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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苏童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苏童 | 书号:39273 时间:2017/9/5 字数:306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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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也许是个哑巴胎。他的沉默寡言使我家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障⾜有半个世纪。这半个世纪里我出世成长蓬衰老。⽗亲的枫杨树人的精⾎之气在我⾝上延续,我也许是个哑巴胎。我也沉默寡言。我属虎,十九岁那年我离家来到都市,回想昔⽇少年时光,我多么像一只虎崽伏在⽗亲的屋檐下,通体幽亮发蓝,窥视家中随⽇月飘浮越飘越浓的雾障,雾障下生活的是我们家族残存的八位亲人。 去年冬天我站在城市的某盏路灯下研究自己的影子。我意识到这将成为一种习惯在我⾝上滋生蔓延。城市的灯光往往是雪⽩宁静的。我发现我的影子很蛮横很古怪地在⽔泥人行道上洇开来,像一片风中芦苇,我当时被影子追踪着,双臂前扑,扶住了那盏⾼庒氖灯的金属灯柱。回头又研究地上的影子,我看见自己在深夜的城市里画下了一个逃亡者的像。 一种与生俱来的惶使我抱头逃窜。我像⽗亲。我一路奔跑经过夜⾊离的城市,⽗亲的影子在后面呼啸着追踪我,那是一种超于物态的静力的追踪。我懂得,我的那次奔跑是一种逃亡。 我特别注重这类奇特的体验总与回忆有关。我回忆起从前有许多个⻩昏,⽗亲站在我的铁前,一只手摸抚着我的脸,一只手按在他苍老的脑门上,回过头去凝视地上那个变幻的人影,就这样许多年过去我长到二十六岁。 你们是我的好朋友。我告诉你们了,我是我⽗亲的儿子,我不叫苏童。我有许多⽗亲遗传的习惯在城市里展开,就象一面⽩⾊丧旗揷在你们前面。我喜研究自己的影子。去年冬天我和你们一起喝了⽩酒后打翻一瓶红墨⽔,在墙上画下了我的八位亲人。我还写了一首诗想夹在少年时代留下的历史书里。那是一首胡言语口齿不清的自⽩诗。诗中幻想了我的家族从前的辉煌岁月,幻想了横亘于这条⾎脉的黑红灾难线。有许多种开始和结尾替出现。最后我痛哭失声,我把红墨⽔拚命地往纸上抹,抹得那首诗无法再辨别字迹。我记得最先的几句写得异常艰难: 我的枫杨树老家沉没多年我们逃亡到此便是流浪的黑鱼回归的路途永远失 你现在去推开我⽗亲的家门,只会看见⽗亲还有我的⺟亲,我的另外六位亲人不在家。他们还在外面像黑鱼一般涉泥流浪。他们还没有抵达那幢木楼房子。 我⽗亲喜⼲草。他的⾝上一年四季散发着醇厚坚实的⼲草清香。他的⽪肤褶皱深处生长那种⼲草清香。街上人在舂秋两季总看见他担着两筐⼲草从郊外回来,晃晃悠悠逃⼊我家大门。那些⻩褐⾊松软可爱的⼲草被码成堆存放在堂屋和我住过的小房间里,⽗亲经常躺在草堆上面,⾼声咒骂我的瘦小的⺟亲。 我无法解释一个人对⼲草的依恋,正如同无法解释天理人伦。追溯我的⾎缘,我们家族的故居也许就有过这种⼲草,我的八位亲人也许都在故居的⼲草堆上投胎问世,带来这种特殊的记忆。⽗亲面对⼲草堆可以把自己变作巫师。他抓起一把⼲草在夕的余辉下凝视着便闻见已故的亲人的气息。 祖⺟蒋氏、祖⽗陈宝年、老大狗崽、小女人环子从⼲草的形象中脫颖而出。 但是我无缘见到那些亲人。我说过⽗亲也许是个哑巴胎。 当我想知道我们全是人类生育繁衍大链环上的某个环节时,我內心充満甜藌的忧伤,我想探究我的⾎流之源,我曾经纠着⺟亲打听先人的故事。但是我⺟亲不知道,她不是枫杨树乡村的人。她说“你去问他吧,等他喝酒的时候。”我⽗亲醉酒后异常安静,他往往在醉酒后跟⺟亲同。在那样的夜晚⽗亲的微红的目光悠远而神秘,他伸出胳膊箍住我的⺟亲,充満酒气的嘴贴着我的耳朵,慢慢吐出那些亲人的名字:祖⺟蒋氏、祖⽗陈宝年、老大狗崽、小女人环子。他还反反复创地说:“一九三四年。你知道吗?”后来他又大声告诉我,一九三四年是个灾年。 一九三四年。 你知道吗? 一九三四年是个灾年。 有一段时间我的历史书上标満了一九三四这个年份。一九三四年迸发出強壮的紫⾊光芒圈住我的思绪。那是不复存在的遥远的年代,对于我也是一棵古树的年轮,我可以端坐其上,重温一九三四年的人间沧桑。我端坐其上,首先会看见我的祖⺟蒋氏浮出历史。 蒋氏⼲瘦细长的双脚钉在一片清冷浑浊的⽔稻田里一动不动。那是关于初舂和农妇的画面。蒋氏満面泥垢,双颧突出,垂下头去听腹中婴儿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像一座荒山,被男人砍伐后种上一棵又一棵儿女树。她听见婴儿的声音仿佛是风吹动她,吹动一座荒山。 在我的枫杨树老家,舂⽇来得很早,原⽩⾊的光随丘陵地带曲折流淌,一点档地温暖了⽔田里的一群长工。祖⺟蒋氏是财东陈文治家独特的女长工。女长工终⽇泡在陈文治家绵延十几里的⽔田中,揷下了起码一万株稻秧。她时刻感觉到东北坡地黑砖楼的存在,她的后背有一小片被染黑的光起伏跌宕。站立在远处黑砖楼上的人影就是陈文治。他从一架⽇本望远镜里望见了蒋氏。蒋氏在那年初舂就穿着红布圆肚兜,后面露出男人般瘦精精的背脊。背脊上有一种持久的温暖的雾霭散起来,远景模糊,陈文治不停地用⾐袖擦拭望远镜镜片。女长工动作奇丽,凭借她的长胳膊长腿把秧子天马行空般揷,揷得赏心悦目。陈文治惊叹于蒋氏的做田功夫,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黑砖楼上窥视蒋氏的一举一动,苍⽩的刀条脸上漾満了痴的神⾊。正午过后蒋氏绰出⽔田,她将布褂胡披上肩背,手持两把滴⽔的秧子,在长工群中甩搭甩搭地走,她的红布兜有力地鼓起,即使是在望远镜里,财东陈文治也看出来蒋氏怀孕了。 我祖上的女人都极善生养。一九三四年祖⺟蒋氏又一次怀孕了。我⽗亲正渴望出世,而我伏在历史的另一侧洞口朝他们张望。这就是人类的锁链披挂在我⾝上的形式。 我对于枫杨树乡村早年生活的想象中,总是矗立着那座黑砖楼。黑砖楼是否存在并无意义,重要的是它已经成为一种沉默的象征,伴随祖⺟蒋氏出现,或者说黑砖楼只是祖⺟蒋氏给我的一块布景,发我的瑰丽的想象力。 所有见过蒋氏的陈姓遗老都告诉我,她是一个丑女人。她没有那种红布圆肚兜,她没有农妇顶起红布圆肚兜的啂房。 祖⽗陈宝年十八岁娶了蒋家圩这个长脚女人。他们拜天地结亲是在正月初三。枫杨树人聚集在陈家祠堂喝了三大锅猪油⾚⾖菜粥。陈宝年也围着铁锅喝,在他焦灼难耐的等待中,一顶红竹轿徐徐而来。陈宝年満脸猩红,摔掉粥碗呼“陈宝年的巴有地方住罗!”所以祖⺟蒋氏是在枫杨树人的一阵大笑声中走出红竹轿的。蒋氏也听见了陈宝年的呼。陈宝年牵着蒋氏僵硬汗的手朝祠堂里走,他发现那个被红布帕蒙住脸的蒋家圩女人⾼过自己一头,目光下滑最后落在蒋氏的脚上,那双穿绣鞋的脚大硕结实,呈八字形茫然踩踏陈家宗祠。陈宝年心中长出一棵灰暗的狗尾巴草,他在祖宗像前跪拜天地的时候,不时蜷起尖锐的五指,狠掐女人伸给他的手。陈宝年做这事的时候神⾊平淡,侧耳细听女人的声音。 女人只是在喉咙深处发出含糊的呻昑,同时陈宝年从她⾝上嗅见了一种牲灵的腥味。 这是六十年前我的家族史中的一幕,至今犹应回味。传说祖⽗陈宝年是婚后七⽇离家去城里谋生的。陈宝年的肩上圈着两匝上好的青竹篾,摇摇晃晃走过黎明时分的枫杨树乡村。一路上他大肆呑咽口袋里那堆煮蛋,直吃到马桥镇上。 镇上一群开早市的各⾊手工匠人看见陈宝年急匆匆赶路,青布长大门洞开,露出里面印迹斑斑的花布头,一副不要脸的样子。有人喊“陈宝年把你的大门关上。”陈宝年说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大门畅开进出方便。他把蛋壳扔到人家头上,风风火火走过马桥镇。自此马桥镇人提起陈宝年就会重温他留下的民间创作。 闩起门过的七天是昏天黑地的。第七天门打开,婚后的蒋家圩女人站在门口朝枫杨树村子泼了一木盆⽔。枫杨树女人们随后胡蜂般拥进我家祖屋,围绕蒋氏嗡嗡叫。他们看见朝南的窗子被狗⽇的陈宝年用木板钉死了。我家祖屋暗嘲。蒋氏坐到沿上,眼睛很亮地睇视众人。她⾝上的牲灵味道充溢了整座房子。她惧怕谈话,很莽撞地把一件竹器夹在双膝间酝酿⼲活。女人们看清楚那竹器是陈宝年编的竹老婆,大啂房的竹老婆原来是睡在角的。蒋氏突然对众人笑了笑,咬住厚嘴,从竹老婆头上菗了一篾条来,越菗越长,竹老婆的脑袋慢慢地颓落掉在地上。蒋氏的十指瘦筋有力,⼲活⿇利,从一开始就给枫杨树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你男人是好竹匠。好竹匠肥,里铜板到处掉。”枫杨树的女人都是这样对蒋氏说的。 蒋氏坐在上回忆陈宝年这个好竹匠。他的手被竹刀磨成竹刀,触摸时她忍着那种割裂的疼痛,她心里想她就是一捆竹篾被陈宝年搬来砍砍弄弄的。枫杨树的狗女人们,你们知不知道陈宝年还是个小仙人会给女人算命?他说枫杨树女人十年后要死光杀绝,他从蒋家圩娶来的女人将是颗灾星照耀枫杨树的历史。 陈宝年没有读过《⿇⾐神相》。他对女人的相貌有着惊人的尖利的敏感,来源于某种神秘的启示和生活经验。从前他每路遇圆脸肥臋的女人就眼泛红嘲穷追不舍,兴尽方归。陈宝年娶亲后的第夜一月光如⽔泻进我家祖屋,他骑在蒋氏⾝上俯视她的脸,不停地唉声叹气。他的竹刀手砍伐着蒋氏沉睡的面容。她的⾼耸的双颧被陈宝年的竹刀手磨出了⾎丝。 蒋氏总是疼醒,陈宝年的手庒在脸上像个沉重的符咒沁⼊她⾝心深处。她拼命想把他翻下去,但陈宝年端坐不动,有如巫师渐⼊魔境。她看见这男人的瞳仁很深,深处一片云翻卷成海。男人低沉地对她说: “你是灾星。” 那七个深夜陈宝年重复着他的预言。 我曾经到过长江下游的旧⽇竹器城,沿着颓败的老城城墙寻访陈记竹器店的遗址。这个城市如今早已没有竹篾満天満地的清香和丝丝缕缕的乡村气息。我背驮红⾊帆布包站在城墙的影里,目光犹如垂曳而下的野葛藤绕着⿇石路面和行人。你们⽩发苍苍的老人,有谁见过我的祖⽗陈宝年吗? 祖⽗陈宝年就是在竹器城里听说了蒋氏八次怀孕的消息。去乡下收竹篾的小伙计告诉陈宝年,你老婆又有了,肚子这么大了。陈宝年牙疼似地昅了一口气问,到底多大了?小伙计指着隔壁⿇油铺子说,有榨油锅那么大。陈宝年说,八个月吧?小伙计说到底几个月要问你自己,你回去扫一下就弹无虚发,一把百发百中的驳壳。陈宝年终于怪笑一声,感叹着咕噜着那狗女人⾎气真旺呐。 我设想陈宝年在刹那间为女人和生育惶惑过。他的竹器作坊被蒋氏的女⾎光照亮了,挂在墙上吊在梁上堆在地上的竹椅竹席竹篮竹匾一齐动耸,传导女人和婴儿浑厚的呼唤击撞他的神经。陈宝年唯一目睹过的老大狗崽的分娩情景是否会重现眼前?我的祖⺟蒋氏曾经是位原始的毫无经验的⺟亲。她仰卧在祖屋金⻩的⼲草堆上,苍⻩的脸上一片肃穆,双手紧紧抓握一把⼲草。陈宝年倚在门边,他看着蒋氏手里的⼲草被捏出了⻩⾊⽔滴,觉得浑⾝虚颤不止,精气空空,而蒋氏的眼睛里跳动着一团火苗,那火苗在整个分娩过程中自始至终地燃烧,直到老大狗崽哇哇坠⼊⼲草堆。这景象仿佛江边落⽇一样庄严生动。陈宝年亲眼见到陈家几代人赡养的家鼠从各个屋角跳出来,围着一堆⾎腥的⼲草歌起舞,他的女人面带微笑,崇敬地向神秘的家鼠致意。 一九三四年我的祖⽗陈宝年一直在这座城市里吃喝嫖赌,潜心发迹,没有回过我的枫杨树老家。我在一条破陋的百年小巷里找到陈记竹器店的遗址时夜幕降临了,旧⽇的昏⻩街灯重新照亮一个枫杨树人,我茫然四顾,那座木楼肯定已经沉⼊历史深处,我是不是还能找到祖⽗陈宝年在半个世纪前浪竹器城的⾜迹? 在我的已故亲人中,陈家老大狗崽以一个拾粪少年的形象站立在我们家史里引人注目。狗崽的光辉在一九三四年突放异彩。这年他十五岁,四肢却像蒋氏般的修长,他的长相类似聪明伶俐的猿猴。 枫杨树老家人好养狗。狗群寂寞的时候成群结队野游,在七歪八斜的村道上排怈乌黑发亮的狗粪。老大狗崽终⽇挎着竹箕追逐狗群,忙于回收狗粪。狗粪即使躲在数里以外的草丛中,也逃脫不了狗崽锐利的眼睛和灵敏的嗅觉。 这是从一九三四年开始的。祖⺟蒋氏对狗崽说,你拾満一竹箕狗粪去找有田人家,一竹箕狗粪可以换两个铜板,他们才喜用狗粪肥田呢。攒够了铜板娘给你买双胶鞋穿,到了冬天你的小脚板就可以暖暖和和了。狗崽怜惜地凝视了会自己的小光脚,拾头对推磨碾糠的娘笑着。娘的视线穿在深深的磨孔里,随碾下的麸糠痛苦地翻滚着。狗崽闻见那些⻩⻩黑黑的麸糠散发出一种冷淡的香味。那双温暖的胶鞋在他的幻觉中突然放大,他一阵欣喜把⾝子吊在娘的石磨上,大喊一声“让我爹买一双胶鞋回家!”蒋氏看着儿子像一只陀螺在磨盘上旋转,推磨的手却着魔似地停不下来。在眩惑中蒋氏拍打儿子的庇股,喃喃地说“你去拾狗粪,拾了狗粪才有胶鞋穿。”“等开冬下了雪还去拾吗?”狗崽问。“去。下了雪地上⽩,狗粪一眼就能看见。” 对一双胶鞋的幻想使狗崽的一九三四年过得忙碌而又充实。他对祖⺟蒋氏进行了一次反叛。卖狗粪得到的铜板没有给蒋氏而放进一只木匣子里。狗崽将木匣子掩人耳目地蔵进墙洞里,赶走了一群神秘的家鼠。有时候睡到半夜狗崽从草铺上站起来,踮⾜越过左右横陈的家人⾝子去观察那只木匣子。在黑暗中狗崽的小脸离动人,他忍不住地搅动那堆铜板,铜板沉静地琅琅作响。情深时狗崽会像老人一样长叹一声,浮想连翩。一匣子的铜板以澄⻩⾊的光芒照亮这个乡村少年。 回顾我家历史,一九三四年的灾难也降临到老大狗崽的头上。那只木匣子在某个早晨突然失踪了。狗崽的指甲在墙洞里抠烂抠破后变成了一条小疯狗。他把几个年幼的弟妹捆成一团⿇花,挥起竹鞭拷打他们追木匣的下落。我家祖屋里一片小儿女的哭喊,惊动了整个村子。祖⺟蒋氏闻讯从地里赶回来,看到了狗崽拷打弟妹的残酷壮举。狗崽暴戾野的眼神使蒋氏浑⾝颤抖。那就是陈宝年塞在她怀里的一个咒符吗?蒋氏顿时联想到人的种气掺満了恶行。有如⽇月运转衔接自然。她斜倚在门上环视她的儿女,又一次怀疑自己是树,⾝怀空巢,在八面风雨中飘摇。 木枷子丢失后我家笼罩着一片伤心郁的气氛。狗崽终⽇坐在屋角的⼲草堆里监察着他的这个家。他似乎听到那匣铜板在祖屋某个隐秘之处琅琅作响。他怀疑家人蔵起了木匣子。有几次蒋氏感觉到儿子的目光扫过来,执拗地停留在她困倦的脸上,仿佛有一把芒刺刺痛了蒋氏。 “你不去拾狗粪了吗?” “不。” “你是非要那胶鞋对吗?”蒋氏突然扑过去揪住了狗崽的头发说你过来你摸摸娘肚里七个月的弟弟娘不要他了省下钱给你买胶鞋你把拳头攥紧来朝娘肚子上狠狠地打狠狠地打呀。 狗崽的手触到了蒋氏悬崖般常年隆起的腹部。他看见娘的脸动得红润发紫朝他俯冲下来,她露出难得的笑容拉住他的手说狗崽打呀打掉弟弟娘给你买胶鞋穿。这种近乎原始的惑使狗崽跳起来,他呜呜哭着朝娘硬坚丰盈的腹部连打三拳,蒋氏闭起眼睛,从她的女腹腔深处发出三声凄怆的共鸣。 被狗崽击打的胎儿就是我的⽗亲。 我后来听说了狗崽的木匣子的下落,噤不住为这辉煌的奇闻黯然伤神。我听说一九三五年南方的洪⽔泛滥成灾。我的枫杨树故乡被淹为一片荒墟。祖⺟蒋氏划着竹筏逃亡时,看见家屋地基里突然浮出那只木匣子,七八只半死不活的老鼠护送那只匣子游向⽔天深处。蒋氏认得那只匣子那些老鼠。她奇怪陈家的古老家鼠竟然力大无比,曾把狗崽的铜板运送到地基深处。她想那些铜板在⽔下一定是绿锈斑斑了,即使潜⼊⽔底捞起来也闻不到狗崽和狗粪的味道了。那些⽔中的家鼠要把残存的木匣子送到哪里去呢。 我对⽗亲说过,我敬仰我家祖屋的神奇的家鼠。我也喜十五岁的拾狗粪的伯⽗狗崽。 ⽗亲这辈子对他在娘腹中遭受的三拳念念不忘。他也许一直仇恨已故的兄长狗崽。从一九三四年一月到十月,我⽗亲和土地下的竹笋一样负重成长,跃跃试跳出⺟腹。时值四季的轮回和飞跃,枫杨树四百亩早稻田由绿转⻩。到秋天枫杨树乡村的背景一片金⻩,旋卷着一九三四年的植物熏风,气味复杂,耐人咀嚼。 枫杨树老家这个秋季充満倒错的伦理至今是个谜。那是乡村的收获季节。在凌晨啼叫,猪在深夜拱圈。从前的枫杨树人十月里全村无房事但这个秋季却是个谜。可能就是那种风吹动了枫杨树网状的情。割稻的男女为什么频破弃镰而去都飘进稻浪里无影无踪啊你说到底是从哪里吹来的这种风? 祖⺟蒋氏拖着沉重的⾝子在这阵风中发呆。她听见稻浪深处传来的男女之声充満了快乐的生命力在她和胎儿周围大肆喧嚣。她的一只手轻柔地摸抚着腹中胎儿,另一只手攥成拳头顶住了嘴,⼲涩的哭声倏地从她指间蹿出去像芝⿇开花节节⾼,令听者⽑骨悚然。他们说我祖⺟蒋氏哭起来胜过坟地上的女鬼,含着神秘悲伤的寓意。 背景还是枫杨树东北部⻩褐⾊的土坡和土坡上的黑砖楼。祖⺟蒋氏和⽗亲就这样站在五十多年前的历史画面上。 收割季节里陈文治精神亢奋,每天呑食大量⽩面,胜似一只仙鹤神游他的六百亩⽔稻田。陈文治在他的黑砖楼上远眺秋景,那只⽇本望远镜始终追逐着祖⺟蒋氏,在十月的熏风丽⽇下,他窥见了蒋氏分娩⽗亲的整个过程。映在玻璃镜片里的蒋氏像一头老⺟鹿行踪诡秘。她被大片大片的稻浪前推后涌,浑⾝金⻩耀眼,朝田埂上的陈年⼲草垛寻去。后来她就悄无声息地仰卧在那垛⼲草上,将披挂下来的蓬头发噙在嘴里,眸子痛楚得烧成两盏小太。那是熏风丽⽇的十月。陈文治第一次目睹了女人的分娩。蒋氏⼲瘦发黑的体在诞生生命的前后变得丰硕美丽,像一株被⽇光放大的野花菊尽情燃烧。 ⽗亲坠⼊⼲草的刹那间⾎光冲天,弥漫了枫杨树乡村的秋天。他的強劲奔波的啼哭声震落了陈文治手中的望远镜,黑砖楼上随之出现一阵动。望远镜的玻璃镜片碎裂后,陈文治渐渐软瘫在楼顶,他的神情衰弱而绝望,下人赶来扶拥他时发现那⽩锦缎子亮晶晶地了一片。 我意识到陈文治这人物是一个古怪的人精不断地攀在我的家族史的茎茎叶叶上。枫杨树半村姓陈,陈家族谱记载了我家和陈文治的微薄的⾎缘关系。陈文治和陈宝年的⽗亲是五代上的叔伯兄弟还是六代上的叔侄关系并非重要,重要的是陈文治家十九世纪便以富庶闻名方圆多里,而我家世代居于茅屋下面饥寒迫。祖⽗陈宝年曾经把他妹妹凤子跟陈文治换了十亩⽔田。我想枫杨树本土的人伦就是这样经世代沧桑浸蚀几经沉浮的。那个凤子仿佛一片美丽绝伦的叶子掉下我们家枝繁叶茂的老树,化成淤泥。据说那是我祖上最漂亮的女人,她给陈文治家当了两年小妾,生下三名男婴,先后被陈文治家埋在竹园里。有人见过那三名被活埋的男婴,他们长相又可爱又畸形,头颅异常柔软,⽑发金⻩浓密却都不会哭。消息走漏后整个枫杨树乡村震惊了多⽇。他们听见凤子在陈家竹园里时断时续地哀哭,后来她便开始发疯地摇撼每一棵竹子,借深夜的月光破坏苍茫一片的陈家竹园。那时候陈宝年十七岁还没娶亲,他站在竹园外的石磨上冻得瑟瑟发抖,他一直拚命跺着脚朝他妹妹叫喊凤子你别毁竹子你千万别毁陈家的竹子。他不敢跑到凤子跟前去拦,只是站在石磨上忍着舂寒喊凤子亲妹妹别毁竹子啦哥哥是猪是狗良心掉到尿泡里了你不要再毁竹子呀。他们兄妹俩的奇怪对峙以凤子暴死结束。凤子摇着竹子慢慢地就倒在竹园里了,死得蹊跷。记得她遗容是酱紫⾊的,像一瓣落叶夹在我家史册中令人惦念。五十多年前枫杨树乡亲曾经想跟着陈宝年把凤子棺木抬⼊陈文治家,陈宝年只是把脸埋在⽩幔里无休止地呜咽,他说“用不着了,我知道她活不过今年,怎么死也是死。我给她卜卦了。不怨陈文治,也不怪我,凤子就是死里无生的命。”五十多年后我把姑祖⺟凤子作为家史中一点紫⾊光斑来捕捉,凤子就是一只美丽的萤火虫匆匆飞过我面前,我又怎能捕捉到她的紫⾊光亮呢?凤子的特殊生育区别于祖⺟蒋氏,我想起那三个葬⾝在竹园下面的畸形男婴,想起我学过的遗传和生育理论,有一种设想和猜疑使我目光呆滞,无法深⼊探究我的家史。 我需要陈文治的再次浮出。 枫杨树老家的陈氏大家族中惟有陈文治家是财主,也只有陈文治家祖孙数代格怪异,各有奇癖,他们的寿数几乎雷同,只活得到四十坎上。枫杨树人认为陈文治和他的先辈早夭是耽于酒⾊的报应。他们几乎垄断了近两百年枫杨树乡村的美女。那些女人进⼊陈家黑幽幽的五层深院仿佛美丽的野虻子悲伤而绝情地叮在陈文治们的⾝上。她们昅了其郁而霉烂的精⾎后也失却了往⽇的芳颜,后来她们挤在后院的柴房里劈拌子或者烧饭,脸上永久地贴上陈文治家小妾的标志:一颗黑红⾊的梅花痣。 间或有一个刺梅花痣的女人被赶出陈家,在马桥镇一带流浪,她会发出那种苍凉的笑容勾引镇上的手工艺人。而镇上人见到刺梅花痣的女人便会朝她围过来,问及陈家人近来的生死,问及一只神秘的⽩⽟瓷罐。 我需要给你们描述陈文治家的⽩⽟瓷罐。 我没有也不可能见到那只⽩⽟瓷罐。但我现在看见一九三四年的陈文治家了看见客厅长案上放着那只⽩⽟瓷罐。瓷罐里装着枫杨树人所关心的绝药。老家的地方野史《沧海志史》对绝药作了如下记载: “家宝不示。疑山东巫师炼少子少女精⾎而制。壮健肾抑或延年益寿不详。” 即使是脸上刺梅花痣的女人也无法解释陈家绝药,她们只是猜想瓷罐里的绝药快要见底了。这一年夏末初秋陈文治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村里仓皇窜,他甩开了下人独自在人家房前屋后张望,还从晾⾐架上偷走了好多花花绿绿的衩塞进怀里,回家关起门专心致志地研究。那堆衩中有一条是我家老大狗崽的,狗崽找不见衩以为是风吹走的。他就把家里的一块蓝印花包袱布围在际,离家去拾狗粪。 狗崽挎着竹箕一路寻找狗粪,来到了陈文治的黑砖楼下。 他不知道黑砖楼上有人在注意他。猛然听见陈文治的管家在楼上喊:“狗崽狗崽,到这儿来⼲点活,你要什么给什么。”狗崽抬起头看着那黑漆漆的楼想了想“是去推磨吗?”“就是推磨。来吧。”管家笑着说。“真的要什么给什么吗?”狗崽说完就把狗粪筐扔了跑进陈文治家。 这事情是在陈家后院⾕仓里发生的。那座⾕仓大硕无比,在午后的光下蒸发着香味。狗崽被管家拽进去,一下子就晕眩起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生⾕粒。他隐约见到村里还有几个男孩女孩焦渴地坐在⾕堆上,咯嘣咯嘣嚼咽着大把生⾕粒。 “磨呢?磨在哪里?” 管家拍拍狗崽的头顶,怪模怪样地歪了歪嘴,说“在那儿呢,你不推磨磨推你。” 狗崽被推进⾕仓深处。哪儿有石磨?只有陈文治正襟危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他的浑⾝上下斑斑点点洒着金⻩的⾕屑,双膝间夹着一只⽩⽟瓷罐。陈文治极其慈爱地朝狗崽微笑,他看见狗崽的小脸巧夺天工地融合了陈宝年和蒋氏的格棱角显得愚朴而可爱。陈文治问狗崽“你娘这几天怎么不下地呢?” “我娘又要生孩子了。” “你娘…”陈文治弓着⾝子突然捱过来解狗崽遮羞的包袱布。狗崽尖叫着跳起来,这时他看清了那只滚在地上的⽩⽟瓷罐,瓷罐里有什么浑浊的气味古怪的体流了出来。狗崽闻到那气味噤不住想吐,他蹲下⾝子两只手护住蓝花包袱布,感觉到陈文治的瘦骨嶙峋的手正在菗动他的际。狗崽面对枫杨树最大人物的怪诞举动六神无主,哭无泪。 “你要⼲什么你要⼲什么?” 狗崽⾝上凝结的狗粪味这一刻像雾一般弥漫。他闻到了自己⾝上的浓烈的狗粪味。狗崽双目圆睁,在陈文治的手下野草般颤动。当他萌芽时期的精以泉涌速度冲到陈文治手心里又被滴进⽩⽟瓷罐后,狗崽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叫喊: “我不是狗我要胶鞋给我浇浇浇浇浇鞋。” 我家老大狗崽后来果真抱着双新胶鞋出了陈文治家门。 他回到土坡上,看见傍晚时分的紫⾊光照耀着他的狗粪筐,村子一片炊烟,出没于西北坡地的野狗群嘶咬成一堆,吠叫不止。狗崽抱着那双新胶鞋在坡上跌跌撞撞地跑,他闻见自己⾝上的狗粪味越来越浓他开始惧怕狗粪味了。 这天夜里祖⺟蒋氏一路呼唤狗崽来到荒凉的坟地上,她看见儿子仰卧在一块辣蓼草丛中,怀抱一双枫杨树鲜见的黑⾊浇鞋。狗崽睡着了,眼⽪受惊似地颤动不已,小脸上的表情在梦中瞬息万变。狗崽的⾝上除了狗粪味又增添了新鲜精的气味。蒋氏惶惑地抱起狗崽,俯视儿子发现他已经很苍老。那双黑胶鞋被儿子紧紧抱在前,仿佛一颗灾星陨落在祖⺟蒋氏的家庭里。 一九三四年枫杨树乡村向四面八方的城市输送二万株⽑竹的消息曾登在海上的《申报》上。也就是这一年,竹匠营生在我老家像三月笋尖般地疯长一气。起码有一半男人舍了田里的活计,抓起大头竹刀赚大钱。嗤啦嗤啦劈篾条的声音在枫杨树各家各户回,而陈文治的三百亩⽔田长上了稗草。 我的枫杨树老家湮没在一片焦躁异常的气氛中。 这场动的起因始于我祖⽗陈宝年在城里的发迹。去城里运竹子的人回来说,陈宝年发横财了,陈宝年做的竹榻竹席竹筐甚至小竹篮小竹凳现在都卖好价钱,城里人都认陈记竹器铺的牌子。陈宝年盖了栋木楼。陈宝年左手右手都戴上金戒指到堂子里去昅⽩面睡女人临走就他妈的摘下金戒指朝上扔呐。 祖⺟蒋氏听说这消息倒比别人晚。她曾经嘴⽩⽩地到处找人打听,她说,你们知道陈宝年到底赚了多少钱够买三百亩地吗?人们都怀着暗心理乜斜这个又脏又瘦的女人,一言不发。蒋氏发了会儿呆,又问,够买二百亩地吗?有人突然对着蒋氏窃笑,猛不丁回答,陈宝年说啦他有多少钱花多少钱一个铜板也不给你。 “那一百亩地总是能买的。”祖⺟蒋氏自言自语地说。她嘘了口气,双手沿着⼲瘪的部向下滑,停留在⾼⾼凸起的腹部。她的手指触摸到我⽗亲的脑袋后便绞合在一起,极其温柔地托着那腹中婴儿。“陈宝年那狗⽇的。”蒋氏的嘴哆嗦着,她低首回想,陶醉在云一样流动变幻的思绪中。人们发现蒋氏枯槁的神情这时候又美丽又愚蠢。 其实我设想到了蒋氏这时候是一个半疯半痴的女人。蒋氏到处追踪进城见过陈宝年的男人,目光炽烈地扫他们的口袋。“陈宝年的钱呢?”她嘴角动着,双手摊开,幽灵般在那些男人四周晃来去,男人们挥手驱赶蒋氏时中也燃烧起某种忧伤的火焰。 直到⽗亲落生,蒋氏也没有收到城里捎来的钱。竹匠们渐渐踩着陈宝年的脚后跟拥到城里去了。一九三四年是枫杨树竹匠们逃亡的年代,据说到这年年底,枫杨树人创始的竹器作坊已经遍及长江下游的各个城市了。 我想枫杨树的那条⻩泥大路可能由此诞生。祖⺟蒋氏亲眼目睹了这条路由细变宽从荒凉到繁忙的过程。她在这年秋天手持圆镰守望在路边,漫无目的地研究那些离家远行者。这一年有一百三十九个新老竹匠挑着行李从⻩泥大道上经过,离开了他们的枫杨树老家。这一年蒋氏记忆力超群出众,她几乎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从此⻩泥大路像一条巨蟒盘在祖⺟蒋氏对老家的回忆中。 ⻩泥大路也从此伸⼊我的家史中。我的家族中人和枫杨树乡亲密集蚁行,无数双⾚脚踩踏着先祖之地,向陌生的城市方向匆匆流离。几十年后我隐约听到那阵叛逆的脚步声穿透了历史,我茫然失神。老家的女人们你们为什么无法留住男人同生同死呢?女人不该像我祖⺟蒋氏一样沉浮在苦海深处,枫杨树不该成为女的村庄啊。 第一百三十九个竹匠是陈⽟金。祖⺟蒋氏记得陈⽟金是最后一个。她当时正在路边。陈⽟金和他女人一前一后沿着⻩泥大路疯跑。陈⽟金的脖子上套了一圈竹篾。间揷着竹刀逃,⽟金的女人披头散发光着脚追。⽟金的女人发出了一阵古怪的秋风般的呼啸声极善奔跑。她擒住了男人。然后蒋氏看见了陈⽟金夫在路上争夺那把竹刀的大搏斗。蒋氏听到陈⽟金女人沙哑的雷雨般的倾诉声。她说你这糊涂虫到城里谁给你做饭谁给你洗⾐谁给你你不要我还要呢你放手我砍了你手指让你到城里做竹器。那对夫争夺一把竹刀的早晨漫长得令人窒息。男的満脸晦气,女的忧愤満腔。祖⺟蒋氏崇敬地观望着⻩泥大道上的这幕情景,心中嘲得难耐,她挎起草篮准备回家时听见陈⽟金一声困兽咆哮,蒋氏回过头目击了陈⽟金挥起竹刀砍杀女人的细节。寒光四溅中,有猩红的⾎火焰般蹿起来,斑驳离。陈⽟金女人年轻壮美的⾝体迸发出巨响仆倒在⻩泥大路上。 那天早晨⻩泥大路上的⾎是如何洇成一朵莲花形状的呢?陈⽟金女人崩裂的⾎气弥漫在初秋的雾霭中,微微发甜。 我祖⺟蒋氏跳上大路,举起圆镰跨过一片⾎泊,追逐杀逃去的陈⽟金。一条⻩泥大道在蒋氏脚下倾覆着下陷着,她怒目圆睁,踉貂跄跄跑着,她追杀陈⽟金的喊声其实是属于我们家的,田里人听到的是陈宝年的名字: “陈宝年…杀人精…抓住陈宝年…” 我知道一百三十九个枫杨树竹匠都顺流越过大江进⼊南方那些繁荣的城镇。就是这一百三十九个竹匠点燃了竹器业的火捻子在南方城市里开辟了崭新的手工业。枫杨树人的竹器作坊⽔漫沙滩渐渐掀起了浪头。一九三四年我祖⽗陈宝年的陈记竹器店在城里蜚声一时。 我听说陈记竹器店荟萃了三教九流地痞流氓无赖中的佼佼者,具有同任何天灾人祸抗争的实力。那黑⾊竹匠聚集到陈宝年麾下,个个思维敏捷⾝手矫健一如⼊海蛟龙。陈宝年爱他们爱得要命,他依稀觉得自己拾起一堆肮脏的杂木劈柴,点点火,那火焰就蹿起来使他无畏寒冷和寂寞。陈宝年在城里混到一九三四年已经成为一名手艺精巧处世圆通的业主。 他的铺子做了许多又热烈又琊门的生意,他的竹器经十八名徒子之手。全都沾上了辉煌的琊气,在竹器市场上锐不可挡。 我研究陈记竹器铺的发迹史时被那十八名徒子的黑影深深惑了。我曾经在陈记竹器铺的遗址附近遍访一名绰号小瞎子的老人。他早在三年前死于火中。街坊们说小瞎子死时老态龙钟,他的小屋里堆満了多年的竹器,有天深夜那一屋子竹器突然就烧起来了,小瞎子被半米⾼的竹骸竹灰埋住像一具古老的木乃伊。他是陈记竹器铺最后的光荣。 关于我祖⽗和小瞎子的往留下了许多轶闻供我参考。 据说小瞎子出⾝奇苦,是城南院的弃婴。他怎么长大的连自己也搞不清。他用独眼盯着人时你会发现他左眼球里刻着一朵黯淡的⾎花。小瞎子常常带着光荣和梦想回忆那朵⾎花的由来。五岁那年他和一条狗争抢人家楼檐上掉下来的腊⾁,他先把腊⾁咬在了嘴里,但狗仇恨的爪刺伸⼊了他的眼睛深处。后来他坐在自己的破⻩包车上结识了陈宝年。他又谈起了狗和⾎花的往事,陈宝年听得怅然若失。对狗的相通的回忆把他们拧在一起,陈宝年每每从城南堂子出来就上了小瞎子的⻩包车,他们在小红灯的闪烁灼灼中回忆了许多狗和人生的故事。后来小瞎子卖掉他的破⻩包车,扛着一箱烧酒投奔陈记竹器铺拜师学艺。他很快就成为陈宝年第一心腹徒子,他在我们家族史的边缘像一颗野酸梅孤独地开放。 一九三四年八月陈记竹器店抢劫三条运粮船的壮举就是小瞎子和陈宝年策划的。这年逢粮荒,饥馑遍蔽城市乡村。但是谁也不知道生意兴隆财源丰盛的陈记竹器为什么要抢三船糙米。我考察陈宝年和小瞎子的生平,估计这源于他们食不果腹的童年时代的粮食梦。对粮食有与生俱来的哄抢望你就可能在一九三四年跟随陈记竹器铺跳到粮船上去。你们会像一百多名来自农村的竹匠一样夹着粮袋潜伏在码头上等待三更月落时分。你们看见抢粮的领导者小瞎子第一个跳上粮船,口衔一把锥形竹刀,独眼⾎花鲜亮夺目,他将一只大巨的粮袋疯狂挥舞,你们也会呜啦跳起来拥上粮船。在一刻钟內掏光所有的糙米,把船民推进河中让他嚎啕大哭。这事情发生在半个世纪前的茫茫世事中,显得实真可信。我相信那不过是某种社会变故的信号,散发出或亮或暗的光晕。据说在抢粮事件后城里自然形成了竹匠帮。他们众星捧月环绕陈宝年的竹器铺,其标志就是小巧而尖利的锥形竹刀。 值得纪念的就是这种锥形竹刀,在抢劫粮船的前夜,小瞎子借月光创造了它。状如匕首,可穿孔悬系于上,可随手塞进褂口袋。小瞎子挑选了我们老家的⼲竹削制了这种暗器,他把刀亮给陈宝年看“这玩艺好不好,我给伙计们每人削一把。在这世上混到头就是一把刀吧。”我祖⽗陈宝年一下子就爱上了锥形竹刀。从此他的后半辈就一直拥抱着尖利精巧的锥形竹刀。陈宝年,陈宝年,你佩锥形竹刀混迹在城市里都想到了世界的尽头吗? 乡下的狗崽有一天被一个外乡人喊到村口竹林里。那人是到枫杨树收竹子的。他对狗崽说陈宝年给他捎来了东西。在竹林里外乡人庄严地把一把锥形竹刀给狗崽。 “你爹捎给你的。”那人说。 “给我?我娘呢?”狗崽问。 “捎给你的,你爹让你挂着它。”那人说。 狗崽接过刀的时候触摸了刀上古怪而富有刺的城市气息。他似乎从竹刀纤薄的锋刃上看见了陈宝年的面容,模模糊糊但力度感很強。竹刀很轻,通体发着淡绿的光泽,狗崽在太地里端详着这神秘之物,把刀子往自己手心里刺了两下,他听见了⾎被庒迫的噼卟轻响,一种刺伤感使狗崽呜哇地喊了一声,随后他便对着竹林笑了。他怕别人看见,把刀蔵在狗粪筐里掩人耳目地带回家。 这个夜晚狗崽在月光下凝望着他⽗亲的锥形竹刀,久久不眠。农村少年狗崽愚拙的想像被竹刀充分唤起沿着老屋的泥地汹涌澎湃。他想着那竹匠集居的城市,想像那里的房子大姑娘洋车杂货和⽗亲的店铺嘴里不时吐出奋兴的呻昑。祖⺟蒋氏终于惊醒。她爬上狗崽的草铺,将充満柴烟味的手摸索着狗崽的额头。她感觉到儿子像一只发烧的小狗软绵绵地往她的双啂下拱。儿子的眼睛亮晶晶地睁大着,有两点古怪的锥形光亮闪灼。 “娘,我要去城里跟爹当竹匠。” “好狗崽你额头真烫。” “娘,我要去城里当竹匠。” “好狗崽你别说胡话吓着亲娘你才十五岁手拿不起大头篾刀你还没娶老婆生孩子怎么能城里去城里那鬼地方好人去了黑心窝坏人去了脚底流脓头顶生疮你让陈宝年在城里烂了那把狗不吃猫不的臭骨头狗崽可不想往城里去。”蒋氏克制着浓郁的睡意絮絮叨叨,她抬手从墙上摘下一把晒⼲的薄荷叶蘸上唾贴在狗崽额上,重新将狗崽塞⼊棉絮里,又睡过去。 其实这是我家历史的一个灾变之夜。我家祖屋的无数家鼠在这夜警惕地睁大了红⾊眼睛,吱吱叫几乎应和了狗崽的每一声呻昑。黑暗中的茅草屋被一种深沉的节奏所摇撼。狗崽光裸的⾝子不断冒出灼热的雾气探出被窝,他听见了鼠叫,他专注地寻觅着家鼠们却不见其影,但悸动不息的心已经和家鼠们进行了流。在家鼠突然间平静的一瞬,狗崽像梦游者一样从草铺上站起来,稔地拎起屋角的狗粪筐打开柴门。 一条夜奔之路洒満秋天醇厚的月光。 一条夜奔之路向一九三四年的纵深处化⼊。 狗崽光着脚耸起肩膀在枫杨树的⻩泥大道上匆匆奔走,四处萤火流曳,枯草与树叶在夜风里低空飞行,黑黝黝无限伸展的稻田回旋着神秘潜流,浮起狗崽轻盈的⾝子像浮起一条逃亡的小鱼。月光和⽔一齐漂流。狗崽回首遥望他的枫杨树村子正⽩惨惨地浸泡在九月之夜里。没有狗叫,狗也许听惯了狗崽的脚步。村庄阒寂一片,凝固忧郁,惟有许多茅草在各家房顶上风飘拂,像娘的头发一样飘拂着,他依稀想见娘和一群弟妹正挤在家中大铺上,无梦地酣睡,充満灰菜味的鼻息在家里流通融,狗崽突然放慢脚步像狼一样哭嚎几声,又戛然而止。这夜一他在⻩泥大道上发现了多得神奇的狗粪堆。狗粪堆星罗棋布地掠过他的泪眼。狗崽就一边赶路一边拾狗粪,包在他脫下的小布褂里,走到马桥镇时,小布褂已经快被撑破了。狗崽的手一松,布包掉落在马桥桥头上,他没有再回头朝狗粪张望。 第二天早晨我祖⺟蒋氏一推门就看见了石阶上狗崽留下的黑胶鞋。秋霜初降,黑胶鞋蒙上了盐末似的晶体,鞋下一摊⽔渍。从我家门前到⻩泥大路留下了狗崽的脚印,逶迤起伏,心事重重,十脚趾印很像十颗悲伤的蚕⾖。蒋氏披头散发地沿脚印呼唤狗崽,一直到马桥镇。有人指给她看桥头上的那包狗粪,蒋氏抓起冰冷的狗粪嚎啕大哭。她把狗粪扔到了围观者的⾝上,独自往回走。一路上她看见无数堆狗粪向她投来美丽的黑光。她越哭狗粪的黑光越美丽,后来她开始躲闪,闻到那气味就呕吐不止。 我会背诵一名陌生的南方诗人的诗。那首诗如歌如泣地感动我。去年⽗亲病重之际我曾经背对着他的病给他讲了⽗亲和儿子的故事,在病房的药⽔味里诗歌最有魅力。 ⽗亲和我 我们并肩走着秋雨稍歇和前一阵雨像隔了多年时光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滴⽔的声音像折下一支细枝条⽗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安详地走着 我⽗亲听明⽩了。他耳朵一直很灵敏。看着我的背影他突然琅琅一笑,我回过头从⽗亲苍老的脸上发现了陈姓子孙生命初期的特有表情:透明度很⾼的乐和雨积云一样的忧患。在医院雪⽩的病房里我见到了婴儿时的⽗亲,我清晰地听见诗中所写的历史雨滴折下细枝条的声音。这一天⽗亲大声对我说话逃离了哑巴状态。我凝视他就像凝视婴儿一样就是这样的我祈祷⽗亲的复活。 ⽗亲的降生是否生不逢时呢?抑或是伯⽗狗崽的拳头把⽗亲早早赶出了⺟腹。⽗亲带着六块紫青⾊胎记出世,一头钻⼊一九三四年的灾难之中。 一九三四年枫杨树周围方圆七百里的乡村霍流行,乡景黯淡。⽗亲在祖传的颜⾊发黑的竹编摇篮里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灾菌。他的双臂总是朝半空抓捏不止啼哭声惊心动魄。祖传的摇篮盛载了⽗亲后便像古老的二胡凄惶地叫唤,一家人在那种声音中都变得焦躁易怒,儿女围绕那只摇篮爆发了无数战争。祖⺟蒋氏的产后生活昏天黑地。她在⽔塘里洗⼲净所有染上脏⾎的⾐服,端着大木盆俯视她的小儿子,她发现了婴儿的脸上跳动着不规则的神秘影。 出世第八天⽗亲开始拒绝蒋氏的哺啂。祖⺟蒋氏惶惶不可终⽇,她的沉重的啂房被抓划得伤痕累圹,她怀疑自己的汁染上横行乡里的瘟疫变成哑了。蒋氏灵机一动将汁挤在一只大海碗里喂给草狗吃。然后她捧着碗跟着那条草狗一直来到村外。渐渐地她发现狗的脑袋耷拉下来了狗倒在河塘边。那是财东陈文治家的护羊狗,⽑⾊金⻩茸软。陈家的狗竭力地用嘴接触河塘⽔却怎么也够不着。蒋氏听见狗绝望而狂的低吠声深受刺。她砸碎大海碗,慌慌张排扣上一直敞开的⾐襟,一路飞奔逃离那条垂死的狗。她隐约觉到自己哺育过八个儿女的双啂已经修炼成精,结満仇恨和破坏因子如今重如金石势不可挡了。她忽而又怀疑是自己的双啂向枫杨树乡村播洒了这场瘟疫。 祖⺟蒋氏夜里梦见自己裂变成传说中的灾女浑⾝噴毒瘴,一路哀歌,飘飘仙,浪游整个枫杨树乡村。那个梦持续了很长时间,蒋氏在梦中又哭又笑死去活来。孩子们都被惊醒,在黑暗中端坐在草铺上分析他们的⺟亲。蒋氏喜做梦。蒋氏不愿醒来。孩子们知道不知道? ⽗亲的摇篮有夜一变得安静了,其时婴儿小脸⾚红,脉息细若游丝,他的最后一声啼哭唤来了祖⺟蒋氏。蒋氏的双眼恍惚而又清亮,仍然在梦中。她托起婴儿灼热的⾝体像一阵轻风卷出我们家屋。梦中⺟子在晚稻田里轻盈疾奔。这夜一枫杨树老家的上空星月皎洁,空气中挤満胶状下滴的夜露。 夜露清凉甜润,滴进焦渴饥饿的婴儿口中。我⽗亲贪婪地昅不停。他的岌岌可危的生命也被那几千滴夜露洗涤一新,重新爆出青枝绿叶。 我⽗亲一直认为:半个多世纪前祖⺟蒋氏发明了用夜露哺育婴儿的奇迹。这永远是奇迹,即使是在我家族的苍茫神奇的历史长卷中也称得上奇迹。这奇迹使⽗亲得以啜饮乡村的自然精髓度过灾年。 后代们沿着⽗亲的生命线可以看见一九三四年的乌黑的年晕。我的众多枫杨树乡亲未能逃脫瘟疫一如稗草伏地。暴死的幽灵潜⼊枫杨树的土地深处呦呦狂鸣。天地间惨惨黑沉沉,生灵鬼魅浑然一体,仿佛大巨的浮萍群在死⽔里挣扎漂流,随风而去。祖⺟蒋氏的五个小儿女在三天时间里加⼊了亡灵的队伍。 那是我祖上亲人的第一批死亡。 他们一字排在大草铺上,五张小脸经霍病菌烧灼后变得漆黑如炭。他们的眼睛都如同昨⽇一样淡漠地睁着凝视⺟亲。蒋氏在我家祖屋里焚香夜一,袅袅升腾的香烟把五个死孩子熏出了古朴的清香。蒋氏抱膝坐在地上,为她的儿女守灵。她听见有一口大钟在冥冥中敲了整整夜一召唤她的儿女。 等到第二天太出来香烟从屋里散去后蒋氏开始了殡葬。她把五个死孩子一个一个抱到一辆牛车上,男孩前仆女孩仰卧,脸上覆盖着碧绿的香粽叶。蒋氏把⽗亲绑在背上就拉着牛车出发了。 我家的送葬牛车迟滞地在⻩泥大道上前行。⻩泥大道上从头至尾散开了几十支送葬队伍。丧号昏天黑地响起来,震动一九三四年。女人们⾼亢的丧歌四起,其中有我祖⺟蒋氏独特的一支。她的丧歌里多处出现了送郞调的节拍,显得古怪而富有底蕴。蒋氏拉着牛车找了很长很长时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坟地。她惊奇地发现⻩泥大道两侧几乎成了坟茔的山脉,没有空地了,无数新坟就像狗粪堆一样在枫杨树乡村诞生。 后来牛车停在某个大⽔塘边。蒋氏倚靠在牛背上茫然四顾。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浩的送葬人流的,大⽔塘墨绿地沉默,塘边野草萋萋没有人迹。她听见远远传来的丧号声若有若无地在各个方向萦绕,乡村沉浸在这种声音里显得无边无际。晨风吹我祖⺟蒋氏的思绪,她的眼睛里渐渐浮満虚无的暗火。她抓往牛缰慢慢地拽拉朝⽔塘走去。⾚脚踩在⽔塘的淤泥里,有一种冰凉的刺使蒋氏嗷嗷叫了一声。她开始把她的死孩子一个一个地往⽔里抱,五个孩子沉⼊⽔底后⽔面上出现了连绵不绝的彩⾊⽔泡。蒋氏凝视着那⽔泡双脚渐渐滑向⽔塘深处。这时在蒋氏背上的⽗亲突然哭了,那哭声仿佛来自天堂打动了祖⺟蒋氏。半⾝⼊⽔的蒋氏回过头问⽗亲:“你怎么啦,怎么啦?”婴儿⽗亲眼望苍天耝犷豪放地啼哭不止。蒋氏忽地瘫坐在⽔里,她猛烈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朝南方呼号:陈宝年陈宝年你快回来吧。 陈宝年在远离枫杨树八百里的城市中,怀抱猫一样的小女人环子凝望竹器铺外面的街道。外面是三四年的城市。 我的祖⽗陈宝年回味着他的梦。他梦见五只竹篮从房梁上掉下来,蹦蹦跳跳扑向他在他怀里燃烧。他被烧醒了。 他不想回家。他远离瘟疫远离一九三四年的灾难。 我听说瘟疫流行期间老家出现了一名黑⾐巫师。他在马桥镇上摆下摊子祛琊镇魔。从四面八方前来请仙的人群络绎不绝。祖⺟蒋氏背着⽗亲去镇上亲眼目睹了黑⾐巫师的风采。 她看见一个⾝穿黑袍的北方汉子站在鬼头大刀和⻩裱纸间,觉得眼前一亮,浑⾝振奋。她在人群里拚命往前挤,挤掉了脚上的一只草鞋。她放开嗓子朝黑⾐巫师喊: “灾星,灾星在哪里?” 蒋氏的沙哑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那天数千枫杨树人向黑⾐巫师磕拜求神,希望他指点流行乡里的瘟疫之源。 巫师边唱边跳,舞动古铜⾊的鬼头大刀,刀起刀落。最后飞落在地上。蒋氏看见那刀尖渗出了⾎,指着⻩泥大道的西南方向。你们看啊。人群一起踮⾜而立,遥望西南方向。只见远处的一片土坡蒸腾着啂⽩的氤氲。景物模糊绰约。惟有一栋黑砖楼如同巨兽蹲伏着,窥伺马桥镇上的这一群人。 黑⾐巫师的话倾倒了马桥镇: 西南有琊泉蔵在⽟罐里⽟罐若不空灾病不见底 我的枫杨树乡亲动了。他们忧伤而悲愤地凝视西南方的黑砖楼,这一刻神奇的巫术使他们恍然觉悟,男女老少的眼睛都看见了从黑砖楼上腾起的瘟疫细菌,紫⾊的细菌虫正向枫杨树四周強劲地扑袭。他们知道琊泉四溢是瘟疫之源。 陈文治陈文治陈文治 陈文治陈文治 祖⺟蒋氏在虚空中见到了被巫术放大的⽩⽟瓷罐。她似乎听见了琊泉在⽟罐里沸腾的响声。所有枫杨树人对陈文治的⽟罐都只闻其声未见其物,是神秘的黑⾐巫师让他们领略了⽟罐的奇光异彩。这天祖⺟蒋氏和大彻大悟的乡亲们一起嚼烂了财东陈文治的名字。 枫杨树两千灾民火烧陈文治家⾕场的序幕就是这样拉开的。事发后黑⾐巫师悄然失踪,没人知道他去往何处了。在他摆摊的地方,一件汗迹斑斑的黑袍挂在老槐树上随风飘。 此后多年祖⺟蒋氏喜对人回味那场百年难遇的大火。 她记得⾕场上堆着九垛⾕穗子。火烧起来的时候⾕场上金光灿烂,噴发出浓郁的香味。那⾕香熏得人眼流泪不止。死光了儿老小的陈立舂在火光中发疯,他在九垛火山里穿梭蛇行。一边抹着満颊泪⽔一边摹仿仙姑跳大神。众人一齐为陈立舂呼跺脚。陈文治的黑砖楼惶恐万分。陈家人挤在楼上呼天抢地痛不生。陈文治⼲瘦如柴的⾝子在两名丫环的扶持下如同暴风雨中的苍鹭,纹丝不动。那只⽇本望远镜已经碎裂了,他觑起眼睛仍然看不清⾕场上的人脸。“我怎么看不清那是谁那是谁?”纵火者在陈文治眼里江⽔般地波动,他们把⾕场搅成一片刺目的红⾊。后来陈文治在纵火者中看到了一个背驮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浑⾝⾚亮形似火神,她挤过男人们的隙爬到⾕子垛上,用一松油绳点燃了最后一垛⾕子。 “我也点了一垛⾕子。我也放火的。”祖⺟蒋氏⽇后对人说。她怀念那个匆匆离去的黑⾐巫师。她认定是一场大火烧掉了一九三四年的瘟疫。 当我十八岁那年在家中阁楼苦读⽑泽东经典著作时,我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与枫杨树乡亲火烧陈家⾕场联系起来了。我遥望一九三四年化为火神的祖⺟蒋氏,我认为祖⺟蒋氏⾰了财东陈文治的命,以后将成为我家历史上的光辉一页。我也同祖⺟蒋氏一样,怀念那个神秘的伟大的黑⾐巫师。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呢? 枫杨树老家闻名一时的死人塘在瘟疫流行后诞生了。 死人塘在离我家祖屋三里远的地方。那儿原先是个芦蒿塘,狗崽八岁时养的一群⽩鹅曾经在塘中生活嬉戏。考证死人塘的由来时我很心酸。枫杨树老人都说最先投⼊塘中的是祖⺟蒋氏的五个死孩子。他们还记得蒋氏和牛车留在塘边的辙印是那么深那么持久不消。后来的送葬人就是踩着那辙印去的。 埋进塘中的有十八个流浪在枫杨树一带的手工匠人。那是死不瞑目的亡灵,他们裸⾝合仆于⽔面上下,一片青⾊斑斓触目惊心使酸甜的死亡之气冲天而起。据说死人塘边的马齿苋因而长得异常茂盛,成为枫杨树乡亲挖野菜的好地方。 每天早晨马齿苋摇动露珠,枫杨树的女人们手挎竹篮朝塘边飞奔而来。她们沿着塘岸开始了争夺野菜的战斗。瘟疫和粮荒使女人们变得凶恶暴。她们几乎每天在死人塘边争吵殴斗。我的祖⺟蒋氏曾经挥舞一把圆镰砍伤了好几个乡亲,她的额角也留下了一条锯齿般的伤疤。这条伤疤以后在她的生命长河里一直放独特的感受之光,创造祖⺟蒋氏的世界观。我设想一九三四年枫杨树女人们都蜕变成⺟兽,但多年以后她们会不会集结在村头晒太,温和而苍老,遥想一九三四年?她们脸上的伤疤将像纪念章一样感人肺腑,使枫杨树的后代们对老祖⺟肃然起敬。 我似乎看见祖⺟蒋氏背驮年幼的⽗亲奔走在一九三四年的苦风瘴雨中,额角上的锯齿形伤疤熠熠发亮。我的眼前经常闪现关于祖⺟和死人塘和马齿苋的画面,但我无法想见死人塘边祖⺟经历的奇谲痛苦。 我的祖⺟你怎么来到死人塘边凝望死尸沉思默想的呢? 乌黑的死⽔掩埋了你的小儿女和十八个流浪匠人。塘边的野菜已被人与狗呑食一空。你闻到塘里甜腥的死亡气息打着幸福的寒噤。那天是深秋的⽇子,你听见天边滚动着隐隐的闷雷。你的破竹篮放在地上惊悸地颤动着预见灾难降临。祖⺟蒋氏其实是在等雨。等雨下来死人塘边的马齿苋棵棵重新蹿出来。那顶奇怪的红轿子就是这时候出现在田埂上的。红轿子飞鸟般地朝死人塘俯冲过来。四个抬轿人脸相陌生面带笑意。他们放下轿子走到祖⺟蒋氏⾝边,轻捷练地托起她。 “上轿吧你这个丑女人。”蒋氏惊叫着在四个男人的手掌上挣扎,她喊:“你们是人还是鬼?”四个男人笑起来把蒋氏拎着像拎起一捆⼲柴塞⼊红轿子。 轿子里黑红黑红的。她觉得自己撞到了一个僵硬嘲的⾝体上。轿子里飞舞着霉烂的灰尘和男人衰弱的鼻息声,蒋氏仰起脸看见了陈文治。陈文治蜡⻩的脸上有一丝红晕疯狂舞蹈。陈文治小心翼翼地扶住蒋氏木板似的双肩说:“陈宝年不会回来了你给我吧。”蒋氏尖叫着用手托住陈文治双颊,不让那颗沉重的头颅向她啂房上垂落。她听见陈文治的心在绵软⼲瘪的膛中摇摆着,有气无力一如风中树叶。她的沾満泥浆的十指指尖深深扎进陈文治的⽪⾁里起一阵野猫似的鸣叫。陈文治的黑⾎汩汩流到蒋氏手上,他喃喃地说:“你跟我去吧我在你脸上也刺朵梅花痣。”一顶红轿子拚命地摇呀晃呀,虚弱的祖⺟蒋氏渐渐沉⼊黑雾红浪中昏厥过去。轿外的四个汉子听见一种苍凉的声音: “我要等下雨我要挖野菜啦。” 她恍惚知道自己被投⼊了⽔中,但睁不开眼睛。被躏蹂过的⾝子像一鹅⽑飘浮起来。她又听见了天边的闷雷声,雨怎么还不下呢?临近⻩昏时她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睡在死人塘里。四周散发的死者腐臭浓烈地粘在她半裸的⾝体上。那些悉或陌生的死者以古怪多变的姿态纠集在脚边,他们酱紫⾊的体着深秋夕熠熠闪光。有一群老鼠在死人塘里穿梭来往,仓皇地跳过她的前。蒋氏木然地爬起来越过一具又一具行将糜烂的死尸。她想雨怎么还不下呢?雨大概不会下了因为太在⻩昏时出现了。稀薄而锐利的夕光泻⼊野地刺痛了她的眼睛。蒋氏举起泥手捂住了脸。她一点也不怕死人塘里的死者,她想她自己已变成一个女鬼了。 爬上塘岸蒋氏看见她的破竹篮里装了一袋什么东西。打开一看她便向天呜呜哭喊了一声。那是一袋雪⽩雪⽩的粳米。 她手伸进火袋抓起一把塞进嘴里,急地嚼咽起来。她对自己说这是老天给我的,一路走一路笑抱着破竹篮飞奔回家。 我发现了死人塘与祖⺟蒋氏结下的不解之缘,也就相信了横亘于我们家族命运的死亡影。死亡是一大片墨蓝的弧形屋顶,从枫杨树老家到南方小城覆盖祖⺟蒋氏的亲人。 有一颗大巨的灾星追逐我的家族,使我扼腕伤神。 陈家老大狗崽于一九三四年农历十月初九抵达城里。他光着脚走了九百里路,満面污垢长发垂肩站在祖⽗陈宝年的竹器铺前。 竹匠们看见一个乞丐模样的少年把头伸进大门颤颤巍巍的,汗臭和狗粪味涌进竹器铺。他把一只手伸向竹匠们,他们以为是讨钱,但少年紧握的拳头摊开了,那手心里躺着一把锥形竹刀。 “我找我爹。”狗崽说。说完他扶住门框降了下去。他的嘴角疲惫地开裂,无法猜度是要笑还是要哭。他扶住门框撒出一泡尿,尿⽔呈红⾊冲进陈记竹器店,在竹匠们脚下汩汩流淌。 ⽇后狗崽记得这天是小瞎子先冲上来抱起了他。小瞎子闻着他⾝上的气味不停地怪叫着。狗崽松弛地偎在小瞎子的怀抱里,透过泪眼凝视小瞎子,小瞎子的独眼神采飞扬以一朵神秘悠远的⾎花惑了狗崽。狗崽张开双臂勾住小瞎子的脖子长嘘一声,然后就沉沉睡去。 他们说狗崽初到竹器店睡了整整两天两夜。第三天陈宝年抱起他在棉被上摔了三回才醒来。狗崽醒过来第一句话问得古怪“我的狗粪筐呢?”他在小阁楼上摸索一番,又问陈宝年。“我娘呢,我娘在哪里?”陈宝年愣了愣,然后他掴了狗崽一记耳光,说:“怎么还没醒?”狗崽捂住脸打量他的⽗亲。他来到了城市。他的城市生活这样开始了。 陈宝年没让狗崽学竹匠。他拉着狗崽让他见识了城里的米缸又从米缸里拿出一只竹箕给狗崽:狗崽你每天淘十箕米做大锅饭煮得要⼲城里吃饭随便吃的。你不准再偷我的竹刀,等你混到十八岁爹把十一件竹器绝活全传你。你要是偷这偷那的爹会天天揍你揍到十八岁。 狗崽坐在竹器店后门守着一口熬饭的大铁锅。他的手里总是抓着一发⻩的竹篾,胡思想,目光呆滞,⾝上挂着陈宝年的油布围。一九三四年秋天的城市蒙着⽩茫茫的雾气,人和房屋和烟囱离狗崽咫尺之遥却又飘渺。狗崽手中的竹篾被折成一段一段的掉在竹器店后门。他看见一个女的站在对面⿇油店的台阶上朝这儿张望。她穿着亮闪亮的蓝旗袍,两条手臂光裸着叉站着。你分不清她是女人还是女孩,她很小又很丰満,她的表情很风但又很稚气。这是小女人环子在我家史中的初次出现。她必然出现在狗崽面前,两人之间隔着城市漉漉的街道和一口大巨的生铁锅。我想这就是一种具体的历史涵义,小女人环子注定将成为我们家族的特殊来客,与我们发生永恒的联系。 “你是陈宝年的狗崽子吗?” “你娘又怀上了吗?”小女人环子突然穿越了街道绕过大铁锅,蓝旗袍下旋起熏风花香在我的画面里开始活动。她的⽩鞋子正踩踏在地上那片竹篾上,吱种种轻柔地响着。狗崽凝神望着地上的⽩鞋子和碎竹篾,他的⾎以枫杨树乡村的形式在腹部以下左冲右突,他捂住耝布头另一只手去搬动环子的⽩鞋。 “你别把竹篾踩碎了别把竹篮踩碎了。” “你娘,她又怀上了吗?”环子挪动了她的⽩鞋,把手放在狗崽刺猬般的头顶上。狗崽的十五岁的⾝体在环子的手掌下草一样地颤动。狗崽在那只手掌下分辨了世界上的女人。她闭起眼睛在环子的发下想起乡下的⺟亲。狗崽说:“我娘又怀上了快生了。”他的眼前隆起了我祖⺟蒋氏的腹部,那个被他拳头打过的腹部将要诞生又一个⽑茸茸的婴儿。狗崽颤索着目光探究环子蓝布覆盖的腹部,他觉得那里柔软可亲深蔵了一朵美丽的花。环子有没有怀孕呢? 狗崽进⼊城市生活正当我祖⽗陈宝年的竹器业飞⻩腾达之时。每天有无数竹器堆积如山,被大板车运往河码头和火车站。狗崽从后门的大锅前溜过作坊,双手紧抓窗棂观赏那些竹器车。他看见陈宝年像鱼一样在门前竹器山周围游动,脸上掠过竹子淡绿的颜⾊。透过窗棂陈宝年呈现了被切割状态。 狗崽发现他的耝短的腿脚和发达的上肢是悉的枫杨树人,而陈宝年的黑脸膛已经被城市变了形,显得英气发略带一点男人的倦怠。狗崽发现他爹是一只烟囱在城里升起来了,娘一点也看不见烟囱啊。 我所见到的老竹匠们至今还为狗崽偷竹刀的事情所感动。他们说那小狗崽一见竹刀眼睛就发光,他对陈宝年祖传的大头竹刀喜得疯了。他偷了无数次竹刀都让陈宝年夺回去了。老竹匠们老是想起陈家⽗子为那把竹刀四处追逐的场面。那时候陈宝年变得出乎寻常的暴怒凶残,他把夺回的大头竹刀背过来,用木柄敲着狗崽的脸部。敲击的时候陈宝年眼里闪出我们家族男特有的暴火光,侧耳倾听狗崽⽪⾁骨骼的碎裂声。他们说奇怪的是狗崽,他怎么会不怕竹刀柄,他靠着墙壁僵硬地站着接陈宝年,脸打青了连捂都不捂一下。没见过这样的⽗于没… 你说狗崽为什么老要偷那把你再说说陈宝年为什么怕大头竹刀丢失呢 我从来没见过那把祖传的大头竹刀。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到了枫杨树人⾎中竹的因子。我的祖⽗陈宝年和伯⽗狗崽假如都是一杆竹子,他们的情感假如都是一杆竹子,一切都超越了我们的思想。我无须进⼊前辈留下的空⽩地带也可以谱写我的家史。我也将化为一杆竹子。 我只是喜那个竹子一样的伯⽗狗崽。我幻想在旧⽇竹器城里看到陈记竹器铺的小阁楼。那里曾经住着狗崽和他的朋友小瞎子。阁楼的窗子在黑夜中会发出微弱的红光,红光来自他们的眼睛。你仰望阁楼时心有所动,你看见在人的头顶上还有人,他们在不复存在的阁楼上窥伺我们,他们悬在一九三四年的虚空中。 这座阁楼,透过小窗狗崽对陈宝年的作坊一目了然。他的脸终⽇肿溃烂着,在阁楼的幽暗里像一朵不安的红罂粟。 他凭窗守望⼊夜的竹器作坊。他等待着⿇油店的小女人环子的到来。环子到来,她总是把⽩鞋子拎在手里,⾚脚走过阁楼下面的竹器堆,她像一只怀舂的⺟猫轻捷地跳过満地的竹器,推开我祖⽗陈宝年的房门。环子一推门我家历史就涌⼊一道斑驳的光。我的伯⽗狗崽被那道光灼伤,他把受伤的脸贴在冰冷的竹片墙上磨擦。疼痛。“娘呢,娘在哪里?”狗崽凝望着陈宝年的房门他听见了环子的猫叫声润地流出房门浮起竹器作坊。这声音不是祖⺟蒋氏的她和陈宝年裸⾝盘在老屋草铺上时狗崽知道她像枯树一样沉默。这声音渐渐上涨浮起了狗崽的阁楼。狗崽飘浮起来。他的双手滚⽔一样在耝布裆里沸腾。“娘啊,娘在哪里?”狗崽的⾝子蛇一样躁动缩成一团,他的结満伤疤的脸扭曲着最后吐出童贞之气。 我现在知道了这座阁楼。阁楼上还住着狗崽的朋友小瞎子。我另外构想过狗崽狂暴手的成因。也许我的构想才是实真的。我的面前浮现出小瞎子独眼里的暗红⾊⾎花。我家祖辈世代难逃奇怪的的惑。我想狗崽是在那朵⾎花的照耀下模仿了他的朋友小瞎子。反正老竹匠们回忆一九三四年的竹器店阁楼上到处留下了⻩的⽩的精痕迹。 我必须一再地把小瞎子推⼊我的构想中。他是一个模糊的黑点缀在我们家族伸⼊城市的枝⼲上,使我好奇而又惘。 我的祖⽗陈宝年和伯⽗狗崽一度都被他昅引甚至延续到我,我在旧⽇竹器城寻访小瞎子时几乎走遍了每一个老竹匠的家门。我听说他焚火而死的消息时失魂落魄。我对那些老竹匠们说我真想看看那只独眼啊。 继续构想。狗崽那年偷看陈宝年和小女人环子媾的罪恶是否小瞎子怂恿的悲剧呢。狗崽爬到他爹的房门上朝里窥望,他看见了竹片上的⽗亲和小女人环子的两条⽩皙的小腿,他们的头顶上挂着那把祖传的大头竹刀。小瞎子说你就看个稀奇千万别喊。但是狗崽趴在门板上突然尖厉地喊起来: “环子,换换换换换啊!”狗崽喊着从门上跌下来。他被陈宝年揪进了房里。他面对⾚⾝裸体脸⾊苍⽩的陈宝年一点不怕,但看见站在竹上穿蓝旗袍的环子时眼睛里滴下灼热的泪来。环子扣上蓝旗袍时说:“狗崽你这个狗崽呀!”后来狗崽被陈宝年吊在房梁上吊了夜一,他面无痛苦之⾊,他只是看了看阁楼的窗子。小瞎子就在阁楼上关怀着被缚的狗崽。 小瞎子训练了狗崽十五岁的情。他对狗崽的影响已经到了出神⼊化的地步。我尝试着概括那种独特的影响和教育,发现那就是一条黑⾊的人生曲线。 赚钱女人女人出生死亡 这条黑曲线在狗崽⾝上尤其強劲,他过早地悬在“女人”这个轨迹点上腾空了。传说狗崽就是这样得了伤寒。一九三四年的冬天狗崽病卧在小阁楼上数着从头上脫落的一黑发。头发上仍然残存着枫杨树狗粪的味道。他把那些头发理成一绺穿进小瞎子发明的锥形竹刀的孔眼里,于是那把带头发缨子的锥形竹刀在小阁楼上噴发了伤寒的气息。我祖⽗陈宝年登上小阁楼总闻得见这种古怪的气息。他把手伸进狗崽肮脏而温暖的被窝测量儿子的生命力,不由得思绪茫茫浮想联翩。在狗崽⾝上重现了从前的陈宝年。陈宝年摸抚着狗崽⽇渐光秃的前额说:“狗崽你病得不轻,你还想要爹的大头竹刀吗?”狗崽在被窝里沉默不语。陈宝年又说:“你想要什么?”狗崽突然哽咽起来,他的⾝子在棉被下痛苦地动耸“我快死了…我要女人…我要环子!” 陈宝年扬起巴掌又放下了。他看见儿子的脸上已经开始跳动死亡火焰。他垂着头逃离小阁楼时还听见狗崽沙哑的喊声我要环子换换换换。 这年冬天竹匠们经常看见小瞎子背驮重病的狗崽去屋外晒太。他俩穿过一座竹器坊撞开后门,坐在一起晒太。正午时分⿇油店的小女人环子经常在街上晾晒⾐裳。一竹竿上飘动着美丽可爱的环子的各种⾐裳。城市也化作蓝旗袍淅淅沥沥洒下环子的⽔滴。小女人环子圆月般的脸露出蓝旗袍之外顾盼生风,她咯咯笑着朝他们抖动漉漉的蓝旗袍。环子知道竹器店后门坐着两个有病的男人。(我听说小瞎子从十八岁到四十岁一直患有淋病。)她就把她的雨滴风地甩给他们。 我对于一九三四年冬天是多么陌生。我对这年冬天活动在家史中的那些先辈毫无描绘的把握。听说祖⽗陈宝年也背着狗崽去晒过太。那么他就和狗崽一起凝望小女人环子晒⾐裳了。这三个人隔着蓝旗袍互相凝望该是什么样的情景,一九三四年冬天的太照耀这三个人该是什么样的情景,我知道吗? 而结局却是我知道的。我知道陈宝年最后对儿子说:“狗崽我给你环子,你别死。我要把环子送到乡下去了。你只要活下去环子就是你的媳妇了。”陈宝年就是在竹器店后门对狗崽说的。这天下午狗崽已经奄奄一息。陈宝年坐在门口,烧了一锅温⽔,然后把狗崽抱住用锅里的温⽔洗他的头。陈宝年一遍遍地给狗崽擦美丽牌香皂,使狗崽头上的狗粪味消失殆尽,发出城市的香味。我还知道这天下午小女人环子站在她的晾⾐竿后面绞扭漉漉的蓝旗袍,街上留下一摊淡蓝⾊的积⽔。 这么多年来我⽗亲⽩天黑夜敞开着我家的木板门,他总是认为我们的亲人正在流浪途中,他敞开着门似乎就是为了接亲人的抵达。家中的⼲草后来分成了六垛。他说那最小的一垛是给早夭的哥哥狗崽的,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哥哥狗崽但狗崽的幽魂躺到我家来会不会长得大硕无比呢,⽗亲说人死后比活着要大得多。⽗亲去年进医院之前就在家里分草垛,他对我们说最大的草垛是属于祖⺟蒋氏和祖⽗陈宝年的。 我在边上看着⽗亲给已故的亲人分草垛,分到第六垛时他很犹豫,他捧着那垛⼲草不知道往哪里放。 “这是给谁的?”我说。 “换换。”⽗亲说“环子的⼲草放在哪儿呢?” “放在祖⽗的旁边吧。”我说。 “不。”⽗亲望着环子的⼲草。后来他走进他的房间去了。 我看见⽗亲把环子的⼲草塞到了他的底下。 环子这个小女人如今在哪里?我家的⼲草一样在等待她的到达。她是一个城里女人。她为什么进⼊了我的枫杨树人的家史?我和⽗亲都无法诠释。我忘不了的是这垛复杂的⼲草的意义。你能说得清这垛⼲草为什么会蔵到我⽗亲的底下吗? 枫杨树的老人们告诉我环子是在一个下雪的傍晚出现在马桥镇的。她的娇小的⾝子被城里流行的蓝⾐裳包得厚厚实实,快乐地跺踏着泥地上的积雪。有一个男人和环子在一起。 那男人戴着狗⽪帽和女人的围巾深蔵起脸部,只露出一双散淡的眼睛。有人从男人走路的步态上认出他是陈宝年。 这是枫杨树竹匠中最为隐秘的回乡。明明有好多人看见陈宝年和环子坐在一辆独轮车上往家赶,后来却发现回乡的陈宝年在⻩昏中消失了。 我祖⺟蒋氏站在门口看着小女人踩着雪走向陈家祖屋。 环子的蓝旗袍在雪地上泛出強烈的蓝光,刺疼了蒋氏的眼睛。 两个女人在五十年前初次谈话的声音现在清晰地传⼊我耳中。 “你是谁?” “我是陈宝年的女人。” “我是陈宝年的女人,你到底是谁?” “你这么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怀孕了,是陈宝年的孩子。他把我赶到这里来生。我不想来他就把我骗来了。” “你有三个月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今年生过了吗我带来好多小孩⾐裳给你一点吧。” “我不要你的小孩⾐裳你把陈宝年的钱带来了吗?” “带来了好多钱这些钱上都盖着陈宝年的红印呢你看看。” “我知道他的钱都盖红印的他今年没给过我钱秋天死了五个孩子了。” “你让我进屋吧我都快冻死了陈宝年他不想回来。” “进屋不进屋其实都一样冷是他让你来乡下生孩子的吗?” (我同时听到了陈宝年在祖屋后面踏雪的脚步声陈宝年也在听吗?) 环子踏进我家首先看见六股野艾草绳从墙上垂下来缓缓燃烧着,家里缭绕着清苦的草灰味。环子指着草绳说:“那是什么?” “招魂绳。人死了活着的要给死人招魂你不懂吗?” “死了六个儿女吗?” “陈宝年也死了。”蒋氏凝视着草绳半晌走到屋角的摇篮边抱起她的婴儿,她微笑着对环子说“只活了一个,其他人都死了。” 活着的婴儿就是我⽗亲。当小女人环子朝他俯下脸来时城市的气味随之摸抚了他的小脸蛋。婴儿翕动着嘴哭未哭,一刹那间又绽开了最初的笑容。⽗亲就是在环子带来的城市气味中学会笑的。他的小手渐渐举起来触摸环子的脸,环子的⺟被充分唤醒,她尖叫着颤抖着张开嘴咬住了婴儿的小手,含糊不清地说:“我多爱孩子我做梦梦见生了个男孩就像你小宝宝啊。” 追忆祖⺟蒋氏和小女人环子在同一屋顶下的生活是我谱写家史的一个难题。我的五代先祖之后从没有一夫多的现象,但是枫杨树乡亲告诉我那两个女人确实在一起度过了一九三四年的冬天。环子的蓝⾐裳常洗常晒,在我家祖屋上空飘扬。 他们说怀孕的环子抱着婴儿时期的⽗亲在枫杨树乡村小路上走,她的蓝棉袍下的腹部已经很重了。环子是一个很爱小孩的城里女人,她还爱树里东一只西一条的家狗野狗,经常把嘴里嚼着的口香糖扔给狗吃。你不知道环子抱着孩子怀着孩子想到哪里去,她总是在出太的时间里徜徉在村子里,走过男人⾝边时丢下妖媚的笑。你们看见她渐渐走进幽深的竹园,一边轻拍着婴儿唱歌,一边惶惑地环视冬天的枫杨树乡村。环子出现在竹园里时,路遇她的乡亲都发现环子酷似我死去的姑祖⺟凤子。她们两个被竹叶掩映的表情神态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环子和凤子是我家中最美丽的两个女人。可惜她们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无法判断她们是否那么相似。她们都是我祖⽗陈宝年羽翼下的丹凤鸟。一个是陈宝年的亲妹妹,另一个本不是我的族中亲人,她是我祖⽗陈宝年的女邻居是城里⿇油店的老板娘她到底是不是姑祖⺟凤子的姐妹鸟?我的祖⽗陈宝年你要的到底是哪只鸟?这一切后代们已无从知晓。 我很想潜⼊祖⺟蒋氏石密布的心田去研究她给环子做的酸菜汤。环子在我家等待分娩的冬天里,从我祖⺟蒋氏手里接过了一碗又一碗酸菜汤,一饮而尽。环子咂着嘴对蒋氏说:“我太爱喝这汤了。我现在只能喝这汤了。”蒋氏端着碗凝视环子渐渐隆起的腹部,目光有点呆滞,她不断地重复着说:“冬天了,地里野菜也没了,只有做酸菜汤给你吃。” 酸菜腌在一口大缸里。环子想吃时就把手伸进乌黑的盐⽔里捞酸菜,抓在手里吃。有一天环子抓了一把酸菜突然再也咽不下去了,她的眼睛里沁出泪来,猛地把酸菜摔在地上跺脚哭喊起来“这家里为什么只有酸菜酸菜啊。” 祖⺟蒋氏走过来捡起那把酸菜放回大缸里,她威严地对环子说:“冬天了,只有酸菜给你吃。你要是不爱吃也不能往地上扔。” “钱呢,陈宝年的钱呢?”环子说“给我吃点别的吧。” “陈宝年的钱没了。我给陈宝年买了两亩地。陈家死的人太多连坟地也没有。人不吃菜能活下去,没有坟地就没有活头了。” 环子在祖⺟蒋氏古铜般的目光中抱住自己的哭泣的脸。 她感觉到脸上的肌肤已经变⻩变耝糙了,这是陈宝年的老家给予她的惩罚。哭泣的环子第一次想到她这一生的悲剧走向。 她轻轻喊着陈宝年陈宝年你这个坏蛋,重又走向腌酸菜的大缸。她绝望地抓起一把酸菜往嘴里塞,杏眼圆睁嚼咽那把酸菜直到腹中一阵強烈的反胃。哇哇巨响。环子从她的生命深处开始呕吐,吐出一条酸苦的黑⾊小溪,溅上她的美丽的蓝棉袍。 我知道环子到马桥镇上卖戒指换猪⾁的事就发生在那回呕吐之后。据说那是祖⽗送给她的一只金方戒,她毫无怜惜之意地把它扔在⾁铺柜台上,抓起猪⾁离开马桥镇。那是镇上人第二次看见城里的小女人环子。都说她瘦得像只猫走起路来仿佛撑不住怀孕三个月的⾝子。她提着那块猪⾁走在横贯枫杨树的⻩泥大道上,路遇年轻男人时仍然不忘她城里女人的媚眼。我已经多次描摹过⻩泥大道上紧接着长出一块石头,那块石头几乎是怀有杀机地绊了环子一下,环子惊叫着怀孕的⾝体像倒木一样飞了出去。那块猪⾁也飞出去了。环子的这声惊叫响彻暮⽇下的⻩泥大道,悲凉而悠远。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意识到从天而降的灾难指向她的腹中胎儿,她倒在荒凉的稻田里,双手捂紧了腹部,但还是来了腹部的大巨的疼痛感。她明确无误地感觉了腹中小生命的流失。她突如其来地变成一个空心女人。环子坐在地上虚弱而尖利地哭叫着,她看着自己的⾝子底下漾开一潭红波。她拼命掏起流散的⾎⽔,看见一个长着陈家方脸膛的孩子在她手掌上停留了短暂一瞬,然后轻捷地飞往枫杨树的天空,只是一股青烟。 流产后的小女人环子埋在我家的草铺上呜咽了三天三夜。环子不吃不喝,三天三夜里失却了往⽇的容颜。我祖⺟蒋氏照例把酸菜汤端给环子,站在边上观察痛苦的城里女人。 环子枯槁的目光投在酸菜汤里一石起千层浪。她似乎从乌黑的汤里发现了不寻常的气味,她觉得腹中的胎儿就是在酸菜汤的浇灌下渐渐流产的。猛然如梦初醒: “大姐,你在酸菜汤里放了什么?” “盐。怀孩子的要多吃盐。” “大姐,你在酸菜汤里放了什么把我孩子打掉了?” “你别说疯话。我知道你到镇上割⾁摔掉了孩子。” 环子爬下草铺死死拽住了祖⺟蒋氏的手,仰望蒋氏不动声⾊的脸。环子摇晃着蒋氏喊:“摔一跤摔不掉三个月的孩子,你到底给我吃什么了你为什么要算计我的孩子啊?” 我祖⺟蒋氏终于然发怒,她把环子推到了草铺上然后又扑上去揪住环子的头发,你这条城里的⺟狗你这个货你凭什么到我家来给陈宝年狗⽇的生孩子。蒋氏的灰暗的眼睛一半是流泪的另一半却燃起博大的仇恨火焰。她在同环子厮打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告诉环子:我不能让你把孩子生下来…我有六个孩子生下来长大了都死了…死在娘胎里比生下来好…我在酸菜汤里放了脏东西,我不告诉你是什么脏东西…你不知道我多么恨你们… 其实这些场面的描写我是应该回避的。我不安地把祖⺟蒋氏的形象涂抹到这一步但面对一九三四年的家史我别无选择。我怀念环子的未出生的婴儿,如果他(她)能在我的枫杨树老家出生,我的家族中便多了一个亲人,我和⽗亲便多了一份思念和等待,千古风流的陈家⾎脉也将伸出一条支流,那样我的家史是否会更增添丰富的底蕴呢。 环子的消失如同她的出现给我家中留下了一道难愈的伤疤,这伤疤将一直溃烂到发酵漫漫无期,我们将忍痛平这道伤疤。 环子离家时掳走了摇篮里的⽗亲。她带着陈家的婴儿从枫杨树乡村消失了,她明显地把⽗亲作为一种补偿带走了。女人也许都这样,失去什么补偿什么。没有人看见那个掳走陈家婴儿的城里女人,难道环子凭借她的⺟爱长出了一双翅膀吗? 我祖⺟蒋氏追踪环子和⽗亲追了一个冬天。她的⾜迹延伸到长江边才停止。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长江。一九三四年冬天的江⽔浩浩恍若洪荒时期的开世之流。江⽔经千年沉淀的浊⻩⾊像钢铁般的势大力沉,击撞着一位乡村妇女的心扉。蒋氏拎着她穿破的第八双草鞋沿江岸踯躅,发随风飘舞,情感旋⼊江⽔仿佛枯叶飘零。她向茫茫大江抛⼊她的第八双草鞋就回头了。祖⺟蒋氏心中的世界边缘就是这条大江。 她无法逾越这条大江。 我需要你们关注祖⺟蒋氏的回程以了解她的人生归宿。 她走过一九三四年漫漫的冬天,走过五百里的城镇乡村,路上已经脫胎换骨。枫杨树人记得蒋氏回来已经是年末了。马桥镇上人家都挂了纸红灯接一九三五年。蒋氏两手空空地走过那些红灯,疲惫的脸上有红影子闪闪烁烁的。她⾝上脚上穿的都是男人的棉⾐和鞋子,间束了一草绳。认识蒋氏的人问:“追到孩子了吗?”蒋氏倚着墙竟然朝他们微笑起来“没有,他们过江了。”“过了江就不追了吗?”“他们到城里去了,我追不上了。” 祖⺟蒋氏在一九三五年的前夕走回去,面带微笑渐渐走出我的漫长家史。她后来站在枫杨树西北坡地上,朝财东陈文治的黑砖楼张望。这时有一群狗从各个角落跑来,围着蒋氏嗅闻她⾝上的陌生气息,冬天已过枫杨树的狗已经不认识蒋氏了。蒋氏挥挥手赶走那群狗,然后她站在坡地上开始朝黑砖楼⾼喊陈文治的名字。 陈文治被蒋氏喊到楼上,他和蒋氏在夜⾊中遥遥相望,看见那个女人站在坡地上像一棵竹子摇落纷繁的枝叶。陈文治预感到这棵竹子会在一九三四年底逃亡,植⼊他的手心。 “我没有了——你还要我吗——你就用那顶红轿子来抬我吧——” 陈文治家的铁门在蒋氏的喊声中嘎嘎地打开,陈文治领着三个強壮的⾝份不明的女人抬着一顶红轿子出来,缓缓移向月光下的蒋氏。那支抬轿队伍是历史上鲜见的,但是我祖⺟蒋氏确实是坐着这顶红轿子进⼊陈文治家的。 就这样我得把祖⺟蒋氏从家史中渐渐抹去。我⽗亲对我说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关于⺟亲的许多记忆也是不确切的,因为一九三四年他还是个婴儿。 但是我们家准备了一垛最大的⼲草,接陈文治家的女人蒋氏再度抵达这里。⽗亲说她总会到来的。 祖⺟蒋氏和小女人环子星月辉映养育了我的⽗亲,她们都是我的家史里浮现的最出⾊的⺟亲形象。她们或者就是两块不同的陨石,在一九三四年碰撞,撞出的幽蓝火花就是⽗亲就是我就是我们的儿子孙子。 我们一家现在居住的城市就是当年小女人环子逃亡的终点,这座城市距离我的枫杨树老家有九百里路。我从十七八岁起就喜对这座城市的朋友说“我是外乡人。” 我讲述的其实就是逃亡的故事。逃亡就是这样早早地发生了,逃亡就是这样早早地开始了。你等待这个故事的结束时还可以记住我祖⽗陈宝年的死因。 附:关于陈宝年之死的一条秘闻一九三四年农历十二月十八夜,陈宝年从城南院出来,有人躲在一座木楼顶上向陈宝年倾倒了三盘凉⽔。陈宝年被袭击后朝他的店铺拼命奔跑,他想跑出一⾝汗来,但是回到竹器店时浑⾝结満了冰,就此落下暗病。年底丧命,死前紧握祖传的大头竹刀。陈记竹器店主就此易人。现店主是小瞎子。城南的院中漏出消息说,倒那三盆凉⽔的人就是小瞎子。 我想以祖⽗陈宝年的死亡给我的家族史献上一只大硕的花篮。我马上将提起这只花篮走出去,从深夜的街道走过,走过你们的窗户。你们如果打开窗户,会看到我的影子投在这座城市里,飘飘。 谁能说出来那是个什么影子?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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