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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苏童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苏童 | 书号:39273 时间:2017/9/5 字数:57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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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后来,我再也想不起子韬的脸了,据其他同学回忆,子韬的容貌一般,或者说没有什么特⾊,他的左脚踝关节处长着一块酱⾊的疮疤,仅此而已。就是这块疮疤后来渐渐溃烂发炎,直至把他送到鹿县的⿇疯病院。 那辆⽩⾊救护车停在场上,大概是午后三点钟光景,子韬站在⾜球场上,看见三个男人从救护车里跳下来。子韬把⾜球踢给别人,低着头站着,双脚轮流蹭打地上的草⽪。子韬穿着田径和蓝⽩相间的长统线袜,他站在那里,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弯下把线袜拉下来,匆忙地朝自己的踝部扫了一眼,他的脸⾊立刻苍⽩起来。当三个男人走近子韬把他凌空架走时,子韬进行了顽強的抵抗。他蹬踢着那些人的脸,同时发出愤怒的狂叫。 我不是… 我不去… 场上的人听见了子韬的叫声,他们看见子韬脚上的运动鞋在挣扎中掉下来了,而他的袜子也快剥落,露出踝部一大块酱⾊的疮疤。 还有一个女人戴着口罩从救护车里下来,她提着一架噴器沿着⾜球场走,在每个地方都噴下了一种难闻的药⽔,她对围观的人说,你们快走,我在噴消毒药⽔。三天內⾜球场停止使用。 我所供职的报社收到一封读者来信,信中称他是从鹿⿇疯病医院逃出来的唯一幸存者,他亲眼目睹了焚烧医院和病人的残酷事实,一百一十三名⿇疯病人被活活烧死。尸骸埋在公路边的麦田里。 我注意了一下来信,信纸是从小学生作文簿上撕下来的,信封是那种到处出售的印有花卉图案的普通信封。我洗了洗手,用铁夹把信夹着又仔细看了一遍,信尾没有暑名,只有三个遭劲有力的大字:幸存者。幸好邮戳还算清晰,邮戳上盖的是鹿湖里。 这封读者来信被套上了一个塑料袋,在我的同事中间传阅。第二天,我的上司就通知我到鹿县去调查此事。 鹿一带河汉纵横,空气清新润,公路总是傍着⽔面向前延伸,路的两侧是起伏均匀的洼地,长満茂密的芦苇和散淡的矢车菊。秋天⽔位涨⾼,河汉里的⽔时而漫过公路路面,汽车有时就从⽔中驶过,溅起无数⽔花。开往鹿的长途汽车因此常常需要紧闭车窗。时间一长,窗外的秋野景⾊变得单调无味,而车內浑浊的空气又使我昏昏睡。 在一个⽔坝上,汽车莫名其妙地停住了,我随几个人下车探个究竟,看见司机和一个奇怪的男人对峙着。那个男人光着脚,⾝上裹一件肮脏油腻的军用大⾐。他的脸被什么东西涂得又黑又稠,一手⾼举着一块牛粪状的东西,一手朝司机摊开,嘴里含糊地咕噜着。我问司机,他要⼲什么?司机笑了笑,说,拦路的泼⽪,要两块钱,我凭什么给他两块钱?那个男人突然清晰地狂叫起来,不给钱不让走!司机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上车拿给你,说着眨了眨眼睛。司机把车下的乘客都赶上车。然后他坐到驾驶座上,猛地点火发动,汽车趔趄了一下后往前冲去。我看见那个男人惶地跳起来,摔在路坡上,朝木闸那儿滚动了五六米远。最后他趴伏在陡坡上,远看就像一只大巨的蜥蜴。 汽车在受到意外的惊扰后越开越快。我回头看见那个裹着军用大⾐的男人已经重新站在⽔坝上,他现在变得很小,隐隐地传来他愤怒的骂声。据动作判断,他好像徒劳地朝我们的汽车砸着那团牛粪。 鹿这地方给我的最初印象很坏,这也影响了我后来的调查。 我在鹿城里住了一天,发现这个小城没有任何趣味可言,唯一让我惊奇的是城里有几家棺材店,从窄小的门洞望进去,可以看见那些棺材在幽暗中闪着隐晦的红光。我所栖⾝的招待所房间、单和枕头上都洒上了劣质花露⽔,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一切都是刚洗净换上的,但是我无意中发现枕中上有一块硬斑,不知以前擦过什么东西,头发碰在上面就咝咝地响。陪同我的县委宣行部副部长说,小地方条件差,请你多多包涵了。 我把那封信给副部长看,他匆匆看了一遍就递还给我,说又是这个疯子,他又出动了,我说,他是谁?副部长苦笑说,要知道他是谁就好办了。这个人每年都要写信给报纸,说我们把⿇疯病医院烧了,把⿇疯病人都烧死了,纯属造谣惑众,在你之前已经有许多记者上过他的当了。我把信重新收起来放进包里,我说,鹿好像是有一个⿇疯病院。副部长说,有过,但是五年前就迁往别处了,病人也随医院迁走了。我说,医院旧址还在吗?他说,当然在,那么好的房子怎么舍得拆?现在那里是禽蛋加工厂。每年为县里创收三十万元。他暖昧地对我笑笑,又说,你想去那里看看吗?去吃,厂里有的是,我陪你去吃百宴。我点了点头,我说我最喜吃了。 第二天我随副部长驱车前往鹿湖边的⿇疯病医院旧址。旧址濒临洁森的鹿湖,远远地就看见一片⽩墙红瓦掩映在石榴树林里,空气中隐隐飘来粪的腥臭。吉普车在狭窄的乡间公路上左冲右突,冲进了一片⾼⾼的颓散的铁丝网包围圈里。副部长说,这就是以前医院的地盘了,以前还有两圈铁丝网,后来被拉断了,⿇疯病很危险,隔离措施不严密不行,曾经有病人想逃,结果就被电网打死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在禽蛋加工厂我参观了宰车间,看见一种奇妙的宰流⽔线,一只活倒挂在电动铁钧上,慢慢送进宰割机中修饰加工,最后就从一个大喇叭口里晕头晕脑地飞出来,已经是光溜溜地开肠破肚一⽑不剩了。我面对无数腿翅瞠目结⾆。许多宰工人在流⽔线上安静地作,我逐个观察他们的⽪肤,他们个个红润健康,脸上、手上,脖颈上没有任何可疑的疮疤,很明显,他们不是昔⽇的⿇疯病人。 午宴上果然都是,加工厂的厂长热情好客,他竭力劝我把各种都尝一下,并说明哪种是出口的,哪种获得部优称号,但我还是偏爱油炸腿,一连吃了五只。我记得吃到第六只的时候我有点神思恍惚了,我看见第六只腿的踝关节上有一块酱⾊的疮疤,于是我看见昔⽇的同学子韬站在⾜球场上,他慢慢地把线袜往下剥,露出一块酱⾊的溃烂发炎的疮痂。这时候我感到一阵恶心,捂住了嘴,我飞快地跑到外面,面对一只大巨的塑料笼呕吐起来,吐得很厉害,我几乎把吃进去的全部吐出来了。 副部长和禽蛋加工厂厂长都站在一边看我吐,等我吐完了他们上来扶住我。副部长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吐,其实习惯了就会好的。厂长则解释说,这些都是很⼲净的,卫生检查完全合格,国內国外市场上都很畅销。我为自己的失态而窘迫不安,我说,这跟卫生无关,只是我的胃有问题。 关于⿇疯病医院旧址的情况,我无法再详细描述了。我沿着业已锈蚀的铁丝网,搜寻某些特殊的痕迹,这里的石榴树长得异乎寻常的⾼大茁壮,但很少有结果的。树下可以看见几张歪斜的石桌石凳,有一只木质羽⽑球拍和袜子,手套之类的杂物在草丛里静静地腐烂。我不能判断它们是何时遗弃在这里的,也许它们同那座迁徙了的医院没有关联。 在鹿城逗留的那些⽇子里,我时常有一些谵妄的暗的念头。一切都是那封群众来信生发的效果,我对所有的触摸保持⾼度警惕。除了自由流动的空气,我避免任何东西对⽪肤的接触,我不跟人握手。我和⾐而睡。我用自己的饭盒和匙子去餐厅吃饭。但即使这样,我在睡眠状态下仍然感到⾝上处处发庠,尤其是左脚踝关节处,那里奇庠难忍,我在睡梦中仍然记着对⿇疯病症状的验证办法,我狠狠地掐拧左脚踝关节处。那样的深夜,我听见远远的鹿湖的嘲声和第一声啼,对左脚的疼痛又⾼兴又惶恐。 走在鹿城枯燥单调的街道上,对旧友子韬的回忆突然会变得清晰起来,我会发现街上的某个行人很像子韬,我的视线下意识地扫向他们的左脚踝关节,什么也看不见。现在是秋天了,鹿的男人大多穿看化纤长和黑⾊度鞋,所以,在大街上寻找一个人常常会一无所获。 你知道一个叫⻩子韬的人吗?我问副部长。 他是鹿人?副部长说,说详细点,鹿的人我都认识。 不,他是一个⿇疯病人。 我不认识⿇疯病人,我怎么会认识他们? 随便问向。我说,他是我的中学同学。 你如果想打听⿇疯病人的情况,可以去找邓大夫,副部长说,他以前是医院的主治大夫,退休后就留在鹿了。 后来我真的按地址找到了邓大夫。那是个⼲瘪苍老的老头,独居在一个嘲的种満花草的小院里。我是一个人去的,事实上调查至此已经纯属私人质。我有点胆怯地推开一扇长満青苔的木门,看见台阶上站着那个老头,他背对着我,往墙上挂一只蝴蝶标本。当他回过头时,我猛地看见一只大巨的⽩纱口罩。那只大口罩把邓大夫的脸全部蒙住,只露出一双敏捷的鹰鹫般的眼睛。 你是谁?我现在不看病了,你要是有病请到县医院⽪肤科去,那里有特别门诊。邓大夫在口罩后面发出的声音嗡嗡的。 我意识到发生了一场难堪的误会。我的心情立刻变得很坏,我提⾼声脊说,我不是⿇疯病人,我来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邓大夫依然在挂蝴蝶标本,墙上几乎挂満了五颜六⾊的蝴蝶标本。他说,他们都跟着医院迁走了。 你知道一个叫⻩子韬的病人吗? ⻩子韬?邓大夫猛然回过头,口罩外面的眼睛亮了一下,你是他的什么人?你是他兄弟? 没有什么特殊关系,我和他是中学同学。 如果是这样,告诉你也不要紧,邓大夫走下台阶,在距离我两米远的地方站住,他说,⻩子韬死了,他逃,让电网电死了。 我一时无言。在満院的莺萝和美人蕉的影里,我看见一只自⾊线袜渐渐剥落,露出一块模糊的疮疤。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感觉。 他为什么要逃?我说。 他不相信自己是⿇疯病,怎么也不相信。他逃了七次,我们对他毫无办法。 明知有电网,为什么让他逃呢?” 医生只管治疗他的⽪肤,管不住他的头脑。他不相信自己有病,他要逃,你有什么办法? 确实没有什么办法。我想了想说,转⾝轻轻地离开小院。我把那扇木门按原样虚掩上,然后从门里最后张望了一眼邓大夫,我看见的还是那只大巨的⽩纱口罩。邓大夫自始至终没有摘下那只口罩。一些莺萝精致的叶子在他的头顶飘拂,让我联想起死亡所具有的诗情画意。 我在鹿县的调查显然是劳而无功的。新闻就是这样,当一方提供的事实实真可信时,有关的另一方必须隐去,或者说,必须忽略不计。那个写匿名信的幸存者无疑属于后者。况且,在鹿县的五十万人口中寻找写信人不啻海底捞针。 最后那天,我搭便车去了湖里。湖里是一个乡,在鹿湖的西岸。我想湖里大概是鹿县景⾊最优美的地方了,我独自在⽔边的乡间公路上走、拍下了一些典型的风光照片。我甚至在一片⽔洼地边拍到了野生天鹅的照片,那只天鹅风姿绰约,独饮清泉,它也可以替代那篇无法完成盼惊人新闻登上报纸头版。我怀着一种悦愉的心情跟着那只天鹅穿越了乡间公路。天鹅步态轻盈飞走,它在一个大草垛上停留了片刻后,飒飒地飞离地面。我不知道它会飞到哪里去,我是无法测定天鹅的行踪的。 关键是那个大草垛,我突然注意到草垛上用石灰⽔刷写的几个大字:吹手向西。我觉得这个路标的语意很奇怪,在空寂的乡间公路上,它指点人们向西寻找吹手,吹手是凭借乐器送死者升天的行当,那么在荒凉无人的湖里地带,吹子能等到他的雇主吗? 我极目西望,方圆几里看不见一座村庄,在公路的西面,在一片瓜地央中,有一座低矮的窝棚,我似乎还看见一件⽩⾊的衬衫在两棵树之间随风飘动。我朝西走去,路标告诉我,吹手就坐在窝棚里等待。 我弯钻进窝棚,看见一个満面络腮胡子的男人坐在一张草席上,他在吃一只透了的西瓜。窝棚里光线黯淡,看不清吹手的脸,我只觉得他的牙齿很⽩而他手里的西瓜很红。 你家有丧事?吹手把瓜往地上一扔,朝墙上摘着什么。 不,我只是看看。 是你⽗亲还是子,还是孩子? 不,都不是,我有个同学死了。 我只吹唢呐。吹手将一只发亮的唢呐朝我晃晃,你如果要请吹萧人、打鼓的,还要往西走,再走三里地。 我往窝棚的门口挪了挪,坐下来。我闻见窝棚里有一种植物或者生⾁腐烂的气味。我转过脸看了看挂在两棵树之间的⽩衬衫。我说,我有个同学死了。 同学是什么?吹手问,是亲戚吗? 吹手挨近我,他的一条腿懒散地斜伸着,伸到我的面前。光投到窝棚的门口,照亮吹手光裸的耝壮的小腿,我差点叫出声来,因为我看见吹手的左腿踝关节处有一块酱⾊的疮疤。 我跳起来,离开了窝棚。我站着大口地气,四周是空旷的湖里野地,风从湖上来,拂动吹手晾晒的⽩衬衫,这个时刻,世界对于我变得虚幻不定。 我听见窝棚里传来了沉闷的唢呐声,夏然而止,好像呜咽,接着唢呐大概被吹手悬挂了起来,发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喂,到底是谁死了?吹手在窝棚里问。 我没有说话。我的眼前固执地重复着一个画面:我看见子韧的⽩线袜渐渐地从腿上褪落下来。他单腿站在⾜球场上,沉重地抬起左脚,他的左脚踝关节处结着酱⾊的疮痂,它在光的照下溃烂发炎。 你如果要请吹笛的、拉琴的,还要往西走,往西再走三里地。吹手在窝棚里说。 从鹿回来的第二天,我发现我的左脚踝部开始发庠,细细一看,还有一块隐隐的红斑。我到医院的⽪肤科挂了急诊,我怀着异样焦灼的心情观察医生对那块红斑的检查。但是我不能从医生漠然没有表情的脸上得出任何结论。 会不会是?当我的左脚被医生抓住时我言又止。 是什么?医生已经推开了那只脚,她说,什么也不是,你不过是被跳蚤咬了一口。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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