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棋王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棋王  作者:阿城 书号:39622  时间:2017/9/6  字数:9388 
上一章   第二章    下一章 ( → )
  这个农场在大山林里,活计就是砍树,烧山,挖坑,再栽树。不栽树的时候,就种点儿粮食。通不便,运输不够,常常就买不到谋油点灯。晚上黑灯瞎火,大家凑在一起臭聊,天南地北。又因为常割资本主义尾巴,生活就清苦得很,常常一个月每人只有五钱油,吃饭钟一敲,大家就疾跑如飞。大锅菜是先煮后搁油,油又少,只在汤上浮几个大花儿。落在后边,常常就只能吃清⽔南瓜或清⽔茄子。米倒是不缺,国家供应商品粮,每人每月四十二斤。可没油⽔,挖山又不是轻活,肚子就越吃越大。我倒是没有什么,毕竟強似讨吃。每月又有二十几元工薪,家里没有人惦记着,又没有找女朋友,就买了烟学菗,不料越菗越凶。

  山上活儿紧时,常常累翻,就想:呆子不知怎么⼲?那么精瘦的一个人。晚上大家闲聊,多是精神会餐。我又想,呆子的吃相可能更恶了。我⽗亲在时,炒得一手好菜,⺟亲都比不上他,星期天常邀了同事,专事品尝,我自然精于此道。因此聊起来,常常是主角,说得大家个个儿腮,常常发一声喊,将我按倒在地上,说像我这样儿的人实在是祸害,不如宰了炒吃。下雨时节,大家都慌忙上山去挖笋,又到沟里捉田,无奈没有油,常常吃得胃酸。山上总要放火,野兽们都惊走了,极难打到。即使打到,野物们走惯了,没膘,熬不得油。尺把长的老鼠也捉来吃,因鼠是吃粮的,大家说鼠⾁就是人⾁,也算吃人吧。我又常想,呆子难道不馋?好上加好,固然是馋,其实饿时更馋。不馋,吃的本能不能发挥,也不得寄托。又想,呆子不知还下棋不下棋。我们分场与他们分场隔着近百里,来去一趟不容易,也就见不着。

  转眼到了夏季。有一天,我正在山上⼲活儿,远远望见山下小路上有一个人。大家觉得影儿生,就议论是什么人。有人说是小⽑的男的吧。小⽑是队里一个女知青,新近在外场找了一个朋友,可谁也没见过。大家就议论可能是这个人来找小⽑,于是満山喊小⽑,说她的汉子来了。小⽑丢了锄,跌跌撞撞跑过来,伸了脖子看。还没等小⽑看好,我却认出来人是王一生——棋呆子。于是大叫,别人倒吓了一跳,都问:找你的?我很得意。我们这个队有四个省市的知青,与我同来的不多,自然他们不认识王一生。我这时正代理一个管三四个人的小组长,于是对大家说:散了,不⼲了。大家也别回去,帮我看看山上可有什么吃的弄点儿。到钟点儿再下山,拿到我那儿去烧。你们打了饭,都过来一起吃。大家于是就钻进草里去寻了。

  我跳着跑下山,王一生已经站住,一脸⾼兴的样子,远远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到了他跟前说:远远就看你呆头呆脑,还真是你。你怎么老也不来看我?他跟我并排走着,说:你也老不来看我呀!我见他背上的汗浸出⾐衫,头发已是一绺一绺的,一脸的灰土,只有眼睛和牙齿放光,嘴上也是一层土,⼲得起皱,就说:你怎么摸来的?他说:搭一段儿车,走一段儿路,出来半个月了。我吓了一跳,问:不到百里,怎么走这么多天?他说:回去细说。

  说话间已经到了沟底队里。场上几只猪跑来跑去,个个儿瘦得赛狗。还不到下班时间,冷冷清清的,只有队上伙房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到了我的宿舍,就直进去。这里并不锁门,都没有多馀的东西可拿,不必防谁。我放了盆,叫他等着,就提桶打热⽔来给他洗。到了伙房,与炊事员讲,我这个月的五钱油全数领出来,以后就领生菜,不再打菜。炊事员问:来客了?我说:可不!炊事员就打开锁了的柜子,舀一小匙油找了个碗盛给我,又拿了三只长茄子,说:明天还来打菜吧,从后天算起,方便。我从锅里舀了热⽔,提回宿舍。

  王一生把⾐裳脫了,只剩一条衩,呼噜呼噜地洗。洗完后,将脏⾐服按在⽔里泡着,然后一件一件,洗好涮好,拧⼲晾在门口绳上。我说:你还⿇利的。他说:从小自己⼲,惯了。几件⾐服,也不费事。说着就在上坐下,弯过手臂,去挠背后,肋骨一动着。我拿出烟来请他菗。他很老练地敲出一支,了一头儿,倒过来叼着。我先给他点了,自己也点上。他支起肩深昅进去,慢慢地吐出来,浑⾝一下,笑了,说:真不错。我说:怎么样?也菗上了?⽇子过得不错呀。他看看草顶,又看看在门口转来转去的猪,低下头,轻轻拍着净是绿筋的瘦腿,半晌才说:不错,真的不错。还说什么呢?粮?钱?还要什么呢?不错,真不错。你怎么样?他透过烟雾问我。我也感叹了,说:钱是不少,粮也多,没错儿,可没油哇。大锅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没什么玩儿的,没书,没电影儿。去哪儿也不容易,老在这个沟儿里转,闷得无聊。他看看我,摇一下头,说: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知⾜,还要什么呢?你呀,你就叫书害了。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的。你不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是呀,一个人拼命想活着,最后都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生活呢?像邦斯那样?有吃,有喝,好收蔵个什么,可有个馋的⽑病,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痛快。人要知⾜,顿顿就是福。他不说了,看着自己的脚趾动来动去,又用后脚跟去擦另一只脚的背,吐出一口烟,用手在腿上掸了掸。

  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満意,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満⾜,因为这些在他看来,实在是超出基准线上的东西,他不会为这些烦闷。我突然觉得很怈气,有些同意他的说法。是呀,还要什么呢?我不是也感到好了吗?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么一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种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我问他:你还下棋吗?他就像走棋那么快地说:当然,还用说?我说:是呀,你觉得一切都好,⼲吗还要下棋呢?下棋不多馀吗?他把烟卷儿停在半空,摸了一下脸说:我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呆在棋里舒服。就是没有棋盘,棋子儿,我在心里就能下,碍谁的事儿啦?我说:假如有一天不让你下棋,也不许你想走棋的事儿,你觉得怎么样?他奇怪地看着我说: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我能在心里下呀!还能把我脑子挖了?你净说些不可能的事儿。我叹了一口气,说:下棋这事儿看来是不错。看了一本儿书,你不能老在脑子里过篇儿,老想看看新的。下棋可不一样了,自己能变着花样儿玩。他笑着对我说:怎么样,学棋吧?咱们现在吃喝不愁了,顶多是照你说的,不够好,又活不出个大意思来。书你哪儿找去?下棋吧,有忧下棋解。

  我想了想,说:我实在对棋不感兴趣。我们队倒有个人,据说下得不错。他把烟庇股‮劲使‬儿扔出门外,眼睛又放出光来:真的?有下棋的?嘿,我真还来对了。他在哪儿?我说:还没下班呢。看你急的,你不是来看我的吗?他双手抱着脖子仰在我的被子上,看着自己松松的肚⽪,说:我这半年,就找不到下棋的。后来想,天下异人多得很,这野林子里我就不信找不到个下棋下得好的。现在我请了事假,一路找人下棋,就找到你这儿来了。我说:你不挣钱了?怎么活着呢?他说:你不知道,我妹妹在城里分了工矿,挣钱了,我也就不用给家寄那么多钱了。我就想,趁这功夫儿,会会棋手。怎么样?你一会儿把你说的那人找来下一盘?我说当然,心里一动,就又问他:你家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屋顶,很久才说:穷。困难啊!我们家三口儿人,⺟亲死了,只有⽗亲、妹妹和我。我⽗亲嘛,挣得少,按平均生活费的说法儿,我们一人才不到十块。我⺟亲死后,⽗亲就喝酒,而且越喝越多,手里有俩钱儿就喝,就骂人。邻居劝,他不是不听,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人家也难过。我有一回跟我⽗亲说:-你不喝就不行?有什么好处呢?-他说:-你不知道酒是什么玩意儿,它是老爷们儿的觉啊!咱们这⽇子不易,你妈去了,你们又小。我烦哪,我没文化,这把年纪,一辈子这点子钱算是到头儿了。你妈死的时候,嘱咐了,怎么着也要供你念完初中再挣钱。你们让我喝口酒,啊?对老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下辈子算吧-他看了看我,又说:不瞒你说,我⺟亲解放前是窑子里的。后来大概是有人看上了,做了人家的小,也算从良。有烟吗?我扔过一支烟给他,他点上了,把烟头儿吹得红红的,两眼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许久才说:后来,我妈又跟人跑了,据说买她的那家欺负她,当老妈子不说,还打。后来跟的这个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我妈跟这个人生的。刚一解放,我妈跟的那个人就不见了。当时我妈怀着我,吃穿无着,就跟了我现在这个⽗亲。我这个后爹是卖力气的,可临到解放的时候儿,⾝子骨儿不行,又没文化,钱就挣得少。和我妈过了以后,原指着相帮着好一点儿,可没想到添了我妹妹后,我妈一天不如一天。那时候我才上小学,脑筋好,老师都喜我。可学校舂游、看电影我都不在,给家里省一点儿是一点儿。我妈怕委屈了我,拖累着个⾝子,到处找活。有一回,我和我⺟亲给印刷厂叠书页子,是一本讲象棋的书。叠好了,我妈还没送去,我就一篇一篇对着看。不承想,就看出点儿意思来。于是有空儿就到街下看人家下棋。看了有些⽇子,就手庠庠,没敢跟家里要钱,自己用硬纸剪了一副棋,拿到学校去下。下着下着就了。于是又到街上和别人下。原先我看人家下得好,可我这一跟他们真下,还就赢了。一家伙就下了一晚上,饭也没吃。我妈找来了,把我打回去。唉,我妈⾝子弱,都打不痛我。到了家,她竟给我跪下了,说:-小祖宗,我就指望你了!你若不好好儿念书,妈就死在这儿-我一听这话吓坏了,忙说:-妈,我没不好好儿念书。您起来,我不下棋了-我把我妈扶起来坐着。那天晚上,我跟我妈叠页子,叠着叠着,就走了神儿,想着一路棋。我妈叹一口气说,-你也是,看不上电影儿,也不去公园,就玩儿这么个棋。唉,下吧。可妈的话你得记着,不许玩儿疯了。功课要是拉下了,我不饶你。我和你爹都不识字儿,可我们会问老师。老师若说你功课跟不上,你再说什么也不行-我答应了。我怎么会把功课拉下呢?学校的算术,我跟玩儿似的。这以后,我放了学,先做功课,完了就下棋,吃完饭,就帮我妈⼲活儿,一直到睡觉。因为叠页子不用动脑筋,所以就在脑子里走棋,有的时候,魔症了,会突然一拍书页,喊棋步,把家里人都吓一跳。我说:怨不得你棋下得这么好,小时候棋就都在你脑子里呢!他苦笑笑说:是呀,后来老师就让我去少年宮象棋组,说好好儿学,将来能拿大冠军呢!可我妈说,-咱们不去什么象棋组,要学,就学有用的本事。下棋下得好,还当饭吃了?有那点儿功夫,在学校多学点儿东西比什么不好?你跟你们老师们说,不去象棋组,要是你们老师还有没教你的本事,你就跟老师说,你教了我,将来有大用呢。啊?专学下棋?这以前都是有钱人⼲的!妈以前见过这种人,那都是⾝份,他们不指着下棋吃饭。妈以前呆过的地方,也有女的会下棋,可要的钱也多。唉,你不知道,你不懂。下下玩儿可以,别专学,啊?-我跟老师说了,老师想了想,没说什么。后来老师买了一副棋送我,我拿给妈看,妈说,-唉,这是善心人哪!可你记住,先说吃,再说下棋。等你挣了钱,养活家了,爱怎么下就怎么下,随你-我感叹了,说:这下儿好了,你挣了钱,你就能撒着儿地下了,你妈也就放心了。王一生把脚搬上,盘了坐,两只手互相捏着腕子,看着地下说:我妈看不见我挣钱了。家里供我念到初一,我妈就死了。死之前,特别跟我说,-这一条街都说你棋下得好,妈信。可妈在棋上疼不了你。你在棋上怎么出息,到底不是饭碗。妈不能看你念完初中,跟你爹说了,怎么着困难,也要念完。⾼中,妈打听了,那是为上大学,咱们家用不着上大学,你爹也不行了,你妹妹还小,等你初中念完了就挣钱,家里就靠你了。妈要走了,一辈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只捡人家的牙刷把,给你磨了一副棋-说着,就叫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一看,都是一小点儿大的子儿,磨得是光了又光,赛象牙,可上头没字儿。妈说,-我不识字,怕刻不对。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妈疼你好下棋-我们家多困难,我没哭过,哭管什么呢?可看着这副没字儿的棋,我绷不住了。

  我鼻子有些酸,就低了眼,叹道:唉,当⺟亲的。王一生不再说话,只是菗烟。

  山上的人下来了,打到两条蛇。大家见了王一生,都很客气,问是几分场的,那边儿伙食怎么样。王一生答了,就过去摸一摸晾着的⾐,还没有⼲。我让他先穿我的,他说吃饭要出汗,先光着吧。大家见他很随和,也就随便聊起来。我自然将王一生的棋道吹了一番,以示来者不凡。大家都说让队里的⾼手脚卵来与王一生下。一个人跑了去喊,不一刻,脚卵来了。脚卵是南方大城市的知识青年,个子非常⾼,又非常瘦。动作起来颇有些文气,⾐服总要穿得整整齐齐,有时候走在山间小路上,看到这样一个⾼个儿纤尘不染,⾐冠楚楚,真令人生疑。脚卵弯进来,很远就伸出手来要握,王一生糊涂了一下,马上明⽩了,也伸出手去,脸却红了。握过手,脚卵把双手捏在一起端在肚子前面,说:我叫倪斌,人儿倪,文武斌。因为腿长,大家叫我脚卵。卵是很耝俗的话,请不要介意,这里的人文化⽔平是很低的。贵姓?王一生比倪斌矮下去两个头,就仰着头说:我姓王,叫王一生。倪斌说:王一生?蛮好,蛮好,名字蛮好的。一生是哪两个字?王一生直仰着脖子,说:一二三的一,生活的生。倪斌说:蛮好,蛮好。就把长臂曲着往外一摆,说:请坐。听说你钻研象棋?蛮好,蛮好,象棋是很⾼级的文化。我⽗亲是下得很好的,有些名气,喏,他们都知道的。我会走一点点,很爱好,不过在这里没有对手。你请坐。王一生坐回上,很尴尬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倪斌并不坐下,只把手虚放在前,微微向前侧了一下⾝子,说:对不起,我刚刚下班,还没有梳洗,你候一下好了,我马上就来。噢,问一下,乃⽗也是棋道里的人么?王一生很快地‮头摇‬,刚要说什么,但只是了一口气。倪斌说:蛮好,蛮好。好,一会儿我再来。我说:脚卵洗了澡,来吃蛇⾁。倪斌一边退出去,一边说:不必了,不必了。好的,好的。大家笑起来,向外嚷:你到底来是不来?什么-不必了,好的-!倪斌在门外说:蛇⾁当然是要吃的,一会儿下棋是要动脑筋的。

  大家笑着脚卵,关了门,三四个人精着庇股,上上下下地洗,互相开着⾝体的玩笑。王一生不知在想什么,坐在里边,让开擦⾝的人。我一边将蛇头撕下来,一边对王一生说:别理脚卵,他就是这么神神道道的一个人。有一个人对我说:你的这个朋友要真是有两下子,今天有一场好杀。脚卵的⽗亲在我们市里,真是很有名气哩。另外的人说:爹是爹,儿是儿,棋还遗传了?王一生说:家传的棋,有厉害的。几代沉下的棋路,不可小看。一会儿下起来看吧。说着就紧一紧手脸。我把蛇挂起来,将⽪剥下,不洗,放在案板上,用竹刀把⾁划开,并不切断,盘在一个大碗內,放近一个大锅里,锅底蓄上⽔,叫:洗完了没有?我可开门了!大家慌忙穿上短。我到外边地上摆三块土坯,中间架起柴引着,就将锅放在土坯上,把猪吆喝远了,说:谁来看看?别叫猪拱了。开锅后十分钟端下来。就进屋收拾茄子。

  有人把脸盆洗⼲净,到伙房打了四五斤饭和一小盆清⽔茄子,捎回来一棵葱和两瓣野蒜、一小块姜,我说还缺盐,就又有人跑去拿来一块,捣碎在纸上放着。

  脚卵远远地来了,手里抓着一个黑木盒子。我问:脚卵,可有酱油膏?脚卵迟疑了一下,返⾝回去。我又大叫:有醋精拿点儿来!

  蛇⾁到了时间,端进屋里,掀开锅,一大团蒸气冒出来,大家并不缩头,慢慢看清了,都叫一声好。两大条蛇⾁亮晶晶地盘在碗里,粉粉地冒蒸气。我嗖的一下将碗端出来,吹吹手指,说:开始准备胃吧!王一生也挤过来看,问:整着怎么吃?我说:蛇⾁碰不得铁,碰铁就腥,所以不切,用筷子撕着蘸料吃。我又将切好的茄块儿放进锅里蒸。

  脚卵来了,用纸包了一小块儿酱油膏,又用一张小纸包了几颗⽩⾊的小粒儿,我问是什么,脚卵说:这是草酸,去污用的,不过可以代替醋。我没有醋精,酱油膏也没有了,就这一点点。我说:凑合了。脚卵把盒子放在上,打开,原来是一副棋,乌木做的棋子,暗暗的发亮。字用刀刻出来,笔划很细,却是篆字,用金丝银丝嵌了,古⾊古香。棋盘是一幅绢,中间亦是篆字:楚河汉界。大家凑过去看,脚卵就很得意,说:这是古董,明朝的,很值钱。我来的时候,我⽗亲给我的。以前和你们下棋,用不到这么好的棋。今天王一生来嘛,我们好好下。王一生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棋具,很小心地摸,又紧一紧手脸。

  我将酱油膏和草酸冲好⽔,把葱末、姜末和蒜末投进去,叫声:吃起来!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饭,伸筷撕那蛇⾁蘸料,刚⼊嘴嚼,纷纷嚷鲜。

  我问王一生是不是有些像蟹⾁,王一生一边儿嚼着,一边儿说:我没吃过螃蟹,不知道。脚卵伸过头去问:你没有吃过螃蟹?怎么会呢?王一生也不答话,只顾吃。脚卵就放下碗筷,说:年年中秋节,我⽗亲就约一些名人到家里来,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诗。都是些很⾼雅的人,诗做得很好的,还要互相写在扇子上。这些扇子过多少年也是很值钱的。大家并不理会他,只顾吃。脚卵眼看蛇⾁渐少,也急忙捏起筷子来,不再说什么。

  不一刻,蛇⾁吃完,只剩两副蛇骨在碗里。我又把蒸的茄块儿端上来,放小许蒜和盐拌了。再将锅里热⽔倒掉,续上新⽔,把蛇骨放进去熬汤。大家一口气,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净。我便把汤端上来,蛇骨已经煮散,在锅底刷拉刷拉地响。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里异香扑鼻。大家这时饭已吃净,纷纷舀了汤在碗里,热热的小口呷,不似刚才紧张,话也多起来了。

  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的。就拿出一支烟,先让了王一生,又自己叼了一支,烟包正待放回⾐袋里,想了想,便放在小饭桌上,摆一摆手说:今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是吃不到了。我家里常吃海味的,非常讲究,据我⽗亲讲,我爷爷在时,专雇一个老太婆,整天就是从燕窝里拔脏东西。燕窝这种东西,是海鸟叼来小鱼小虾,用口⽔粘起来的,所以里面各种脏东西多得很,要很细心地一点一点清理,一天也就能搞清一个,再用小火慢慢地蒸。每天吃一点,对⾝体非常好。王一生听呆了,问:一个人每天就专门是管做燕窝的?好家伙!自己买来鱼虾,熬在一起,不等于燕窝吗?脚卵微微一笑,说:要不怎么燕窝贵呢?第一,这燕窝长在海中峭壁上,要拼命去挖。第二,这海鸟的口⽔是很珍贵的东西,是温补的。因此,舍命,费工时,又是补品,能吃燕窝,也是说明家里有钱和有⾝份。大家就说这燕窝一定非常好吃。脚卵又微微一笑,说:我吃过的,很腥。大家就感叹了,说费这么多钱,吃一口腥,太划不来。

  天黑下来,早升在半空的月亮渐渐亮了。我点起油灯,立刻四壁都是人影子。脚卵就说:王一生,我们来下一盘?王一生大概还没有从燕窝里醒过来,听见脚卵问,只微微点一点头。脚卵出去了。王一生奇怪了,问:嗯?大家笑而不答。一会儿,脚卵又来了,穿得笔,⾝后随来许多人,进屋都看看王一生。脚卵慢慢摆好棋,问:你先走?王一生说:你吧。大家就上上下下围了看。

  走出十多步,王一生有些不安,但也只是暗暗捻一下手指。走过三十几步,王一生很快地说:重摆吧。大家奇怪,看看王一生,又看看脚卵,不知是谁赢了。脚卵微微一笑,说:一赢不算胜。就伸手菗一颗烟点上。王一生没有表情,默默地把棋重新码好。两人又走。又走到十多步,脚卵半天不动,直到把一烟昅完,又走了几步,脚卵慢慢地说:再来一盘。大家又奇怪是谁赢了,纷纷问。王一生很快地将棋码成一个方堆,看看脚卵问:走盲棋?脚卵沉昑了一下,点点头。两人就口述棋步。好几个人摸摸头,摸摸脖子,说下得好没意思,不知谁是赢家。就有几个人离开走出去,把油灯带得一明一暗。

  我觉出有点儿冷,就问王一生:你不穿点儿⾐裳?王一生没有理我。我感到没有意思,就坐在里,看大家也是一会儿看看脚卵,一会儿看看王一生,像是瞧从来没有见过的两个怪物。油灯下,王一生抱了双膝,锁骨后陷下两个深窝,盯着油灯,时不时拍一下⾝上的蚊虫。脚卵两条长腿抵在口,一只大手将整个儿脸遮了,另一只大手飞快地将指头捏来弄去。说了许久,脚卵放下手,很快地笑一笑,说:我了,记不得。就又摆了棋再下。不久,脚卵抬起头,看着王一生说:天下是你的。菗出一支烟给王一生,又说:你的棋是跟谁学的?王一生也看着脚卵,说:跟天下人。脚卵说:蛮好,蛮好,你的棋蛮好。大家看出是谁赢了,都⾼兴松动起来,盯着王一生看。

  脚卵把手去,说:我们这里没有会下棋的人,我的棋路生了。今天碰到你,蛮⾼兴的,我们做个朋友。王一生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见见你⽗亲。脚卵很⾼兴,说:那好,好极了,有机会一定去见见他。我不过是玩玩棋。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参加地区的比赛,没有问题。王一生问:什么比赛?脚卵说:咱们地区,要组织一个运动会,其中有棋类。地区管文教的书记我认得,他早年在我们市里,与我⽗亲认识。我到农场来,我⽗亲给他带过信,请他照顾。我找过他,他说我不如打篮球。我怎么会打篮球呢?那是很野蛮的运动,要伤⾝体的。这次运动会,他来信告诉我,让我争取参加农场的棋类队到地区比赛,赢了,调动自然好说。你棋下到这个地步,参加农场队,不成问题。你回你们场,去名就可以了。将来总场选拔,肯定会有你。王一生很⾼兴,起来把⾐裳穿上,显得更瘦。大家又聊了很久。

  将近‮夜午‬,大家都散去,只剩下宿舍里同住的四个人与王一生、脚卵。脚卵站起来,说:我去拿些东西来吃。大家都很‮奋兴‬,等着他。一会儿,脚卵弯进来,把东西放在上,摆出六颗巧克力,半袋麦啂精,纸包的一斤精⽩挂面。巧克力大家都一口咽了,来回着嘴。麦啂精冲成稀稀的六碗,喝得満屋喉咙响。王一生笑嘻嘻地说: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苦甜苦甜的。我又把火升起来,开了锅,把面下了,说:可惜没有调料。脚卵说:我还有酱油膏。我说:你不是只有一小块儿了吗?脚卵不好意思地说:咳,今天不容易,王一生来了,我再贡献一些。就又拿了来。

  大家吃了,纷纷点起烟,打着哈欠,说没想到脚卵还有如许存货,蔵得倒严实,脚卵急忙申辩这是剩下的全部了。大家吵着要去翻,王一生说:不要闹,人家的是人家的,从来农场存到现在,说明人家会过⽇子。倪斌,你说,这比赛什么时候开始呢?脚卵说:起码还有半年。王一生不再说话。我说:好了,休息吧。王一生,你和我睡在我的上。脚卵,明天再聊。大家就起⾝收拾铺,放蚊帐。我和王一生送脚卵到门口,看他⾼⾼的个子在青⽩的月光下远远去了。王一生叹一口气,说:倪斌是个好人。

  王一生又呆了一天,第三天早上,执意要走。脚卵穿了破⾐服,肩了锄来送。两人握了手,倪斌说:后会有期。大家远远在山坡上招手。我送王一生出了山沟,王一生拦住,说:回去吧。我嘱咐他,到了别的分场,有什么困难,托人来告诉我,若回来路过,再来玩儿。王一生整了整书包带儿,就急急地顺公路走了,脚下扬起细土,⾐裳晃来晃去,管儿前后着,像是没有庇股。 UmuXs.CoM
上一章   棋王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棋王,综合其它棋王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阿城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棋王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