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安妮宝贝中短篇作品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短篇文学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安妮宝贝中短篇作品 作者:安妮宝贝 | 书号:39421 时间:2017/9/6 字数:11754 |
上一章 瞬间空白 下一章 ( → ) | |
一、天空的蓝是疾病 26岁的时候,倪辰依然过着与世无争的校园生活。 他在复旦读物理的研究生,打算读完以后再读博士。博士读完,出国继续再读。就这样一直读下去。倪辰认为自己是个有计划的人,对未来他不喜过分复杂的设想。他喜简单生活。喝⽩⽔,穿棉布衬⾐,挤公车上学,不固定女友。有空闲的时间会独自去看一场电影。 有时候倪辰去图书馆,看着风把窗外大樱花树的花瓣吹进来,飘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中,光闪烁在粉⽩的花瓣上。他用手指粘起它,看着清香的汁沿着⽪肤的纹理在渗透。 是这样温暖而寂静的舂天光,透过绿⾊的树叶,象⽔一样的倾泻下来。 很多时候,倪辰是不喜说话和活动的人。就像他除了青浦外婆家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倪辰想,快乐是什么呢。也许这个问题思考起来,就已经不是快乐了。所以,大部分时间里,倪辰不考虑这个问题。 2000年的舂天,对倪辰比较重要的事情是,他买了一台电脑,可以在家里上网。除了查找学术上的资料,有时候他会去一些冷僻的地下网站看诗歌。 那些写诗的人,有些也许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些曾是在公车上擦肩而过的一个。倪辰不清楚诗歌与物理之间的关系。但他知道这是生活中重要的两个部分。 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认识了靳轻。 有谁能够设想自己会在某个场合某个时候遇见某个人。 如果不是意外,倪辰想自己不会出现在那个陌生别墅区的烧烤聚会上。朋友在这个公司上班,别墅属于朋友的老板,然后靳轻是公司的一个员工。 关系似乎复杂,但见面的时候,靳轻只是一个突然的影子。好像在黑暗中隐蔵了很久,出现的时候光线有些刺眼。让人晕眩。 她带着一只小狗在别墅区附近偏僻的一处树林里,独自坐在国中玫瑰的花丛下,凉鞋凌地踢在一边,在菗烟。那只⽩⾊的博美⽝在草地上到处窜。她偶而懒懒地叫唤它,手指上的香烟已经垂下很长的一截烟灰,风一吹就散了。 在离此不远的别墅里,有一帮和他们有关或无关的人正在喧闹,隐隐的,风中还有笑声传过来。倪辰看着她。他在太下走了很久,脸已经被晒得发烫。 天空非常的明亮。蓝得像一种疾病。难以治愈般的痛苦的蓝。 很久以后,每次倪辰回想起和靳轻的第一次相遇,首先控制他脑海的,就是这样一片明亮得刺眼的深蓝天空。那一瞬间,在微微的催眠般的晕眩里,倪辰感觉自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微笑地看着她。 他们一起折回去。女孩走在倪辰的⾝边,手里抱着小狗,另一只手夹着烟,仰起脸看云。从树枝间洒下来的光,丝丝缕缕地浮现在她的脸上,女孩把眼睛眯起来。 倪辰又笑。他的笑淡淡地浮现在角。 女孩说,笑什么,你是否常常会觉得快乐。 是。虽然我不太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在别墅的车库前,女孩拉开门,蹲下⾝把小狗放进去。里面的其他小狗围了过来,对着她细声地叫并跳跃着,她伸出手指让它们,看着它们津津有味的样子,很久,然后她菗回自己的手,把门关上。 倪辰靠在门框上看她。女孩的长发很柔软,微微凌地从脸的两侧倾泻下来,她站起来,摸抚自己的手指,她的烟还夹在手指上,已经垂下来一大截烟灰,她噘起嘴吹掉了它。 看得出来它们很寂寞,有严重的⽪肤饥饿症。 是吗。 是的,就像我的手指。 她笑。在门廊一块幽凉的影里面,年轻的容颜。一种甜美和黑暗纠织的笑容,像从森林深处的泥沼里开出的野花,洁⽩的,似乎即将枯萎。她穿着一件⽩⾊细⿇的复古风格的上⾐,领口和袖口用丝线绣着细细的碎花。有点脏的耝布子,依然光着脚。 我叫靳轻。 她低声地说。你很好,你的角看过去很脆弱,但是美。她看着他的嘴,带着怜惜的表情。这样直接的赞美,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倪辰虽然意外,但仍然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转过⾝,朝房间里的喧嚣走去。 聚会直到夜午才结束。公司有统一的车把大帮人从郊外送回城市。 他们夹在酒气浓烈的人群中,倪辰看到坐在前侧的她把头靠在座位上睡着了。他们一直没有再说话,直到倪辰准备下车。 你有EMAIL吗。我可以写信给你。她突然直起⾝看着他,眼睛灼亮地,在夜⾊中注视着他。 我有。倪辰拿出笔在纸条上写下EMAIL地址,然后递给她。你应该常常穿着鞋子,这样不会容易着凉。他下了车,看到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看他。被挤庒的脸带着一种扭曲的忧伤。倪辰顿在那里,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车子突然很快地被启动了。 她的脸一闪而过。 二、两个人的孤独 第一封EMAIL是倪辰在七天以后收到。 七天里面,倪辰每天如常地收信发信,他感觉自己是平静的,并没有任何期待。只是在独自去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抬头看天空依然会觉得晕眩。倪辰怀疑自己是在网上看诗歌太久,他想,应该去买台打印机,以后把那些诗歌打印下来再读。 那天他洗完澡在深夜12点多上网,突然在收信箱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JQ。他打开那封信。 倪辰,今天下雨,天空灰暗。我在车上。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言又止,充満庒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下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是盲目的。 很多时候。好像那个午后的光。和天空的深蓝⾊。你的寂静让我觉得很难受。为什么我们都会说不出话来呢… 倪辰熄灭了台灯,然后在黑暗中看着这封信。屏幕很刺眼。那封信寥寥的,像她玻璃窗后的脸。 认识靳轻对倪辰来说,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 这个重要是因为,倪辰发现他的生活中,属于靳轻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多。她写EMAIL给他,有时候一天有三四封,有时候一星期一封。她在网站上班,所有的信都是从公司的信箱发出来。最多的发信时间是晚上10点。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晚,她却不回家。 信都写得不长。⼲净的,不连贯的,一些片言只语。然后在信箱里越积越多,像夜晚无声无息的雪花。终于倪辰不得不另辟出一个文件夹,来保留这些无头无尾的EMAIL。 倪辰,你喜你的⽗⺟吗。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和他们似乎没有关系。他们在另外的城市里,我独自在这里。我的眼睛很像年轻时候的⺟亲,但是15岁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她拥抱过。我常常不想见到他们。可是我又知道,我深爱着,这两个越来越陌生的人。 爱他们,爱得自己心里发疼,一想到如果以后,他们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就感觉非常的恐惧… … 你有感觉过孤独吗。有时候我似乎感觉不到,就好像在办公室里,我会一个人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以为自己已经能控制自若。可是有时候,突然意识到其实孤独已经把我呑噬在其中,就会非常绝望。 我会尖叫。会大声哭泣。会浑⾝发抖… … 自然她也提起男人。一个海上男人。 …我和他住在这个城市最偏僻的角落。有时候我想我和他是两条季节转换中的昆虫,只能蜗居在裂里,泥土深处最黑暗嘲的裂。 我们相对无言,常常吵架。他不停地花钱,所以我感觉很重的庒力,我必须不停地不停地挣钱,我怕我们会饿死… … 喜他在黑暗中摸抚我的手指,轻轻的,隐约的。我的手指很凉。但他的⽪肤是温暖的,温暖地把我覆盖。好像童年时曾听到过的歌声,又萦绕在周围,我想起来应该是外婆唱的赞美诗,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 于是,我想,手指是很寂寞的。如果没有摸抚,它们会死。 可是这个男人,他摸抚我,在那些寒冷的黑暗里… 倪辰那天午后,是和鲸一起走在校门,准备各自回家。鲸是一个南京女孩,常常会在图书观里给倪辰留位置,有时候也会一起去别的学校轮流地看实验话剧。那是一个圆脸的,笑容特别纯净的女孩,因为从来不需要倪辰的诺言,所以彼此一直很温情平和地相处着。 鲸说,倪辰,最近你有些楞楞的,是不是得了网络孤独症了。 倪辰说,不会吧。 鲸笑了。有空的时候还是多出来晒晒太,电脑屏幕多看了,人会苍⽩的。 倪辰说,好的。 他们在车站分开,倪辰上了一辆意外地非常空的车。他坐在窗边的位子上,看着光照进来,于是他摊开手心,看着跳跃的光线像鸟一样起起落落。 突然他觉得心里很难受。第一次,倪辰发现自己感受到一种痛苦。这已经不是属于他自己的简单生活。 三、城市的星光很模糊 回到家里,倪辰给靳轻写了一封信。他听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很寂寞地声音。 靳轻,我们在一定范围里也许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就像那个下午,你的旁若无人。也许我们该见见面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 信是在下午6点发出的。10分钟后电话响了起来。 倪辰,是我。电话里那个甜美的听过去很单薄的声音。晚上出来吃饭好吗。我会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晚餐。 倪辰的心停顿了10秒左右,然后他笑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其实是故作轻松。好啊,我又可以像上次那样蒙混一顿饭了。 倪辰没有吃家里已经准备好的晚饭,穿上衬⾐和⽪鞋,又走到闹哄哄的大街上。他挤完了三辆公车,然后又快步走了十分钟左右,终于満头大汗地跨上了餐厅的楼梯。突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为什么要过去呢。他不是一个喜凑热闹的人啊。 但是在看到靳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心平静下来。靳轻在一大帮陌生人中站起来对他挥手。暮⾊笼罩着她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下面,她很削瘦。穿着上次的细⿇刺绣上⾐,长发凌。 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 林对倪辰打了个招呼。他看过去是很浑浊的人,有点肮脏。好像⾝体里面弥漫着烟和大⿇的毒,而且神情颓丧,不停地打着哈欠。他毫不顾忌自己的耝鲁及无礼。但是他很英俊。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倪辰就坐在他的对面。他看到靳轻没有得到任何照顾,林一直边打着哈欠边大口地喝酒。直到他最起码已喝掉四瓶啤酒,脸⾊发⽩的似乎没有任何醉意。 倪辰看着靳轻孤单地在一边吃饭,她的眼睛很冷漠,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中途,林突然和一个男人吵了起来。 两个无聊的男人,因为脏话和酒精的刺,扭打在一起。杯子碗盘被扫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音。靳轻死死地拉住林的⾐服,低声地哄他,好了,不要这样,乖一点好不好。林一把就把她推了开去。靳轻被推倒在地上,众人的眼光都看着她。 靳轻慢慢地爬起来,脸⾊冷淡的,突然拿了一只啤酒瓶就往林头上砸过去。 你去死吧,畜生。她狠狠地骂着,玻璃碎片把她的手划出了鲜⾎,林的脸上和头发流下充満⽩⾊泡沫的啤酒。她转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混不堪的餐厅。 倪辰紧跟着她。靳轻走得非常快,⽩⾊的瘦弱的⾝影,在喧嚣的人群和沉寂的夜⾊中穿梭。终于,她走到一家百货公司的台阶边停了下来。倪辰看到她是在点烟。 他走到她的前面,安静地看着她。她的手指上全是鲜红的⾎,依然在流淌。倪辰从口袋里摸出手帕,然后拉过她的手,紧紧地把她的伤口裹起来。 他们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靳轻一言不发,一直在菗烟。倪辰也不说话,淡淡地,只是仰起头看着天空。暗黑的天空。城市的星光总是模糊不清。 有时候我会非常非常地恨他。非常恨。突然她轻轻地说话。 倪辰没有去看她,只是安静地仰着头。以前我在书里看到过一句话,有时候两个无法了解的人在一起,会比他们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孤独。 靳轻没有说话,10秒钟后她把头埋到他的怀里。她撩开他的衬⾐紧紧地包裹住自己的头。倪辰发现她在发抖。她一声不吭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然后发出动物般痛苦的呜咽。 四、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 倪辰在凌晨一点多回到自己的家里。 靳轻和他告别的时候,说她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害怕在这个城市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把自己放置下来的地方。它是这样的大,可是没有属于我的地方。 以前睡在火车站里的生活,不想再过了。她轻轻的笑,然后解下手指上的手帕,还给了倪辰。这个城市里已经没有象你这样使用手帕的男人了,能认识你,真是很幸运。 她在路边招手叫了TAXI。 倪辰觉得累,他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逗留过。虽然头疼裂,但依然打开了电脑。平静地连上网络,然后开始收信。然后他看到了她的信,发信时间是前半个小时。 倪辰,车子开了一半,我在路边一家网吧里给你写信。我的手指已经不疼了。流⾎对我来说是一种释放。我害怕那种沉默在⾝体里,不停地积累,不停地凝固,却无处流泻… 我的眼泪是从你把我的伤口包扎起来开始,你用的力气好重,我看到你似乎很害怕,对那些不停滴落下来的⾎。但我喜你淡淡地笑着,你一直没有看,我的眼睛。 其实我们并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人。 我已经不去探究爱和不爱的问题。他是我第一个认识的海上男人,给了我停留下来的地方。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相处,其实和爱情无关。就象黑暗中摸抚的感觉,看不到对方,却知道这温暖的手和⽪肤能够带来安慰。所以,很多时候,我感觉绝望。…非常的,非常的绝望。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打在键盘和冰凉的手指上。手指上有一道扭曲的伤口,但我知道,它会复原。 在时间里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留下。包括痛苦,快乐和生命。 谢谢你今晚,给了我哭泣的理由。我已经很久,没有流泪… 倪辰早上起来的时候迟到了。他奋力地奔跑,在车站挤上即将开走的公车。车厢里拥挤得密不通风,但他发现自己平时偶尔会有的烦躁,突然消失。他靠在车门上,控制着自己的呼昅。很多陌生人,有的塞着耳机,有的看报纸,有的在吃馒头,所有的脸都是面无表情。 他把脸侧过去,感觉从车门的裂里,涌进来的光,在他的眼睛上方闪耀。温暖的光。倪辰把自己的脸沉浸在里面,感受着它的游移。就像手指的摸抚。 靳轻,我决定离开⽗⺟搬出去住。房子已经找好,是30年代的法国公寓楼,里面有点破旧,但很美丽。露台上有生锈的铁栅栏,还有蔓延的浓郁的爬藤植物,现在开着⽩⾊的清香花朵。 我想立独也是好的。我只买了一条棉被就搬了过去。睡觉的第一个夜晚,听到楼下花园的蟋蟀,不停地鸣叫。我想这个城市,还是有许多值得我留恋的地方,所以我是个迂腐的懒人。但生活中的一些标准已经在被摧毁。也许是你告诉我的那些话… 我很希望你能快乐,希望你有任何增加的那怕一丝丝的全安感。希望你知道,我始终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地方。 我不会离开。 鲸,你会给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写信吗。不断地,持续地写。倪辰低声地询问鲸,在空旷而寂静的图书馆里。 不会。鲸疑惑地想了一下,或者,可能会和他闹着玩吧,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调侃。鲸笑起来。但说真的,我现在已经很少写信了,即使是EMAIL。不是闹着玩。是谈论所有不会和别人轻易谈起的话题。 是吗。鲸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是个女孩,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好朋友而并不爱他。 倪辰哦了一声,开始不说话。 鲸忍不住又去看他的眼睛。倪辰,如果你有什么疑惑,可以详细地告诉我,我们可以无法不说的,对吗。 那么你也是把我当成好朋友了对吧。倪辰调侃着。他转移了话题。 鲸是个可爱的女孩。但她和靳轻是不一样的。靳轻会用一种直接野蛮的近乎摧残的方式,进⼊一个男人的心里。也许她本⾝并不自知。也许她就是,这样的忍残。 五、哈达斯的理想 信。依然有很多的信。 …倪辰,我发现自己是个不适合工作的人,我能感觉所有利用和被利用,或者彼此利用的关系,我知道它很合理,却一直厌恶。 常常我加班到深夜回家,一个人坐在夜午的公车上,觉得⾝心疲惫。因为把自己耗费得太彻底,我会便秘,头晕,牙龈出⾎。 我知道,为了生活下去,我们需要工作。但工作已经让生活变得面目全非。我们没有目的,有时候只是想让自己能吃穿暖,或者能一直都吃穿暖。但活下去以后又是为了什么呢。 任何工作和⾼收⼊,都可以在顷刻之间失去,如果丧失了可以被利用或利用的可能。只有长久的爱和信任是永远的,但是我们得不到,所以只能以利益来做为标准。 可是我痛恨利益…那种随时可以进行的背叛,欺骗和出尔反尔…我不是适应商业社会的人。 … 林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他在做生意。我怕他把胃喝坏了。如果生病的话费用会很大,可是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健康。他不顾及自己给别人造成的恐惧… 他的确是让人感觉绝望的男人。因为生活颠簸始终无法定安。虽然我非常地喜孩子。有时候在路上看到洋人带着三四个小孩会非常羡慕。羡慕他们能生许多孩子。我知道这很可笑,就好像如果我不出去工作。这是无法想象的… 我也喜这个城市,喜它的小资情调。有时候我会独自在淮海路游整整一个下午,趴在商店的橱窗上,看一只⽇本瓷碗的花纹,看上一个小时。 我想有一个家,里面有我所有看到过的美丽东西,比如宜家的那张原木桌子。可有时候我又想,即使没有那张木桌子,有一台电脑可以让我做设计也就⾜够了…或者有一天,我可以不再用我的绘画去谋生。 因为谋生,我已经不热爱它了… … 然后到了7月。 …倪辰,今天是我生⽇。生⽇是奇怪的⽇子,一个人的出生其实和任何人无关,但当他过生⽇的时候却喜找很多人来庆祝。有什么好庆祝的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想念⽗⺟,但仍然不愿意见到他们。 下班以后,我独自去南京路伊势丹,我在那里看漂亮的裙子,鞋,化妆品,项链和香⽔。我喜物质。有时候它能安慰人,就像摸抚,虽然空洞,却带来坚实地填补,暂时让人忘记生命的缺乏。平时我只穿旧仔,很懒散,今天给自己买了一条暗玫瑰红的裙子,简单地式样,上面绣着花朵,不是太贵。我已经很久没有穿新⾐服。 突然我很想念曾经送过我一条⽩裙子的男人。我和他分开已经很久,但一直不能遗忘他。他送我的那条⽩裙子已经发⻩,我始终没有穿。害怕那些尘封的东西,一被打开就消失无踪… 出来的时候,看到哈达斯的小店铺。我进去停留了很久,但里面的冰凌太贵了,所以最后依然什么也没买。出来的时候拿了一份广告页,做得很精美,让人愉快。 香草来自马达加斯加,咖啡来自巴西,草莓来自俄勒冈,巧克力来自比利时,坚果来自夏威夷…我一直在车上看着这份广告,我觉得它就像我的理想。有一天,我会卖一份。我是多么地喜它。 …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林躺在上,満⾝酒气,他说他胃痛,因为难受他又开始注… 倪辰给靳轻打电话。她在公司,电话里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和单薄,听过去始终开朗温柔。 你好吗。倪辰靠在公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外面下很大的雨,他听到话筒里声音很杂。 不是太好。她说。 是因为他吗。 是的。 倪辰停顿了一下。靳轻,我已经搬家了,我想我应该告诉过你。 是的,你在信里提过。 有空过来坐坐。 好的。 也许你不应该再和他纠下去。你会毁了自己。倪辰终于让自己清楚地说出这就话,突然他发现自己⼲燥的嘴粘在了一起。他听到话筒里一片沉寂。 我知道了,倪辰。我知道。 换一下生活,不要再这样耗损自己。 好的。 先说到这里了。再见。 再见。 电话挂下了。倪辰看着玻璃外面的大雨。他看着玻璃上的雨滴。 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言又止,充満庒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这是靳轻的第一封信。 六、一个告别的夜晚 雨持续了很长时间。倪辰快毕业了,摆在他面前的,突然出现了可以选择的很多路途。包括继续在学校里读博士,而国美的一所学院也发出了邀请,同时可以选择的是,去一家著名的外国企业上班,是鲸的朋友介绍。 那天晚上,鲸来到倪辰的老式公寓,她带来了一些资料,还有一束洁⽩的马蹄莲。 她说,第一次来看新家,应该带些礼物的。然后她在厨房找了一个大口杯,把花放了起来。 倪辰,你是不相信爱情的人吧。突然她笑昑昑地说。 为什么呢。 我看到你的单是⽩⾊的。一个用⽩单的男人,心里带有某种完美主义倾向,并且苛求,倪辰微笑。他说,错了,我相信爱情,而且热爱它。 他们煮了咖啡,然后选了一张莫扎特的唱片,窗外雨声大作,打在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声音。鲸坐在倪辰的上看书,倪辰看资料,不知不觉到了十点多。 我过半小时走,倪辰。 好,我等会送你到车站。 突然外面传过轻轻的敲门声。鲸抬起头看他。我去看看,倪辰站起来。 走下楼梯的时候,倪辰感觉自己的心发出声音。是跳动时的没有节奏的強劲的声音。 他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廊下的女孩。漆黑的头发,苍⽩的脸,穿着一条暗玫瑰红的无袖丝裙。你好。她看着他。她的声音很轻,头发上都是雨⽔。 靳轻。倪辰说,能等我一会吗,我现在有个朋友在家里。靳轻点头,她看过去疲倦而柔顺,脸上一直带着模糊的笑容。 倪辰带着鲸走下楼梯的时候,靳轻独自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一大块寒冷黑暗的影笼罩着她,只有暗红⾊的裙子像一小簇火焰在燃烧。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着对她道别。靳轻,你可以先到房间里去等我。倪辰说。不了,我可以在这里。靳轻依然坐在那里。 大雨中,倪辰把鲸送到车站。鲸笑笑地,对他说,你先回去吧。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说,她就是写信的女孩吧。倪辰不说话。鲸又说,她带着一种灾难般的气息,我很难说清楚,但心里真的有很深的感觉。 希望你幸运,倪辰。 倪辰快步跑着回到了家。在开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恐惧,害怕那簇红⾊的火焰已经在黑暗的楼梯上消失,但是他看到靳轻依然在。她把头靠在木栏杆上,微微蜷缩地坐在那里。 她⾝上很,她看过去很寒冷。 走到房间里以后,靳轻有一点点无措地站着,她看着那束马蹄莲,眼睛楞楞的。倪辰说,你喝点咖啡好吗。靳轻说,它们很漂亮。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摸抚洁⽩的花瓣。倪辰笑笑,走进卫生间去换⾐服。 他洗了很长时间。外面很安静,只有莫扎特的音乐和雨声还在隐隐约约地渗透进来。走出去的时候,他看到靳轻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眼睛闭着,一只手悬空垂了下来,的头发披散在沙发上,光着脚。倪辰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她的⾝上,关掉了唱机。 他从菗屉里摸出一包烟。他从不菗烟,那是一个朋友偶然遗留在这里的。他坐在地板上,在寂静中,透过袅绕的烟雾,看着这个沙发上的女孩。 似乎又过了很久。倪辰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张开来。你醒了,他说。现在是几点钟。她的声音很低,似乎还没有从梦魇里脫离。凌晨三点。倪辰说。你睡得很好,我很⾼兴。他⾝边的一个玻璃杯里浸着许多烟头。 她伸出手拿杯子喝冰凉的咖啡。倪辰看着她,他的视线一直围绕着她。她喝完了,掀开棉被坐起来。 有什么事情发生,对吗。 他被抓进去了,是前天。她说,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倪辰没有说话,看着她光着脚在房间里孤单地站着,她说,他留给我的房间,房租是到今年年底,我还可以住下去。 昨天我第一次一个人睡觉,我觉得很冷。我一直睡不着,看着黑暗浑⾝发抖。原来在海上除了他我真的什么人都没有,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没有能够安慰的人。你是唯一的一个。很抱歉今天来找你带给你一些⿇烦。 你爱我吗,靳轻。倪辰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靳轻沉默。然后她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倪辰不说话。靳轻走过去,抱住他的头,亲吻他的角。她的嘴很柔软,慢慢地在他的脸上移动,然后贴住他的嘴。她的眼泪热地流淌下来。 我准备离开这里。倪辰。聚散离合总是有命数安排,我知道时间到了。 还会写信给我吗。 不会。 我们有什么地方发生问题了,靳轻。倪辰说,我一直觉得困惑。 也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和地点不对。她孤单地笑。有些人很好,但是总是无法在一起。很久以前,我就明⽩这个道理。就好像我对你说过,生活是无法选择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人。 七、让我们慢慢彼此遗忘 …倪辰,我在机场旁边的网吧写这封信给你。刚刚我买了一盒哈达斯冰凌,瑞士杏仁香草口味。我觉得很快乐。它真的是好滋味。 我去京北,然后一路到贵州,就在那里停留下来去山里面教书。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可以做的事情。想教那些孩子绘画。 离开林,感觉好像从一个沼泽里爬上来,终于可以走出去,呼昅到赖以生存的空气。我不相信爱情,却是个离开爱情不可活的人。它对我而言,是一剂吗啡,对抗着生命的空洞。 你是不同的。你是我在一条河边走的时候,听到的歌声。来自对岸,但是我没有船可以摆渡。 让我们慢慢地彼此遗忘。 … 倪辰在黑暗中看着信。他的晕眩感已经消失,却感觉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冰冷下来。文件夹里一大排的信,太多的太多的信,标题一律是JQ,她名字的缩写。这是让他负担深重,难以自拔过的文字。一个相见过三次的女孩。 他看着它们,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声音可以表达。 靳轻终究是音讯全无。 八、手心里的空⽩ 倪辰决定去国美留学。在海上他待了近26年,但是⽩开⽔,棉布衬⾐,挤公车的简单生活,似乎已经无法承担起倪辰的记忆。他是个平静的人,他始终相信爱情,并且热爱它。 就在那一晚,倪辰在准备把电脑转送给鲸之前,开始处理里面的东西。他看到那个以JQ取名的文件夹。他点击打开它,一行一行的,近乎于盲目地缓慢地阅读它。从第一封一直到最后一封,他从来不曾计算过它们到底有多少封。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阅读它们。 倪辰微笑着,轻轻地按住了全选,然后选择了"DELECT"。就在一瞬间,所有的符号和文字不翼而飞,屏幕上只剩下一片⽩雪茫茫的空⽩。 原来一切真的是曾经有过的。 原来一切都是空⽩。 uMUxs.COm |
上一章 安妮宝贝中短篇作品 下一章 (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安妮宝贝中短篇作品,短篇文学安妮宝贝中短篇作品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安妮宝贝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安妮宝贝中短篇作品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短篇文学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