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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常识与通识 作者:阿城 | 书号:39625 时间:2017/9/6 字数:608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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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有一个胃,即使不幸成为植物人,也还是有一个胃,否则连植物人也做不成。 玩笑说,国中文化只剩下了个“吃”如果以为这个“吃”是为了国中人的胃,就错了。这个“吃”是为国中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的,所谓“⾊、香、味” 嘴巴这一项里,除了“味觉”也就是“甜、咸、酸、辣、辛、苦、膻、腥、⿇、鲜”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口感”所谓“滑、脆、黏、软、嫰、凉、烫” 我当然没有忘掉“臭”臭⾖腐、臭咸鱼,臭冬瓜,臭蚕⾖,之所以没有写到“臭”是我们并非为了“逐其臭”而是为了品其“鲜” 说到“鲜”食遍全世界,我觉得最鲜的还是国中云南的土从菌。用这种菌做汤,其实极危险,因为你会贪鲜,喝到死。我怀疑这种菌里含有什么物质,能完全⿇痹我们脑里面下视丘中的拒食中枢,所以才会喝到死还想喝。 河豚也很鲜美,可是有毒,能置人死命。若到⽇本,不妨找间餐馆(坐下之前切记估计好付款能力),里面治河豚的厨师一定要是有执照的。我建议你第一次点的时候,点带微毒的,吃的时候极鲜,吃后⾝体的感觉有些⿇⿇的。我再建议你此时赶快做诗,可能你此前没有做过诗,而且很多著名诗人都还健在,但是,你现在可以做诗了。 国中的“鲜”字,是“鱼”和“羊”一种是腥,一种是膻。我猜“鲜”的意义是渔猎时期定下来的,之后的农业文明,再找到怎样鲜的食物,例如土从菌),都晚了,都不够“鲜”了,位置已经被鱼和羊占住了。 鱼中最鲜的,我个人觉得是广东人说的“龙利”清蒸,蒸好后加一点葱丝姜丝,葱姜丝最好顺丝切,否则料味微重,淋清酱油少许,料理好即食,⼊口即化,滑、嫰、烫,耳会嗡的一声,薄泪洇濡,不要即刻用眼睛觅知音,那样容易被人误会为含情脉脉,低头心里感就是了。 羊⾁为畜⾁中最鲜。猪⾁浊腻,即使是⽩切⾁;牛⾁耝重,即使是轻微生烤的牛排。羊⾁乃⾁中之健朗君子,吐雅言,脏话里带不上羊,可是我们动不动就说蠢猪笨牛;好襟怀,少许盐煮也好,红烧也好,煎、炒、爆、炖、涮,都能淋漓尽致。我最喜爆和涮,尤其是涮。 涮时选京北人称的“后脑”也就是羊脖子上的⾁,肥瘦相间,好象有沁⾊的羊脂⽟,用筷子夹⼊微滚的⽔中(开⽔会致⾁滞),一顿,再一涮,挂⾎丝,夹出蘸料,⼊口即化,嚼是为了⾁和料混合,其实不嚼也是可以的。料要芝⿇酱(花生酱次之),⾖腐啂(红啂烈,⽩啂温),虾酱(当年产),韭菜花酱(发酵至土绿),辣椒油(滚油略放浇⼲辣椒,辣椒⼊滚油的制法只辣不香),花椒⽔,⽩醋(熏醋反而焦钝),葱末,芫荽段,以个人口味加减调和,有些人会佐食腌糖蒜。京剧名优马连良先生生前到馆子吃涮羊⾁是自己带调料,是些什么?怎样一个调法?不知道,只知道他将羊⾁真的只是在⽔里一涮就好了,省去了一个“顿”的动作。 涮羊⾁,一般锅底放一些⼲咸海虾米和⼲香菇,我觉得清⽔加姜片即可。料里如果放了咸虾酱,锅底不放⼲咸海虾米也是可以的,否则重复;香菇如果在炭火上炙一下再⼊汤料,可去土腥味:姜是松懈肌⾁纤维的,可以使羊⾁更嫰。 蒙古人有一种涮法是将羊⾁在⽩醋里涮一下“生涮”我试过,羊⾁过醋就⽩了,另有一种鲜。这种涮法大概是成吉思汗的骑兵征进时的快餐吧,如果是,可称“军涮” 国中的饮食文化里,不仅有的经验,亦有饿的经验。 国中在饥谨上的经验很丰富“谨”的意思是蔬菜歉收“饥”的另有的含义,此处不提。浙江不可谓不富庶,可是浙江菜里多⼲咸或发霉的货⾊,比如萧山的萝卜⼲、螺丝菜,杭州、莫⼲山、天目山一带的咸笋⼲,义乌的大头菜,绍兴的霉⼲菜,上虞的霉千张。浙江明明靠海,但有名的不是鲜鱼,奇怪的是咸鱼,比如⽟环的咸带鱼,宁波的咸蟹,咸鳗鲞,咸乌鱼蛋,龙头考,咸⻩泥螺。 宁波又有一种咸冬瓜,吃不惯的人是连闻都不能闻的,味若烂尸,可是爱吃的人觉得非常鲜,还有一种臭苋梗也是如此。绍兴则有臭⾖。 鲁迅先生是浙江人,他怀疑浙江祖上人也许不知遭过多大的灾荒,才会传下这些⼲咸臭食品。我看不是由于饥谨,而是由于战迁徙,因为浙江并非闹灾的省份。国中历史上多战,则民人南逃,长途逃难则食品匮乏,只要能吃,臭了也得吃。要它不坏,最好的办法是晾⼲腌制,随⾝也好携带。到了安居之地,则将一路吃惯的⼲咸臭保留下来传下去,大概也有祖宗的警示,好像我们亲历过的“忆苦思甜”广东的客家人也是历代的北方逃难者,他们的食品也是有⼲咸臭的。 国中人在吃上,又可以挖空心思到残酷。 云南有一种“狗肠糯米”先将狗饿上个两三个月,然后给它生糯米吃,饿狗囫囵,估计糯米到了狗的“十二指肠”(狗的这一段是否有十二个手指并起来那么长,没有量过),将狗宰杀,只取这一段肠蒸来吃。说法是食物经过胃之后,小肠开始大量分泌蛋⽩酶来造成食物的分化,以利昅收,此时吃这一段“补得很” 还是云南,有一种“烤鹅掌”将鹅吊起来,让鹅掌正好踩在一个平底锅上,之后在锅下生火。锅慢慢烫起来的时候,鹅则不地轮流将两掌提起放下,直至烫锅将它的掌烤⼲,之后单取这鹅掌来吃。说法是动物会调动它自己最精华的东西到受侵害的部位,此时吃这一部位“补得很” 这样的吃法已经是兵法了。 相较国中人的吃,动物,最凶猛的动物,吃起来也是朴素的,表情平静。它们只是将猎物咬死,然后食其⾎或⾁,然后,就拉倒了。它们不会煎炒烹炸熬煸炖涮,不会将鱼做成松鼠的样子,美其名曰“松鼠桂鱼”你能想象狼或豹子挖空心思将人做成各种肴馔才吃吗?例如爆人花,炒人里脊,炖人手人腔骨,酱人肘子,人耳朵,涮人后脖子⾁,腌腊人火腿,⼲货则有人鞭? 吃,对国中人来说,上升到了意识形态的地步。“吃哪儿补哪儿”吃猪脑补人脑,这个补如果是补智慧,真是让人犹豫。吃猴脑则是医“羊痫风”也就是“癫痫”以前刑场边上总有人端着个碗,等着拿犯人死后的脑浆回去给病人吃,有时病人亲自到刑场上去吃。“吃鞭补肾”如果公鹿的素真是由吃它的相应部位就可以变为国中男人的素,这件事也真是太简单了。不过这是意识形态,是催眠,所谓“信”海参,鱼翅,甲鱼,都是暗示可以补国中男女的的分泌物的食品,同时也就是暗示的能力的增強。我不吃这类东西,只吃木耳,植物胶质蛋⽩,而且木耳是润肺的,我菗烟,正好。 我以前的闲话闲说里聊过国中饮食文化的起因: 现在呢,则不妨将《招魂》录出: 稻粢穱麦,挐⻩梁些。 大苦咸酸,辛甘行些。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陈吴羹些。 胹鄨炮羔,有柘浆些。 鹄酸臇凫,煎鸿鸧些。 露臛蠵,厉而不慡些。 粔籹藌饵,有餭些。 瑶浆藌勺,实羽觞些。 挫糟冻饮,酎清凉些。 华酌既陈,有琼浆些。 这样的食谱,字不必全认得全懂,但每行都有我们认得的粮食,家蓄野味,酒饮,烹调方法。如此丰盛,魂兮胡不归! 这个食谱,涉及了〈礼记·內则〉将饮食分成的饭、膳、馐、饮四大部分。先秦将味原则为“舂酸、夏苦、秋辛、冬咸,这个食谱以“大苦”领首,说明是夏季,更何况后面还有冰镇的“冻饮”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冷饮。 难怪古人要在青铜石器上铸饕餮纹。饕餮是警示不要贪食,其实正暗示了所盛之物实在太好吃了。 说了半天都是在说嘴,该说说胃了。 食物在嘴里的时候,真是百般滋味,千般享受,所以我们总是劝人“慢慢吃”因为一咽,就什么味道也没有了,连辣椒也是“辣两头儿”嘴和舡门之间,是由植物神经管理的,这当中只有凉和烫的感觉,所谓“热⾖腐烧心” 食物被咽下去后,经过食管,到了胃里。胃是个软磨,被嚼碎的食物再磨细,我们如果不是细嚼慢咽,胃的负担就大。 经过胃磨细的食物到了十二指肠,重要的时刻终于来临。我们千辛万苦得来的口中物,能不能化成我们自己,全看十二指肠分泌出什么样的蛋⽩酶来分解,分解了的,就昅收,分解不了昅收不了的,就“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影响很大,诸如打嗝放庇还是小事,消化不良可以影响到精神不振,情绪恶劣,思路不畅,怨天尤人。自己烦倒还罢了,影响到别人,⽝不宁,离子散不敢说,起码朋友会疏远你一个时期“少惹它,他最近有点精神病。” 小的时候,长辈总是告诫不要挑食,其中的道理会影响人一辈子。 人还未发育成的时候,蛋⽩酶的构成有很多可能,随着进⼊小肠的食物的种类,蛋⽩酶的种类和解构开始形成以至固定。这也是例如小时侯没有喝过牛,大了以后凡喝牛就拉稀泻肚。我是从来都拿牛当泻药的。亚洲人,例如国中人,⽇本人,韩国人到了牛多的地方,例如国美,绝大多数都出现喝牛即泻肚的问题,这是因为亚洲人小时侯牛喝的少或本没有的喝,因此缺乏某种蛋⽩酶而造成的。 牛在国美简直就是凉⽔,便宜,新鲜,管够。望兴叹很久以后,我找到一个办法,将可口可乐搀⼊牛,喝了不泻。国美专门出一种供缺乏分解牛的蛋⽩酶的人喝的牛,其中掺了一种酶。这种牛不太好找,名称长得像药名,总是记不住,算了,还是喝自己调的牛吧。 不过“起士”或译成“起司”的这种制品我倒可以吃。不少国中人不但不能吃,连闻都不能闻,食即呕吐,说它有一种败腐的恶臭。败腐,即是发酵,动物蛋⽩质和动物脂肪发酵,就是动物的尸体败腐发酵,臭起来真是昏天黑地,我居然甘之如饴,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我是不吃臭⾖腐的,一直没有过这一关。臭⾖腐是植物蛋⽩和植物脂肪的败腐发酵,差了一个等级,我居然喜最臭的而不喜次臭的,是第二个自己的不可思议。 分析起来,我从小就不吃臭⾖腐,所以小肠里没有能分解它的蛋⽩酶。我十几岁时去內蒙古揷队,开始吃⽪子,吃出味道来,所以成年以后吃发酵得更完全的起士,没有问题。 陕西凤翔人出门到外,带一种⽩土,俗称“观音土”⽔土不服的时候食之,就舒畅了。这⽩土是碱的,可见凤翔人在本乡是胃酸过多的,饮本地的碱⽔,正好中和。 所以长辈“不要挑食”的告诫会影响小孩子的将来,道理就在于你要尽可能早地,尽可能多地吃各种食物,使你的蛋⽩酶的形成尽可能的完整,于是你走遍天下都不怕,什么都吃得,什么都能消化,也就有了幸福生活的一半了。 于是所谓思乡,我观察了,基本是由于吃了异乡食物,不好消化,于是开始闹情绪。 我注意到一些会写东西的人到外洋走了一圈,回到国中之后发表一些文字,常常就提到饮食的不适应。有的说,西餐有什么好吃?真想喝碗粥,就咸菜啊。 这看起来真是朴素,真是本⾊,读者也很感动。其实呢?真是挑剔。 我就是这样一种挑剔的人。有一次我从亚历桑纳州开车回洛杉矶。我的旅行经验是,路上带一袋四川榨菜,不管吃过什么洋餐,嚼过一榨菜,味道就回来了,你说我挑剔不挑剔? 话说我沿着十号州际⾼速公路往西开,早上三明治,中午麦当劳,天近傍晚,路边忽然闪出一块广告牌,上写中文“金龙大酒家”我毫不犹豫就从下一出口拐下⾼速公路。 我其实对世界各国的国中餐馆相当谨慎。威尼斯的一家温州人开的小馆,我进去要了个炒蛋,手艺再不好,一个炒蛋总是坏不到哪里去吧?结果端上来的炒蛋炒得比盐还咸。我到厨房间去请教,温州话我是不懂的,但掌勺儿表明“忘了放盐”我还是懂了。其实,是我忘了浙江人是不怕咸的,不过不怕到这个地步倒是头一次领教。 在巴黎则是要了个⿇婆⾖腐,可是什么婆⾖腐都可以是,就不是⿇婆⾖腐。⿇婆⾖腐是家常菜呀!炝油,炸盐,煎少许猪⾁末加冬菜、再煎一下郫县⾖瓣,油红了之后,放⾖腐下去,勾兑⾼汤,盖锅。待⾖腐腾的涨起来,起锅,撒生花椒面,青蒜末,葱末,姜末,就上桌了,吃时拌一下,一头汗马上吃出来。 看来问题就出在家常菜上。家常菜原来最难。什么“龙风承祥”什么“松鼠桂鱼”场面菜不常吃,吃也是为吃个场面,吃个气氛,吃个客气,不好吃也不必说,难得吃嘛。家常菜天天吃,好象画牛,场面菜不常吃,类似画鬼“画鬼容易画牛难” 好,转回来说国美西部蛮荒之地的这个“金龙大酒店”我推门进去,站柜的一个妇人上来,笑容标准,英语开口“几位?”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从她肩上望过去,座上都是牛仔的后代们,我对他们毫无成见,只是“您这里是国中餐馆吗?” “当然,我们这里请的是真正的波兰师傅。” 到洛杉矶的一路上我都在骂自己挑剔。波兰师傅怎么了?波兰师傅也是师傅。我又想起来贵州小镇上的小饭馆,进去,师傅出来“你炒还是我炒?”国中人谁不会自己炒两个菜?“我炒。” 所有佐料都在灶台上,拣拣菜,抓抓码,叮当五四,两菜一汤,吃得头上冒汗。师傅蹲在门口菗烟,看街上女人走路,蒜瓣儿一样的庇股扭过来扭过去。 所以思乡这个东西,就是思饮食,思饮食的过程,思饮食的气氛。为什么会思这些?因为蛋⽩酶在作怪。 老华侨叶落归,直奔想了半辈子的餐馆、路边摊,张口要的吃食让亲戚不以为然。终于是做好了,端上来了,颤巍巍伸筷子夹了,⼊口“味道不如当年的啦。”其实呢,是老了,味蕾退化了。 老了的标志,就是想吃小时侯吃过的东西,因为蛋⽩酶退化到了最初的程度。另一个就是觉得味道不如从前了,因为味蕾也退化了。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对食品的评价,儿孙们不必当真。我老了的话,会三缄吾口,⽇⽇喝粥就咸菜,能不下厨就不下厨,因为儿孙们吃我炒的蛋,可能比盐还咸。 与我的蛋⽩酶相反,我因为十多岁离开京北,去的又多是语言不通的地方,所以我在文化上没有太多的“蛋⽩酶”的问题。在內蒙,在云南,没有人问过我“离开京北的以后,你怎么办?你感觉如何?你会有什么新的计划?现在倒是常常被问到“离开你的以后,你怎么办?你感觉如何?你适应吗?”我的?还不是这里扎一下,那里扎一下,早就是老盲流了,或者用个更朴素的词,是个老“流氓”了。 你如果尽早地接触到不同的文化,你就不太会大惊小怪。不过我总觉得,文化可能也有它的“蛋⽩酶”比如⺟语,制约着我这个老盲流。 一九九六年二月加洲洛杉矶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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