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红拂夜奔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红拂夜奔  作者:王小波 书号:39605  时间:2017/9/6  字数:19245 
上一章   红佛夜奔 2    下一章 ( → )
  李二娘不知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咯咯”了半天,眼圈儿红了,可嘴上却笑着说:“你小子倒会充硬汉!饿得偷我们的萝卜,还装得若无其事。我知道你肚量大,一顿不吃就受不了,不忍心,给你送饭来了。”

  李靖早就瞄上那个食盒,得了这句话,就如饿虎扑食,扑上去揭开盖儿就吃。李二娘看他这个吃相,心里很快活。及至想起他已经投⼊别的女人的怀抱,脸又蓦地一沉:“小子,我就送这一回饭,以后咱们各走各路,十年以后见!老娘我要务些正业,造酒发财。十年之內,咱就赶不上钱寡妇,也要和她差不多!男人也和鸭子一样,喂着不走赶着走。等我发了,也养上了一大群面首。咱可不是⽪⾁发,就是要气气你。你有本事和我打个赌,看十年以后是你妾多,还是我面首多!”

  “我不和你赌。发财真是个好主意!我看你有财运,一定发得了。我怎么和你比?咱这是逃命钻山沟。十年之后你发了,养面首可别忘了我。我这一眼青一眼红也是个稀罕,除了热带鱼,世间再没有我这样的动物了。”

  李二娘笑了一阵,忽而又长叹一声“你以为我不肯和你去钻山沟?只要你要我,我都肯和你一起下油锅!哪个女人不是把爱情放在第一位!有了心爱的人,弄不上手,去弄钱不过是寻开心罢了!你那新人怎么不来?不吃我酒食,是不食周粟,还是怕我下毒?”

  “你甭理她,不吃就是不饿!”

  正说着,红拂从梁上跳下来。李二娘一见她两眼冒火,掏出镜子就要和她比个⾼低。她东瞄西看,口中念念叨叨:

  “个儿比我⾼了两寸,脸比我⽩一点。眼睛大一点,细了一寸,这都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她这头发!喂,你这头发是假的吧?”

  “好教姐姐得知,奴这头发是天生的,并不曾染过。还有一桩,奴⼊杨府时,有十几个老虔婆在奴⾝上打了格子,数着格儿要寻疤痕。休说是芝⿇大的疤,连一个大的⽑孔也未寻得。有一个婆子发了昏,说是寻到一个,却是奴的肚脐眼也!”

  “真个是美到家了的小货。和你一比,我成了烧糊的卷子啦!”

  “姐姐将天比地,奴便是烧焦的卷子!”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没味的客套话。我要是男人,见了你也要死追到底。输在你手里,倒也服气。一起喝两杯?”

  这两个女人就⼊席喝起来。红拂要卖弄她是个明道理的女人,处处假装谦逊,又敬李二娘的酒,扯起来没完,眼看天就黑了。李靖觉得不妙:他知道王老道一定等在外边。按江湖上规矩,剑客杀人不伤无辜,所以老道在等李二娘走,自己这边留住李二娘不走,倒像是耍无赖。他给红拂递个眼⾊,然后说:“二娘,天黑了,路上不好走,你先回去,明天再来!”

  李二娘虽然千杯不醉,奈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她结巴着说:“我知道你们要⼲什么!当着我的面,递眼⾊,当俺是个瞎子?我走我走,不碍你们的事!”

  红拂说:“姐姐休走!不争这片刻,终席了去。”

  李靖咳嗽一声,又冲红拂翻⽩眼,红拂只做不知,说是要借花献佛敬李二娘一杯,然后就是二龙出⽔,三星⾼照,一杯一杯喝个没完。正在喝酒扯淡,忽听门外王老道一声唤:“哪里来的狗男女们!好好出来受死,休得连累了无辜的李二娘!”

  李靖一脚把食盒踹翻,大骂红拂:“你这臭娘们,扯个没完!要拖人家下⽔吗?”

  红拂呆了一呆说:“奴不知老道跟来也。二娘快走,待奴与李郞敌!”

  李二娘吓得酒都醒了。她说:“我不走,死也死在一块儿。”

  李靖又来软求她:“二娘,这儿没你的事,我们也没什么大事,大不了上杨府走一遭。你跟着去算哪一出?闹个大红脸就不好了。走吧走吧!”

  李二娘却发起倔来:“我不去!他说要杀你呢。走了也是悬着心。你虽不要我,我的心却在你⾝上。你要死了,我⼲吗要活?”

  李靖没了奈何,就把气出在红拂⾝上。“你这臭娘们,全是你弄出的事儿,还不来帮着劝劝?”

  红拂吃了醋,脖子一梗说:“这鸟老道是跟二娘来的,朝奴撒火待怎地?这盆屎尿却往奴家⾝上倾!砖儿何厚,瓦儿何薄!奴又不曾烧糊了洗脸⽔!这天大的祸事,却须是从她⾝上起!也罢,奴便来劝二娘快走,休在这里碍手碍脚!你自己将李郞牵累得够了呀!不走还怎么着?”

  李二娘听了大叫一声,拔出一把小刀子就抹了脖子。李靖急忙来救,已经迟了。这一刀割在大动脉上,捂也捂不住,堵也堵不死,噴了李靖一⾝⾎。墙上、屋顶上到处都是。转眼之间李二娘只剩了一口气,她挣扎着说:“李郞保重,这一条命,总能赎回我的过失。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临死一句话,我是爱你的,红妹,我把他给你,你要爱护他!”

  红拂哭叫道:“二娘,原谅我!”

  “我原谅…”说完她两眼翻⽩,‮腿双‬一蹬,就过去了。李靖连呼:“二娘,你一直是爱我的!”刚把她放下,回头看见红拂,气得对了眼,伸手就是一个大嘴巴。

  “臭娘们!就不会把那臭嘴闭上会儿!非要闹出人命才算完吗?”

  红拂趴在地上,哭天嚎地:“奴家错了也!奴家只顾吃醋,怎知闯下这等大祸事来!二娘,你死得苦!全是奴害的!”

  李靖又急又气,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不过这个人就是这点厉害,转眼之间就抑制了情绪。他脸上除了嘴角有点儿菗搐,什么也看不出来。从李二娘⾝上取下那面镜子,他咬着牙说:

  “这是她心爱的东西,我留下做个纪念。红拂,站起来。大敌当前,不是哭的时候。这事不全怪你,是我料事不周,我不该打你。”

  “奴家做坏了事,郞如何打不得!郞却去拣大,在奴腿上敲上几下,只是脸却打不得。打歪了鼻子,不好看相!”

  老道在外面又喊:“狗男女们!哭够了快快出来受死,休做那不当人子的丑态!”

  红拂娇叱一声,从⾝边菗出两把匕首,飞⾝出去,就和老道恶战。她把所有不要命的招数全使出来,朝老道一个劲地猛扑。嘴里喝五吆六,叫李靖快走。老道手使一把长剑,舞得风雨不透,拦住了红拂的攻势;却也不还击,只是不时朝庙门顾盼。斗了五十几招,还不见李靖出来。他大叫一声:“中计了!”撇下红拂,从房上一纵三丈跳到地下,窜到庙里一看。里面只有李二娘的尸首,后墙上却有一个大洞。这一惊非同小可,老道急忙从洞里钻出去,跳上后面的废屋,看见李靖背着个大包袱,刚爬上远处一个墙头。老道几个起落就追上去,大喝一声:“李靖,哪里走!”全⾝跃在空中,口衔着那口剑,双手成爪,就像鹰抓一般朝李靖双肩抓去。却见那李靖,站在墙头摇摇晃晃好像要掉下去,及至老道抓到时,他大袖子一晃,就把老道打下墙去,自己也站稳了。红拂这当儿正好气吁吁地追到,一看那老道⾎流満面,那面李二娘的青铜古镜正嵌在他额头上,眼见得活不了了。红拂惊叹道:

  “李郞原来是⾼手,奴却看走了眼也!”

  “别扯淡。咱这两下子,打你都打不过。老道中了我敌之计,这叫活该。咱们赶紧逃走。你刚才嚷得全城都听见了,好在老道没带帮手。”

  “郞,那二娘的尸首哩?终不成郞有了奴这新,便不恋旧好了不成?”

  李靖长叹一声:“人死了,什么都没了。守着尸首有什么用?等会她家的女工会来的。我们快走,迟了就走不脫了!”

  着红拂越城逃走,一路向向北,到平明时逃到山里,稍稍休息之后,李靖就带着红拂爬山。他说此时杨素肯定已经派出大批人马沿一切道路追赶,所以不能走路,只能拣没人处走。这一路钻荆棘、攀绝壁,哪儿难走走哪儿,直走得红拂上气不接下气,腿软⿇,李靖还嫌走得慢。中午在山上打尖,吃了点东西,红拂就犯上了糊。天又热,再加上两夜没怎么睡,她已经支撑不住。朦胧之中,只觉得一会李靖拽着她往上爬,一会是手搭在李靖肩上往下走,就如梦游一般。一直走到夜气森森,満天星出,她的困劲过去一点儿。可是就觉得头晕得很,路也走不直,浑⾝的筋就如被菗了去。糊糊走到一个地方,隐约听见李靖说可以歇歇,她就一头栽在一堆草上。

  第二天红拂醒来时,只觉得有无数蚂蚁在她的⾝上爬。四肢犹如软面条,本撑不起来。李靖熬了粥叫她喝,她却起不来,李靖就来灌了她一气,像灌牛一样。吃过饭,李靖说要起程,红拂说:

  “郞若疼奴时,便拿刀来把奴杀了吧,奴便死也走不得了!你兀的不是得了失心疯?这般鸟急,又拣不是路的去处走!”

  “咱们这不是逃命吗?小心肝,起来走,这山路空手走也费劲,我可不能背你!”

  “郞这般称呼奴,奴便好喜。只是奴真真走不得!这鸟腿只像不是奴的,你便砍了去,也不疼也!”

  李靖就骂:“这娘们!真是没成⾊。这也难怪,已经走了三百多里山路,我到下面买条驴去,咱们走小路吧。反正这一带是穷山僻壤,估计他们寻不到这儿。”

  李靖买了驴回来,红拂已经睡死过去。他把她架起来,换下已经扯成条了的外⾐,只见她內⾐后上拴了个小包。李靖把它扯下来,正要扔到山沟里,红拂却醒过来,死死揪住不放。

  “郞,这便使不得!这是要紧的东西!”

  “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摸着像⾐服,你又活过来了?这儿有一套⾐服,自己穿上!”

  红拂挣扎着穿上那套⾐服,就像一个村姑。因为她満脸是土,头发也脏得好似一团毡。李靖把她拥上驴去,她就像一口⿇袋搭在驴背上。两个人顺着小路石山,在山⾕里走。

  虽然是七月酷暑,山里却不太热。山⾕里处处是林荫,又有潺潺流⽔,鸟语花香。小⽑驴走起路也是不紧不慢。走了一上午,红拂又缓过劲来。中午在村店里打尖,没有⾁食,只是⾕子面窝头和小米粥,她也吃了不少。出了店,见村里有人打杏,又去买了两大把揣在怀里。这下午,她骑在驴背上,又是说又是笑。

  “郞,这等走路却好耍。便走到天尽头处,奴也不怕!哇!奴的脖子上好庠!这是什么鸟物,生了腿会爬!”

  “什么了不起的,原来是两个虱子。昨晚上睡那两个草堆,多半是放羊的歇脚的地方,虱子就从那儿爬到你⾝上。你没见过虱子?”

  “哇哇!奴怎能长虱子!这等龌龊的东西,真真恶心杀人!郞,晚上住店时,奴须是要好生洗浴。”

  “恐怕没那么美。你看前面,出山了。这个镇子叫河北镇,是五总路口,有七八千居民。杨素要不派人到这儿把守倒也新鲜。咱们只好弃驴上山,绕东边的摩天岭,⼊青石峪。这一路又是荒山野岭,比昨天的路还难走。苦过这一段,出了七百里,杨素就管不着了。咱们进娘子关,上太原去。到了那儿再好好休息。”

  红拂一看东边的山,一座⾼似一座,座座刀削一样陡。她一看就腿软。再听说又要在山沟里过夜,真是死也不肯。她想来想去,想出个好主意:

  “郞,吾等天黑后好生化装,⼊那鸟镇歇息一宿,好么?怎生也好让奴洗一番,除掉这虱子。它真是在昅奴的⾎哩!想想头发也竖将起来!”

  李靖想想说:“不成!还是绕山,不瞒你说,俺这两⽇没酒没⾁吃,口也淡得清⽔长流。不过要活命就不能怕苦,咱们还是爬山!”

  “郞!奴不怕死,这苦却挨不得!这等一个鸟镇,杨素会派多少人来?便来时,也只是末流的角⾊。我夫妇一发向前,便打发了。休得鸟怕!绕山时,又须多走几百里。”

  “你他妈的说的也有道理。不瞒你说,这杨府的剑客我统统不怕,只有两个顶尖的人物,我不是对手。我爬山越岭,就是躲这两个人。”

  “郞怕时,奴却不怕!”

  “你别吹牛,你那两下子我全看见了,那叫⽔里的蝎子,不怎么着(蜇)!”

  红拂想:这人,真是胆小鬼!只有两个对头,就怕得往山里爬!我跟他扯破嘴也无用,索骗他一骗。她就说:

  “郞!奴还有本事哩!奴在那杨府学了些狐媚之术,若是使得出来,休说是甚么鸟剑客,便是那有道的⾼僧,并那坐怀不的柳下惠也当不得!连那天阉的男人见了时,也登时倒,非一个时辰不得醒转。我二人只索⼊镇去,吃他娘,喝他娘,⼊帐睡他娘。过得这一晚,奴便不是女儿⾝,只是郞君的鸟婆娘,这本事就好使出来。不然呵,一则恐郞君吃醋,二则奴羞羞答答地,三则奴这⻩花闺女使媚术人,须坏了名声,不好做人也!”

  李靖听了半信不信:“红拂,你别吹牛!这是玩命的事儿。你要没把握,到时候收拾不下来,后悔也来不及!”

  “奴的不是命?俺们只管下山去!”

  “慢着!我还不敢全信你的。咱们好好化妆,傍黑时进镇。最好是偷渡,你这媚术我没见过,能不用最好还是别用。”

  李靖和红拂在⻩昏时进镇,找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住下。开了房间后,叫一桌酒到房里去吃,两人海餐一阵。吃了饭,李靖说:

  “看来我是太小心。这河北镇原来这么大。大大小小几十处客栈,又没寨墙,四面八方全是路,这来来往往的商客又多,就算有几个杨素的人也把不住,不过咱们还是要小心。明天天不亮,就钻⾼粱地出去,进了山就好了!”

  红拂暗笑李靖胆小,她说:“郞,去问小二讨那浴桶与浴汤来。奴先侍候郞洗浴了,奴便洗浴。”

  李靖洗完了澡,坐在椅子上乘凉。红拂说:

  “烦郞君门外稍候,奴要洗澡。”

  “嘿,让我出去⼲什么?你害羞?”

  “奴却不害羞也。只是奴的⾝子却鸟脏,不便被郞这等看去,却留下不好的印象。待奴洗净了,郞来看么!”

  “呸!我告诉你,别老鸟鸟的,不好听!”

  “郞却休鸟担心。奴在江湖上行走,做些豪语。⽇后居家度⽇时,自然不说这等鸟语言。郞却快走,奴⾝上庠杀了!”

  李靖就到柜上去,蔵在影里和掌柜聊天,眼睛看着半明半暗的街上。等了一会儿,看见一条汉子走过,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晃来晃去。这多半就是杨府的人了。李靖暗笑道:“嘿,这么傻找,永远也找不到。这么多客栈,这么多客,你横是不能一间间踹开门看。要找柜上打听一个两只眼不是一样颜⾊的大个,你也打听不到。老子进来时溜着墙,一直蔵在黑影里,谁也没看清我脸。哈哈!”

  他在黑暗中一直坐到掌灯以后,喧闹的街上安静下来。掌柜的回家了,换上一个没见过的店小二站柜台。一直没有人来打听。李靖放了心。他不和店小二搭话,自己踮着脚尖顺着黑影走回去。一进了自己的房间,立刻,气也不过来了。

  原来红拂躺在凉榻上,⾝穿一件雪⽩的缎子睡袍。这袍子不知是什么料子,一个褶也没有,穿在⾝上十分的贴体,简直就分不清哪儿是⽪肤,哪儿是⾐料。红拂那一缕长发,就如九曲⻩河在⾝上蜿蜿蜒蜒,如漆一般黑亮,又如丝一样软。她脸上挂着梦一样的微笑,眼睛特别亮,嘴特别红。⾝上发出一股香气,真正是勾魂的味儿。红拂见李靖进来,懒懒地一笑。

  “李郞,你关上门。”

  小子著书至此,遇到重大困难。李靖与红拂在河北‮夜一‬之事,各本所载不一。如杜光庭氏《虬髯客传》,有如下文字:“行次灵石旅舍(灵石,河北镇别称也),张氏以长发委地,立梳前。”甚简,它本或云“以下删去百余字”或事近秽不可闻者。隋人唐六德所著《游江》一种,雅而不谑,乐而不,故采用之。唐云:“某年七七之夕,余游河北,宿馆驿。夜闻男女爱之声,不绝如嘲。后三十年始知,李卫公偕红拂氏,是夕宿于是馆,遂追记之。”

  又据李卫公《平生纪略》云:“是年七七,余携內子北奔⼊晋,暮宿河北镇,合好之时,內子发声如雷,摇动屋宇,余恐为追者所闻,不待平明而遁。”

  不管出了什么事吧,反正那‮夜一‬,他们在河北镇弄出了响动,露了行蔵,只得落荒逃走。另据红拂自撰《志奇》所云:“余在杨府,有虔婆教之曰,房圆之时,须发咿呀之怪声,如不发声,则夜叉来食尔心肝。⽇夜叮咛,余牢记心中,遂不可释。至今与外子合,犹不噤呼之,为童仆所笑。”

  由此可见,红拂这种怪叫,正是杨素的奷计。他府中的姬妾跑去,一和别人好,半夜里就要发出古怪的叫声,马上就暴露了。可想而知,李靖和她逃出镇外,免不了臭骂她。两人在庄户上买两匹蹩脚牲口,一路走,李靖一路数落她,红拂也不知自己中了杨素的计,还在強嘴。

  正在闲扯,忽然听见背后马蹄声大作,李靖一回头,只见一个人骑快马箭一样赶上来。这是一条稍长汉子,劲装快靴,头戴铁斗笠,右手握长剑,左手持缰。红拂也回头一看,嘴里惊叫一声:“郞,祸事了!此人是杨府第一剑客杨立,郞怕的多管是这个人!这厮平⽇净来勾搭奴,奴也虚与委蛇,今番赶了来,定不是好事!这却怎生是好?”

  “使你的媚术,倒他!”

  “郞说得是。可待奴使术时,郞却开不得口,一切听奴安排。若多一句口,俺二人便是死!切切不得有误!”

  杨立飞马上前,从他们俩⾝边掠过去有一箭之地,又兜了回来。原来李靖和红拂化妆成客商,他没看出来。他回头走到这两人面前,觉得这两个家伙有点怪。大热天,戴着围巾,还低着头,好像发了瘟。他开口道:

  “客官,打听一下,可见到…嘿!原来是你们俩!不用废话了。我在前面林子里等你们。”

  杨立纵马⼊林。红拂又和李靖说:“李郞!休忘了奴的语言,杨立问时,你只装聋作哑。今番⼊鸟林去,也不知能否得生。我夫妇先吻别了吧!”

  这两个人就在大路上接吻,⾜⾜有十五分钟。过路的人都不敢看,闭了眼睛走。红拂却长叹一声:“好了,我觉得再没有遗憾了。现在我精神百倍,咱们去会杨立!”

  红拂抱定必死的决心,纵马进了林子。李靖跟在她的后面,心里狐疑不定。走到树林深处,只见杨立坐在⾼坎上玩剑穗儿,马拴在一边。红拂下马,把马拴好,走过去在杨立面前跪下,李靖也跟着跪。那杨立扬起眉⽑来:

  “下面跪的是谁?”

  “无知小妹红拂问大哥金安!”

  “算了,别扯淡。你知道我要⼲什么?”

  “奴便不知。奴只知哥哥是疼俺的。”

  “瞎扯。以前和你好过一阵子,现在恨你恨得牙庠庠。你是毒蛇,信誓旦旦地要和我好,又和这家伙私奔。我看着你都恶心!老子今天来,就是要把你千刀万剐!然后我再把这李靖押回太尉府。你别想在我面前捣鬼,我的武功強你一百多倍!你动一动手,我就先下手割李靖!”

  红拂就哭起来。“大哥!妹子知罪了。你要割妹子,怎生—卜得手去?只求大哥⾼抬贵手,放妹子与情郞逃命,妹妹⽇后供大哥长生牌位…”

  “别来这一套,你知道我的诨名是什么?”

  “大哥匪号花花太岁,又称做妙手屠夫。”

  “知道就好!我就喜活剐人,一年总要割百八十个。你看,我把家伙全拿来了!”他哗哗啦啦把背上的包袱扔在地上,—件一件往外拿。“这是铁板桩,钉在地下,把你做大字拴定。这是切腹刀,专门开膛。这是一套剔⾁刀,削你四肢上的⾁。这钩刀割⾆,勺刀剜眼,柳叶刀削鼻割耳,还有这一大套,都有妙用。这里一大块松香,放在大锅里熬开,专门烫你的伤口。这样你不出⾎,光是痛,不到我剜心你不断气。红拂,想想你的骷髅在⾎⽔中还气,那是什么劲头儿!你快给我熬松香,慢了我就先割李靖给你看!”

  红拂哭着熬松香。她还在哀求杨立:“大哥咱们也好过。你忘了你搂着妹妹跳舞的时候了?妹就是做错了事,你杀了就是。这么‮磨折‬我,却太没人了。”

  杨立一笑“我就是没人,人都说我是狼。人最他妈没有用。我欺负别人可以,谁敢欺我一点,我就让他死得惨上加惨。谁让我是天下第一剑客呢?他们要有本事来割我!”

  红拂忽然收了相,转眼怒瞪杨立,⾜⾜十分钟一声没吭。杨立还是嬉⽪笑脸。等松香冒了泡儿,杨立就直起⾝来,笑着说:“红拂,你的时辰到了。”伸手来抓红拂,那红拂却站了起来,大喝一声:“你站住!别把狗爪子往我⾝上伸。不就是割⾁吗?拿刀来,我自己割!”

  “嘿,新鲜!你要割也成,可不兴往心窝里一捅。你要这么⼲,我就收拾李靖,拿出十倍的耐心来,慢慢拉。”

  “好!我告诉你,你虽然至凶,至残,世上还有你吓不住的人。你要有种和我打个赌赛。姑就坐在这儿自己割自己,任凭你说出多么凶恶的招数,老娘我一一做到。但凡有一声讨饶,或是叫一声痛,任凭你把李靖切成⾁末儿。但是老娘我要是做到了,你就把李靖放了。你敢不敢赌?”

  杨立一听哈哈大笑:“你一个嫰⽪嫰⾁的小妞,和我赌这⾎淋淋的勾当,我要不答应倒不好意思!世上多少铁一般的硬汉,被我割到最后都求俺快一点。我赌了!”

  “你发一个誓来!”

  “发就发!天在上地在下,俺花花太岁与红拂赌赛,输了不认,⽇后万箭穿⾝,你动手吧!”

  红拂把那几十把明晃晃的刀拿过去揷在前面,双肩一晃,全⾝的⾐服都褪到了膝下。以下的事,各家记载不一。有云删去者,有事近猥秽者,李卫公《自述》云:

  “某与逃出河北镇,为杨立所获。某⾝而出,云将割⾁以赎某,杨许之。乃解⾐示之曰,割何处?杨云:自割其啂。余无难⾊,将割,余救之。时隔三十余年,余每忆及,犹不噤流涕也。”

  红拂氏《怀旧诗十八首》第七诗序云:

  “是年夏,逃难荒郊,为凶徒所获。彼令某自割,甚无状,幸赖卫公救之。至今忆及,如隔世为人。卫公待吾,真天⾼地厚之恩也!虽肝脑涂地,不⾜为报。”

  实际情况是红拂将动手自割,却被李靖出手把她的刀夺了去,动作之快,真是难以形容。他大骂红拂说:

  “小货!吹牛匠!什么媚术,倒把俺这骗人的大王都骗了。原来只会割⾁,还要脫光了割,也不寒碜!快穿上点儿,看俺三招之內宰了这花花太岁!”

  杨立只觉得眼前起了一阵风,李靖就下了红拂的刀,怎么出的手统统没看见。他吃了一惊;爬起来精心摆了架式说:“小哥好快⾝手!俺倒要领教。须知我妙手屠夫自出道未遇敌手,你不要先把牛⽪吹破!”

  李靖站在那儿连架式也不摆,嘿嘿地冷笑:“俺李靖从不与人过招,只知道割头难续,死一个人就有一家哭,人不杀我,我不还手。你这厮虽实在是可杀不可留,俺也不好先下手,老子立着不动脚,你来捅一剑看看?”

  杨立“嗖”地一剑刺去,快如闪电,眼见李靖是没法躲,可是偏偏没有刺中,就像他自己刺偏了二尺。李靖回手一刀,他看得清清楚楚,要闪时才觉得这一刀来得真要命,往哪里躲都别扭。亏了软功出⾊,把腹一齐收后三寸,几乎闪了,躲开了⾝子,左臂叫人家齐肘截去,杨立眼也不眨,一招秋风扫落叶横扫过去,只觉得李靖肯定断为两截。可他偏从杨立头上纵了过去,杨立急转⾝时,只觉得颈上一凉,脑袋飞了起来,在空中转,正赶上看见那腔子里出⾎。他大呼:“妖术!”嘴动却无声。然后脸上一⿇,摔在地上,只觉天地滚了几滚,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红拂盘腿坐在地上,只恐怕自己是做梦,正在咬⾆尖。李靖走回来,看她那傻样儿,就破口大骂:“我忙了这么半天,你还露着肚脐眼儿!办展览呀!”

  “郞,奴不是做梦吧?”

  “做什么逑梦?红拂,我发现你会说谎,从今后,我决不再信你一句话!”

  红拂大叫:“郞,这誓发不得也!…呀!奴原来却不曾死!快活杀!”

  李靖气坏了,兜庇股给她一脚:“混蛋!就因为信了你,我又杀了人。今晚上准做噩梦。告诉你,咱俩死了八成了。杀了杨立,那两个主儿准追来!这回连我也没法子了。”

  “郞却恁地胆小!郞三招之內轻取天下第一剑客首级,天下再有什么鸟人是郞的对手?便是奴看了郞的剑术也自鸟喜。有郞在此,奴便得命长也!”

  “扯淡。这算什么天下第一剑客?比王老道強点不多。还有厉害的主儿,你连见都没见过。眼下怎么办呢?”

  李靖在地下滴溜溜转,急得眼冒金星。忽然听见马嘶,抬头一看,却见杨立的马腿琊长,浑⾝上下没有一杂⽑,眼睛里神光炯炯。李靖大叫一声:“红拂,小乖乖,这回有救星了!”

  红拂刚穿上⾐服,手提着头发赶过来问:“郞,什么救星?”

  李靖‮劲使‬手:“妈的,这是一匹千里追风驹,相马经上第一页就是它!杨立这小王八,倒养一匹神驹。书上说这马后力悠长,披甲载人⽇行千里。咱俩骑上去,也没一个重甲骑士沉,等杨素得到报告说杨立翘了辫子着人来追,咱们早跑没影了。快上马,走!”

  话说隋炀帝当政时,天下七颠八倒。隋炀帝本人荒唐到什么程度,不须小子来说,自有《楼记》等一⼲纪实文章为证。照小子看,他是有点精神病。仿佛是青舂期精神病,要按现在的办法,就该把他拿到精神病院里,用电打一打。再治不好,就该征得家属同意,把他阉割了,总不能放出去荼毒生灵。奈何在封建社会,皇上得什么病都有办法治,惟独精神病没法治,遂引出隋末一场大动。小子收罗佚书多种,与医学界人士合作,拟写作《隋炀帝治疗方案》。年內开笔,明年将与读者见面。

  当时杨素位极人臣,隋炀帝下江东胡吃嫖,国事尽付杨素处置。这个老东西表面上忠诚得很啦,别人不要说造反,或扦有造反言论,连脑子里想造反,都被他用药酒灌出话来,送去砍头。其实呢,他自己的儿子公然在准备造反,他就不闻不问。他那位公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杨玄感啦,杨素刚一死,他就据洛造反,不光自己落个満门抄斩,还连累了无数河南同胞—起丧命。哕嗦这些事,不是和姓杨的过不去——历史就是如此。我们王家祖上还有王莽篡汉哩。书归正传,却说杨素听说红拂和李靖跑了,把盯梢的王老道杀翻,急忙吩咐手下剑客四出把关,一定要把这两人捉住。等了两天,得到商洛山中八百里快马急传,说在河北镇听见红拂“咿呀”之声,杨立已亲自追下去。杨素一听大为放心,知道侄儿武艺⾼強⼲练无双,这一对男女休想走脫。又过一个时辰,接到急报,令贤侄已做了无头之鬼。这老头一听,急火攻心,口吐鲜⾎晕死过去。及至醒来,连忙下令:一、把家中全体⼲女儿打晕装⿇包活埋。二、河南全境‮乐娱‬活动一律停止三天,男女分,雄雌牲畜分圈,违者弃市。三、商洛山中的全体地方官儿一律笞五十,戴罪办公,以观后效。下完命令,又晕过去。等到再醒过来,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手也抖了,声音也低微了,完全是一副待死老翁的样子。他叫手下把门客胡公和虬髯公请了来。

  这胡公和虬髯公在杨素门下已经两年,论文,胡公汉话都讲不好;论武,也没见他们练剑。成天到晚光拿钱不⼲事,逛大街,买二手货。偏那杨素对他们优礼有加,到哪都带着,把杨府上下的鼻子全部气歪。当下请了来,杨素挥退左右,从病塌上挣扎起来,翻⾝便拜。虬髯公急忙去扶,那胡公却叉手于,大剌刺地说:“太尉大人;客气的不必,你这叫刘备摔他的儿子,买人心的有!”

  杨素苦笑一声说:“胡先生快人快语,我也不必客套。两位先生,如今圣上失德,天下汹汹,帝业将倾。眼见得天下甲兵,七八成⼊了外戚之手,圣上还不知深浅,对他们一味地封赏,将来天下一,这些人必然要反。老夫⾝为先帝座下之臣,不忍见这大隋王朝毁于一旦。苦心积虑,发掘杨氏宗族的将才。眼下靠山王杨林,是大隋的擎天金柱,东征西奔,马不停蹄。他却年龄⾼大,一旦撒手西去,无人能继也。舍侄杨立,少习剑术,兵书战策无有不通,是少一辈中的奇才。老夫还指望他有朝一⽇统十万雄兵为大隋立不朽之功勋,谁知竟死于奷人李靖之手!小侄是天下第一剑客,杨府其他人万万不及。如今失手,其他人丧胆寒心,必不能为他报仇。我知道两位是世外⾼人,武功又⾼于舍侄,还请先生念在剑士‘国士国士’的古训,为老夫—,—雪丧侄之恨。虬髯先生,胡先生汉语不好,给他讲讲‘国士国士’。”

  胡公倒嘴快:“太尉,不必解释。剑客的勾当,我的专业!国士国士,就是你对我大大的好,我对你也大大的好!这李靖我的包下啦!”

  虬髯公⽩了胡公一眼说:“太尉,胡公包下这事,小可就不必揷手了!”

  “虬公,不要争一时的意气。李靖这厮不知是什么来历,小侄⾝为天下第一剑,居然死在他手下。你们不可托大,一路去,也有个照应。”

  虬髯公一笑:“这李靖的来历你不知道,怎么想起去杀他?太尉大人,我可不是轻狂。令侄在天下一流剑士之中排行第一,却另有超一流的剑士,杀一流剑士如宰一般。这胡先生在超一流剑士中马战天下第一,⾜可以为令侄复仇。小子出手大可不必。”

  胡公听人夸他,大喜“大胡子,你的也不错。你的剑术天下第二,我的早想领教,只是没有把握能赢。你的和我去,我的很乐意呀!”

  杨素听了大为惊讶:“原来还有这些讲究,那么这李靖是什么来历?”

  “李靖字药师,出⾝望族,少年习剑,在同门四人中剑法最⾼。其师兄师弟都已登堂⼊室,成了一代宗师,他还没有出名。据说是没有杀人的胆子,不敢和人过招。此人若有实战经验,连我们也不敢轻敌。可按现在的⽔平,我们中间任何一人都可在百招之內杀他。太尉,你要一定请我,我就去走一趟。按剑士的传统,今后我就算报过你礼遇之恩,咱们清帐了!”

  李靖和红拂骑马走到⽇头西斜,才走了不到二百里。原来杨立这匹马虽是千里马,可那纨子弟不知爱惜,把它骑坏了。它起跑倒快,跑到一百里左右就起来,呼啦呼啦好像在拉风箱。这都是⾝上带汗时饮凉⽔落下的支气管哮,一开非半个时辰不能平息。李靖见马得可怜,不敢再叫它快跑,只好一溜小跑,故此走得不甚快。

  ⽇头将落,这两人走到⻩河边上。此地两山之间好大一片平川,汉时本是河东一片富饶之地,只可惜南北朝时几经战,变成了一片荒原。走着走着,李靖听见背后隐隐有马蹄之声。回头一看,只见天边两骑人影,一⻩一黑,⾝后留下好长—溜烟尘。他惊叫一声:“不好!讨命的来了!”急忙两腿一夹,策马狂奔。这千里马放蹄奔去,只跑的两耳风声呼呼,⾝后的追兵还是越跑越近。跑了一个时辰,他连胡公的胡子都看见了,坐下的马也开始起来。李靖急得头上冒汗,一面回头看,一面叫红拂看前面可有林子。谁知这片荒山光长草不长树,什么林也没有。李靖慌忙给马庇股一连几掌,打得马眼睛往外凸,脚下也打起磕绊,眼看马力将竭。正在急得上天无路,⼊地无门,忽然红拂尖叫起来:

  “那鸟洼地里却不是一片鸟林子!李郞,快来鸟看!”

  果然右手下边一大片洼地,里面好大一片柳条林,李靖打马冲进去,刚刚赶在胡公前边一箭之遥,跑到树林深处,李靖和红拂跳下马来气,那马得还要凶。好大一团蚊子,转眼被它全昅进去,然后就开始咳嗽。红拂擦擦头上的汗说:“李郞!须是要寻个河溪鸟洗一回。今番又死里逃生也!”

  “生不生还很难说,这两个家伙在外边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不能在这里躲一世,还要逃呀!”

  “郞,这两个厮却也是呆鸟!如何不⼊內来寻?”

  “人家不呆。剑客的古训是遇林休⼊。咱们躲在树后暗算他一剑,就说是有冲天的本事也着了道儿。你连这都不懂,才是货真价实的呆鸟!”

  “这等说,我们只索饿死在这里?奴却不愿饿死。郞,我夫妇好好鸟乐一场,天明时结束整齐,去与那厮们厮杀!连杨立也输与郞,奴便不信这两个有三头六臂!”

  “别做梦了!这两个联手,就是二郞神也不是对手。我有个好主意,这一带低洼,明天早上一定起雾,咱们用破布裹了马蹄乘雾逃走,这片林子又有几十里方圆,谅他们没法把四面全把住。妈的,你看看我这脑子,真是聪明!歇够了马上去,占领有利出发地。”

  这洼地里是沼泽,草绊脚,泥⽔陷人。那柳条纠不清,真比什么路都难走了几十倍。李靖持短刀在前开路,红拂牵马相随,走了半夜,才走到林地的西缘,爬上一个小⾼地。这地方可说是这一片惟一能让人存⾝的地方。靠近山口,风很大,把蚊子都吹跑了。山坡下面活⽔塘,可以饮用。小⾼坡上青草茵茵,正好野营。更兼地方隐秘,从外面看几棵大树树冠把山坡掩住。李靖拴好马,在池塘里洗去泥污爬上岸来,只见一轮明月在天上。他暗暗祈祷:上天过往诸神,保佑李靖平安出险!我还不想死。红拂却脫得精光。在碧波月影里扑通,嘴里大叫:“郞!来耍⽔!端的美杀人也!”

  李靖气坏了,庒低嗓子喝道:“混账东西!你把鸟都惊飞了,老远都能看见!快上来!”

  以后事迹,‮国中‬文献均无记载。幸有⽇本国《虬髯物语》一书,载得此事。大家都知道虬髯客后来跑到⽇本去了。这《虬髯物语》,乃虬髯自传小说也。其中一节云:“隋帝末,余在杨素府为客,奉差逐李郞一妹于灵石北。李郞一妹走⼊林中,林大,将不可获。是夕忽闻一妹于林西发怪声,乃西去埋伏,遂遇之。”

  又有红拂代致虬髯客书,现为⽇本某收蔵家所蔵。书云“太原一别,转目十余年矣,闻兄得扶余国,妹与李郞沥酒东南祝拜之。犹忆当年夜宿林中,李郞揷剑于地,以示楚河汉界。妹不解深意,以彼绝情意也,大放悲声。郞亦不忍,拔剑狎抱之,出声为兄所闻,否则不之遇也。事已十余年,当书与兄知。—妹百拜。”

  据上述文献,那晚上红拂又嚷嚷来着,结果招得胡公虬髯到前边埋伏。要不然他们俩就逃脫了。第二天早上两人明知前面有埋伏,也不得不向西出动。如果折头向东,必须穿过好大一片沼泽,那可够走些⽇子的啦。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红拂一声不吭,看样子有寻死之意,李靖还安慰她几句。正扯着,已经走出雾区。他抬头一看,半山站着一人一骑。那人⻩头发⻩眉⽑,⻩眼珠⻩胡子,骑一匹小⻩⽑马,此人正是胡公。李靖大声发问:

  “胡公,你来得好快!你的伴儿呢?”

  “你的李靖?扯淡的不必要。快来受死。我的伴当在林东。”

  李靖想:这人发疯了。发现我们不把伴儿召来,偏要单打独斗。他说:“胡公!你要挑我独斗?我多半不是你对手。我要是死了,可不要杀我老婆!”

  “花姑娘我的不杀。你的死,我的埋。”

  红拂搂住李靖的脖子大哭:“郞,一路死休!”却听见李靖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快下去。这人过于狂妄,骄兵必败,虽然他武功⾼过我,我也有五成把握。你不下去那一个也来了倒不好办了!”

  红拂不撒手,李靖把她硬推下去,纵马上前大战胡公。这架打得很不公千:胡公刀术⾼过李靖十倍,抡得漫天的刀花,李靖只够看刀招架,都没工夫看胡公的人。加上胡公用弯刀,正适合在马背上砍杀。李靖用杨立的剑,直刃直柄,抡起来再别扭也不过。他又一心要纵胡公的轻敌之心,不肯下马步战。斗了十几个回合,李靖浑⾝是伤,划了有二十多道口儿,就像一颗金丝藌枣儿,胡公却连个险招也没碰上。

  胡公觉得奇怪:这李靖⾝手不及他,骑术也不及他,兵刃坐骑处处都不及他,他又找到他二十几处破绽,按说早该把这李靖砍成几十块,却偏偏没有砍中要害!这家伙闪得好快,多⾼明的剑客也闪不到这么快,只有胆小鬼能够。念着念着,两马错镫,李靖猛然一转⾝给胡公一飞剑。

  胡公听见风声头也不回,回手一刀把剑打飞。然后兜马转⾝,一看那李靖已经逃走了。胡公噤不住笑骂一声:“呜里哇啦!逃到哪里去!”双脚一扣镫,那⻩⽑马腾云一般追上去。

  他眼睁睁盯住李靖,只见李靖在镫上全⾝庒前,正是个逃跑的架式。追到近处,胡公把刀在头上挥舞,正砍一个趁手,却不防李靖左脚离镫,一脚蹬去,把他鼻子蹬了个正着。胡公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在地下滚。他的鼻子被蹬成平的,眼睛里⾎泪齐出,什么也看不见了。

  李靖圈马回来,看见胡公从地上挣扎起来,就纵马把他撞倒。兜一圈回来,胡公又爬起来,他又去把他撞倒。如此蹴踏三次,胡公哇一声吐⾎数斗,终于死了。李靖奔到红拂前面,从马背上摔下来,当场晕死过去。

  红拂把李靖⾝上二十六处刀伤裹好,已经把他裹得像木乃伊。李靖悠悠醒转,长叹一声,泪下如雨。他说:“红拂我完了。⾝负二十处刀伤,已经不能奔驰。你也不必守着我,快快上马逃走。”

  “郞却是痴了?奴若逃时,就不如猪狗!郞,多少凶神恶煞都吃郞打发了,哪里还有过不去的关口?”

  “你不知道,虬髯公一会就要赶到,我此时连三尺孩童都打不过了,拿什么去战当今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剑客?这回真完了。”

  正说之间,虬髯客从一边村子里冲出来。李靖看时,端的好条大汉!此人⾝⾼不过七尺却头大如斗,肩有别人两个宽。那个膛又厚又宽,胳膊有常人腿耝。一⾝的钢筋铁骨,往少里估也有四百斤重。黑脸上有一双牛一般大眼,一部黑须蜷蜷曲曲,骑一匹铁脚骡子,真是威风凛凛。虬髯公大笑:“好李靖!居然杀了胡公。虽然他中了你的奷计,你这份机智也已够不寻常!俺到了你面前,你还有什么法儿害俺?”

  李靖镇定地说:“虬髯公,你是有名之士,为何去做杨素的鹰⽝?我真为你惋惜!我死不⾜惜,可惜了你大好⾝手!”

  虬髯公又哈哈大笑:“老兄,你看三国落眼泪,为古人担忧!俺怎会为杨素戴孝?杀了他还嫌污俺的手!实告诉你俺兄弟十人共谋,要取大隋的天下,已在渤海长山屯兵蓄粮,很筹划了一阵子了!俺这番到洛,是看看隋朝的气数。在杨府当门客,就算是卧底吧。哈哈哈!”

  李靖听了眼睛一亮:“原来先生是一位义士!小子失礼。今⽇一见三生有幸!小子往太原去。先生是否同路?”

  “不同路。哈哈哈!”

  李靖想:这人真讨厌。没有一点幽默感,却哈哈傻笑。不同路最好。于是就说:“小子⾝上带伤,意到前面村镇寻医求治,不及奉陪。后会有期!”

  “慢着。把首级留下来。哈哈哈!”

  李靖一听,几乎岔了气:“先生,你这是怎么说的?你是反隋义士,我也不是杨广的孝子贤孙。你杀我⼲什么?”

  “李药师,俺知道你。三岁读兵书,五岁习武艺。十六岁领壮丁上山打山匪。二十岁重评孙子兵法,连曹孟德都被你驳倒了!这好比隋朝的天下是树上一个桃,了早晚要掉下来,这树下可有一帮人伸手接。俺今天不收拾了你,十年以后你手里有了兵就不好办了。你不要瞪眼,慢说你带了伤,就是不带伤,再叫上你的师兄弟,也不是俺们的对手。你要是不信,拔出剑来,叫你输个心服口服!哈哈哈!”

  李靖想,人都说山东人脾气可爱,可我还真受不了。别的不说,这种笑法叫人听了起⽪疙瘩。这口音也真难听。这话他不敢说出口来,反而赔个笑脸说:“虬先生,我可没心去争天下。我猜先生的意思是我⼊伙。我李药师最讨厌杀人,小时候读兵书,只是当小说看。你还是放我回乡去。一定不放呢,我也只好去了。话说在明里,我当个军师还凑合,上阵打仗我可不⼲。”

  “谁你⼊伙呢?俺只是要你割下头来给俺哪。俺弟兄十个,得了天下一人一天轮着当皇帝,得小半个月才轮得过来。随便收人可不得了,俺就是答应,弟兄们也不答应。药师兄,这可实在委屈了你。把脑袋割下来,劳您的大驾!”

  李靖觉得这人简直是混蛋。为一份没到手的江山就要和别人争到打破头,真没味儿。那虬髯公见他不肯割头,就拔剑纵马过来意代劳。李靖急忙喝住:“慢!我一定能说服你。你本就没理由杀我。你听着,第一,你们兄弟争天下,一定能争下来吗?为这个杀人,几乎是发昏,再者,我没招你没惹你,杀我⼲什么?”

  “你说争不下来,俺说争得下来。这个事只能走着瞧!要说你呢,真是没招俺没惹俺,是个陌生人儿。这倒好,杀了你俺也不做噩梦。你说完了吧?俺可要宰了!”

  “没说完!老虬哎,你看我老婆,多漂亮。你杀了我,她就要当寡妇。多可怜呀!”

  “可也是。你媳妇儿真漂亮。不过不要紧,小寡妇不愁嫁,比⻩花闺女都好打发。”

  李靖气了心窍,大吼起来:“虬髯公!你欺我⾝负二十六处刀伤不能力战,杀了我我也不服!要是我健康时,你恐怕还不是我的对手!”

  虬髯公手擎长剑正要割李靖的头,一听这话又把剑收回来。“李药师,你这话可说差了!你的剑术好不假,要比俺可是差了一大截儿!你不服就拔出剑来,俺和你比一比。”

  “呸!我现在连杀的劲都没有,怎么比?”

  “这也是。可俺也不能划自己二十六刀呀?照俺说,你确实比不上俺,你死了就算了。”

  “不成!虬髯公,你要是有种,就和我比一场慢剑。比招不比力,斗智不斗勇。我输了割头给你,你输了割头给我。你会斗慢剑吗?”

  “什么话!俺虬髯公是成名的剑客!什么剑不会斗?下马来,俺和你斗了!”

  这两人翻⾝下马,在地上画了两道线!相隔二丈,又画好中线,然后隔线而立。虬髯公叫红拂唱个小曲,俩人依节拍而动,红拂坐在马上,手持两把刀子相击,唱出一支歌。她先是“啊”了一阵,那声音与在上发出的没什么两样,然后唱出歌词,却是:

  你太没良心!

  我是个大闺女

  人已经给了你…

  虬髯公一听,腿软⿇,本递不出招。他“腾”地跳出圈子,大喝一声:“红拂,你太不像话了!我们要命相搏,你却唱这种歌儿!换一支!”

  换了一支,更加要命。连虬髯公的铁脚骡子听了都直撒尿。虬髯公红了脸说:“小娘子,别唱这种靡靡之音。来一支昂点儿的。会唱这歌吗:风箫箫兮易⽔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那是河北梆子,和马嘶一样,唱起来伤嗓子,我不唱!”

  “那就唱这个。饮马长城窟,⽔寒伤马骨!…”

  “老虬,这又是男⾼音的歌儿,我唱不相宜。我这嗓子是感女中音,最适合唱软歌曲。你那些歌儿和吆喝一样,我怎么肯唱?”

  虬髯公觉得和她搅不清楚,就说:“好好,我不和你闲扯!你不必唱歌儿,打个拍子就成,好吧!”

  这一回两人重新站好。红拂一击板,两人刷一声拔出剑来,剑尖齐眉朝对方一点,算做敬礼,然后就斗起来。虬髯公那柄剑就如蛟龙出海,着地卷将来,每一招都无法‮解破‬,李靖只好后退。退了五六步,他把自家剑术中更厉害的杀手全施展出来,顶住了片刻,然后又后退,一直退出线去。虬髯公喝一声:俺赢了!李靖,你居然抗了我八十多招,也算得是出⾊的剑士!现在割头吧?愣着⼲啥?说了不算吗?”

  要割头李靖可不⼲。他眼珠一转,又叫起来:“不公平!虬髯公,我舿上有伤,脚步不实。用外家剑术敌,是我的疏忽!你应该再给我一次机会。”

  “别扯了。输就是输了,还要扯淡!咱们剑客,割脑袋就如理发一般,别这么不慡朗!”

  “三局两胜!还有一场哩。”

  虬髯公皱皱眉:“你怎么不早说!也罢,反正还早。你的剑法也真是好,俺还是真有兴趣再斗一场。这回斗內家剑是不是?”

  “虬髯公,我伤了,內力有亏。你和我斗,力量不能大过我,咱们纯斗剑招,不然输了不算。”

  这两个人又斗,两口剑绞在一起,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听见李靖呼呼地。绞了顿饭的时间,虬髯公的剑脫出来,指住李靖的咽喉。他大喝一声:

  “李药师,俺看你还有啥可说!”

  “当然有!我刚才头晕!”

  然后他又说是五局三胜,七局四胜,九局五胜。看官诸公,古人博局赌赛,至多也就是三局两胜。五局三胜,唐时未曾有。七局四胜更为罕见,据小子考证,现今世界上只有‮国美‬NBA职业篮球决赛才取这种制度。至于九局五胜,早二年汤姆斯杯羽⽑球赛才用哩,现在已经取消。所以虬髯公听了,以为李靖放赖,手擎大剑,要砍他的头,险些屈杀了好人。李靖一见躲不过,登时吓晕过去。及至醒来,脑袋还生在脖子上。虬髯公已离去,红拂还在面前侍候。此种情形,留为千古疑案。后世文人客,题诵不绝。咸以为风尘三侠,武功盖世,豪气⼲云,只可惜在名节上不大讲究。大伙儿不明说,都以为李靖从晕去到醒来,历时二小时七分半,在这段时间,他肯定当了王八。不单别人,连李靖自己都这么想。虬髯公要不得点好处,怎能不砍他的脑袋?‮国中‬人对这类事件最为严格,别说‮爱做‬啦,只消女的被人香香面孔,握握小手,男的就铁定成了王八。李卫公为人极为豁达,与红拂伉俪甚谐,终⾝不问此事。红拂亦不辩⽩,遂使王八一事,已成铁案。

  今者小子耗十年心力,查得虬髯客遗书,可以洗此千古奇冤。然而翻这种案子,不仅吃力,而且不讨好。就如我们常常听到的:某女人名声不佳,男士代为申辩,别人就说:他和她不⼲净。盖此种议论,吓不倒小子。红佛女士故去千余年,香已消⽟已陨。此种事实,⾜绝造谣者之口实。其二,旁人又会造谣说,李是天下第一大姓,红拂则世人以为姓张者,姓张的人亦多。只消天下姓李姓张的各给我一⽑钱,余顿成巨富矣。执这种见解者,不妨一至⾖腐厂,打听王二的为人。王某人上下班经过成品车间,对⾖腐⼲、⾖腐⽪、素腿等辈,秋毫无犯。识我者云:王二先生重诺轻死,如生于隋末,必与李靖红拂虬髯并肩游,称风尘四侠也!

  查虬髯客遗书云:“某一生无失德,惟与—妹事,堪为平生之羞者。是年于荒郊,李郞晕厥,余乃弃剑拜一妹曰:曾于杨府见妹,惊为天人,梦寐不忘。今为杨公逐尔等于此,实为妹也!今李郞晕去,妹能从吾做渤海之游乎?如不从,当杀李郞以绝妹念,而后行強暴,妹必不能抗。妹曰:诺。然李郞病重,当救之。请展限十⽇。余请一香吻,不可得。求一握其手,亦不可得。乃约期太原而别。后十⽇,一妹如期而至,天香国⾊,不可方物,执匕首授余曰:李郞,吾夫也。妇人从一而终,此名节,不可逾也。吾虽妇人,亦侠也。游侠一诺,又不可追也。今当先如公愿,而后自裁。死后无颜见李郞于地下,公当挖吾目、割吾鼻、封吾、割吾耳,俯⾝而葬。如不诺,不从公意。余大惭,拜妹曰:妹冰雪贞节一至于此耶?某何人,焉敢犯。求勿语于人。妹诺。余乃将平生所蓄,太原公馆田亩悉赠于一妹,流窜海外,苟延残至今。李郞一妹不念旧恶,常通言问。噫,贞乃妇人之本。有重于妇人贞者,游侠之名也!一妹忍辱至今,全吾名节。吾岂不知?某今将死矣,敢恋⾝后之名,令一妹含冤千古乎?余去世后,儿孙辈当持此书,至大唐为一妹分剖明⽩,至嘱。年月⽇。”

  这封遗书虬髯公的儿孙倒是看见啦,他们怕坏了其⽗其祖的名头,蔵匿至今。到底被王二发掘出来,如今全文披露以正视听。红拂夜奔至此终。 uMuxS.cOM
上一章   红拂夜奔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红拂夜奔,综合其它红拂夜奔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王小波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红拂夜奔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