑在许敬宗的如簧巧⾆和慷慨陈词之下犹如坚冰消融,⽗皇哀叹亲臣的不忠,却懒于让长孙无忌当面对质,他对舅⽗的发落是仁慈的,剥夺封爵采邑,贬逐黔州,但长孙无忌第二年就于忧愤加的心情中自缢而死了。长孙无忌的一生以过人才智和⾼风亮节睥睨众生,他曾鼎力相助先祖太宗缔造了大唐的⻩金时代,没想到最终被我⺟亲的纤纤⽟手织进了她的黑网之中,所以我相信长孙无忌自缢前哭瞎双目的传说。那是我⺟亲缔造的第一个胜利,或者说她在一场強手之战中赢得了第一个胜利,而所有重要的史籍都如此记载:武后自此独揽朝廷的大权。这一年我七岁。

  洛是个繁华的风情万种的都市,从麟德二年开始,⽗皇和⺟后长期居留此地,除了国家大典之外,再也没有回到长安。我不知道⺟亲是否真的喜,迁居洛对于她至少是一种躲避亡灵的方法,⺟亲十四岁进宮,留下一段坎坷的如泣如诉的回忆,长安的宮殿不仅给予她甘霖,也曾给予她苦⽔,而我⺟亲似乎对后者耿耿于怀,她时常对⽗皇和儿女说长安是她的伤心之地,而八百里以外的洛宮使她感到安宁和舒适。童稚时代起我就常常出⼊于洛宮和西园噤苑,看着这个荒凉的故都在⺟亲的设计下一年年地繁盛起来。童稚时代我就对噤苑內的合壁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座绿树繁花环抱的凉宮,炎夏之际⺟后喜带着我和兄弟们在那里用膳。合壁宮的东边有方圆数里的凝碧池,一湖碧⽔之上倒映着南方石匠们精心仿制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而池边的五十座亭台楼阁金碧辉煌、美仑美免,它们像疏密有致的星星护卫着⺟亲居住的明德宮,那里的一切都带着梦一样的奢华气息。我有一些模糊的美好的记忆,记得多年前一个夏⽇早晨我与⽗皇⺟后乘龙舟在凝碧池观赏莲荷,雨后的光照耀着我的帝王之家,粉⾊或浅鹅⻩的莲花昅着露⽔,一点点地吐露芬芳,我记得我也曾在⽗⺟膝下沐浴天伦之爱,我的⽗皇苍⽩而清俊,天子龙颜含着几分慈祥几分疲惫,我的⺟后宽额方颐,一颦一笑之间容光焕发,美动人,我听见乐工们的弦乐丝竹在湖上随波流淌,渐渐远去,我看见那个龙舟上的孩子笑得多么灿烂,他的澄澈的目光正遥望着池⽔另一侧的合壁宮。世人皆知太子弘死于蹊跷的合壁宮夜宴,但是那个龙舟上的口衔珍珠⾐著锦绣的孩子,对于未来他一无所知。我羞于谈论那部为我留名的《瑶山⽟彩》,谁都知道那是宮廷王族惯用的欺世盗名的伎俩,事实上《瑶山⽟彩》的著者包括了许敬宗、上官仪、杨思俭等御用文人学者,而五百卷的书册也只是古今秾词句的大杂烩。《瑶山⽟彩》完成后⺟亲让我将书献给⽗皇,⽗皇喜出望外,赏给我丝帛三万匹,我不知道三万匹丝帛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皇为什么对这种虚假的事情如此轻信。我自幼跟着率理今郭瑜读书,那些书都是由⺟亲为我选定的,我十岁就开始读《舂秋左氏传》,读到了许多充満权术、谋和杀戮之气的历史故事,楚子商臣的弑⽗故事使我感到惊慌和茫然,我问郭瑜,商臣为何弑⽗?郭瑜说是为了夺取王位,我又问郭瑜,为了王位竟然弑⽗,天理人伦难容此事,孔子为什么把它记载下来传给后人呢?郭瑜说那是为了让后人明辨是非善恶。郭瑜的回答模棱两可,没有使我満⾜。我拒绝将《舂秋左氏传》再读下去,但郭瑜告诉我,那是我⺟亲为我圈定的第一本书,我必须读完这本令人生厌的书。我知道我⺟亲非常喜《舂秋左氏传》,后来我也知道⺟亲一生的业绩得益于她对这本书的领悟和参透,每个人都从书籍训诫中获取不同的营养,这是读书的妙处。而我喜《礼记》,笃信纯洁而理想的儒教信条,这使我的成长背离了我⺟亲指定的航向。宮中的青舂时光黯淡而恍惚,总是在病中,总是在⽩驹过隙之中为浮世苍生黯然神伤。我怀疑我的所有疾病都缘于那种不洁的伦中的⽗精⺟⾎,我在铜镜中看见我的郁郁寡的脸,看见一条罪恶的黑线在我脸上游弋不定,我甚至经常在恍惚中看见闲置于感业寺的那只的禅,孕育于罪恶中的生命必将是孱弱而悲伤的,我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从十三岁那年开始受⽗皇之命在光顺门主持朝觐,虽然那只是临时的一些机会,由我裁决的也只是些零狗碎的无聊小事,但这些经历使我有缘接触形形⾊⾊的文武百官和民间的世风人情。据说许多门阀贵族和朝廷重臣对我抱有殷切的期望,我想那是因为我对所有人都温恭有礼,而我的⺟亲对我却总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睨视,⺟子之情一年一年地冷淡,我想她也许察觉出我对一个凌驾于⽗皇之上的女人的不満,尽管她是我的⺟亲,尽管她是一个举世无双的満腹经纶智慧超群的女人。

  东宮的宮女群中也不乏天姿国⾊的红粉佳人,但我从少年时直到与裴妃大婚从未与女⾊有染,同样地我也没有断袖龙之好,我的洁⾝自好在宮廷中被视为异薮,人们猜测我的多病的虚弱的体质妨碍了我,没有人相信我对佚和纵的厌恶,没有人看见我心中那块云密布的天空,就像没有人看见草是如何生长的一样。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常常拒绝⺟亲的纵,这种拒绝使我感到満⾜。拒绝有时候不需要言辞,我⺟亲常常用烦恼的语气对我说,我不喜看见你的眼睛。她明显地从我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个字:不。我说过我⺟亲不是庸常之辈,也许她看得见我心里掩蔵的晦的天空,也许她看得见东宮満地的青草是如何在忧郁和怀疑的空气中疯长蔓延的。我⺟亲一直在为我纳妃的问题上殚尽心智,她最初选定的东宮妃是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我不认识那个女孩,只是听说她的美貌倾国倾城。这件事情后来以几近丑闻的结局收场,因为宮廷密探发现杨思俭的女儿与长安有名的风流浪子贺兰敏之私通。贺兰敏之是已故的韩国夫人的儿子,也就是我⺟亲的外甥,据说他一直怀疑韩国夫人的中毒事件与我⺟亲有关,而我⺟亲也一直对这个风流成的纨绔弟子恼怒不堪。贺兰敏之也许对我⺟亲的大义灭亲没有防备,他与杨氏的私情对于我⺟亲是一种挑衅,我⺟亲怎样接受这种挑衅呢?说起来是最简单的,把司卫少卿杨思俭召来痛斥了一番,取消了这门婚事,而贺兰敏之最终被塞进了流放岭南的囚车。我⺟亲后来曾经告诉我贺兰敏之的下落,他被随车士卒用马缰勒死,尸体弃于路旁,她还用调侃的语气说到有一家野店酒肆用贺兰敏之的尸⾁做了人⾁包子,出售给路上饥馑的贩夫走卒。这件事的整个过程都让我感到恶心,我惊惧于⺟亲如此谈论贺兰敏之的死,无疑她把自己对他的仇恨強加于我了,事实上我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我与贺兰敏之无关,与杨思俭的女儿亦无关,而那对青年男女的不幸应该归咎于对我⺟亲的‮犯侵‬。我二十二岁那年才与裴居道将军的女儿完婚,満宮中对裴妃温厚贤淑的人品口称颂,我对那个小心翼翼地恪守着礼教的女人也充満着感之情,但是众所周知我与裴妃的婚后生活是短暂的,那个可怜的太子妃从我这里获取了什么?当我们偶尔地在烛光里同共寝的时候,裴妃是否看见了我脸上闪烁着那条灾难的黑影?是否知道我的生命正从她⾝边疾速地消遁?可怜的太子妃对于我头上的那块郁的天空一无所知。让我试着回忆一下我不喜的战争吧。

  与⾼句丽王国的战争旷⽇持久,大唐士卒死伤无数,我的祖⽗太宗皇帝和⽗皇似乎都花费了毕生心⾎赢取这场残酷的战争。骁勇善战的徐世最后把⾼句丽的国王⾼蔵生擒回朝时,我的⽗皇狂笑不止,他把⾼蔵作为祭品呈献给太宗皇帝的陵墓,然后又呈献给太庙里列祖列宗的亡灵,盛大的狂热的凯旋仪式使长安城陷⼊了节⽇的气氛之中,我看见那个被浮的年轻国王坐在囚车里,脸⾊苍⽩,眼睛里充満悲凉的润,我没有任何的喜悦和自豪,我从⾼蔵的⾝上发现了我自己的影子,只不过我坐的是另一种以金⽟锦绣装饰的囚车罢了。我不喜战争的结果,得胜回朝的官员们受到⽗皇的加官封爵和金银之赏,而那些战死疆场者被异乡的⻩土草草掩埋,很快被人遗忘。战争总是使数以万计的男人命丧⻩泉或者下落不明,⽗皇把那些下落不明者一概视为逃兵,他曾颁布过一道严酷的近乎无理的诏令,那些在战争中失踪的士兵一旦返归故里,全部斩首示众,其子儿女也遭连坐,男为奴女为婢。一次舂⽇的微服出巡途中我看见一个空空的村庄,没有人烟,只有几条野⽝出没于茅舍內外,我回马下的宦官,为什么这个村庄没有人?一个宦官说大概村里出了逃兵,连坐之罪是常常导致这种荒凉之景的。我在村外的官道上遇见了一个年迈的瞎眼农妇,她怀抱着一件东西面向路人恸哭不止,我无法忘记我与那个农妇的谈话。

  你在哭什么?哭我的儿子。你怀里抱着什么?我的儿子。你儿子被斩首了?是皇上砍了我儿子的头。

  你儿子是逃兵吗?不,不。官府抓丁的时候他在发热病,我把他蒙在地窖里,他只剩下半条命捱到现在,好不容易病好了,下田耕种了,可皇上派人砍了他的头。

  我记得那个悲恸的农妇抱着她儿子⼲枯发黑的头颅,她的瞎眼已经不见泪痕。当我因惊悸而拍马离去的时候,我听见后面传来的更为悲恸的哀叫,客官行行好,把我的头也给皇上带去吧。出巡回宮后我‮夜一‬未眠,瞎眼农妇的哀哭之声犹在耳边,我连夜写了一份奏疏呈给⽗皇。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这是我的奏疏中的精义,我觉得我有义务劝谏⽗皇停止滥杀无辜。幸运的是⽗皇采纳了我的奏议,更幸运的是我最终挽救了一批逃亡者的生命。我是东宮太子,对于宮外的苍茫人世我只是一个安静的观望者,我还能做些什么?长安大饥馑的时候饿殍遍地,大明宮角楼上的鸦群每天都往西集队而飞,我问侍宦乌鸦何故西飞,侍宦告诉我长安城里集结着数万逃荒的灾民,活着的人把饿死的堆在马车上拖出城去,乌鸦就是去追逐那些运尸车的。我打开了属于我自己的粮仓赈济饥饿的灾民,但是我的粮仓并不能填灾民们的空腹。这不免使我感到一点悲哀。我是东宮太子李弘,每逢⽗皇龙体不适的时候我在光顺门、延福殿这些地方监理国政,但我⺟亲的铁腕从珠帘后伸过来,握住了我,也握住了整个朝廷的命脉,我真的能看见那只粉⽩的‮大巨‬的手,在每一个空间摸索着、攫取着,那只手刚柔相济而且进退自如,缚住了我的傀儡⽗皇。我曾经以多种方式规劝我⺟亲缩回那只可怕的手,积聚的不満和愤怒常常使我冒犯⺟亲,然后我从⺟亲那里得到的是更其冷淡的目光,嘲谑的微笑和尖刻的恩威并重的言辞,我的⺟后,不,那时候她已被⽗皇封为神圣的天后,她不会缩回那只手,那只手更加用力地庒在了我的头顶上。

  我是东宮太子李弘,东宮里云集了许多学识超人的学者谋士,但是没有人告诉我如何移开我⺟亲的那只手,除了仁慈満怀以礼待人,除了史籍上记载的我的寥寥功绩,我还能做些什么?

  上元二年是一个奇异的充満预兆的年份,这一年我长期病弱的⾝体犹如三月杨柳绽放新枝,前所未有的健康的感觉使我找回了青舂和活力,我甚至可以坦陈我一生中的⾁体验也都集中在这一年中。我不知道这段短促的幸福生活只是一种回光返照,我也不知道⺟亲为什么在这一年对我产生忍无可忍的感情,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或许只是我重新获得的健康加深了⺟亲的戒备心理,或许我在偶尔监国的过程中伤害了她的权力和自尊,或许只是因为我对义公主和宣城公主的怜悯和帮助怒了⺟亲。是裴妃告诉我有关义和宣城公主的消息的,有一天我们在品茗闲谈中谈到了已故的萧淑妃,谈到她的亡灵变成一只黑猫出没于宮中,使⺟后一再迁居,也使那些当初对萧淑妃落井下石的宮女担惊受怕。裴妃突然问我,你还记得义公主和宣城公主吗?我说当然记得,小时候常常在一起秋千踢毽子,义公主很美丽,她长得像⽗皇,宣城公主更美丽,她长得象她⺟亲萧淑妃,我记得她们都喜帮我穿鞋束带。裴妃迟疑了一会儿,轻声对我说,你应该去看看她们,她们都在掖庭的冷宮里。这个消息令我震惊,我记得⺟后曾经告诉我那两个姐姐因为染病先后病死了。萧淑妃已死去多年,她留下的两位公主竟还充置于冷宮一隅,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真的令我震惊了。我不知道这是出于遗忘还是我⺟亲对萧淑妃长存不消的仇恨,不管怎么样,我把此事视为辱没礼教玷污皇家风范的一件罪恶。当我在掖庭宮最偏僻的陋室里看见那对姐妹时,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义公主的发已经银丝缕缕,而曾经以超人的美丽和娇憨受到⽗皇宠爱的宣城公主面容枯槁,目光呆滞,她们坐在暗嘲的陋室里,手中抓着一团丝线,地上也堆満了好的大大小小的线团,可以想见她们就是着丝线打发了十九年的幽噤岁月。

  是我⺟亲的冤魂带你来的吗?义公主颤抖的声音使我惊悚,她说,是一只黑猫带你上这里来的吗?不是,是我自己。我说。

  你想把我们从这里带出去吗?你能把我们带出去吗?义公主一直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我,我觉得她对我的突然探访充満了戒心。我不加思索地回答了义公主的疑同,我说,无论怎样我要让你们离开这里。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我抑制不了我喉咙里的哽咽之声。在我匆匆离去之前,我听见沉默的宣城公主突然尖叫起来,快走,小心让皇后看见。她将手中的线团朝门外掷来,让皇后看见你们就没命了,她的喊叫听来凄厉而疯狂,剁掉你们的手⾜,把你们泡在酒缸里,你们也会没命的。我想帮助两位异⺟姐姐的望如此強烈,我上奏⽗皇请求两位公主的婚嫁之事,措辞中无法掩饰我对⽗皇⺟后的谴责。⽗皇恩准了我的奏议,也许他只是在读到我的奏书时才想起两位公主已经在冷宮里幽噤十九年,作为子孙成群的天地君主,⽗皇经常会将他的儿女后代相互混淆乃至遗忘,这在宮中不⾜为怪。而我⺟亲在这件事情上态度颇为暧昧,她把义公主和宣城公主的不幸归结为內宮事务的疏漏,我听见她在赞扬我的仁慈亲善之心,但我看见她的目光冰冷地充満寒意。我记得⺟亲倚坐在虎⽪褥上,手里捻动着一只檀木球,有番话听似突兀其实正是她对我的斥骂。我⺟亲突然问我,弘儿,你与两位公主有姐弟之情吗?我点头,我说我与她们是姐弟,当然有一份不容改变的⾎脉之情。我⺟亲的嘴上已经浮出了冷笑,弘儿,你觉得两位公主是在替⺟受过吗?我再次颔首称是,紧接着我⺟亲的情绪冲动起来,而且我发现她的眼睛里隐约闪烁着一丝泪光,她说,你从来都在怜悯别人,唯独不懂为自己庆幸,假如我与萧淑妃换一次生死,你就不止是像两位公主一样适龄未嫁,你早就做了萧淑妃的刀下鬼魂了。我⺟亲其实是在提醒我的知恩不报,或者就是在斥责我对于她的叛逆,但我不认为我做的事违反孝悌之道,我只是在守护我心目中神圣的礼教大义。

  几天后我⺟亲办了义公主和宣城公主的婚事,她为两位公主择取的驸马是两名下等的噤军士卒,义公主嫁给了权毅,宣城公主嫁给了王遂古。两位公主的婚嫁当时成为朝野笑谈,权毅和王遂古的名字成为行路拾金的象征,而我的那两位异⺟姐姐随俗野之夫远走异乡,从此杳无音讯,我的帮助对于她们是福是祸已经不可推测了。

  不可推测的更数我的⺟亲,那时候世人已经称她为天后,人们对于她褒贬不一毁誉参半,我是不是比别人更了解我的⺟亲?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她的心是深不见底的万丈绝壑。我的生命的一半握在手中,另一半却在那道深壑之间慢慢地坠落。有些野史别传把我的死亡渲染得何其神秘,其实投毒杀人是所有宮廷最常见的政治手段,简单易行而免去勾心斗角殚精竭虑之苦。我说过上元二年我发现了一些预兆,东宮的墙沿和空地上无故长出了⻩⾊成⽩⾊的‮花菊‬,温厚贤淑的裴妃为我⽇益恢复的健康抚额欣喜时,我说,健康于我不是好事,也许是一种凶兆。我想那不是玩笑,是我对自己生命的衡量和把握,它对裴妃当然是不可理喻的。

  我在想我是否有机遇逃脫合壁宮的那次夜宴,假如四月十三这天我在长安而不在洛,假如那天我在看见鸟笼落地后辞谢了⺟亲的夜宴,我是不是能活下去?我还能活多久?裴妃知道我没有兴趣享受那些宴席上流⽔般的珍馐美肴,但是我从不在细枝末节上拂逆⺟后之意,我走出寝宮的时候,看见一只养着金雀的鸟笼从廊檐上落下来,有宦官匆匆地拾起了鸟笼,我朝笼子里的鸟端详了一番,好好的你怎么掉了下来?宦官在一旁说,可能是风,可能是钩子断了。我想着鸟笼的事登上了前往合壁宮的车辇。

  合壁宮的宴席上坐着⽗皇、⺟后和几位受宠若惊的朝廷政要,我坐在⽗皇的左侧,与那些官员们寒暄着并接受他们对我病体恢复的祝贺,这样的场合我总是缺乏食,心如止⽔,我注意到合壁宮夜宴上的⺟亲,雍容华贵的服饰和机敏妥贴的谈吐使她焕发出永恒的光彩。

  我只是喝了两杯淡酒,吃了几片鹿⾁,我想问题肯定出在那两杯淡酒上,鸠毒或许早就浸透了我的酒杯。这是一段众所周知的历史记载了,我在饭后饮茶时发出了惨烈的呼叫,那正是投毒者等待的那种叫声。

  我没有走出美丽而肃杀的合壁宮。

  我想告诉我的⽗皇,我的弟弟贤、哲、旭轮和妹妹太平公主,在濒临死亡的瞬间是什么使我的脸如此绝望如此痛苦,我看见了⺟亲的那只手,那只手在天后凤冕上擦拭鸠毒的残迹,告诉他们我看见了⺟亲的那只手。

  告诉他们要信任一个不幸的亡灵,小心天后,小心⺟亲,小心她的沾満鸠毒的手。

  昭仪武照

  宮女们知道武昭仪返宮时戴的那顶帽子是王皇后赐送的,先帝的侍女如今重返后宮得益于王皇后与萧淑妃的夺之战,王皇后当初是想借助武昭仪来遏止萧淑妃恃宠骄横的气焰,但宮闱之事风起云涌诡谲多变,正如宮女们所预料的,那个来自尼庵的女子绝非等闲之辈,她是不会甘心做王皇后的一颗棋子的。⾼宗对武昭仪的恋使宮人们私下的谈话多了一个有趣的话题,戴帽子的武昭仪确实别有一番美丽的风姿,她周旋于天子、皇后和萧淑妃之间游刃有余,即使是对待卑下的侍女宮监,武昭仪的微笑也是明媚而友善的,许多宮女都意外地收到了武昭仪的薄礼,一块丝绢或者一叠书笺,而武昭仪献给王皇后的是一只精心制作的香袋,香袋的一面绣有龙凤呈祥的图案,另一面则绣着万寿无疆四个金字。有宮女看见王皇后收纳香袋时神情落寞,她握住武昭仪的手赞叹道,多么灵巧的手,多么耐看的手,绣出的龙凤能飞能舞。武昭仪就羞赧地说,在庵寺里清闲惯了,做些女红消遣时光,好坏都是我对皇后的一片敬意了。

  这只凤绣得活了,王皇后轻抚香袋,然后她的目光移向武昭仪,久久地注视着,突然王皇后讪讪一笑道,怕就怕它飞了,死了,被人驱走了。

  宮女们看见武昭仪的脸乍然变⾊,看见武昭仪跪地而泣,如果这只香袋让皇后勾起伤心之事,那就是我的死罪了。如果香袋上的凤让皇后出此凶言,我就该将这五只手指连斩断。那是武昭仪初回宮门时的事情,曾几何时,王皇后视武昭仪如帘后密友,她们携手合作疏离了⾼宗对萧淑妃的宠溺,⾼宗对美貌的伶牙俐齿的萧淑妃⽇益冷淡,有一天宮女们听见萧淑妃在皇子素节面前诟骂武昭仪,不在庵寺里好好地超度先帝英灵,倒跑回宮里八面玲珑来了?萧淑妃对她嫡出的皇子素节说,素节,你记住武昭仪是个害人的妖魅,千万别去理睬那个害人的妖魅。

  御医们发现武昭仪返宮前已经珠胎暗结,半年后武昭仪平安地产下了⾼宗的第五个儿子,御医们记得武昭仪分娩后的笑容如同五月之花,灿烂、慵倦而満⾜,而守候在产边的昭仪之⺟因狂喜万分而放声大哭。御医们看见武昭仪的手在空中优美地滑动着,慢慢地握住⺟亲杨氏的手。替我看住皇子,武昭仪对⺟亲说,别让外人随便靠近他。‮生新‬的男婴被⾼宗赐名为弘。嫔妃们在午后品茗闲谈时议论起武昭仪和她的男婴,谈论起她与天子独特的情缘,她们认为后宮六千没有人会比武昭仪更走运了。王皇后未曾生育,庶出的太子忠只是她的义子。宮人们都知道太子忠的生⺟刘氏是东宮膳房里守火的婢女,聪明泼辣的萧淑妃多年来一直纠着⾼宗改立素节为太子,理由就是太子忠的卑微⾎统有辱皇门风范,但是任何人都可以将此理解为萧淑妃对后位的凯觎,太子之⺟终将为后,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上这也是王皇后与萧淑妃明争暗斗的本原因。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一后一妃的斗争偃旗息鼓了,宮女们发现形同陌路的皇后和淑妃突然频繁地往来作客,而皇后不再与武昭仪在后花园携手漫步了,敏感的宮女们意识到后宮之战已经起了波折,原来的后、嫔联手已经演变成后、妃对嫔的罕见模式了。谁都清楚王皇后与萧淑妃现在有了共同的目标,那是⾼宗的新宠武昭仪。

  皇后与淑妃在⾼宗面前对武昭仪的诋毁最后全部传回武昭仪的耳中,这也是诋毁者始料未及的,传话的人不仅包括武昭仪以恩惠笼络的宮人,也包括⾼宗本人。⾼宗厌恶地谈到皇后与淑妃,他说,我讨厌饶⾆的搬弄是非的女子,她们令我想起争抢食钵的⺟。武昭仪问,陛下觉得我是争食的⺟吗?⾼宗摇了‮头摇‬说,不,依我看尼庵二年让你懂得了妇道,也让你悟透了让天子臣服的诀窍。武昭仪凄然一笑,她的双手轻轻地捏着天子的肩背,我做了什么?其实我什么也没做,皇后淑妃用不着迁怒于我,我只是每天想着如何让陛下快乐安康,只是为陛下多添了一个儿子罢了。⾼宗在后、妃、嫔的三角之战中始终站在武昭仪的一边,宮人们猜测个中原因,⾼宗也许对武昭仪的两年尼庵生涯怀有几分歉意,始终弃而后亡羊补牢,这对天温善的⾼宗不⾜为怪,但是更多的人赞美着武昭仪的品貌学识,他们预感到一个非凡的妇人将在太极宮里横空出世。女婴公主思在一个舂意薰人的⽇子死在摇篮里,其死因扑朔离,也使后宮的红粉之战趋于⽩热化。武昭仪的⺟亲杨氏发现女儿不喜她的女婴,女婴无法像皇子弘一样为其⺟亲增添荣耀和希望,杨氏理解女儿厚此薄彼的拳拳之心,但杨氏怀疑那天无意窥见的死婴內幕是一个梦魇,杨氏情愿相信那是一个梦魇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王皇后来看望‮生新‬的小公主,王皇后总是満腹心酸却要強颜笑,到宮中各处看望嫔妃们生的皇子公主是她的一部分⽇常生活,那天武昭仪称病未起,王皇后径直去摇篮边抱起女婴逗弄了一番,女婴大概不喜陌生人的抚爱,她始终哼哼地啼哭着,杨氏在屏风后面窥见王皇后终于皱着眉头放下了女婴,王皇后顺手在女婴的腮部拧了一把,不识好歹的货,王皇后低声骂了一句就气咻咻地往外走,杨氏看见她的一块丝帕从袖管间滑落在地。

  随后连通武昭仪寝房的暗门轻轻打开了,杨氏看见女儿媚娘満面嘲红地出现在公主的摇篮边,她⾚着脚,抚颊观望四周,其目光恍惚而郁,杨氏看见她弯捡起了王皇后遗落的丝帕,看见她以一种类似梦游的姿态将丝帕横勒在女婴的颈喉处。经沧桑的杨氏咽下了她的惊骇之声,她怀疑女儿在梦中或者是自己在梦中,但眼前亲⺟杀婴的一幕使杨氏晕倒在屏风后面,不知隔了多久,杨氏苏醒过来,她听见女儿媚娘凄厉疯狂的哭叫声,听见侍婢们惶奔走的脚步声,有人说,怎么会呢,只有皇后刚刚来看过小公主。

  ⺟亲杨氏除了陪着女儿哀泣外噤声不语,她知道这是女儿对皇后不惜⾎本的一击,但她惊异于女儿采取了如此恐怖的割⾁掷敌的方式。受惊的老妇人在神思恍惚中再次想起袁天纲多年前的预言,预言在女儿媚娘⾝上是否开始初露端倪?几乎所有的宮人都断定是王皇后扼死了武昭仪的女婴。⾼宗也作出了相似的判断,他看着病卧绣榻悲痛绝的武昭仪,心中充満怜爱之情,而对于皇后的厌憎现在更添了一薪烈火,⾼宗当时就驱辇直奔皇后寝殿,龙颜大怒,对皇后的质问声⾊俱厉。皇后⾝边的那些宮女看见皇后泣不成声地为自己申辩着,终因过度的悲愤而扑进她⺟亲柳氏的怀中,王皇后边哭边说,我把妖狐领进宮中,倒给自己惹了一⾝的气,我是钻了武照的圈套了。

  宮人们看见⾼宗最后将一块丝帕掷在王皇后脚下扬长而去,他们敏感地意识到皇后已经处于一种风声鹤唳的险境。从此舂风不度东宮,失宠的皇后再失尊严,终⽇在病榻上诅咒红粉祸⽔褒姒妲已,东宮里有人向武昭仪密报了皇后的指桑骂槐,那几个宮人也许是最早预测了废后风波和东宮新后的聪明人。长孙无忌等朝廷重臣发现⾼宗的废后之念已经像看不见的陀螺愈转愈急。每当⾼宗在长孙无忌面前言及废后之念,长孙无忌的眼前就浮现出武昭仪眼神飘飞沉鱼落雁之态,作为王朝的倨功之臣,无忌从不掩饰他对那位先帝遗婢的微言贬语和一丝戒备之意,当⾼宗向无忌夸赞武昭仪的贤德才貌时,长孙无忌不置可否地回忆着先帝太宗的临终托孤,他说,皇后出⾝名门世家,在宮中一向恪守妇道礼仪,陛下何以将皇后置于大罪之中?⾼宗说,皇后杀了昭仪的女婴,长孙无忌淡然一笑说,后宮裙钗之事从来是一潭深⽔,⽔深不可测,皇后杀婴毕竟没有真凭实据,陛下不可全信。⾼宗面露愠⾊,话锋一转谈及夏天以来恒州、蒲州及河北各地的洪⽔之灾,言下之意王皇后的命相给社稷带来了灾难。长孙无忌惊异于天子的奇谈怪论,他怀疑那是出自武昭仪之口的枕边聒噪。长孙无忌不无悲凉地想到天子之心犹如八月云空变幻无常,臣相们的忠言贤谏往往不敌红粉妇人的一句枕边聒噪。长孙无忌有一天在御苑草地上与武昭仪邂逅相遇,昭仪正带着三岁的皇子弘跳格子玩,长孙无忌注意到丧女不久的昭仪已经再次受孕。她的恃宠得意之⾊恰似挡不住的舂光,三分妩媚七分骄矜。宮礼匆匆,长孙无忌难忘武昭仪朝他投来的幽暗的积怨深重的目光,此后数年,那种目光成为他峨冠⽩发之上的一块‮大巨‬的影。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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