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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安妮宝贝中短篇作品 作者:安妮宝贝 | 书号:39421 时间:2017/9/6 字数:2077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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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第一次遇见安生的时候,是十三岁的时候。 生新报到会上,一大堆排着队的陌生同学。是炎热的秋⽇午后,明亮的光照得人眼睛发花。突然一个女孩转过脸来对七月说,我们去场转转吧。女孩的微笑很快乐。七月莫名其妙地就跟着她跑了。 很久以后,七月对家明说,她和安生之间,她是一次被选择的结果。只是她心甘情愿。 虽然对这种心甘情愿,她并不能做出更多的解释。 我的名字叫七月。当安生问她的时候,七月对她说,那是她出生的月份。那一年的夏天非常炎热。对⺟亲来说,酷暑和难产是一次劫难。可是她给七月取了一个平淡的名字。 就像世间的很多事物。人们并无方法从它寂静的表象上猜测到暗涌。比如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或者他们的离别。 而安生,她说,她仅仅只证实到自己的生命。她摊开七月的手心,用她的指尖涂下简单的笔画,脸上带着自嘲的微笑。那是她们初次相见的景象。秋⽇午后的光在安生的手背上跳跃。像一群活泼的小鸟振动着翅膀飞远。 那时候她还没有告诉七月,她是个没有⽗亲的孩子。她的⺟亲因为爱一个男人,为他生下孩子,却注定一生要为他守口如瓶。七月也没有告诉安生,安生的名字在那一刻已在她的手心里留下无痕的烙印。 因为安生,夏天成为一个充満幻觉和惘的季节。 十三岁到十六岁。那是七月和安生如影相随的三年。 有时候七月是安生的影子。有时候安生是七月的影子。一起做作业。跑到商店去看內⾐。周末的时候安生去七月家里吃饭,留宿。 走在路上都要手拉着手。 七月第一次到安生的家里去玩的时候,感觉到安生很寂寞。 安生独自住一大套公寓。她的⺟亲常年在国外。雇了一个保姆和安生一起生活。安生的房间布置得像公主的宮殿,有満満⾐橱的漂亮⾐服。可是因为没有人,显得很寒冷。 七月坐了一会就感到⾝上发抖。安生把空调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她说,她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就这样。然后她带七月去看她⺟亲养的一缸热带鱼。安生丢饲料下去的时候,美丽的小鱼就像一条条斑斓的绸缎在抖动。 安生说,这里的⽔是温暖的。可是有些鱼,它们会成群地穿越寒冷的海洋,迁徙到辽阔的远方。因为那里有他们的家。 安生那时候的脸上有一种很郁的神情。 在学校里,安生是个让老师头疼的孩子。言辞尖锐,桀骜不驯,常常因为和老师抢⽩而被逐出教室。少年的安生独自坐在教室外的空地上。光洒在她倔強的脸上。七月偷偷地从书包里菗出小说和话梅,扔给窗外的安生。然后她知道安生会跑到她的窝去看书。 那是她们在开学的那个下午跑到场上找到的大树。很老的樟树,树叶会散发出刺鼻的清香。 安生踢掉鞋子,用几分钟时间就能爬到树杈的最⾼处。她像一只鸟一样躲在树丛里。晃动着两条⾚裸的小腿,眺望场里空的草地和远方。七月问她能看到什么。她说,有绿⾊的小河,有开満金⻩雏菊的田野,还有石头桥。一条很长很长的铁轨,不知道通向哪里。 然后她伸手给她,⾼声地叫着,七月,来啊。七月仰着头,绞扭着自己的手指,又奋兴又恐惧。可是她始终没有跟安生学会爬树。 终于有一天,她们决定去看看那条铁路。她们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暮⾊离,还没有兜到那片田野里面。半路突然下起大雨。两个女孩躲进了路边的破茅草屋里。七月说,我们还是回家吧。安生说,我肯定再走一会就到了。我曾发誓一定要到这段每天都能看到的铁路上走走。于是大雨中,两个女孩撑着一把伞向前方飞跑。裙子和鞋子都透了。终于看到了长长的铁轨。在暮⾊和雨雾中蔓延到苍茫的远方。而田野里的雏菊早已经凋谢。 安生的头发和脸上都是雨⽔。她说,七月,总有一天,我会摆脫掉所有的束缚,去更远的地方。 七月低下头有些难过。她说,那我呢。安生说,你和我一起走。 她似乎早替七月做好打算。 初中毕业,16岁。七月考⼊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 安生上了职业⾼中,学习广告设计。 七月成为学校里出众的女孩。成绩好,脾气也一贯的温良,而且非常美丽。她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虽然作文常常在比赛中获奖,但是她知道真正写得好的人是安生。她们曾借来大套大套的外国小说阅读,最喜的作家是海明威。只是安生向来不屑参加这些活动。 而且她的作文总是被老师评论为不健康的颓废。 没有安生陪伴的活动,七月显得有些落寞。文学社的第一次会议,七月到得很早。开会的教室里都是光和桂花香,有个男孩在黑板上写字。七月推开门说,请问。然后男孩转过脸来,他说,七月,进来开会。他的笑容很温和。 苏家明是七月16岁以前包括以后看到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七月开完会忍不住对安生说,你喜什么样的男人。安生说,我不会喜男人。杜拉斯说,除非你非常爱这个男人,否则男人都是难以忍受的。她一边说一边拿出烟来菗。安生已开始去打工。她对学习早就丧失了乐趣。 她去麦当劳做计时工,去酒吧做服务生找老外聊天,去美院学习油画。她迫不及待地就想摆脫掉寂寞的生活。只想不断地经历生命中新鲜的事物和体验。为了和一帮美院学生一起去山区写生,她逃了学校1个月的课。学校因此要把安生开除。安生的⺟亲第一次出现。摆平安生惹下的祸。还专门和七月见了面。 她穿着精致宽边的缎子旗袍,戴着小颗钻石耳针,说话的声音很娇柔。她说,七月,你们两个要好好在一起。我马上要回英国。你要管住她。七月说,安生会很希望你陪着她,为什么你不留下来。她微笑着轻轻叹了口气。很多事情并不像你们小孩想得那么自由。 七月不明⽩。她只觉得安生寂寞。安生每次到她家里来都不肯走。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她喜屋子里有温暖的灯光和人的声音。七月家里有她⽗⺟弟弟一共四个人。安生对每个人都会撒娇。 七月看着安生的⺟亲。觉得她很像安生的房间。空旷而华丽。而 寒冷深⼊骨髓。 那天夜晚,七月在家里,和⽗⺟弟弟一起吃饭,感到特别温情。她想,她拥有的东西实在比安生多。她不知道可以分给安生一些什么。晚上下起雨来,七月修改校刊上的文章,又模糊地想起光和桂花香中那张微笑的脸。家明很喜她,周末约了她去看电影。也许安生能爱上一个人也会好一些。 深夜的时候,七月听到敲门声。她打开门,看到浑⾝淋得透的安生,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 她走了。安生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搭的是晚上的飞机。 七月给安生煮了热牛,又给她放热⽔,拿⼲净⾐服。安生躺下后,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 七月关掉灯,在安生旁边慢慢躺下来,突然安生就紧紧到抱住了她。她把头埋在七月的怀里,发出像动物一样受伤而沉闷的呜咽。温暖粘的眼泪顺着七月的脖子往下淌。七月反抱住她。好了。安生乖。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长大的。长大了就没事了。 七月说着说着,在黑暗中也哭了。 七月和家明去看电影。看完走出剧院以后,想起来安生曾对她说,她在附近的BLUE酒吧做夜班。家明,我们去看看安生。七月曾对他提起过自己最好的朋友。 家明说,好。他在夜风中轻轻把七月的手放在自己的大⾐口袋里。两个人都是安静温和的人。 所以即使在重点中学里,老师也没有什么意见。因为都是成绩品优良的学生。远远看到BLUE旧旧的雕花木门。一推开,震耳聋的音乐和呛人的烟草味道就扑头兜过来。狭小的舞池挤満跳舞的人群。还有人打牌或聊天。七月牵着家明的手挤到圆形的吧台边,问一个在调酒的长头发男人,请问安生在吗。男人抬起脸冷冷地看了七月一眼,然后⾼声地叫,VIVIAN,有人找。 然后一个女孩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暗的光线下,七月差点认不出来这就是安生。一头浓密漆黑的头发扎成一束束的小辫子,发稍缀着彩⾊的玻璃珠。银⽩的眼影,紫⾊的睫⽑膏,还有酒红的膏。穿着一件黑⾊镂空的丝蕾上⾐,紧绷着她美好的脯。安生先看到家明,愣了一下。然后对七月笑着说,我们来喝酒吧。 加冰块的喜力,家明喝掉了一瓶。然后他问安生,觉得逃课一个月去写生快乐吗。 安生说,我们在茫茫野地中生火煮咖啡。在冰凉的溪⽔中洗澡。晚上躺在睡袋里看満天星斗。那一刻,我问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看着漫天繁星的时候,我会以为生命也许就是如此而已。回来后画了油画星夜。画布上有深深的蓝,和掉着眼泪的星斗。有人问我100百块钱卖不卖。我说卖。 为什么不卖。它到了一个看得懂的人的手里,就是有了价值。 安生说完看着家明。她说,家明,你的眼睛很明亮。家明笑了。 把七月送到家门口以后,家明说,安生是个不漂亮的女孩。 但是她像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离花朵。 七月生⽇的时候,家明想带七月去郊外爬山。七月说,每次生⽇安生都要和我在一起的。家明说,我们当然可以和安生在一起。 安生很快乐地和七月家明一起,骑着破单车来到郊外。爬到山顶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个小寺庙。光很明亮。那安天生穿着洗得褪⾊的牛仔和⽩衬⾐,光脚穿一双球鞋,又回复她一贯的清醇样子。家明和七月都穿着⽩⾊的I恤。安生提议大家把鞋子脫下来,光着脚坐在山路台阶上让相机自拍,来张合影。大家就喜喜地拍了照片,然后走进寺庙里面。 这里有些森森的。七月说。她感觉这座颓败幽深的小庙里,有一种神秘的气息。 她说她累了,不想再爬到上面去看佛像。我来管着包和相机吧,你们快点看完快点下来。 家明和安生爬上⾼⾼的台阶,走进暗幽凉的殿堂里面。安生坐在蒲团上,看着佛说,他们知道一切吗。家明说,也许。他仰起头,感觉到在空的屋檐间穿梭过去的风和光。然后他听到安生轻轻地说,那他们知道我喜你吗。 七月看到家明和安生慢慢地走了下来。她闻着风中的花香,感觉到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刻。她心爱的男人和最好的朋友,都在她的⾝边。很多年以后,七月才知道这是她最快乐的时间。只是一切都无法在最美好的时刻凝固。 家明,庙里在卖⽟石镯子。七月说,我刚才一个人过去看了,很漂亮的。安生说,好啊,让家明送一个。只剩下两个了。一个是淡青中嵌深绿的,另一个是洁⽩中含着丝缕的褐⻩。家明说,七月你喜哪一个。七月说,给安生也要买的。安生喜哪一个。 安生看看,很快地点了一下那个⽩⾊的,说,我要这个。 她把⽩镯子戴到手腕上,⾼兴地放在光下照。真的很好看啊,七月。七月也快乐地看着孩子一样的安生。我还想起来,古人说环佩叮当,是不是两个镯子放在一起,会发出好听的声音。走了一半山路,安生又突发奇想。 来,七月,把你的绿镯子拿过来,让我戴在一起试试看。 安生兴⾼采烈地把七月取下来的绿镯子往手腕上套。 就是一刹那的事情。两个镯子刚碰到一起,⽩镯子就碎成两半,掉了下来。 山路上洒満⽩⾊的碎⽟末子。 安生愣在了那里。只有她手上属于七月的绿镯子还在轻轻摇晃着。家明脸⾊苍⽩。 七月,我要走了。 安生对七月说,我要去海南打工,然后去京北学习油画。 秋天的时候,安生决定辍学离开这个她生活了17年的城市。她说,我和阿PAN同去。 阿PAN想关掉BLUE。是那个长头发的男人?七月问。是。他会调酒,会吹萨克斯风,会飙车,会画画。我很喜他。安生低下头轻轻地微笑。 一个男人,你要很爱很爱他,你才能忍受他。 那你能忍受他吗。 我不知道。安生拿出一支烟。她的烟开始菗得厉害。有时候画一张油画,整个晚上会留下十多个烟头。可是安生,你妈妈请求过我要管住你。七月抱住她。 管她庇事。 安生耝鲁地咒骂了一句。她的存在与否和我没有关系。安生神情冷漠地菗了一口烟。我恨她。我最恨的人,就是她和我从来没有显形过的⽗亲。 七月难过地低下头。她想起小时候她们冒着雨跑到铁路轨道上的情景。她说,安生,那我呢。你会考上大学,会有好工作。当然还有家明。她笑着说,告诉我,你会嫁给他吗。七月? 恩。如果他不想改变。七月有些害羞。毕竟时间还有很长。 不长。不会太长。安生抬起头看着窗外。我从来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 也许一切都是很短暂的。 安生走的那天,乘的是晚上的火车。她想省钱,而且也过惯了辛苦⽇子。阿PAN已经先到海南。安生独自走。 安生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还是穿着旧旧的牛仔,裹了一件羽绒外套。七月一开始有点⿇木,只是楞楞地看着安生检查行李,检票,上车把东西放妥。她把洗出来的合影给安生。那张照片拍得很好。光灿烂,三张年轻的笑脸。充満爱情。 家明真英俊。安生对七月微笑。一边把照片放进外套兜里。 七月就在这时看到她脖子上露出来的一条红丝线。这是什么。她拉出来看。是块小⽟牌坠子。⽟牌很旧了。一角还有点残缺。整片皎⽩已经蒙上晕⻩。安生说,我在城隍庙小摊上淘的。给自己避避琊气。她很快地把坠子放进⾐服里面。 七月,你要好好的,知道吗。我会写信来。 汽笛鸣响了,火车开始缓缓移动驶出站台。安生从窗口探出头来向七月挥手。七月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明⽩过来安生要离开她走了。一起上学,吃饭,睡觉的安生,她不会再看到了。 安生。安生。七月跟着火车跑。安生你不要走。 空的站台上,七月哭着蹲下⾝来。 该回家了,七月。匆匆赶来的家明抱住了七月。 是的,家明。该回家了。七月紧紧拉住家明温暖的手。家明把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把她的脸埋⼊怀里。他的眼睛里有明亮的泪光。 家明,不管如何,我们一直在一起不要分开,好不好。七月低声地问他。 家明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除了安生。 安生是没有家,也没有诺言的人。七月想。 只是她永远不知道可以拿什么东西给安生分享。 ⾼中毕业,七月19岁,考⼊大学学习经济。家明远上京北攻读计算机。 七月的大学在城市的郊外。平时住在学校宿舍里。周末可以回家,能吃到妈妈烧的萝卜炖排骨。生活没有太大变化。依然平和而安宁。 在新的校园里,七月试着结新的朋友。她对朋友的概念很模糊。因为很多女喜她。七月在任何地方都是好人缘的美丽的女孩。大家会一起去参加舞会。在图书馆互留位置。或者周末的时候去市区逛街。也会看场电影。 只是很平淡。像一条经过的河流。你看不出它带来了什么。或者带走了什么。 它只是经过。 而安生。安生是她心里的嘲⽔。疼痛的。汹涌的。 那张三人的合影,七月一直把它放在边。光真的很明亮。是3年之前的光了。风里有花香。⾝边有最爱的人。七月想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 家明每周会写两封信过来。周末的时候还会打电话给七月。他从没有问起过安生。但七月总喜絮絮叨叨地对家明说起安生的事情。她寄来信地址一换再换,家明。从海南到广州,又从广州到厦门。上次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还是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她也许不知道可以停留在哪里。家明说。 我很怕安生过得不好。她这样不定安,⽇子肯定很窘迫。 可她没叫你给她寄钱对不对。好了,七月。你应该知道你不是安生的支柱。任何人都不是。她有她想过的生活。 七月还是很担心。有时候她在梦里看到那条大雨中的铁轨。她想起她和安生伫立在那里的一刻,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这条通向苍茫远方的铁轨总有一天会带走安生。校园里有很多的樱花树。也有很⾼很大的槐树。七月想,如果安生在这里,她还会踢掉鞋子,爬到树上去眺望田野吗。 安生坐在大樟树最⾼处的树杈上。空旷场上回旋的大风,把她的⽩裙子吹得像花瓣一样绽开。安生伸出手,大声地叫着,七月,来啊。她清脆的声音似乎仍然在耳边回响。七月每次想到这个场景就心里黯然。 七月,我在广州学习画画。一个人骑着单车去郊外写生,路很破,摔了一跤…这里的RVAEPARTY很疯狂,我可以一直跳到凌晨,象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有一种花树,花瓣很细碎,在风中会四处飞舞。好像⻩金急雨… 和阿PAN分手了,我想我还是不能忍受他…给别人画广告,在⾼楼的广告牌上刷颜料,光把我差点晒晕…想去海上读书,我感觉我喜那个城市… 我以为自己也许会永远漂泊下去了。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呢… 每一封信的结尾都写着:问候家明。 七月无法写回信或寄东西给她。她的地址总是在变化中。七月的生⽇,第一次她寄了一大包⼲玫瑰花苞过来。又一次,她寄了一条少数民族的漂亮的刺绣筒裙。然后又一次,她寄自己画的油画给她。画面上是她自己的裸体。长发,变形成一条鱼。 旁边写着小小一行字:海⽔好冷。 这样安生出去已经整整三年。 又过了两年。大三的时候,七月参加学校里的辩论比赛。休息的时候大家聊起余纯顺,又聊到徒步或骑车环游世界等行为。一个男生轻描淡写地说,这些人都很矫情。表面上洒脫自由,其实內心软弱无力。他们没有适应现实社会的能力。 所以采取极端的逃避态度。本⾝只不过是颓废的弱者。 七月突然涨红了脸。她站了起来。你不了解他们。你不了解。他们只是感觉寂寞。 寂寞。你知道吗。因为愤怒,七月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她烈地提⾼了声音。你有的东西她没有。可是你又无法给她。就像这个世界,并不符合我们的梦想。可是我们又不能舍弃掉梦想。所以只能放逐这个世界中的自己。 那天晚上,七月看见少年的安生。她穿着⽩裙子在树上晃着腿双。长发和裙裾在风中飞扬。还有她的笑脸。可是七月想,安生应该有点变了吧。毕竟现在安生已经和她一样22岁了。22岁的七月,觉得自己都有些胖了。以前秀丽的鹅蛋脸现在有些变圆。人也长⾼了许多。 她真的非常想念安生。 就在这时,电话响起来。七月想可能是家明。接起来听,那里是沉默的。七月说,喂,请说话好吗。然后一个女孩微微有点沙的声音响了起来。七月,是我。你是谁啊。七月疑惑。 我是安生。女孩大声地笑起来。 安生一路到了海上。 七月,请两天假过来看我吧。我很想你。 七月坐船到海上的时候是清晨。安生在十六铺码头等她。远远地,七月就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扎着两耝耝的⿇花辫,一直垂到。穿着牛仔和黑⾊T恤,球鞋。 七月跑过去。安生站在那里对她笑。扁平的骨感的脸,光下荞麦一样的褐⾊肌肤,⾼⾼的额头。 从小安生就不是漂亮的女孩,但有一张非常东方味道的脸。现在那张脸看过去有了沧桑的美。带着一点点神秘和冷漠的。没有任何化妆的。只有眉⽑修得细而⾼挑。 安生你现在像个越南女人。七月笑着抱住她。我真喜。 但是你却像颗刚晒⼲的花生米,让人想咬一口。安生笑。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牙齿还是雪⽩的。 这是七月看到过的树上女孩的笑容。 安生真的长大变样了。只有笑容还在。 安生带七月回她租的房子。她在浦东和一帮外地来的大学生合住,分摊房租。海上的租金很贵。安生说。但她还是把自己的小窝布置得很温暖。棉布的单,桌布和窗帘。 边放着一只圆形的玻璃花瓶,揷着洁⽩的马蹄莲。七月看到木头像框里他们的三人合影照片。安生说,每次换地方,都不能带走太多东西。但我必须带着它。因为它是我唯一所有的。那时候我们刚认识家明。我们都很快乐对吗。 家明现在好吗。安生问。 他很好。马上就要毕业了。现在西安有一家公司邀请他过去工作。 他在那里实习,搞开发。 家明现在是大男人了吧。安生笑。七月从包里翻出家明寄给她的照片给安生看。家明穿着小蓝格子的衬⾐,站在光下。他看过去总是温情⼲净。 安生说,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十六岁以前是这样。十六岁以后也是这样。你带他来酒吧的那一个夜晚,他出现在酒吧里,好象让所有的喧嚣停止了声音。 恩,而且他是个认真淳朴的好男人。 嫁给他吧,七月。等他一毕业就嫁给他。 可是他很想留在京北发展。我又不想过去。你知道的,安生,我不想离开我的⽗⺟家人。还有我们住了这么多年的城市。虽然小了点,但富裕美丽,适合平淡生活。 你喜平淡生活? 是。安生。我手里拥有的东西太多,所以我放不掉。 安生笑了笑。她一直在菗烟。她开始咳嗽。她摸摸七月的脸,七月你脸上的⽪肤多好啊。 我的脸整个都被烟酒和咖啡给毁了。⽩天去推销公寓,只能化很浓的妆。可是我⾝上的⽪肤却像丝缎般光滑。你看,上天给了我一张风尘的脸。它很公平。 今天是周末,我们去酒吧喝点什么。安生拿出一件黑⾊的丝绒外套,安生,你不穿⽩⾐服了。七月说。 现在只有黑⾊才符合我这颗空洞的灵魂。安生笑。然后对着镜子抹上丽的口红。 她们去了西区一家喧闹的酒吧。安生一直喜这种吵闹的音乐和拥挤的人群。她要了威士忌苏打。不断地有人过来对她打招呼。HI,VIVIAN。七月看着安生手指上夹着香烟,在几个老外面前说出一连串流利的英文,然后和他们一起笑起来。七月摸着自己杯子里的冰⽔。 突然她发现她和安生之间真的已经有了一条很宽很宽的河。她知道站在河对岸的还是安生。可是她已经跨不过去。 七月看着自己放在吧台上的洁⽩的手指。她们的生活已经截然不同。 一个穿蓝衬⾐,戴⻩领带的瘦小的中年男人挤过来,对安生笑着说了些什么。安生应了他几句,然后回来了。准备在海上待多久,安生。七月问她。 来海上主要是想挣点钱。最近房产销售形势很好。当然还是要一路北上。然后去兴安岭,漠河看看。 不想去西蔵寻找一下画画的灵感吗。 不。那片寂静深蓝的天空已经被喧嚣的人声污染了。而且我已经放弃了画画。 为什么。你一直都那么喜画画。 你生⽇时送给你的画是我的终结。这片寒冷的海⽔要把我冻僵了。 安生又喝下一杯酒。 你呢,七月,你还写作吗。以前我们两个参加作文比赛,你总是能获奖。而我的作文总是被批示为颓废不健康。安生笑。可是我觉得我比你写得好。 还喜海明威吗。我在旅途上阅读他的小说。他给了我最大的勇气。我一直想知道,他把猎伸进自己嘴巴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然后我也开始写作。七月。我一直在稿纸上写。也许哪天某个书商会让我出版这本书。我们被迫丢弃的东西太多了。写作是拯救自己的方式。上帝不应该会剥夺。 又是一阵喧嚣的音乐。舞动的人群发出尖叫。 我走遍了整片华南,西南和华中。几乎什么样的活都⼲过。在山区教书,在街头画人像,在酒吧跳舞,在户外画广告。有时候一个人在一个偏僻小城里烂醉三天都没有人知道。我已经忘记自己的家在哪里了。早就和⺟亲断绝了关系。我想我的家是被我背负在灵魂上面了。 可是有时候灵魂是这样空。有时候又这样重。安生又笑。她快把一整瓶酒喝完。 为什么不找一个爱你的人,安生。 这个男人一直想带我出国去。是我在打工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正和老婆闹离婚。安生喝完杯子里的酒,又推给吧台里的酒保,让他再倒。这个男人都可以做我爸爸。 你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 合适的男人?什么叫合适的男人呢。安生仰起头笑。她的声音因为烟和烈酒开始沙哑起来。这个涵义太广了。他的金钱,他的灵魂,他的感情,他的⾝体,是不是都应该放在里面衡量呢。 其实你知道吗,七月。安生凑近七月的脸。只要一个男人能有一点点象家明,我也愿意。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家明更英俊更淳朴的男人了。我们都只能碰到一个。 安生,你醉了。你不能再喝了。七月把酒吧推给酒保,示意他收回。 不。我还要喝。我还要喝。安生扑倒在吧台上。只有酒才能让我温暖。 七月,你以后当我死了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我还会想起你。可是我不愿意再想你了。我又要走了。我好累。我无法停止。安生大声地叫起来。 七月含着泪奋力把安生拖出了酒吧。外面的风很冷。安生跪倒在地上开始呕吐。她的⽟坠子掉出口来。那红丝线已经变成了灰⽩⾊。在洗澡的时候,她都不肯把它取下来。 相见的唯一一个夜晚,安生因为喝醉睡得很。七月失眠却无法和安生说话,只能一个人对着黑暗沉默。她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并肩睡在一起。可是安生再不会象以前那样,爱娇地搂着她,把头埋在她怀里,把手和腿放在她⾝上。 安生把自己的⾝体紧紧地蜷缩起来。 整整6年。七月想。 许许多多的深夜里。安生在黑暗和孤独中,已习惯了抱紧了自己。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在七月的怀里痛哭的少女。 23岁到24岁。七月毕业,分到行银工作。安生离开了海上,继续北上的漂泊。 家明毕业,留在西安搞开发。 家明,你回来好不好。七月在电话里对家明说。我们应该结婚了。 为什么你不能来京北呢。七月。 我只想过平淡的生活。家明。有你,有⽗⺟弟弟,有温暖的家,有稳定的工作,有定安的生活。我不想漂泊。七月一边说,一边突然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七月。别这样。家明马上手忙脚的样子。 你答应过我的,家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不能分开。你忘记了吗。 没有忘记。家明沉默。我下个月项目就可以完成,然后我就回家来。 谢谢,家明。我知道这样也许对你的发展会有影响。可是我们需要在一起。生活同样会给我们回报。相信我,家明。 我相信你。七月。家明在那里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说,七月,安生来看过我。 她好吗。 她不好。很瘦很苍⽩。她去敦煌。路过西安来看了我。匆匆就走了。 你能劝她回家来吗。 我想不能,七月。好了,我挂了。家明挂掉了电话。 七月在行银的工作空闲舒服。薪⽔福利也都很好,家人都很放心。就等着家明回家以后办婚礼。⺟亲一天突然对七月提起安生。她说,那个女孩其实天分比你⾼得多,七月。就是命不好。 ⺟亲一直很喜常赖在七月家里蹭饭吃的安生。因为安生会说俏⽪话。会恭维⺟亲的菜做得好吃,对她撒娇。七月也觉得,虽然自己长得比安生漂亮。但安生是风情万种的女孩。 家明说,安生是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离花朵。 而七月,她想,她是幸福的。有时候她端着⽔杯,坐在央中空调的办公室里,眺望着窗外的暮⾊。想着下班以后,会有家明的电话,⺟亲的萝卜炖排骨。她宁愿自己变成一个神情越来越平淡安静的女人。 有一次,一群来旅行的法国学生来营业大厅办事。七月看到里面一个扎⿇花辫子的女孩,穿着一件粉⾊的汗衫。里面没有穿⾐,露出部隐约的美好形状。在这个小市民气息浓郁的城市里面,这样的情景是不会发生在本地女孩⾝上的。但是安生一贯都这样。就像13岁 的安生会踢掉鞋子,飞快地爬到树上。她把她的手伸给七月,她说, 七月,来啊。 但七月不会爬树。她仰着头看着树上鸟一样安生。也许她已经下意识地做出选择。 她宁愿让安生独自在树上。一部分是无能为力。一部分是恐惧。 还有一部分,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秋天又快来临。七月开始在中午休息的时候,约好同事去看婚纱的式样。她们一家家地挑过去。七月摸抚着那些柔软地缀満丝蕾和珍珠的轻纱。心里充満甜藌。 可是家明没有打来电话通知她回家的时间。甚至当她打电话过去的时候,那边答复她的只有电话录音。这么多年,温厚的家明从没有这样让七月这样困惑和怀疑过。突然七月的心里有了郁的预感。 她不断地打电话过去。她想总有一天家明会来接这个电话。然后在一个深夜,她果然听到电话那端家明低沉的声音。他说,我是家明。 家明,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七月问她。 七月,对不起。家明好像有点喝醉,口齿不清地含糊地说,再给我一段时间。一点点。一点点时间。 家明,你在说什么。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吧,七月。家明好像要哭出来了。然后电话断了。 七月在那里愣了好一会。这个男人。她16岁的时候遇见他。她已经等了他8年了。而他。居然在答应结婚的前夕,提出来再给他时间。 她不能失去他。 七月当晚就向单位请了假,买了去西安的火车票。 七月,家明是有什么事情了吗。⺟亲担心地看着在收拾⾐服的七月。 妈妈,我是要把家明带回来。 七月上了火车。 火车整⽇整夜地在广阔的田野上奔驰。 这是七月第一次出远门。她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城市里。唯一的一次是去海上看望安生。 可那也不远。海上是附近的城市。一个人不需要离开自己家门,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七月听到车厢里天南地北的普通话声音。她想,安生走了这么远又看到了什么呢。就好像她爬到树上看见的田野和小河。远方的风景虽然美丽,却都不是家园。 在海上的时候,安生喝醉了。哭叫着让七月忘记她,不要再挂念她。她是想卸掉心里最后一缕牵挂,独自远走吗。 七月把脸靠在玻璃窗上,轻轻地哭了。 17岁的时候,是她在火车站送安生彻底离开了这个城市。她了解安生的孤独和贫乏。可是她能分给安生什么呢。她一直无法解开这个问题。 在晃动的黑暗的车厢里。不断在七月的眼前闪过的,是一些记忆中的往事片段。 安生在光下的笑脸。她说,我们去场看看吧。散发着刺鼻清香的樟树。安生在风中绽开的如花的⽩裙。黑暗中安生动物般受伤的呜咽。安生摔破的⽩⾊⽟镯子。 她在驶出站台的火车上探出⾝来挥手。安生写来的字体幼稚的信。 七月,我一个人骑着破单车去郊外写生。路很坏,我摔了一跤… 终于火车停靠在西安站台。七月脸⾊苍⽩地下了火车。她打了车去家明的宿舍。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按着地址找到5楼,门是紧闭着的。七月敲门,没有人应。现在是清晨8点啊。家明又会去哪里呢。七月把行李包丢在一边。抱着自己疼痛的头,蹲了下去。 然后似乎是听到了家明的脚步。七月抬起头。家明手里拎着一包中药走上楼来。⾝边有个穿黑⾐服,长发披散的女孩。女孩靠在家明⾝上,脸贴着他的肩头。无限娇慵的样子。 七月慢慢地站起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家明。这一刻,她的脑子里一片⽩茫茫的⿇木。 七月。家明吃惊的声音。女孩也转过脸来。长发从她的脸上滑落。漆黑的眼睛。⾼⾼的额头。雪⽩的牙齿。不是安生又是谁呢。 七月楞楞地跟着他们走进房间。她的行李包还拎在手上。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家明的房间收拾得非常⼲净。桌子上有一个玻璃瓶,用清⽔养着马蹄莲。上搭着一件睡⾐。黑⾊丝蕾的睡⾐,那是安生的。 家明早上陪我去医院。我从敦煌回来,生病了。安生倒了一杯热⽔给七月,她拿出香烟来菗。 七月把眼睛转向家明。家明的眼睛没有正视她。 家明,你不回家了? 七月,我不能回去。家明轻而坚定的声音。 七月沉默着。恐惧和愤怒的感觉,让她听到自己轻轻的颤抖。她慢慢走到安生的面前。 她的眼泪流下来。安生,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一直在问自己,我能把什么东西拿出来和你分享。 安生说,我爱家明。我想和他在一起。 七月凝固了全⾝的力量,重重地打了安生一个耳光。 安生。 深夜的大街上,七月听到自己绝望的声音在寒风中发出回声。她走了太多的路。找了太多的地方。她在后悔和焦急中,觉得自己面临着随时的崩溃。 她在路上蹲下来。家明把她抱起来。他说,七月,对不起。 家明,你爱的到底是安生还是我。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家明沉默地抱住悲痛的七月。他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发一言。 安生是⾝无分文地跑出去的。她不会离开西安。她的格也不会杀自。那么她只有可能是又流落到酒吧里面。他们一个一个地找过去。 没有。都没有。 七月,你先回去睡觉。我来找。家明说。 不。我要找到她。七月忍着泪。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指印浮现在安生苍⽩的脸上。还有安生眼睛里的黑暗和绝望。她就这样淡淡地笑着。然后推开门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对安生。她甚至从来没有对安生发过火。 贫穷的安生没有七月拥有的东西。少年的时候似乎这样。长大后也一样。 在商店的橱窗前面,他们看到了安生。她没有喝醉。她只是裹着外套蜷缩在台阶上。⾝边散落遍地的烟灰和烟头。 好冷。看到他们,安生淡淡地笑了笑。她看过去平静而孤单。 回去吧。安生。七月不敢拉她的手。只能低着头对她说话。 好。回去。安生扔掉烟头。家明。她回头低唤家明。 家明,抱我回家。我冷得冻僵了。 家明把蜷缩成一团的安生抱在了怀里。他的脸轻轻贴在安生冰凉的头发上。 安生第二天就昏发起⾼烧。因为酗酒和流浪,她的⾝体非常衰弱。家明把安生送进了医院。七月准备回家。 在候车室里,七月和家明沉默地坐在那里。 家明,你好好照顾安生。 我知道。 我很爱你。家明。七月泪光闪烁地看着这个男人。我想我是不是以前一直没有告诉过你这句话。是的。你从来没有说过。家明的眼里也有泪。他伸出手,把七月拥抱在怀里。你们都是这样好的女孩。你们好像是同一个人。 我回到家是11月24⽇。我等你一个月。家明。我不会给你打任何电话。 如果在一个月里面你回来了,我们就结婚。如果你不回来,我们就缘尽到此。 我不会对你有任何怨恨。 家明看着七月。七月的神情非常严肃。她说,家明,你好好地想一想。彻底地考虑清楚。我,还有安生。留在京北,还是回到家里来。 你的选择只有一个。 七月把自己手腕上套着的绿⾊⽟石镯子拿下来递给家明。你先留着它。 安生从小就知道我最喜的是什么。我一直怀疑,其实她喜的是这个绿镯子。 七月回到家,对⺟亲没有说具体的真相。只说家明在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 七月每天仍然平心静气地去上班。她的心里一直很痛。好像轻轻一个碰触就会有酸涩的泪⽔滴落下来。但是她沉默地忍耐着自己。 她从小就过着顺畅平和的生活。这样的打击对她来说,已经很大巨。 可是七月想,她终于也有了一个成长的机会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北方应该已经大雪弥漫了吧。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深爱着家明。她问自己,如果家明不回来,她是否可以重新认识一个男人,和他结婚。可是这似乎是难以想象的。从16岁开始,她就习惯了家明的英俊和温和。他⾝上⼲净的气息。他温暖的手。他硬硬的头发。 不会再有一个男人这样让她这样爱得无能为力。 圣诞节快要到了。 大街的商店橱窗开始摆出圣诞老人和圣诞树。用粉笔写了美丽的花体字,merrychristmas。七月下班以后,裹着大⾐匆匆地在暮⾊和寒风中走过。街上的人群里,有两个读初中的女孩,也是13岁左右的年龄,亲昵地牵着手,趴在橱窗上看圣诞礼物。两颗黑发浓密的头紧靠在一起。 一个女孩说,我好喜这个绒布小狗熊。 另一个说,我也很喜。 一个说,那我叫爸爸买来我们一起玩吧。 另一个说,好的。 七月想,绒布小狗熊能一起玩。那别的呢。如果她们遇到不能分享的东西,会不会反目成仇。 少年的友情就像一只蝴蝶一样绚丽而盲目。可是安生,是她爱过的第一个人。 12月24⽇的时候,家明没有回来。 晚上同事叫七月一起起酒店参加圣诞晚会,吃饭,跳舞。七月同意了。 她穿了新买的玫瑰红的大⾐和黑⾊靴子,化了浓妆。同事非常惊。平时一贯以乖乖女形象出现的七月,突然变得妩媚热情。 行银里的一个同事,刚升上科长。是个憨厚能⼲的男人,一直很喜七月。 那天晚上大家在一起,热闹地喝了点酒,七月也显得很⾼兴。他鼓⾜勇气,仗着酒胆,走到七月面前请她跳舞。 七月接受了他的邀请。这个男人的学历品家世都很好。只是刚过30岁,已经有了啤酒肚。还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他说,七月,圣诞节会放国美新的大片,到时我可以请你去看吗。七月微笑着说,是什么片名呢。 她的眼前闪过家明英俊的笑容。她想,她还是要过下去的。平淡稳定的生活。 即使换了个平淡的男人,也许也一样会幸福。 凌晨两点左右,同事送七月回家。七月在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下车了。 她想慢慢地走回去,让晕痛的头脑清醒一下。天空忽然下起小小的雪花。南方的冬天,常常就是这样,突然就会有细碎温柔的雪花飘落。 七月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着冰凉的雪花在脸上迅速地融化成小⽔滴。她在寒风中张开手臂,轻轻地旋转着⾝体。她想,圣诞老人你开始送礼物了吗。你知道什么才能让我快乐吗。 然后一个人突然抱住了她。七月没有张开眼睛。因为她闻到了她悉的男人气息。 她还摸到了短短的硬的头发。那个宽厚的怀抱还是一样的温暖。 我买不到飞机票。只能坐火车过来。还算来得及吗。七月。 七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把脸贴在那传出心跳的口上。 二十五岁的舂天,七月嫁给了家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七月终于穿上了洁⽩的婚纱。只是结婚的那天下起了冰凉的细雨。 纷纷扬扬的,象滴淌不尽的眼泪。七月穿着的⽩缎子鞋在下轿车的时候,一脚踩进了⽔洼里。満地都是飘落的粉⽩的樱花花瓣。 婚后平淡安宁的生活,一如七月以前的想象和计划。 家明自己开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事业顺利。同时又是顾家而体贴的好男人。⺟亲心疼七月,叫他们晚上不要自己做饭,一起回家来吃。 七月也喜回⺟亲家里。一大家子的人,热闹地吃饭。亲情的温暖満満地包围在⾝边。 家明没有多说安生的情况。只说她病愈后,去了京北。然后和她在海上认识的一个房地产老板,一起去了加拿大。 那个可以做她⽗亲的中年男人。七月还记得安生应他的搭讪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神情。 可是她想,她已经做了自己的让步。这些选择都是家明和安生做的。 她喜被选择的结果。这样心里可以少一些负累。 七月和家明之间,从此小心地避开安生这个问题。 可是七月还是想念安生。 一天深夜,下着大雨。七月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她坐起来翻⾝下。家明也受惊醒来,在黑暗中问七月,⼲什么去,七月。 有人在敲门。家明。 没人啊。本没有敲门。 真的。我听到声音的。 七月走出去,急切地打开门。吹进来的是空的冷风。外面下着大雨。七月头斜靠在门框上,呆呆地发愣。 她没有告诉家明。 她想起的是少年时走投无路的孤独的安生。浑⾝透的安生,抱着双臂靠在门口。 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她走了。在那个夜晚,安生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她。 七月突然有预感,安生要回来了。 秋天的时候,一封来自加拿大的信飘落在七月的手中。 安生孩子般稚气的字体没有丝毫改变。她说,七月,这里的秋天很寒冷。 我的旧病又有复发的预兆。最重要的事情是我怀孕了。那个男人不想再和我一起。 可是我不想失去孩子。因为这是家明的孩子。 家明看着七月。七月沉默。这样的沉默她维持了三天。然后在一个夜晚,她回到家说,她给安生发了回信,叫安生回家来。 七月说,她这样在国外会病死和饿死。 家明说,七月,对不起。 七月摇头摇。没有对错的。家明。以后不要再说这句话。 我一直想知道你回来是自己做的选择还是安生做的选择。 家明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七月在下雨的夜晚去机场接机。家明加班。 从京北飞过来的班机延迟了。七月等了很久。 然后出口处终于出现了涌出来的人群。七月拿着伞等在那里。然后她看到了安生。安生拎着简单的行李,穿黑⾊的大⾐。⾝体有些臃肿。一头长发已经剪掉。 短头发的。更加显出脸部的苍⽩和削瘦。只有眼睛还是漆黑明亮的。 她看到七月。脸⾊露出淡淡的微笑。HI,七月。 安生。七月跑过去,抱住安生。她的眼泪掉下来。安生,回家来。回家来了。 是。回家来了。安生把脸贴在七月的脖子上。她的脸是冰凉的。 两个人在空旷的机场大厅里拥抱在一起。 距离安生17岁离家出走。整整是8年。 安生在七月家里住了下来。⺟亲不知道安生怀的是家明的孩子,所以对安生还是非常好。七月和家明决定对任何人保守秘密。 安生先进医院看病。为了孩子,她已经戒掉了多年沉溺其中的烟和酗酒。所以人非常苍⽩。七月每天给她煮滋补的中药。房间里总是弥漫着草药的气味。安生空闲在家里,种了很多花草。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露台的光下,可以安静地坐上很久。 家明走过去给她一杯热牛。她就对家明微笑着说,谢谢。家明无言。只是用手轻轻她的短发。 然后有一天,安生告诉七月,她在写作。她一直坚持在写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稿纸上。安生说,我不知道这本书会不会出版。我也没抱热切的期望。可是我想我可以留下一些什么。我本⾝已经是贫乏的人。 七月说,你写的是什么內容。 安生说,流浪,爱,和宿命。 一个月后,她把厚厚的一堆稿纸寄给了出版社。 安生的⾝体越来越臃肿。只能让七月帮她洗澡。 安生从来不摘下脖子上那块破掉的⽟牌。因为戴得太久,丝线都快烂了。 少年时她们也曾一起洗澡。那时的⾝体是洁⽩如花的,纯净得没有任何疤痕。可现在安生的⾝体已经完全变形。背上,口上有许多烟头留下的烫痕。手腕上还有支离破碎的割脉留下的刀疤。七月不问。只是轻轻地用清⽔冲过它们。 安生听到七月紧张的呼昅声,就笑着说,看着很可怕是吗。我走之前就知道,这具⾝体以后会伤痕累累。我以前一直厌恶它。只想待它,摧残它。因为我不明⽩我为什么不可以做七月。却只能做安生。 七月有很多东西,但是她无法给我。安生什么都没有,始终也无法得到。 一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可以蜕变了。像一条蛇。可以蜕壳。新的生命会出来。 鲜活洁净的⾁体和灵魂。全新的。而旧的就可以腐烂。 我非常感,家明给了我新的生命。七月。他是我们爱的男人。 我爱你。七月。 她们回到⺟校的场去散步。有樟树的地方已经盖起了一幢新的楼。安生说,这里曾经有非常刺鼻的清香。她闭上眼睛深深呼昅了一下。似乎依然是站在浓密的树荫下面。可是她已不再是那个穿着⽩裙子的光脚的女孩。会轻灵地爬上⾼⾼的树杈。旧⽇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 只有铁轨还在。依然穿过田野通向苍茫的远方。 安生说,小时候我非常想知道它能通向何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它并没有尽头。 安生被送进医院的那个夜晚,已经是南方寒冷的冬天。她的胎位有问题。 事态变得严重。医院黑暗的走廊空的。不时响起忙的脚步声。七月坐在冰凉的木椅子上,握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很紧张。她听到安生的惨叫。她突然觉得安生会死掉。当安生被医生抱上推车,准备送进产房的时候,她猛扑了上去不肯放手。 安生,你一定要好好的。七月的手捂住安生苍⽩的脸。安生的头发因为浸泡在汗⽔和眼泪里面,闪烁着嘲的光泽。安生侧过脸轻声地说,我感觉我快死了,七月。 不会。安生。一定要把家明的孩子生下来。你这样爱他。 是。我爱家明。我真的爱他。安生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只是我不知道生下孩子是继续漂泊,还是能够停留下来。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无法再伤害你,七月。我是你这一生最应该感到后悔的决定。当我问你去不去场。你不应该跟着我走。 第一次,七月看到安生明亮的眼睛开始黯淡下去。像一只鸟轻轻地收拢了它的翅膀。疲倦而暗的,已经听不到凛冽的风声。 我觉得自己的罪太深。判决的时候到了。 安生的眼睛缓缓地转向玻璃窗。黑暗的夜空,回旋着冷风。 安生低声地自语,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我一直无法知道。她的神志有些模糊了。 那一个夜晚,我对他说,我要走了。因为我爱他,所以我要为他漂泊到老,漂泊到死,不再回来。他把他的⽟牌送给我,他说,我的灵魂在上面。跟着你走。 可是太累了。我走不动了。 安生的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凌晨的时候,安生产下一个女婴。因难产而去世。 七月26岁的时候,有了收养的女儿。 她给安生的孩子取名叫小安。她相信这是新的安生。就像安生说的那样,是鲜活洁净的灵魂和⾁体。而旧的躯壳就可以腐烂。 小安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七月把她抱到家明的家里去,家明的⺟亲非常喜。 她抱着小婴儿说,应该送礼物给小宝贝啊。家明,你从小戴的那块⽟牌呢。虽然破了一角,但是可以用来辟琊。家明和七月都装作没听到。 那块⽟牌随安生一起火葬了。 七月总是憨憨的样子。 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是快乐的。而能够假装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却是幸福的。 只有一些人例外。比如家明在酒吧邂逅的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她透过喧嚣的音乐和烟雾,笑着对他说,家明,你的眼睛好明亮。这样的女孩直指人心。但是她不告诉他,她喜的绿镯子还是⽩镯子。她的快乐模糊而暧昧。却不知道躲蔵。所以让自己无处可逃。 在幽深山⾕的寺庙里,他们看着佛像。她坐在他的⾝后,轻轻地问他,他们知道我喜你吗。他转过⾝看着她。她掂起脚亲吻他,在冷的殿堂里面。 光和风无声地在空的屋檐穿行。 那一刻,幸福被摧毁得灰飞烟灭。 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 半年以后,安生的书出版。书名是七月和安生。 七月和家明过着平淡的生活。 他们没有再要孩子。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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