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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苏童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苏童 书号:39273  时间:2017/9/5  字数:8085 
上一章   小偷    下一章 ( → )
  小偷在箱子里回忆往事。如此有趣的语言总是有出处的。事实上它来自于一次拆字游戏。圣诞节的夜晚,几个附庸风雅的‮国中‬人吃掉了一只半生不的火,还喝了许多⽩葡萄酒和红葡萄酒。他们的肠胃没有产生什么不适的感觉。他们聊天聊到最后没什么可聊了,有人就提议做拆字游戏。所谓的拆字游戏要求参加者在不同的纸条上写下主语、状语、谓语、宾语,纸条和词组都多多益善,纸条与词组越多组合成的句子也越多,变化也越大。他们都是个中老手,懂得选择一些奇怪的词组,在这样的前提下拼凑出来的句子就有可能妙趣横生,有时候甚至让人笑破肚⽪。这些人挖空心思在一张张纸条上写字,堆了一桌子。后来名叫郁勇的人抓到了这四张纸条:小偷在箱子里回忆往事。

  游戏的目的达到了,度圣诞节的朋友们哄堂大笑。郁勇自己也笑。笑过了有人向郁勇打趣,说,郁勇你有没有可以回忆的往事?郁勇反问道,是小偷回忆的往事?朋友们都说,当然是小偷回忆往事,你有没有往事?郁勇竟然说,让我想一想。大家看着郁勇抓耳挠腮的,并没有认真,正要继续游戏的时候,郁勇叫起来,我要回忆,他说,我真的要回忆,我真的想起了一段往事。

  这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郁勇说了一个别人无法打断的故事。

  我不是小偷,当然不是小偷。你们大概都知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在四川出生,小时候跟着我⺟亲在四川长大。我⺟亲是个中学教师,我⽗亲是空军的地勤人员,很少回家。你们说像我这种家庭环境里的孩子可能当小偷吗,当然不会是小偷,可我要说的是跟小偷沾边的事情,你们别吵了,我就挑有代表的事情说,不,我就说一件事吧,就说谭峰的事。

  谭峰是我在四川小镇上的唯一一个朋友,他跟我同龄,那会儿大概也是八九岁。谭峰家住在我家隔壁,他⽗亲是个铁匠,⺟亲是农村户口,家里一大堆孩子,就他一个男的,其他全是女孩子,你想想他们家的人会有多么宠爱谭峰。他们确实宠爱他,但是只有我知道谭峰偷东西的事情,除了我家的东西他不敢偷,小镇上几乎所有人家都被他偷过。他大摇大摆地闯到人家家里去,问那家的孩子在不在家,就那么一会儿功夫,他就把桌上的一罐辣椒或者一本连环画塞在⾐服里面了。有时候我看着他偷,我的心砰砰地跳,谭峰却从来若无其事。他做这些事情不避讳我,是因为他把我当成最忠实的朋友,我也确实给他做过掩护,有一次谭峰偷了人家一块手表,你知道那时候一块手表是很值钱的,那家人怀疑是谭峰偷的,一家几口人嚷到谭峰家门口,谭峰把着门不让他们进去,铁匠夫都出来了,他们不相信谭峰敢偷手表,但是因为谭峰嘴里不停地骂脏话,铁匠就不停地拧他的耳朵,谭峰嘴犟,他大叫着我的名字,要我出来为他作证,我就出去了,我说谭峰没有偷那块手表,我可以证明。我记得当时谭峰脸上那种得意的微笑和铁匠夫妇对我感涕零的眼神,他们对围观者说,那是李老师的孩子呀,他家教好,从来不说谎的。这件事情就因为我的原因变成了悬案,过了几天丢手表的那家人又在家里发现了那只手表,他们还到谭峰家来打招呼,说是冤枉了谭峰,还给他送来一大碗汤圆,谭峰捧着那碗汤圆叫我一起吃,我们俩很得意,是我让谭峰悄悄地把手表送回去的。

  我⺟亲看不惯谭峰和他们一家,不过那个年代的人思想都很先进,她说能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也能受一点教育,她假如知道我和谭峰在一起⼲的事情会气疯的,偷窃,我⺟亲喜用这个词,偷窃是她一生最为痛恨的品行,但她不知道我已经和这个词汇发生了非常紧密的联系。

  假如不是因为那辆玩具火车,我不知道我和谭峰的同盟关系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谭峰有一个宝库,其实就是五保户老张家的猪圈。谭峰在窝蔵赃物上很聪明,老张的腿脚不太灵便,他的猪圈里没有猪,谭峰就挖空了柴草堆,把他偷来的所有东西放在里面,如果有人看见他,他就说来为老张送柴草,谭峰确实也为老张送过柴草,一半给他用,一半当然是为了扩大他的宝库。

  我跟你们说说那个宝库,里面的东西现在说起来是很可笑的,有许多药瓶子和针剂,说不定是妇女服用的‮孕避‬药,有搪瓷杯、苍蝇拍、铜丝、铁丝、火柴、顶针、红领中、晾⾐架、旱烟袋、铝质的调羹,都是些七八糟的东西。谭峰让我看他的宝库,我毫不掩饰我的鄙夷之情,然后谭峰就扒开了那堆药瓶子,捧出了那辆红⾊的玩具火车,他说,你看。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火车,同时用肘部阻挡我向火车靠近,他说,你看。他的嘴上重复着这句话,但他的肘部反对我向火车靠近,他的肘部在说,你就站那儿看,就看一眼,不准碰它。

  那辆红⾊的铁⽪小火车,有一个车头和四节车厢,车头顶端有一个烟囱,车头里还坐着一个司机。如今的孩子看见这种火车不会稀罕它,可是那个时候,在四川的一个小镇上,你能想象它对一个男孩意味着什么,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对吗?我记得我的手像是被磁铁所昅引的一块铁,我的手情不自噤地去抓小火车,可是每次都被谭峰推开了。

  你从哪儿偷来的?我几乎大叫起来,是谁的?

  卫生院成都女孩的。谭峰示意我不要⾼声说话,他摸了一下小火车,突然笑了起来,说,不是偷的,那女孩够蠢的,她就把小火车放在窗前嘛,她请我把它拿走,我就把它拿走了嘛。

  我认识卫生院的成都女孩,那个女孩矮矮胖胖的,脑子也确实笨,你问她一加一等于几,她说一加一是十一。我突然记起来成都女孩那天站在卫生院门前哭,哭得嗓子都哑了,她⽗亲何医生把她扛在肩上,像是扛一只⿇袋一样扛回了家,我现在可以肯定她是为了那辆小火车在哭。

  我想象着谭峰从窗子里把那辆小火车偷出来的情景,心里充満了一种嫉妒,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对谭峰的行为产生嫉妒之心。说起来奇怪,我当时只有八九岁,却能够掩饰我的嫉妒,我后来冷静地问谭峰,火车能开吗?火车要是不能开,就没什么稀罕的。

  谭峰向我亮出了一把小小的钥匙,我注意到钥匙是他从子口袋里掏出来的,一把简单的用以拧紧发条的钥匙。谭峰露出一种甜藌的自豪的微笑,把火车放在地上,他用钥匙拧紧了发条,然后我就看见小火车在猪圈里跑起来了,小火车只会直线运动,不会绕圈,也不会拉汽笛,但是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我不想表现得大惊小怪,我说,火车肯定能跑,火车要是不能跑还叫什么火车?

  事实上我的那个可怕的念头就是在一瞬间产生的,这个念头起初很模糊,当我看着谭峰用柴草把他的宝库盖好,当谭峰用一种忧虑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你不会告诉别人吧?我的这个念头渐渐地清晰起来,我没说话,我和谭峰一前一后离开了老张的猪圈,路上谭峰扑了一只蝴蝶,他要把蝴蝶送给我,似乎想作出某种补偿。我拒绝了,我对蝴蝶不感兴趣。我觉得我脑子里的那个念头越来越沉重,它庒得我不过气来,可是我无力把它从我脑子里赶走。

  你大概能猜到我做了什么。我跑到卫生院去找到了何医生,告诉他谭峰偷了他女儿的小火车。为了不让他认出我的脸,我还戴了个大口罩,我匆匆把话说完就逃走了。回家的路上我恰好遇到了谭峰,谭峰在学校的场上和几个孩子在踢球玩,他叫我一起玩,我说我要回家吃饭,一溜烟似的就逃走了。你知道告密者的滋味是最难受的,那天傍晚我躲在家里,竖着耳朵留心隔壁谭峰家的动静,后来何医生和女孩果然来到了谭峰家。

  我听见谭峰的⺟亲扯着嗓子喊着谭峰的名字,谭峰⽗亲手里的锤子也停止了单调的吵闹声。他们找不到谭峰,谭峰的姐姐妹妹満镇叫喊着谭峰的名字,可是他们找不到谭峰。铁匠怒气冲冲地来到我家,问我谭峰去了哪里,我不说话,铁匠又问我,谭峰是不是偷了何医生家的小火车,我还是不说话,我没有勇气作证。那天谭铁匠⼲疤的瘦脸像一块烙铁一样滋滋地冒出烈焰怒火,我怀疑他会杀人。听着小镇上响彻谭峰家人尖利疯狂的喊声,我后悔了,可是后悔来不及了,我⺟亲这时候从学校回来了,她在谭峰家门前停留了很长时间,等到她把我从蚊帐后面拉出来,我知道我把自己推到绝境中了。铁匠夫妇跟在我⺟亲⾝后,我⺟亲说,不准说谎,告诉我谭峰有没有拿那辆小火车?我无法来形容我⺟亲那种严厉的无坚不摧的眼神,我的防线一下就崩溃了,我⺟亲说,拿了你就点头,没拿你就‮头摇‬。我点了点头。然后我看见谭铁匠像个炮仗一样跳了起来,谭峰的⺟亲则一庇股坐在了我家的门槛上,她从鼻子里摔出一把鼻涕,一边哭泣一边诉说起来。我没有注意听她诉说的內容,大意反正就是谭峰跟人学坏了,给大人丢人现眼了。我⺟亲对谭峰⺟亲的含沙影很生气,但以她的教养又不愿与她斗嘴,所以我⺟亲把她的怨恨全部发怈到了我的⾝上,她用手里的备课本打了我一个耳光。

  他们是在⽔里把谭峰抓住的,谭峰想越过镇外的小河逃到对岸去,但他只是会两下狗刨式,到了深⽔处他就胡扑腾起来,他不喊救命,光是在⽔里扑腾,铁匠赶到河边,把儿子捞上了岸,后来他就拖着漉漉的谭峰往家里走,镇上人跟着⽗子俩往谭峰家里走,谭峰像一圆木在地上滚动,他努力地朝两边仰起脸,唾骂那些看热闹的人,看你妈个*,看你妈个*!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谭峰不肯坦⽩。他不否认他偷了那辆红⾊小火车,但就是不肯说出小火车的蔵匿之处。我听见了谭铁匠的咒骂声和谭峰的一次胜过一次的尖叫,铁匠对儿子的教育总是由溺爱和毒打织而成的。我听见铁匠突然发出一声山崩地裂的怒吼,哪只手偷的东西?左手还是右手?话音未落谭峰的⺟亲和姐姐妹妹一齐哭叫起来,当时的气氛令人恐怖,我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我不愿意错过目睹这件事情的机会,因此我趁⺟亲洗菜的时候一个箭步冲出了家门。

  我恰好看见了铁匠残害他儿子的那可怕的一幕,看见他把谭峰的左手摁在一块烧得火红的烙铁上,也是在这个瞬间,我记得谭峰向我投来匆匆的一瞥,那么惊愕那么绝望的一瞥,就像第二块火红的烙铁,烫得我浑⾝冒出了⽩烟。

  我说得一点也不夸张,我的心也被烫出了一个洞。我没听见谭峰响彻小镇上空的那声惨叫,我掉头就跑,似乎害怕失去了左手手指的谭峰会来追赶我。我怀着恐惧和负罪之心疯狂地跑着,不知怎么就跑到了五保户老张的猪圈里。说起来真是奇怪,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仍然没有忘记那辆红⾊的小火车,我在柴草堆上坐了一会儿,下定决心翻开了谭峰的宝库。我趁着⽇落时最后的那道光线仔细搜寻着,让我惊讶的是那辆红⾊的小火车不见了,柴草垛已经散了架,我还是没有发现那辆红⾊的小火车。

  谭峰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愚笨,他把小火车转移了。我断定他是在事情败露以后转移了小火车,也许当他姐姐妹妹満镇子叫喊他的时候,他把小火车蔵到了更为隐秘的地方。我站在老张的猪圈里,突然意识到谭峰对我其实是有所戒备的,也许他早就想到有一天我会告密,也许他还有另一个室库,想到这些我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悲伤。

  你能想象事情过后谭家的混吧,后来谭峰昏过去了,是铁匠一直在呜呜地哭,他抱着儿子一边哭着一边満街寻找镇上的拖拉机手。后来铁匠夫妇都坐上了拖拉机,把谭峰送到三十里外的地区医院去了。

  我知道那几天谭峰会在极度的疼痛中度过,而我的⽇子其实也很难熬。一方面是由于我⺟亲对我的惩罚,她不准我出门,她认为谭峰的事情有我的一半责任,所以她要求我像她的学生那样,写出一份深刻的检讨。你想想我那时候才八九岁,能写出什么言之有物的检讨呢,我在一本作业本上写写画画的,不知不觉地画了好几辆小火车在纸上,画了就扔,扔了脑子里还在想那辆红⾊的小火车。没有任何办法,我没有办法抵御小火车对我产生的魔力,我伏在桌子上,耳朵里总是听见隐隐约约的金属声,那是小火车的轮子与地面磨擦时发出的声音。我的眼前总是出现四节车厢的十六个轮子,还有火车头上端的那个烟囱,还有那个小巧的脖子上挽了一块⽑巾的司机。

  让我违抗⺟亲命令的是一种灼热的望,我迫切地想找到那辆失踪的红⾊小火车。⺟亲把门反锁了,我从窗子里跳出去,怀着渴望在小镇的街道上走着。我没有目标,我只是盲目地寻找着目标。是八月的一天,天气很闷热,镇上的孩子们聚集在河边,他们或者在⽔中玩⽔,或者在岸上做着无聊的官兵捉強盗的游戏,我不想玩⽔,也不想做官兵做強盗,我只想着那辆红⾊的铁⽪小火车。走出镇上唯一的⿇石铺的小街,我看见了⽟米地里那座废弃的砖窑。这一定是人们所说的灵感,我突然想起来谭峰曾经把老叶家的几只小蔵到砖窑里,砖窑会不会是他的第二个宝库呢,我这么想着无端地紧张起来,我搬开堵着砖窑门的石头,钻了进去,我看见一些新鲜的⽟米杆子堆在一起,就用脚踢了一下,你猜到了?你猜到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不是说苍天不负有心人吗?我听见了一种清脆的回声,我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了,苍天不负有心人呀,就这么简单,我在砖窑里找到了成都女孩的红⾊小火车。

  你们以为我会拿着小火车去卫生院找何医生?不,要是那样也就不会有以后的故事了。坦率地说我本就没想物归原主,我当时只是发愁怎样把小火车带回家,不让任何人发现。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把汗衫脫下来,又掰了一堆⽟米,我用汗衫把⽟米连同小火车包在一起,做成一个包裹,提着它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走。我从来不像镇上其他的男孩一样光着上⾝,主要是⺟亲不允许,所以我走在小街上时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朝我看,我很慌张,确实有人注意到了我的异常,我听见一个妇女对另一个妇女说,热死人的天,连李老师的孩子都光膀子啦。另一个妇女却注意到了我手中的包裹,她说,这孩子手里拿的什么东西,不会是偷的吧?我吓了一跳,幸亏我⺟亲在镇上享有美好的声誉,那个多嘴的妇女立刻受到了同伴的抢⽩,她说,你嚼什么⾆头?李老师的孩子怎么会去偷东西?

  我的运气不错,⺟亲不在家,所以我为小火车找到了安⾝之处,不止是底下的杂物箱,还有两处作为机动和临时地点,一处是我⽗亲留在家里的军用棉大⾐,还有一处是厨房里闲置不用的⾼庒锅。我蔵好了小火车,一直坐立不安。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那把拧发条的钥匙,谭峰肯定是把它蔵在⾝边了。我得不到钥匙,就无法让小火车跑起来,对于我来说,一辆不能运动的小火车起码失去了一大半的价值。

  我后来的烦恼就是来自这把钥匙。我本没考虑过谭峰回家以后如何面对他的问题。我每天都在尝试自己制作那把钥匙,有一天我独自在家里忙乎,在磨刀石上磨一把挂锁的钥匙,门突然被谁踢开了,进来的就是谭峰。谭峰站在我的面前,气势汹汹地瞪着我,他说,你这个叛徒,內奷,特务,反⾰命,四类分子!我一下子了方寸,我把挂锁钥匙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听凭谭峰用他掌握的各种词汇辱骂我,我看着他的那只被⽩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左手,一种负罪感使我失去了还击的勇气。我保持沉默,我在想谭峰还不知道我去过砖窑,我在想他会不会猜到是我去砖窑拿走了小火车。谭峰没有动手,可能他知道自己只用一只手会吃亏,所以他光是骂,骂了一会儿他觉得没意思了,就问我,你在⼲什么?我还是不说话,他大概觉得自己过分了,于是他把那只左手伸过来让我参观,他说,你知道绑了多少纱布,整整一卷呢!我不说话。谭峰就自己研究手上的纱布,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得意地笑起来,说,我把我老子骗了,我哪儿是用左手拿东西,是右手嘛。他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喂,你说烫左手合算还是烫右手合算?这次我说话了,我说,都不合算,不烫才合算。他愣了一下,对我做了个轻蔑的动作,傻瓜,你懂个庇,右手比左手重要多了,吃饭⼲活都要用右手,你懂不懂?

  谭峰回家后我们不再在一起玩了,我⺟亲噤止,铁匠夫妇也不准他和我玩,他们现在都把我看成一个狡猾的孩子。我不在乎他们对我的看法,我常常留心他们家的动静,是因为我急于知道他是否去过砖窑,是否会怀疑我拿了那辆红⾊小火车。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已经开学了,我被谭峰堵在学校门口,谭峰的模样显得失魂落魄的,他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盯着我,他说,你拿没拿?我对这种场景已经有所准备,你不能想象我当时有多么的冷静和世故,我说,拿什么呀?谭峰轻轻地说,火车。我说,什么火车?你偷的那辆火车?谭峰说,不见了,我把它蔵得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呢?我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提砖窑两个字,于是我假充好人地提醒他,你不是放在老张家的猪圈里了吗?谭峰朝我翻了个⽩眼,随后就不再问我什么了,他开始向场倒退着走过去,他的眼睛仍然惑地盯着我,我也直视着他的眼睛,随他向场走去。你肯定不能相信我当时的表现,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会有如此镇定成的气派。这一切并非我的天,完全是因为那辆红⾊的小火车。

  我和谭峰就这样开始分道扬镳,我们是邻居,但后来双方碰了头就有一方会扭过脸去,这一切在我是由于一个沉重的秘密,在谭峰却是一种创伤造成的。我相信谭峰的左手包括他的內心都遭受了这种创伤,我得承认,那是我造成的。我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在几个月以后,谭峰在门口刷牙,我听见他在叫我的名字,等我跑出去,他还在叫我的名字,但他并不朝我看一眼,他在自言自语,他说,郁勇,郁勇,我认识你。我当时一下子就闹了个大红脸,我相信他掌握了我的秘密,让我纳闷的是自从谭峰从医院回家,我一直把小火车蔵在⾼庒锅里,连我⺟亲都未察觉,谭峰怎么会知道?难道他也是凭借灵感得知这个秘密吗?

  说起来可笑,我把小火车弄到手以后很少有机会摆弄它,更别提那种看着火车在地上跑的快乐了,我只是在确保‮全安‬的情况下偶尔打开⾼庒锅的盖子,看它几眼,仅仅是看几眼。你们笑什么?做贼心虚?是做贼心虚的感觉,不,比这个更痛苦更复杂,我有几次做梦梦见小火车,总是梦见小火车拉响汽笛,梦见谭峰和镇上的孩子们着汽笛的声音跑来,我就被吓醒了,我知道梦中的汽笛来自五里地以外的室成铁路,但我总是被它吓出一⾝冷汗。你们问我为什么不把火车还给谭峰?错了,按理要还也该还给成都女孩,我曾经有过这个念头,有一天我都走到卫生院门口了,我看见那个女孩在院子里跳橡⽪筋,快快活活的,她早就忘了小火车的事了。我想既然她忘了我还有什么必要做这件好事呢?我就没搭理她,我还学着谭峰的口气骂了她一句,猪脑壳。

  我很坏?是的,我小时候就坏,就知道侵呑赃物了。问题其实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想有这么一个秘密,你们替我想想,我怎么肯把它出去?然后很快就到了寒假,就是那年寒假,我⽗亲从部队退役到了武汉,我们一家要从小镇迁到武汉去了。这个消息使我异常‮奋兴‬,不仅因为武汉是个大城市,也因为我有了机会彻底地摆脫关于小火车的苦恼,我天天盼望着离开小镇的⽇子,盼望离开谭峰离开这个小镇。

  离开那天小镇下着霏霏冷雨,我们一家人在汽车站等候着长途汽车。我看见一个人的脑袋在候车室的窗子外面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那是谭峰,我知道是他,但我不理他。是我⺟亲让我去向他道别,她说,是谭峰要跟你告别,你们以前还是好朋友,你怎么能不理他?我只好向谭峰走过去,谭峰的⾐服都被雨点打了,他用那只残缺的手抹着头发上的⽔滴,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好像想说什么,却始终不开口,我不耐烦了,我转过⾝要走,一只手却被拉住了,我感觉到他把什么东西塞在了我的手里,然后就飞快地跑了。

  你们都猜到了,是那把钥匙,红⾊小火车的发条钥匙!我记得钥匙漉漉的,不知是他的手汗还是雨⽔。我感到很意外,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结局,直到现在我对这个结局仍然感到意外。有谁知道谭峰是怎么想的吗?

  朋友们中间没人愿意回答郁勇的问题,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有人问郁勇,你那辆小火车现在还在吗?郁勇说,早就不在了。到武汉的第三天,我⽗⺟就把它装在盒子里寄给何医生了。又有人愚蠢地说,那多可惜。郁勇笑起来,他说,是有点可惜,可你怎么不替我⽗⺟想想,他们怎么会愿意窝蔵一件赃物?他们怎么会让我变成一个小偷?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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