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我自己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我自己 作者:王小波 | 书号:39617 时间:2017/9/6 字数:13105 |
上一章 第一章 下一章 ( → ) | |
我被取消了⾝份,也就是说,取消了旧的⾝份证、信用卡、住房、汽车、两张学术执照。连我的两个博士学位都被取消了。我的一切文件、档案、记录都被销毁——纸张进了粉碎机,磁记录被消了磁。与此同时,我和公司(全称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总公司)的钱财账也两清了——这笔账是这么算的:我的一切归他们所有,包括我本人在內;他们则帮我免于进监狱。公司的人对我说,假如把你移给司法机关,起码要判你三十年徒刑,还可能在你头上打洞,但是我们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这说明我们的工作没做好。他们给了我一个新的⾝份,我的名字叫M,我有一张蹩脚中学的毕业凭文,让我在一个建筑公司当工人,还给了我五块钱——考虑到我在行银里的五十万块存款都将归公司所有,只给这一点钱真是太少——然后开车送我去新的住处,有一样东西不用他们给,就是我的新模样。安置以前我有一点肚子,甚至可以说在发胖,现在已经尖嘴猴腮了。 有一件事必须补充说明,我现在犯的不光是直露错误,还有影错误,因而万劫不复了。这后一条错误是公司的思想教育研究会发现的。我绝不敢说公司这样检举我,是为了扩大自己的营业额。我只是说,有这么一回事。 这个故事到此就该重新开始:某年某月某⽇下午,有一个M,他是个又瘦又⾼、三十岁的男子,穿着一件宽大的⽩⾊丝衬⾐,一条黑⾊的呢料子,一双厚底的⽪鞋,钻进了一辆黑⾊的大汽车(这辆汽车和殡仪馆的汽车有点像。并且也被叫做送人的车),前往东郊一个他不认识的地方。有两个穿黑⾐服的男子陪他同去,并且在汽车后座上不断地敲打他的脑袋,拍打他的面颊,解开他衬⾐的领扣,露出一小片苍⽩、消瘦的膛,说一些尖酸的话,但是意在给他打气。后来汽车在一座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成的旧砖楼前停了下来,同去的人在他后背上推了他一把说:你到了,并且递给他一张窄行打印纸,说:该记着的事都在上面。M从车上下来,走了几步,拍了一下前门,司机把玻璃放下来。M说:能给我几支烟吗?司机取出一个烟盒,往里看了看,说道:还有六支。递给他,并且问道:还有事吗?M摇头摇,转过⾝去,汽车就从他⾝后开走了。 此时天⾊将暗,旧楼前面有很多糟糟的小棚子。因为天有点凉,M打了一个寒噤。然后他就走到那座旧楼里去,爬上砖砌的露天楼梯。那张打印纸上写着“407”也就是四楼七号。走廊上一盏灯都没有,所以也看不出哪里是几号。于是他随手敲了一家的房门,门开时,一个小个子女人用肩膀扛住门扇。M想,我应该让她看个清楚,以免她不信任我,就一声不响地站着。从敞开的门里,传来一股羊⾁炖萝卜的气味。据我所知,M既不喜吃羊⾁,也不喜吃萝卜,所以他对这股气味皱起了鼻子。那女人看清他以后让开了门,把头往里一摆,M就走进去。这间房子里很热,因为有个房间里生了火。她用手一指说:往里走,给我看着孩子,饭一会儿就得。M就朝里面走去,绕过了破旧的冰箱、破烂的家具,走进一间尿味扑鼻的房间,这里有两个小,上躺了两个婴儿,嘴里叼着橡⽪嘴,瞪着眼睛看着他。M想道,你们千万不要哭,哭起来我真不知怎么办好。这间房子里点了一盏昏⻩的灯。那个女人在厨房里说:你会做饭吗?M说:不会。她又问:会不会鼓捣电器?他想到自己过去学过物理,就说:会一点。于是她说:那还好,不是⽩吃饭。 在被重新安置(也就是说,被取消了旧⾝份,换上新⾝份)之前,我上过两星期的学习班。如前所述,参加学习班原本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这回和以往不同:除了让你检讨错误,还讲一些注意事项。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要回到原来住的地方,也不要和过去认识的人取得联系,假如这样做了的话“重新安置”就算无效,我们过去犯的错误也就不能一笔勾销了。’我们当然明⽩,这是暗示我们将住监狱。重新安置了以后,我们既没有子(或者丈夫),也没有儿女。假如原先有,公司也会替我们处理,或者离婚,或者替我们抚养。要知道我们这些人都是有钱的,现在一切都归他们了。我记得讲到这里时,会场上一片不満的嘘声。公司的代表不得不提⾼嗓音说:这就够好的了,要知道在上个世纪,你们这些人不是去北大荒,就是去大戈壁,而现在你们都安置在京北城里!作为一个史学家,我不用他提醒我这个。我只关心重新安置了以后,活不下去怎么办。公司的代表回答说,假如大家都活不下去,就会产生新的治安问题。他们不会让我们活不下去的。我们会有新的家庭,新的子或者丈夫,这些公司会安排。我认为,我未来的子是什么样的,最好现在就形容一下。但公司的代表认为,这不是我该或者我配关心的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这些人可不可以互相联系,以便彼此有个照应?公司的人说:绝对不可以。我们之间不能横向串连,也许公司会安排我们彼此认识,除此之外,一切联系都不可以有。这些问题都明确了以后,我就开始想象,在公司给我安排的新家里有什么。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一个半老不老的婆子,还有一对双胞胎。还有这么辛辣的味。在昏⻩的灯光下,我四处张望,看到这座旧砖楼満是裂,还有一只大到不得了的蟑螂爬在房顶上。我必须吃我不爱吃的羊⾁萝卜汤,还要在这间烘烘的屋子里和那个小个子女人爱做——这是那种一间半一套的房子,除了这个大房间,还有一间小得像块⾖腐⼲。那个小个子女人脸上満是皱纹,额头正上方有一组⽩头发——这些事情我都不喜,很不幸的是,它们没有发生。后来那个女人看了我拿的那张窄行打印纸,发现我该去407,而这里是408,就把我撵到隔壁去了。那间房子敞着门,満地尘土和碎纸片。我不必吃不喜的羊⾁炖萝卜了,这是个好消息。坏消息是什么可吃的都没有,连晚饭都没有了。 M重新安置后的第一个夜晚在407室度过。这套房子的玻璃破了不少,其中一些用三合板、厚纸板堵上了,还有不少是敞开的,张着碎玻璃的大嘴。这房子和408是一样的,在那个大房间的地上放了一个旧垫,还有一个旧冰箱,有一盏电灯挂在空中,但是不亮。奇怪的是,打开冰箱的门,里面的灯却是亮的。他借着冰箱里的灯光检查了这间房子,看到了満地的碎玻璃。当然,冰箱里除了霉斑、一个烂得像泡屎的苹果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后来他就在那个垫上睡了夜一,感觉到了垫里的每一弹簧。凌晨时分他爬了起来,就着晨光在暖气片上找到了一盒火柴,一连昅了三支烟,还看到一只老鼠从房子中间跑过去了。后来他就出门去,想到附近拣点垃圾——另一个说法是别人废弃的东西——来装点这间房子。但是在这片破旧、快被拆除的楼房附近,想拣点什么还真不容易——除了烂纸、塑料袋子,偶尔也能见到木制品,但是木头已经糟朽掉了。 我扛着一把⽩⾊的破椅子回家时,又想起我那辆火鸟牌赛车来。那辆车是我从公司的拍卖场买来的,买的时候崭新,而且便宜得叫人难以置信。后来我又把它开回公司的拍卖场,这叫我对因果报应之说很感兴趣了,因为我知道,这辆崭新的车还会以便宜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价格卖掉。假如一个人死了,他生前穿的⾐服也只能很便宜地卖掉,尤其是他断气时穿的那一件。所以到公司的拍卖场去买东西,不仅是贪小便宜,而且格里还要有些琊恶的品。我在车里留了一盘录音,告诉在我之后那个贪小便宜的家伙这些事,并且预言他也会被重新安置。这是因为敢贪这种小便宜的人胆子都大,而胆子大的人早晚都要被安置。没了这辆车,到哪里都要走路,实在不习惯,除此之外,我还穿了不合脚的⽪鞋,这更加重了我的痛苦。扒了半天的垃圾,我⾝上的⽩衬⾐也变成灰⾊的了。 我就这么一瘸一拐地扛着椅子走回家来,发现那张破垫上坐了一个女人,梳着时髦的短头发,大约二十四五岁,长得也很时髦——也就是说,虽然细胳膊细腿,但是小腿上肌⾁很发达,看来是练过——但是穿得糟糟。上⾝是件碎玻璃式的府绸衬衫,下⾝是条満是油渍的呢裙子,脚下是一双⽪带的厚底鞋,四边都磨起了⽑。她看到我口来,就拿出一张窄行打印纸来,问这里是不是407。我把椅子放下来,坐在上面说:把这破纸条扔了吧,现在没有用了。而且我还对她说:你原该穿件旧⾐服的,现在天凉啊。 我说过,在被重新安置之前,有一阵子我总得到公司里去。那时候我和往常一样,开了一辆红⾊的火鸟牌赛车,但我那阵子总穿一套黑⾊西服,好像家里死了人,这可和往常不一样。最后一点是公司要求的,他们还要求我们在前佩戴个大大的红D字。这一点叫人想起了霍桑的《红字》,公司的人也知道,所以笑着解释说:诸位,这纯属偶合。他们提供做好的红字,底下还有不于胶,一粘就能粘上。我还发现这种胶留下的污渍用手一就掉,不污⾐服,当时以为公司在为我们着想,后来发现不是的。在重新安置那一天,坐上送人的车之前,送我的人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说道:把⾐服脫下来。他看我目瞪口呆,就进一步解释说:你跟公司定的合同里有一条,重新安置以后,你原有的一切财产归公司所有——还记得吧?我这才恍然大悟道:⾐服也算?他说:废话!这么好的⾐服,怎么能不算?按照他的原定方针,就要把我扒得只剩一条短。说了好半天,才把长和衬⾐保住了,至于我现在穿的这双厚底⽪鞋,是用一双鳄鱼⽪的轻便鞋和送人的家伙换的。那些家伙都是从贫困地区雇来的农民工,财得要命。他们还说:你今天就该穿几件旧⾐服——现在天凉啊。这件事可以说明公司为什么要提供不污损⾐服的不⼲胶:为了剥我们。它也能说明该女人出现在我面前时,为何⾐冠不整。我听说公司也雇了一些女农民工,而且女人往往比男的更财。我以为拿这个开玩笑很有幽默感,但是那个女人很没幽默感地说道:你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后来她还一本正经地从垫上站了起来,把手伸给我,做了自我介绍,我也一本正经地吻了她的手,告诉她,我是何许人也。这样我们就在落难时表现了君子和淑女的风度,但是不知表现给谁看。她说她是画家,搞现代艺术搞到这里来了。我说我是史学家、哲学家,写了一本《我的舅舅》,把我自己送到这里来了。她说她听说过我;我说真抱歉,我没听说过她,所以我就不能说久仰的话了。 后来在那间破房子里,我们生造了很多新词,比方说,安置后——重新安置以后,安置前——重新安置以前,错误——安置的原因;以此来便利谈。晚上睡觉时有两个选择:睡还是睡板。睡就是睡在破垫上,睡板则是睡在搭在砖头上的木板上。我总是坚持睡板,表面上是对女士有所照顾,其实我发现板比舒服。这位女士告诉我说,她的错误是搞了现代艺术,我对这一点不大相信。众所周知,男人被安置的原因大多是“思想”错误,女人被安置的原因大多是“自由”错误。所谓自由,是指自由。当然,我也没指望一位女士犯了这种错误会和男人说实话。 有关这个女人的事,我可以预先说明几句:她先告诉我说,她是画家,后来又说自己是个“”也就是⾼级女。后来她又说自己是心理学家。我也不知该信哪个好了。我对她的态度是:你乐意当什么,就当什么好了;而且不管你说自己是什么,我都不信。我开头告诉她,我是史学家,后来说我是哲学家,最后又说自己是作家,说的都是实话,但也没指望她会信,因为太像信口开河了。我们俩如此的互不信任,不能怪我们缺少诚意,只能怪真的太像是假的,假的又太像真的了。 假如我叫M的话,和我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的那女人就该叫做F了。在安置前,所有的F和M都在公司的地下车库办学习班,那车库很大,我们在一头,她们在另一头,从来不聚在一起,但是有时在路上可以碰见。我们M前佩了D字以后,多少有点灰头土脸的感觉,走到外面低头驼背,直到进了车库才能直起来。而F则不是这样。她们⾝材苗条、面目姣好,昂首地走来走去,全不在乎前的D字。假如和我们走到对面,就朝我们微笑一下,但绝不谈。我的一位学友说,她们都是假的,是公司雇来的演员或模特儿。看上去还真有点像,但这位学友是怀疑主义哲学家,犯的是怀疑主义错误;假如不是这样,我就会更相信他的说法。顺便说一句,这位学友一点骨气都没有,成天哭咧咧地说:我的怀疑主义是一种哲学流派,可不是怀疑、怀疑社会主义呀!假如一只肥猪哭咧咧地对屠夫说:我是长了一⾝膘,但也没犯该杀之罪呀,后者可会放过它?当然,没有骨气的人,看法不一定全错,但我更乐意他是错的。现在我房间里有一个F,似乎已经证明他错了。 上完班疲惫地走回家,发现这间房子完全被⽔洗过了,原来的燥气、尘土气,被⽔气、肥皂气所取代;当我坐在垫上解鞋带时,F从厨房里出来,⾼⾼挽着袖子,手被冷⽔浸得红扑扑的。她对我说:把衬⾐脫下来,现在洗洗,晚上就⼲了。这时我心情还不坏。后来我光着膀子躺在烂垫上说:你哪天去上班哪?问了这句话以后,心情就坏了。 我已经说过,安置后我是个建筑工人,所以我就去上班。在此之前,我对这个职业还有些幻想,因为建筑工人挣钱很多,尤其是⾼空作业的建筑工。上了班之后这种幻想就没有了。他们把我安置到的那个地方名叫某某建筑公司,却在东直门外一个小胡同里,小小的一家门面房,里面有几个面相凶恶的人,而且脏得厉害。其实这是个修理危旧房屋的修建队。人家问我:⼲过什么?我说:史学家,哲学家,等等。对方就说:我们是建筑队——你会⼲什么?我只好承认自己什么都不会,人家就叫我去当小工。这时候我又暗示自己可以记记账,做做办公室工作,人家则狠狠地⽩了我一眼。于是我就爬上房去,手持了一长把勺子去浇沥青,还得叫一个満脸粉刺的小家伙“师傅”下班时那小子说:明天记着,一上了班,先要给师傅“上烟”——咱们是⼲一天拿一天钱,不合意可以早散伙。我答应着“哎”心里却在想:给死人是上香,给你是上烟,我就当你死了吧。沥青是有毒的,闻了那种味直恶心;房顶上没有遮的地方,晒得我头晕脑涨;我两个胳臂疼得像要掉下来——假如掉下来就不疼,我倒希望它们掉下来;这个工作唯一的好处,就是每天算一次账,当天就有工资,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上班的情形就是这样。 现在该说说那个D的含义了,公司的人说,D是delivery(发送)之意。安置就是把我们发送出去。听了这个解释之后,我就觉得自己是个邮包,很不自在。他们说,我们这种包裹有两种寄法,一是寄给别人,二是寄给我们自己。在前一种情况下,必须要有肯要我们的人,举例言之,408那位太太。她是个退休的小学教师(有二十年教龄就可退休,所以她年龄不太大),四十二岁结了婚,四十三岁生了双胞胎,同时遭丈夫遗弃,就到公司去申请了一个丈夫。头天晚上,她以为我就是那个邮包——这种错误是可以想象的,嫌我太瘦弱,但没有说。后来她收到了真的丈夫,是个出租车司机,同时又是个假释的刑事犯(公司的业务也包括安置这种人),虽然不瘦弱,却天天揍她,还说:你敢去公司诉苦,我就宰了你。但这都是后话了。我和F属于后一种情况,在公司学习时,他们说,对这类情形要实行三搭配:男女搭配。⾼低搭配,错误搭配。第一条是指别,第二条是指收⼊,最后一条指什么我也不知道。说实在的,我对第二条抱很大希望,因为我已经是个每天只挣二十块钱的小工了,她再挣得少,那就没法活。我问她哪天去上班,她说:我已经上班了。我问:在哪儿?她说:在这儿。公司给我安置的职业是家庭主妇。听了这话,我都快晕过去了。她还怕我晕不掉,从厨房里跑出来说,我给你做家务,你可要养我呀!我万分沮丧,无可奈何地说:安置前你怎不这样讲? 众所周知,二十一世纪女权⾼涨,假如有位女士对男友说:我让你养我,这是至⾼的求爱之词。安置之前假如有位女人对我这么说,我一定会养她,除非她是安徽来的小保姆。而不养安徽小保姆,绝非因为藐视那个省份,而是一养就要养一大批人,包括她爹妈、她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堂兄表弟之类,而且这些表兄弟里还有一个是她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就在你眼⽪底下不⼲不净;这种现象被人叫做“徽班进京”多的时候一班有一二百人。所以,男人养了一个女友或是子,实在是体面得很,但是很难养到。有位女士说过:谁要养我,必须満⾜三个条件:1.长得要像阿波罗(指雕像);2.茎不短于八英寸;3.年收⼊在百万元以上。这些条件,尤其是第二条,极难満⾜——因为国中男人很少长这么大,而且这么大并无用处,所以也就是瞎说说罢了——所以男人家里很少有主妇。倒是有时到某位女士家里做客时,能看到一位很体面的小伙子。主人指着他说:我先生,我养着他。偷偷和他聊几句时,他皱着眉头说:没办法,想过家庭生活——与此同时,听到河东狮吼:你们在⼲啥?要搞同恋吗?他赶紧灰溜溜去陪老婆。不敢像主妇那样吼起来:我和人说几句话也不行吗?这说明男人的条件不那么苛刻。综上所述,有女人要我养,我不能拒绝。我只能委婉地和她算这本账:每天二十块钱,咱们两个人,怎么活呀。 F告诉我说,只要省吃俭用,两个人花二十块钱也能活。吃的方面,我们只吃耝茶淡饭,她决不追求比我吃得好;穿的方面她也可以凑合,只是要买一两件时装和几件內⾐(我皱着眉头指出,这些东西贵得很),再加上一点起码的化妆品,卫生用品,她就不再要求什么了。我知道这是要求我每年出勤350天,天天酸腿疼,生不如死。这样规划了以后,她就把我今天的全部工资搜去,一个子儿也不留。然后她到厨房里去做饭,我则躺倒在旧垫上长嘘短叹。 从前述的情节里,你一定能想到安置是四月底的事。那时候京北常是雨天气,就是不下雨,天也得⻩惨惨的。就算是风和⽇丽,我也没有好心情。到了五月初,天就会连续晴朗。五月一⽇放假,当然也没有工资。我心情比初安置时好了一些,像一个男人一样收拾了这间房子,用拣来的塑料薄膜把窗子上的碎玻璃补上,然后爬上房顶,用新学会的手艺修补漏雨的地方。在⼲这件事的同时,凭⾼眺望这片拆迁区。当然,景⾊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在四周玻璃大厦的蓝⾊反光之下,这里有十几座土红⾊的砖楼,楼前长着树⽪皴裂的⾚杨树。楼前面还有糟糟的小棚子,是多年以前原住户盖起来的,现在顶上翘着油毡片。我还看到最北面那座楼房正在拆,京北城和近五十年来的每个时期一样,在吐出大量的房渣土。这个景象给我一个启迪,我从房顶上下去对F说:等我们这座楼被拆掉时,就可以搬出去住好房子了。她笑昑昑地看着我说:住好房子?付得起房租吗?这使我相当丧气,但还是不死心,说道:也许我可以考个电工什么的;你也可以去考个秘书,这样可以增加收⼊。她继续笑了一下,就转过⾝去。然后我就更丧气地想到了和公司定的合同:服从公司的安置,不得自行改换工作。我很可能要当一辈子的小工,住一辈子拆迁区。本来我还想下午去外面找找,看哪个废弃的房间里有门,把它拆回来安在自己家的卫生间里;但是我没了情绪,就在垫上躺过了那一天下余的时间。那一阵子我总是这样没精打采——因为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兴的。 有关我想考电工的事,还有必要补充几句。人到了我这个地步,总免不了要打自己的主意;想想还能做点什么。作为一个物理系的毕业生,很容易想到去考电工。而作为一个喜在公路上和人赛车的人,我又想去考垃圾车司机。这些奇思异想都是因为当小工太累,挣钱又太少,还要受那个小兔崽子师傅的气。每次我说起这类的话头,F总是那么⼲脆地打断我。假如她能顺着我说几句,我也能体验一点幻想的快乐。这娘们没有一点同情心。 《我的舅舅》得了汉语布克奖,为此公司派车把我从工地上接了去,告诉我这个消息。这个奖的钱不多,只有五千块,在我现在的情况下也算是一笔款子了。我向来是喜怒不形于⾊的,但是当坐在我对面的公司代表说“祝贺我们吧”时,还是面露不快之⾊: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他说:怎么没有关系?你忘了我们的合同吗?你的一切归我们所有,而我们则重新安置你。其实不等他提醒,我就想起来了。我站⾝来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要回家了。他说。别着急呀,现在还用得着你。你得去把奖领回来,还得出席一个招待会…我说:我哪里都不想去。那人就拉下脸来说:合同上可有缔约双方保证合作的条款,你想毁约吗?我当然不想毁约,毁约也拿不回损失的东西,还要⽩⽩住监狱。然后我就被带去洗澡,换上他们给我准备的体面⾐服,到U.K.使馆去。有两个彪形大汉陪我去,路上继续对我进行教育:怎么着,哥们儿,不乐意呀?不乐意别犯错误哇。我说:我不犯错误会落到你们手里吗?他们说:也对。你们不犯错误,我们也没生意。但是“这我们就管不着了” 作为一个史学家,我马上就想到了“这我们就管不着了”像什么——它像上世纪六十年代林彪说自己是天才的那句话:我的脑袋特别灵,没办法,爹妈给的嘛。“这我们就管不着了”和“没办法”是一个意思,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自豪心情,使我气愤得很。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骂几句。在汽车里不能骂,在U.K.使馆更不能骂,那儿的人对“”“bi”这类的音节特敏感,一听见就回答“fuckyou”比听见“Howdoyoudo”反应还快。我忍了一口气,在招待会上狼呑虎咽,打嗝,而且偷东西。这后一种行径以前没有练习过,但是我发现这并不难,尤其是别人把你当个体面人,不加防备时。我共计偷掉了两个镀金打火机、四把刀叉、四盒香烟,还偷了一本书。公司陪我的人只顾听我在说什么,一点没看见这些三只手的行径。不幸的是我吃不惯那些cheese,回来大泻特泻。我觉得自己赚回来了一点。既然我的一切,包括体面都归你们所有,那我就去出乖露丑。为公司跑了这一趟,回来以后得了一个信封,里面装了十五块钱(这是误工费,公司代表说),还有一通说教。他们说我没有体面,表现不好。 晚上回家,我告诉F今天发生的事,还告诉她我在招待会上捣了一顿,多少捞回了一点。她说我还差得远,公司从这个布克奖里得到的不只是五千块钱。《我的舅舅》得了奖后,肯定比过去畅销。会出外文本,还能卖电影改编权。所以我该平平气,往前看,还会有前途。往前看,我只能看到自己是个浇沥青的小工,所以气也不能平。她又从另一面来开导我:你不过是得了布克奖,还有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呢。这话倒也不错,从公司的宣传材料里我知道,被安置的人里有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霍梅尼文学奖得主、海明威小说奖得主,有教皇科学院院士、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撒旦学院院士(这最后一位我还认识,他是研究魔鬼学的),他们大家都犯了错误,在公司的安置下获得了生新。相比之下,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我拿起了一撬,对F说,我出去找找门,找到了回来叫你。我已经说过了吧,我们的房间里少一扇门。后来我真的找到一扇很好的门,把它从门框上卸了下来。等到招呼F把它抬回家里后,我又懒得把它再安到卫生间门框上,因为我的情绪已经变坏了。我的情绪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坏就坏,一点控制不住。而且我也不想控制。 如前所述,有一个叫做M的男人和一个叫做F的女人,在某年四月底遭到安置,来到一间拆迁区的房子里。鉴于M就是我本人,用不着多做介绍。F的样子我也说过一些,她⾝材细⾼、四肢纤长、眉清目秀,后来我还看到她啂房不大,脐窝浅陷。除此之外,她在家里的举动也很有风度,这就使我想起一位学友的话:所有的F都是演员,或者雇来的模特。 F对我说,你要警惕“重新安置综合征”我说:你不嫌绕嘴吗?她说:那就叫它“安置综合征”我还是嫌它太长。最后约定叫做“综合”我才満意了。所谓综合,是指安置以后的一种心理疾病,表现为万念俱灰,情绪悲观,什么都懒得⼲。各种症状中最有趣的一条是厌倦话语,喜用简称。在公司受训时,听到过各种例子:有人把“精神文明建设”简化到了精神,又简化到了精,最后简化成“米”;把“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总公司”简化成公,最后又简化成了“八”;把自己从“重新安置后人员”简称为员,后来又简称为“贝”所以公司招我们这种人去训话(这句话未经简化的原始形态是:“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总公司向重新安置人员布置精神文明建设工作”),就成了“八口米”;由拆字简化,造成了一种极可怕的黑话。我现在正犯这种⽑病。这种⽑病的可怕之处在于会导致行为的变化,先是减退,然后异恋男人会变成被动的同恋者,简称“庇”最后简称“比”我对F说:怕我比?我还不至于。她居然能听懂,答道:你不比,我在这里还有意义。你比,我就爱莫能助了。 我承认自己有点综合,比了没有,自己都不清楚。心情沮丧是不争的事实,但我也很累。成天浇沥青、搬洋灰袋子——第一次把一袋洋灰扛到房顶上时,我自己都有点诧异:原来我还这么有劲哪——下了班老想往上躺。说实在的,过去我⼲的力气活都在上,现在已经在外出了力,回到它上面自然只想休息。这时F露出肌⾁坚实的小腿,从它旁边走过去,有时我也想在她腿上捏一把,但同时又觉得胳臂太疼了,不能伸出去。她就这样走进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我已经说过,卫生间没有门,她在门上挂了一块帘子,故而她坐在马桶上,我还能看到她的脚,还能看到她把马桶刷得极⽩。这时候她对我说:什么时候把门给咱安上呀。这件事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容易,我得找木匠借刨子,把那个破门刨刨,还得买钉锦、买螺丝,甚至应该把它用⽩漆刷刷;这样一想,还不必去⼲,心里就很烦的了。但我没有这样详细地回答她,只是简约地答道:哎。然后她站了起来,提起了裙子,然后⽔箱轰鸣,她走了出来。尽管是从这样一个地方、伴随着这样一些声响走出来,F依然风姿绰约。看到她,我就觉得自己不该比。但是我有心无力。 作为一个史学家,我想到这样一些事:在古代汉语里,把一个不比的男人和一个有魅力的女人放在一起时他想⼲的事叫做“人道”简称“人”这说明祖先也有一点综合。晚上睡在板上,对自己能不能人的问题感到格外关切。F从板边上走过去,坐在垫上,我看到她裙子上的油渍没有了,上⾐也变得很平整。她告诉我说:我从408借了熨斗,然后劲使看了我一眼(仿佛要提醒我的注意),把裙子脫了下来,里面是光洁修长的两条腿,还有一条⽩⾊的丝內,里面隐隐含着黑⾊。当她伸手到前解扣子时,我翻了一个⾝,面朝墙壁说道:你说过,要买几件⾐服?她说:是呀。我说:买吧。要我陪你去?她说:不用。我说那就好。在她熄灯以前,我始终向墙壁。在我⾝后,F脫⾐就寝,很自然地露出了美好的⾝体。我有权利看到这个⾝体,但我不想看。 安置一个月后,我们又回公司去听训,这是合同规定的。那天早上我对F说:今天回公司,你不去吗?她说:我们要晚半周。因为她比我来得晚,这种解释合情合理。我走到公司的栅栏门外,对传达室说了我的合同号,里面递出一件马甲来,并且说:记着,还回来。那件马甲是黑⾊的,前有个红⾊的D字。我穿上它走到地下车库里,看到大家三五成群散在整个车库里,都在说这个月里发生的事。我想找那位怀疑主义的学兄,但到处都找不到。后来听说他已经死掉了。人家把他安置在屠宰厂,让他往传动带上赶猪,他却自己进去了。对于这件事有三种可能的解释:其一,不小心掉进去的;其二,自己跳进去的;最后,被猪赶进去的。因为屠宰厂里面是全自动化的,所以他就被宰掉了,但是他的骨胳和猪还是很不一样,肢解起来的方法也不同,所以终于难倒了一个智能机器人,导致了停工,但这时他已经不大完整——手脚都被卸掉,混到猪蹄子里了。经大力寻找,找到了一只手两只脚,还有一只手没找到。市府已经提醒市民注意:在超级市场买猪蹄时,务必要仔细看货。还有一个家伙打熬不住,跑去找前借钱。前报了警,他已经被收押了,听说要重判。除了他们两位,大家都平安。到处都在讨论什么工作好,比方说,在妇女俱乐部的桑那浴室里卖冷饮,每天可以得不少小费,或者看守收费厕所,可以贪污门票钱;什么工作坏,比方说,在火车站当计件的装卸工。我的工作是最坏的一类,所以我对这种谈话没有了兴趣,从人群里走出来,打量时而走过的F们。她们也穿着黑马甲,但是都相当合⾝,而且马甲下面的⽩衬⾐都那样一尘不染。有时候我站在她要走的路上,她就嫣然一笑,从旁边绕过去——姿仪万方。我虽然不是怀疑主义哲学家,但也有点相信那位死在屠场里的老兄了。后来散会以后,公司留些人个别谈话,谢天谢地,其中没有我。 我从U.K.使馆偷了一本书,它是我自己写的,书名叫做《我的舅舅》;扉页上写着××兄惠存,底下署着我自己的名字。很显然,它是我那天晚上题写的几十本书之一,书主把它放在餐桌或者沙发上,我就把它偷走了。按我现在的经济能力,的确买不起什么书,不管它是不是我自己写的,有没有六折优待。我回家时,F正平躺在垫上,手里拿着那本书。她把视线从书上移开片刻,说道:你回来了。我没有回答,坐在椅子上脫掉⽪鞋,心里想着,无论如何要弄双轻便鞋。后来她说:这书很好看。过了片刻又说:很逗。出于某种积习,我顺嘴答道:谢谢。她就坐了起来,看看那书的封面,说道:这书原来是你写的——真对不起,我看书从来不看书名。这种做法真是气派万千——把世界上所有的书当一本看,而且把所有的作者一笔抹煞。我觉得演员或者时装模特儿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派,对她的疑心也减少了。那天下午上工之前,我就把卫生间的门装上了。 以上故事又可以简述如下,F和M被安置在一起,因为她始终保持了风度。还因为M有一位怀疑主义的学兄,所以他对她疑虑重重。后来怀疑主义的学兄死掉了,还因为别的原因,M决定把这些疑虑暂时放到一旁,和她搭伙⼲些必要的事。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小时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搭过帐篷,在里面鼓捣半导体。这种事实说明我在工艺方面有些天赋,除此之外,我这个人从来就不太老实。所以后来我就从建筑队里偷了油漆、木料、还有建筑材料,把那间房子弄得像了点样子,还做了一张双人。这个故事和《鲁滨逊飘流记》的某些部分有点雷同,除了那张双人。 那张的事是这样的:有一天上班我给那位蛋师傅上烟时,把整整一盒烟塞到他口袋里,而且说:我要给自己做张。他说他不管,但是他看到工地上有一捆木檩条。这捆擅条我早就看到了。然后我给了木匠师傅一盒烟,说了我要做的事,他说他也不管,就去找别人聊大天。然后我打开一盒烟,散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就把那檩条拖出来,依次使用电锯、电刨子、开笋机,把檩条做成的部件,然后打成捆,塞到角落里。我⼲这件事时,大伙都视而不见。直到⼲完,才有人对我说:你好像⼲过木匠活。我告诉他小时候⼲过,他就说:下回我打家具找你帮忙。天黑以后,我叫F和我一道来工地把那一捆木头拿了回去,当夜就组装成架。我不记得鲁滨逊⼲过这种事。在此之前,我已经把垫拆开修好了,F还把破的地方补了补丁。我们把垫从地上抬起来,放在板上,就完成了整个造过程。它是一件很像样的家具,但很难说清它是我自己造的,还是偷来的。初次睡在上面时,我心花怒放。当你很穷时,用上了偷来的东西,实在是很开心的事。临睡时,我甚至一时兴起,给F解开了脖子下面的两个扣子。F依旧很矜持,但是脸也有点红。后来她就在昏暗的灯光下躺在我⾝旁,⾝上有一副啂罩和一条內,都是粉⾊的。我也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窄窄的溜肩,还有别的地方。F目不琊视,但我看出她在等待我伸手去解开她的內⾐。说实在的,我已经伸手准备这样⼲了,但是我又觉得这粉红⾊的內⾐有点陌生,就顺嘴问了一句。她说是她买的。我问什么时候买的,她说前天。忽然间,我情绪一落千丈,就缩回手去。又过了一会儿,我说:睡吧,就闭上了眼睛。再过了一会儿,F关上了电灯。我们俩都在黑暗中了。 怀疑主义的学兄说,公司怕我们对合同反悔,就雇了一大批漂亮姐小,假装待安置人员,用她们来鼓舞我们的士气。假如此说是成立的,那么她们的工作就该只是穿上佩有红⾊D字的⾐服在公司里走走,不会有一个F来到我家里。现在既然有一个F睡在我⾝边,我应该狐疑尽释,茅塞顿开,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头——她和我好像本不是一类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想再听听那位学兄的⾼见,可惜他死掉了。我和F睡在一个上时,就在想这些问题。后来她说:喂。我说:什么?她说:你该不是舍不得钱给我买⾐服吧。我说:不是。她说:那我就放心了。过了一会儿,她都睡着了,我又把她叫醒,告诉她说:我当然不反对你去买⾐服,不过,你那些⾐服假如不是买的,而是偷来的,那就更好了。我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自己都无法解释。就着窗外的路灯光,我看到F大睁着眼睛在想。忽然她嘿嘿一笑,说道:我明⽩了。她明⽩了些什么,我也是不清楚。 umUxs.Com |
上一章 我自己 下一章 (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我自己,综合其它我自己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王小波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我自己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