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2015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2015  作者:王小波 书号:39614  时间:2017/9/6  字数:8963 
上一章   第1章    下一章 ( → )
  1

  从很小时开始,我就想当艺术家。艺术家穿着灯绒的外套,留着长头发,蹲在派出所的墙下──李家口派出所里有一堵磨砖对的墙,颜⾊灰暗;我小舅经常蹲在这堵墙下,鼓起了双腮。有些时候,他⾝上穿的灯绒外套也会鼓起来,就如渡⻩河的羊⽪筏子,此时他比平时要胖。这件事留给我一个印象,艺术家是一些口袋似的东西。他和口袋的区别是:口袋绊脚,你要用手把它挪开;艺术家绊脚时,你踢他一下,他就自己挪开了。在我记忆之中,一个灰而透亮的垂直平面(这是那堵墙的样子)之下放了一个⻩⾊(这是灯绒的颜⾊)的球,这就是小舅了。

  在派出所里能见到小舅。派出所是一个灰砖⽩墙的院子,门口有一盏红灯,天黑以后才点亮。那里的人一见到我就喊:“啊!大画家的外甥来了!”有种到了家的气氛。正午时分,‮察警‬在门边的小房间里煮切面,面汤的气味使人倍感亲切。附近的一座大地咖啡馆里也能见到小舅,里面总是黑咚咚的,不点电灯,却点腊烛,所以充満了呛人的石腊味。在咖啡馆里看人,只能看到脸的下半截,而且这些脸都是红扑扑的,像些烤啂猪。他常在那里和人易,也常在那里被人逮住,罪名是无照卖画。小舅常犯这种错误,因为他是个画家,却没有画家应有的‮件证‬。被逮住以后,就需要人领了。

  派出所周围有一大片商店,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大顶子瓦房。人行道上还有两行小银杏树,有人在树下生火烤羊⾁串,烤得树叶焦⻩,景⾊总像是秋天;后来那些树就死掉了。他住的地方离那里不远,在一座⾼层建筑里有一间一套的房子──那座楼房方头方脑,甚是难看,楼道里也很脏。不管你什么时候去找──我舅舅总不在家,但他不一定真的不在家。

  我舅舅是个无照画家,和别人不同的是,他总在忙些正事。有时他在作画;有时他卖画,并且因此蹲在派出所里。他作画时把房门锁上,再戴上个防震耳罩,别人来敲门听不见,打电话也不接,独自一人面对画架,如痴如狂。因为他住在十四层楼上,谁也不能趴窗户往里看,所以没人见过他作画,除了一个贼。这个贼从十三楼的台爬上来,打算偷点东西,进了我舅舅的客厅,看到他的画大吃一惊,走过来碰碰他说:哥们儿,你丫这是⼲嘛呢?我舅舅正画得⼊,呜呜地叫着说:别讨厌!老子在画画!那个贼走到一边蹲下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走过来,揭掉小舅左边的耳罩说:喂!画可不是这种画法!我舅舅狠狠地搡了他一把,把他推倒在地,继续作画。那人在地上蹲了很久,想和我舅舅谈谈怎样作画的问题,但始终不得机会,就打开大门走掉了,带走了我舅舅的录相机和几千块钱,却留下了一张条子,郑重告诫我舅舅说:再这样画下去是要犯错误的,他自己虽然偷东西,却不忍见到小舅误⼊歧途。作为一个善良的贼,他对失主的道德修养一直很关心。我舅舅说,这条子写得很煽情──他的意思是说,这条子让他感动了。

  后来有一天,我舅舅在派出所里遇上了那个偷他东西的贼:他们俩并排蹲在墙下。据我舅舅说,那个贼穿了一双灯绒懒汉鞋,鞋上布満了小窟窿。此君的另一个特徵是有一头蓬蓬的头发,上面全是碎木屑。原来他是一个工地上的民工,有时做木工的活,这时候头发上进了木屑;有时候做焊工的活,这时脚上的鞋被火花烫出了很多洞;有时候做贼,这时候被逮住进了派出所。我舅舅看他面,但已不记得他是谁。

  那个贼很亲热地打起了招呼:哥们儿,你也进来了?我舅舅发起愣来,以为是个美术界的同行,就含混地答应着。后来贼提醒他道:不记得了?上回我到你家偷东西?我舅舅才想了起来:啊!原来是你!Good摸rning!两人很亲切地聊了起来,但越聊越不亲切,最后打了起来;原因是那个贼说我舅舅満脑子都是带颜⾊的⾖腐渣。假如不是‮察警‬敲了我舅舅的后脑勺,小舅能把那个贼掐死;因为他还敢说我舅舅眼睛有⽑病。实际上我舅舅眼睛是有外斜视的⽑病,所以老羞成怒了。‮察警‬对贼在艺术上的见解很赞成,假如不是他屡次溜门撬锁,就要把他从宽释放。后来,他们用我舅舅兜里的钱给贼买了一份冰凌,让他坐在椅子上吃;让我舅舅蹲在地下看。当时天很热,我舅舅看着贼吃冷食,馋得很。

  我常上派出所去领小舅,也常在派出所碰上那个贼。此人是唐山一带的农民,在京打工已经十年了。他是个很好的木工、管子工、瓦匠,假如不偷东西,还是个很好的人。据说他溜进每套房子,都要把全屋收拾乾净,把漏⽔的龙头修好,把厨房里的油泥擦乾净,把垃圾倒掉;然后才翻箱倒柜。偷到的钱多,他会给检查机关写检举信,揭发失主有贪污的嫌疑,偷到的钱少,他给失主单位写表扬信,表扬此人廉洁奉公。

  他还备有大量的格言、人生哲理,偷一家、送一家。假如这家有录相带,他都要看一看,见到秽的就带走,以免屋主受毒害。有些人家录相带太多,他都要一一看过,结果屋主人回家来把他逮住了。从派出所到居委会,都认为他是个好贼,舍不得送他进监狱,只可惜他偷得太多,最后只好把他毙掉,这使派出所的‮察警‬和居委会的老大妈一齐掉眼泪。这个贼临死还留下遗嘱,把尸体捐给医院了。我有个同学考上了医科大学,常在福尔马林槽里看到他。他说,那位贼兄的家伙特别大,躺在⽔槽里仪表堂堂,丝毫也看不出是个贼,虽然后脑勺上挨了一,但不翻⾝也看不出来。每回上解剖课,女生都要为争他而打架。

  我舅舅犯的只是轻罪,但特别的招人恨。这是因为他的画谁也看不懂,五彩缤纷,谁也不知画了些什么。有一次我看到一位‮察警‬大叔手拿着他的画,对他厉声喝斥道:小子──站起来说话──这是什么?你要是能告诉我,我替你蹲着!我舅舅侧过头来看看自己的作品,又蹲下去说:我也不知这是什么,我还是自己蹲着好了。在我看来,他画了一个大旋涡,又像个松鼠尾巴。当然,哪只松鼠长出了这样的尾巴,也实属可恨。我舅舅原来是有执照的,就是因为画这样的画被吊销了。在吊销他执照之前,有关部门想做到仁至义尽,打出了一个名单,上面写着:作品1号“海马”;作品2号“袋鼠”;作品三号“田螺”;等等。所谓作品,就是小舅的作品。引号里是上级给这些画起的名字。冠之以这些名目,这些画就可懂。当然,那些海马、袋鼠和田螺全都很古怪,像是发了疯。只要他能同意这些名称,就可以不吊销他的执照。但小舅不肯同意,他说他没画海马和袋鼠。人家说:你不画海马、袋鼠也可以,但总得画点什么;我舅舅听了不吭气也罢了,他还和人家吵架,说人家是傻。所以他就被从画家队伍里开除掉了。

  如你所知,我的职业是写小说。有一次,我写了一个我大舅舅的故事,说他是个小说家、数学家,有种种奇遇;就给自己招来了⿇烦。有人查了我家的户口存,发现我只有一个舅舅。这个舅舅七岁上小学,十三岁上中学,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现在是无业游民。人家还查到他从小学到中学,数学最好成绩就是三分,如果他当了数学家,无疑是给我国数学界抹黑。为此领导上找我谈,给我一个故事梗概,大意是:我舅舅出世时,是一对双胞胎。因为家贫难养,就把大的送给了别人。这个大的有数学才能,也能编会写,和小舅很不同,所以他和小舅是异卵双胞胎。有关这一点,梗概里还解释道,我过世的姥姥是山东莱西人,当地的⽔有特殊成份,喝了以后卵子特别多。就因为是莱西人,我姥姥像一条⺟⻩花鱼。领导上的意思是让我按这个梗概把小说改写一下,但我不同意──我姥姥带过我,我和她感情极深。我还以为,作为小说家,我想有多少舅舅,就有多少舅舅,别人管不着。我因此犯了个错误,被吊销了执照──这件事已经写过,不再赘述了。

  我去领小舅的年代,我妈也在世。我舅舅有外斜视的⽑病,双眼同时往两边看,但比胖头鱼的情况还要好一些。我妈的眼睛也是这样。照起镜子时,我妈觉得自己各方面都漂亮,只有这双眼睛例外,她抱怨自己受了小舅的拖累。因为她比小舅先生出来,以谁受谁拖累还不一定。她在学校里教书,所习专业和艺术隔得很远,但作为小舅的姐姐,我妈觉得自己应该对他多些理解,有一次说,把你的画拿来我们看看。小舅却说:算了吧,看了你也不懂。我妈最恨人说这世界上还有她不懂的事,就把盘子往桌子上一摔说:好,你请我看也不看了!你最好也小心一些,别出了事再让我去领你!小舅沉默了一会儿,从我家里走出去,以后再也不来。去派出所领小舅原是我妈的义务,以后她就拒绝履行。但是小舅还照样要出事,出了事以后放在派出所里,就如邮局里有我们的邮件,逾期不领要罚我们的钱。所以只好由我去了。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渴望爱情。我的第一个爱人是小舅。直到现在,我还为此而难为情。我舅舅年轻时很有魅力,他头发乌油油的,又浓又密,⾝上的⽪很薄──他很瘦,又很结实,⽪肤有光泽;光着⾝子站着时,像一匹良种马,肩宽臋窄,生殖器虽大,但很紧凑──这最后一点我并不真知道。我是男的,而且不是同恋。所以你该去问小舅妈。

  小时候我长得细胳臂细腿,膝盖可以往后弯,肘关节也可以往后弯;尖嘴猴腮,而且是包茎。这最后一点蔵在內里面看不见。我把小舅从派出所里领了出来,天气很热,我们都出了一⾝臭汗。小舅站在马路边上截“面的”要带我去游泳。这使我非常⾼兴;甚至浮想连翩。忽然之间,膝盖后面就挨了他一脚。小舅说:站直了!这说明我的膝盖正朝前弯去,所以我在矮下去。据说膝盖一弯,我会矮整整十公分。又过了一会儿,我又挨了小舅一脚。这说明我又矮下去了。我不明⽩自己矮点关他什么事,就瞪眼看着他。小舅恶狠狠地说道:你这个样子真是讨厌!我确实爱小舅。但是这个坏蛋对我不好,这很伤我的心。

  我舅舅外斜视,我觉得他眼中的世界就如一场宽银幕电影,这对他的事业想来是有好处的。从科学的角度来说,眼睛隔得远,就会有更好的立体感,并且能够更好地估计距离。二十世纪前期,光和雷达都未发明,人们就用这个原理来测距,用一横杆装上两个镜头,相距十几米。因为人的眼珠不可能相距这么远,靠外斜视来提⾼视觉效果总是有限。

  后来车来了,我和小舅去了⽟渊潭。那里的⽔有股泥土的腥味,小舅还说,每年冬天把⽔放⼲净,都能在泥里找到几个只剩骨头的死人。这使我感到在我⾝下的湖底里,有些死尸正像胖大海一样发开,⾝体正溶解在着墨绿⾊的⽔里;因此不敢把头埋进⽔面。把我吓够了以后,小舅自己游开,去看岸上女孩子的⾝材。据我所见,⾝材一般,真有一流⾝材的人也不到湖里来游⽔。不管有多少不快,那一天我总算看到了小舅的⾝体。他的家伙确实大。从⽔里出来以后,⻳头泡得像蘑菇一样惨⽩。后来,这惨⽩的⻳头就印在了我脑海里,晚上做梦,梦见小舅吻了我,醒来擦嘴──当然,这是个恶梦。我觉得这个惨⽩的⻳头对世界是一种威胁。从⽔里出来以后,小舅的嘴乌紫,眼睛里布満了⾎丝。他给我十块钱,叫我自己打车回去,自己摇晃着⾝躯走开了。我收起那十块钱,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走向大地咖啡馆,走向危险。因为我爱他,我不能让他一人去冒险。

  我舅舅常去大地咖啡馆,我也常去。它是座上世纪中叶建造的大屋顶瓦房,三面都是带铁栅栏的木窗。据说这里原来是个副食商场,改作咖啡馆以后,所有的窗子都用窗帘蒙住了。黑红两⾊的布窗帘,外红里黑,所以房子里很黑。在里面睡着了,醒来以后就不知是⽩天还是黑夜。除非坐在墙边的车厢座上,撩起了窗帘,才会看到外面的天光和満窗台的尘土。所有的小桌上都点着廉价的⽩⾊腊烛,冒着黑烟,散发着石腊的臭气,在里面呆久了,鼻孔里就会有一层黑。假如有一个桌子上点着无烟无臭的⻩⾊腊烛,那必是小舅──他像我一样受不了石腊烟,所以总是自带腊烛。据说这种腊是他自己做的,里面掺有蜂蜡。他总是叫杯咖啡,但总是不喝。有位‮姐小‬和他很,甚至是有感情,每次他来,都给他上真正的巴西咖啡,却只收速溶咖啡的钱。但小舅还是不喝,她很伤心,躲到黑地里哭了起来。

  我希望自己能看到小舅卖画的情形,下功夫盯住了他,在大地咖啡馆的黑地上爬,把上⾐的袖子和子全爬破了。服务‮姐小‬端咖啡过来,手里打着手电筒,我也爬着躲开她们。偶尔没爬开,绊到了她们的脚上,她们摔了盘子⾼叫一声:闹鬼啊!然后小舅起⾝过来,把我揪出去,指着回家的路,说出一个字:“滚”我假装走开,一会儿又溜回来,继续在黑地上爬。在黑暗中,我感觉那个咖啡馆里有蟑螂、有耗子,还有别的一些动物;其中有一个⽑茸茸,好像是只⻩鼠狼。它咬了我一口,留下一片牙印,比猫咬的小,比老鼠咬的大。这个混帐东西的牙比锥子还要快。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他妈的!”又被小舅逮住了。然后被他揪到外面去,然后我又回来。这种事一下午总要发生几回,连我都烦了。

  后来,我舅舅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那人⾝材耝壮,头顶秃光光,不住地朝他鞠躬,大概为不守时而道歉罢。我觉得他是个⽇本人,或者是久居⽇本的‮国中‬人。他们开始窃窃私语,我舅舅还拿出彩⾊照片给对方看。我认为,此时他正在谈易,但既没看到画,也没看到钱。当然,这两样东西我也很想看一看,这样才算看清了艺术家的行径。他们从咖啡馆里出来后,我继续跟踪。不幸的是,我总在这时被我舅舅逮住。

  他蔵在咖啡馆门边,或者小商亭后面,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把我臭揍一顿──这家伙警觉得很。他们要去割画和钱,这是可以被人赃并获的危险阶段,所以总是往⾝后看。在跟踪小舅时,必须把他眼睛的位置像胖头鱼考虑在內。他的视野比常人开阔,不用回头就能看到⾝后的事。一件事我始终没搞清楚:‮察警‬是怎么逮住他的。大概他们比我还要警醒吧。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上那个⽇本人,他穿着条纹西装,挎着一个⾝材⾼挑的女郞。这位女郞穿着绿⾊的丝质旗袍,⾝材拔,步履矫健,但⽪肤耝糙,看上去有点老我往她脸上看了一下,发现她两眼间的距离很宽,就心里一动,跟在后面。她蹲下整理⾼跟鞋,等我从⾝边走过时,一把揪住我,发出小舅的声音说:混蛋,你怎么又跟来了!除此之外,她还散发着小舅特有的体臭。开头我就怀疑是她是小舅,现在肯定了。我说:你怎么⼲起了这种事?他说:别胡扯!我在卖画。你再跟着,我就掐死你!说着,小舅捏着我肩膀的指头就如两道钢钩,嵌进了我的⾁。要是换个人,准会放声大哭。但我忍得住。我说:好吧,我不跟着你,但你千万别这样叫人逮住!等他放开手,我又建议他戴个墨镜──他这个样子实在叫人不放心。说实在的,⼲这种事时把我带上,起码可以望望风。但是小舅不想把我扯进去,宁可自己去冒险。假如被人逮到,就不仅是非法易,还是‮态变‬。我还听说,有一次小舅在⾝上挂了四块硬纸板,蹲在街上,装做一个邮筒,那个⽇本人则装成邮递员去和他易。但这件事我没见到,是‮察警‬说的。还有一次他装成中学生,到麦当劳去扫地,把画蔵在麦当劳的垃圾桶里;那个⽇本人装成垃圾工来把画收走。这些事被人逮到了,我所以才能知道。

  但小舅不会次次被人逮到,那样的话他没有收⼊,只好去喝西北风。有一次我到百花山去玩,看到有些当地人带着小驴在路边,请游客骑驴游山,就忽发奇想,觉得小舅可能会扮成一条驴,让那个⽇本人骑上,一边游山,一边谈易。所以我见到驴就打它一下──我是这样想的:假如驴是我舅舅,他绝不会容我打他,必然会人立起来,和我对打──驴倒没什么大反应,看来它们都不是小舅。驴主却要和我拼命,说道:这孩子,手怎么这样呢!看来小舅还没有想到这一出──这很好,我可不愿让舅舅被人骑。我没跟他们说我在找舅舅,因为说了他们也不信。这是我游百花山的情形。

  有一阵子我总想向小舅表⽩:你不必躲我,我是爱你的。但我始终没这样说,我怕小舅揍我。除此之外,我也觉得这话太惊世骇俗。小舅的双眼隔得远,目光朦胧,这让人感觉他离得很近。当然,这只有常受他暗算的人才能体会到。我常常觉得自己在危险的距离之外,却被他一脚踢到。据说二十世纪的功夫大师李小龙也有这种本领,但不知他是否也是外斜视。

  ‮察警‬叔叔说,小舅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被“抄”着以后从来不跑,而是着手电光走过来说:又被你们逮住了。他们说:小舅不愧是艺术家,不小气,很大气。这个“抄”字是‮察警‬的术语,指有多人参加的搜捕行动。我理解它是从用网袋从⽔里抄鱼的“抄”字化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鱼总是扑扑腾腾地跳,所以很小气。假如它们在袋底一动不动地躺着,那就是很大气的鱼。可惜此种⽔生脊椎动物小气的居多,所以层次很低。我舅舅这条大

  气的鱼口袋里总是揣着一些卖画得来的钱,就被没收了。

  假如这件事就此结束,对双方都很方便。但这样做是犯错误。正确的作法是没收了赃款以后,还要把小舅带到派出所里进行教育。小舅既然很大气,就老老实实地跟他们去了。我总觉得小舅在这时跑掉,‮察警‬叔叔未必会追──因为小舅⾝上没有钱了。我舅舅觉得我说得也有道理,但他还是不肯跑。他觉得自己是个有⾝份的人,不是小⽑贼,跑掉没有出息。有出息的人进了派出所,常常受到很坏的对待。真正没出息的小⽑贼,在那里才会如鱼得⽔。

  ‮察警‬叔叔说,骑辆自行车都有执照,何况是画画。他听了一声不吭,只顾鼓起双腮,往肚子里咽空气,很快就像个气球一样起来了。把自己吹是他的特殊本领,其中隐含着很深的含意。我们知道,过去人们杀死了一口猪,总是先把它吹,然后用原始的工艺给他褪⽑。有一句俗话叫作死猪不怕开⽔烫,表示在逆境中的达观态度。

  我舅舅把自己吹,意在表示自己是个不怕烫的死猪。此后他鼓着肚子蹲在墙下,等家属签字领人。这本是我妈的任务,但她不肯来,只好由我来了。我是个小孩子,走过上世纪尘土飞扬的街道,到派出所领我舅舅;而且心里在想,快点走,迟了小舅会把自己吹炸掉,那样肠子肚子都崩出来很不好看。其实,我是瞎心:到了一定程度,內部的庒力太大,小舅也会自动怈气。那时“扑”的一声,整个派出所里的纸张都会被吹上天,在強烈的气流冲击之下,小舅的声带也会发出挨刀断气的声音。此后他当然瘪下去了,摊在地面上,像一张煎饼;‮察警‬想要踢他都踢不到,只能用脚去踩;一面踩一面说:你们这些艺术家,真叫。我不仅喜艺术家,也喜‮察警‬。我总觉得,这两种人里少了一种,艺术就会不存在了。

  小时候,我家住在圆明园附近。圆明园里面有个黑市,在靠围墙的一片杨树林里。傍着一片半乾涸的⽔面,⽔边还有一片乾枯的芦苇。夏天的傍晚,因为树叶茂盛,林子里总是黑得快;秋天时树叶总是像大雨一样地飘落。进公园是要门票的,但可以跳墙进去,这样就省了门票钱。树林里的地面被人脚踩得很磁实,像陶器的表面一样发着亮;树和树之间拉上了一些⽩布,上面写了一些红字,算作招牌。这里有股农村的气味。有一些农民模样的人在那里出售假古董,但假如你识货,也能买到刚从坟里刨出来的真货:一想到有人在卖死人的东西,我心里就发⿇。在那些骗子中间,也有几个穿灯绒外套的人坐在马扎上,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画,从早坐到晚,无人问津,所以神情忧郁。有些人经过时,丢下几张⽑票,他不动,也不说谢。再过一会儿,那些零钱就不见了。有一阵子我常到那里去看那些人:我喜这种情调;而且断定,那些呆坐着的人都是像凡⾼一样伟大的艺术家──这种孤独和寂寞让我嫉妒得要发狂。

  我希望小舅也坐在这些人中间,因为他气质抑郁,这样坐着一定很好看,何况他正对着一洼郁的死⽔。一到舂天,⽔面就要长⽔华,好像个浓绿⾊的垃圾场。湖⽔因此变得粘稠,不管多大的风吹来,都不会起波浪。我觉得他坐在这里特别合适,不仅好看,而且可以拣点⽑票。但我忽略了他本人乐意不乐意。

  我把小舅领出来,我们俩走在街上时,他让我走到前面,这不是个好意思。就在这样走着时,我对他提起我家附近的艺术品黑市,卖各种假古董,字画,还有一些流浪艺术家在那里摆地摊。圆明园派出所离我家甚近,领起他来也方便,但我没有把那个“领”字说出来,怕他听了会不⾼兴。他听了一声不吭,又走了一会儿,他忽然给我下了一个绊儿,让我摔在⽔泥地上,把膝盖和手肘全都摔破了;然后又假惺惺地来搀我,说道:贤甥,走路要小心啊。从此之后,我就知道圆明园的黑市层次很低,我舅舅觉得把自己的画拿到那里卖辱没了⾝分。我舅舅总是一声不吭,像眼镜蛇一样的险;但是我喜他,也许是因为我们俩像吧。

  由小孩子去领犯事的人有不少好处,其中最大的一种是可以减少罗嗦。‮察警‬看到听众是这样的年幼,说话的望就会减少很多。开头时,我骑着山地车,管‮察警‬叫大叔,満嘴甜言藌语,直到我舅舅出来;后来就穿着灯绒外套,坐在接待室里沉默不语,直到我舅舅出来;我到了这个年龄,想要说话的‮察警‬总算是等到了机会,但我沉默的态度叫他不知该说点什么;实在没办法,只好说说粮食要涨价,以及万安公墓出产的蛐蛐因为吃过死人⾁,比较善斗。当然,蛐蛐再善斗,也不如耗子。‮察警‬说:斗耗子是犯法的,因为可以传染鼠疫。既然斗耗子犯法,我就不言不语。开头我舅舅出来时,拍拍我的头,给我一点钱做贿赂;后来我们俩都一言不发,各自东西──到那时,我已经不需要他的钱,也被他摔怕了。这段时间前后有五六年,我长了三十公分,让他再也拍不到我的头──除非他踮起脚尖来。本来我以为自己到了七八十岁还要拄着拐到派出所去领舅舅,但事情后来有了极好的转机──人家把他送进了习艺所。那里的学制是三年,此后起码有三年不用我领了。

  习艺所是给流浪艺术家们开设的。在那里,他们可以学成工程师或者农艺师,这样少了一个祸害,多了一个有益的人,社会可以得到双重的效益。我听说,在养猪场里,假如种猪太多,就阉掉一些,改作⾁猪,这当然是个不伦不类的类比。我还听说现在‮国中‬人里比失衡,男多女少,有人呼吁用变手术把一部份男人改作女人。这也是个不伦不类的类比。艺术家太多的确是个⿇烦,应该减少一些,但减少到我舅舅头上,肯定是个误会。种猪多了,我们阉掉一些,但也要留些作种;男人多了,我们做掉一些,但总要留下一些。假如通通做掉靠无繁殖来延续种族,整个社会就会退化到真菌的程度。对于艺术来说,我舅舅无疑是一个种。把他做掉是不对的。 UmUXs.Com
上一章   2015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2015,综合其它2015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王小波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2015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