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历史小说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66  时间:2017/9/7  字数:26065 
上一章   第四章    下一章 ( → )
  四

  ‮海上‬县城筑于明朝嘉靖三十二年,原是用以“备倭”的,城周九里,城墙⾼二丈四尽,大小六个城门,东南西北四门,名为朝宗、跨海、仪风、晏海,另外有宝带、朝两门,俗称小东门、小南门。他们的船就泊在小东门外。

  船刚到就有人在码头上招手,立在船头上的尤老五,也报以手势,跳板还不曾搭妥,那人己三脚两步,走上船来,⾝手矫捷,如履平地,一望便知是过惯了⽔上生涯的。

  “阿祥!”尤老五问他“都预备好了?”

  “都好了。”阿祥答道“叫北门⾼升栈留了屋子,三多堂也关照过了,轿子在码头上。”

  “好,你到码头上去招呼,凡事要周到。”

  等阿祥一走,尤老五随即回到舱中。胡雪岩正在跟张胖子商量,住哪家客栈,先⼲什么,后⼲什么,两个人对‮海上‬都不大,所以商量了半天,尚未停当。

  等尤老五一出现,就不必再商量了。他告诉胡雪岩,已预先派了人来招呼,一切都有预备,不劳大家费心,同时声明,‮海上‬县属于松江府,他是地主,所以在‮海上‬的一切供应,都由他“办差”

  “这怎么敢当?”胡雪岩说“尤其是‘办差’两个字,五哥,你是在骂人了!”

  尤老五笑笑不响,然后问道:“爷叔,你‮海上‬?”

  “不。”

  “那就快上岸吧,好⽩相的地方多得很,不必耽误工夫了。”

  于是,连王有龄在一起,都上了岸,码头上已经有几顶蓝呢轿子停在那里。五口通商不过十年的工夫,‮海上‬已变得很奢华了,服饰僭越,更不当回事,所以除却王有龄,大家都生平第一遭坐了蓝呢大轿。

  轿子进城,折而往北。停下一看,附近都是客栈,大小不同,大的金字招牌上写的是“仕宦行台”小的便写“安寓客商”⾼升栈自然是仕宦行台,尤老五派人包下一座院落,共有五间房,十分宽敞⼲净。这时行李也送到了,等安顿妥帖,尤老五把胡雪岩拉到一边,悄悄问道:“王老爷为人是不是很方正?”

  这话很难回答,胡雪岩便这样答道:“五哥,你问这句话,总有道理在內,先说来我听听。”

  “是这样,我先替大家接风,饭后逛逛邑庙。钱业公所在邑庙后花园,张老板要看同行朋友,也很方便。到了晚上,我请大家吃花酒,如果王老爷不肯去,另作商量。”

  原来如此!胡雪岩心想,看样子王有龄也是个风流人物,不过涉⾜花丛,有玷官常,这非要问他本人不可。

  “时候也还早。”尤老五又说“或者我们先去吃了饭,等下在邑庙吃茶的时候再说。”

  “对,对!就这样。”

  尤老五替他们接风的地方,是‮海上‬城风第一家本帮馆子,在小东门內邑庙前花草滨桂圆弄,实在是馆驿弄。王有龄先就说过,只要小吃,若是整桌的席,他便辞谢,因此尤老五点了本帮菜,糟钵头、秃肺、卷菜之类,味极浓腴,而正当“饥者易为食”之时,所以也不嫌腻了。

  饭后去逛邑庙,近在咫尺,便都走着去了。邑庙就是城隍庙。城隍这位尊神起于北齐,原是由秦汉的社神转化来的。起初只有江南一带才有,不知是东南人文荟萃之区,哪个聪明人。想出来的好法子,赋予城隍以一种明确的⾝分:它是间的地方官,都城隍等于巡抚,县城隍便是县令,一般也有三班六房。在冥冥中可以抓人办案。因此,老百姓受了冤屈的,就有了一个最后申诉的地方。县官也承认本地有这么一位地位完全相等的同僚,而这位世的县官似乎也管着世的县官,是以不能不心存忌惮。有部教人如问做地方官的《福惠全书》,就曾写明,县官莅境“于上任前一⽇,或前三⽇至城隍庙斋宿”一则是礼貌上的拜访,先打个招呼:“请多多包涵”再则是在梦中请教,本地有哪些鱼⾁乡里的土豪劣绅,或含悬而未结的冤案,內幕如何之类。

  城隍不归朝廷指派,而是老百姓选出来的,就如世的选贤与能一般,选城隍是“聪明正直之谓神”不正直不愿为老百姓伸冤,不聪明则不能为老百姓伸冤。‮海上‬县的城隍就是老百姓所选的,他是东南最有名的三位城隍之一。苏州城隍舂申君⻩歇,杭州城隍文天祥,‮海上‬原是舂申君的采邑,他被苏州人请了去,‮海上‬人只好另选一位城隍,此公叫秦裕伯,大名府人氏,元朝末年当到“福建行省郞中”因为天下大,群雄并起,弃官避难到了‮海上‬。明太祖朱元璋得了天下,征辟至朝,授官侍读学士,外放陇州知州,告老以后,不回大名府回到寄籍的‮海上‬,死后屡显灵迹,保障生民,所以‮海上‬人选他来做城隍。

  ‮海上‬的城隍庙跟开封的大相国寺一样,是个有吃有玩的闹市、一进头山门,两旁郡是杂货铺,二山门正中是个戏台,台下就是通路,过道两旁是卖桂花糖粥、酒酿圆子等等的小吃摊。戏台前面是个极大的广场,西廊是刻字铺,东廊有家茶店,是‮海上‬县衙门书办、皂隶的“茶会”老而姓打官司、托人情都在这里接头。

  再往北就是城隍庙的大殿了,两旁石壁拱立四个石皂隶,相传是海上飘来的,大概是秦裕伯在福建的旧属,特地浮东海而来,投奔故主。

  一进殿门,面对城隍的门楣上悬一把大算盘,两旁八个大字:“人有千算,天有一算”这是给烧香出殿的人的“临别赠言”正对大算盘,丈许⾼的神像上面有块匾,题作“金山神主”是为‮海上‬县城隍的正式尊号。再进去就是后殿,供奉城隍及城隍夫人,她的寝宮就在西面,寂寂深闺,在她生⽇那天亦许凡夫俗子一瞻仰。

  城隍庙的好玩,是在庙后有座豫园,为‮海上‬城內第一名园,原是明朝嘉靖年间,当过四川布政使的潘允端的产业,明末大自然废记,乾隆中叶,正值全盛,海內富丽无比,本地人为了使“保障海隅”的城隍有个公余游憩之地,特地集资向潘氏后裔买了这个废园,重新修建,历时二十余年,花了巨万的银子,方始完工。因为地处庙的西北,所以名力西园,而庙东原有个东园,俗称“城隍庙后花园”

  东园每年由钱庄同业保养修理,只有逢到城隍及城隍夫人生⽇,以及初夏的“蕙兰雅集”才开放。豫园却是终年洞开,里面有好几家茶店,还有极大的一座书厅。

  尤老五招待大家在俗称“桂花厅”的清芬堂喝茶。这天有人在斗鸟,其中颇多尤老五的“弟兄”走来殷殷致意,请他“下场去玩”这就象斗蟋蟀一样,可以博采,输赢甚大。尤老五便把周、吴两委员和张胖子请了去一起玩,留下胡雪岩好跟王有龄说私话。

  “雪公!”他意态闲豫地问道:“今天晚上,逢场作戏,可有兴致?”

  王有龄只当要他打牌,摇‮头摇‬说:“你们照常玩吧!我对赌钱不內行。”

  “不是看竹是看花!”

  王有龄懂了,竹是竹牌,花则不用说,当然是“倡条冶时恣留连,飘轻子花上絮”例即笑道:“看竹看花的话,隽妙得很!”

  两人情虽深,结伴作狎琊游的话,却还是第一次谈到。王有龄年纪长些,又去不了一个“官”字的念头,所以內心不免有忸怩之感,只好作这样不着边际的答复。胡雪岩透人情,自然了解,知道他心里有些活动,但跟周、吴二人一起去吃花酒,怕他未见得愿意,就是愿意也未见得有乐趣。这样一想,胡雪岩另有了计较,暂时不响,只谈公事,决定这天休息,

  第二天起,王有龄去拜客,胡雪岩、张胖子会同尤老五去借款。

  “还有件要紧事,”王有龄说“⻩抚台要汇到福建的那两万银子,得赶紧替他办妥。”

  “我知道。这件事不在快,要秘密,我自会弄妥当,你不必心。”说着,便站起⾝来。

  尤老五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角⾊,见胡雪岩一站起⾝来,便借故离座,两人会合在一起,低声密语,作了安排。

  这天夜里,杭州来的人,便分作各不相关的三起去玩,一起是到三多堂,一起是⾼升一个人,由尤老五派了个小弟兄陪他各处去逛。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个王有龄,换了便服,把一副墨晶眼镜放在手边,在船上看书坐等。

  天刚刚黑,胡雪岩从三多堂溜了出来,尤老五已有人在等候,坐轿到了小东门外码头上,把王有龄接了出来。陪伴的人呛咐轿夫:“梅家弄。”

  梅家弄地方相当偏僻,但曲径通幽,别有佳趣。等轿子抬到,领路的人,在一座小小的石库门上,轻叩铜环,随即便有人来开门。应接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说得一口极好听的苏州话。到了客厅里灯光亮处,王有龄从黑晶眼镜里望出去,才发觉这个妇人,秋娘老去,风范犹存。再看客厅里的陈设,布置得楚楚有致,着实不俗,心里便很舒服。

  “三阿姨!”领路的人为“本家”介绍:“王老爷,胡老爷,都是贵客,格外招呼!”

  三阿姨喏喏连声,神⾊间不仅驯顺,而且带着些畏惮的意味。等领路的人告辞而去,三阿姨才向王有龄和胡雪岩寒暄,一句接一句,照例有个“客套”这个套子讲完,便了解了来客的⾝分。当然,她知道的是他们的假⾝分,王老爷和胡老爷都是杭州来的乡绅。

  摆上果盘献过茶,三阿姨向里喊道“大阿囡,来见见王老爷跟胡老爷!”

  湖⾊夹纱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而⼊。王有龄一见,双眼便是一亮,随手把墨晶眼镜取了下来,盯着风摆柳似地走过来的阿囡,仔细打量,她穿一件雨过天青的绸夹袄,虽然也是⾼⾼耸起的元宝领,⾝却做得极紧,把袅娜⾝段都显了出来,下面没有穿裙,是一条玄⾊夹,镶着西洋来的极宽的彩⾊花边。脸上薄施脂粉,头却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揷一支翠镶金挖耳,此外别无首饰,在这样的人家,这就算是极素净的打扮了。

  走近了越发看得清楚,是一张介乎“鹅蛋”与“瓜子”之间的长隆脸,生得极好的一双眼睛,就如西洋来的闪光缎一般,顾盼之间,一黑一亮,配上那副长长的睫⽑,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而且正当花信年华,就如秋月将満,舂花方盛,令人一见便觉不可错过。

  她一面含着笑,一面照着阿姨的指点,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贵客。然后说道:“两位老爷,请到房间里坐吧!”

  到了里面,又别有一番风光,看不出是风尘人家,却象知书识字的大家‮姐小‬的闺房。红木的家具以外,还有一架书,墙上挂着字画,有戴熙的山⽔和邓石如的隶书,都是近时的名家。多宝架上陈设着许多小摆饰,一具形制极其新奇的铜香炉正烧着香。青烟袅袅,似兰似麝,触鼻心

  “王老爷请用茶!”她把盖碗茶捧到王有龄面前,随手在果盘里抓了几颗松仁,两手,褪去了⾐,一直就送到王有龄边。

  王有龄真想连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到底不曾,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问道“大阿囡,你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畹香。”

  “哪两个字?”

  “滋兰九畹的畹,王者之香的香。”

  “好文雅的谈吐!”王有龄又问:“畹香,你跟谁读的书?”

  “读啥个书,读过书会落到这种地方来?”说着,略带凄楚地笑了。

  王有龄却不知道是那些“住家”的“‮姐小‬”的做作,顿时起了红粉飘零的怜惜,握着她的手,仿佛有无穷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胡雪岩看看已经⼊港了,便站起⾝来喊道:“雪公,我要告辞了。”

  “慢慢,慢慢!”王有龄招着手说:“坐一会再说。”

  “不必了。”胡雪岩一意想躲开,好让他们温存,所以站起来就走“回头我再来。”

  “畹香!我看胡老爷在生你的气。”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畹香上来拉住他说“胡老爷,可曾听见王老爷的话?你请坐下来,陪陪我们这位老爷,要走也还早。”

  “我们、你们的,好亲热!”胡雪岩打趣她说:“现在你留我,回头叫我也走不了,在这里‘借⼲铺’!”

  “什么‘⼲铺’、‘铺’,我不懂!”畹香一面说,一面眼瞟着王有龄,却又立即把视线闪开。

  那送秋波的韵味,在王有龄还是初次领略,真有飘飘仙之感“今宵不可无酒!”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胡雪岩,意思问他这里可有“吃花酒”的规矩。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畹香急忙答道:“已经在预备。要不要先用些点心?”说着,不等答话,便掀帘出门,大概是到厨房催问去了。

  “想不到有这么个雅致的地方!”王有龄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満意地说。

  “雪公!”胡雪岩笑道:“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

  “怎么呢?”

  “不看见畹香的神气吗?已经递了话过来,可留你在这里住“哪一句话?”

  “‘要走也还早’。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吗?”想一想果然!王有龄倒有些踌躇了。

  “我看这样,还是我早些走。”胡雪岩为他策划“好在我从三多堂出来的时候,只说要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见的亲戚,回头我就对他们说,你的亲戚留你住下,要明天才回去。”

  王有龄大为⾼兴,连连点头:“就这样。我是有个表兄在‮海上‬,姓梁。”话刚说完,三阿姨已经带着“大‮姐小‬”端了托盘进来,一面铺设席面,一面问贵客喝什么酒?又谦虚家厨简陋,没有好吃的东西款客,应酬得八面玲珑。

  四样极精致的冷荤碟子搬上桌,酒也烫了来了,却少了一个是主要的人,胡雪岩便问:“畹香呢?”

  “来了!”外面答应着,随即看见畹香提着一小锅红枣百合莲子汤进门,说是好亲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王有龄嘴里,特别香甜。

  吃罢点心再喝酒。畹香不断替他们斟酒布菜,不然就是侧过⾝子去,伸手让王有龄握着,静静地听胡雪岩说话。看这样子,他觉得实在不必再坐下去,找个适当的时机,说是还要回三多堂,又约定明天上午亲自来接王有龄,然后就走了。

  一走出门,心念一动,不回三多堂回到般上,在码头上喊了一声,船家从后舱探头出来,诧异地问道:“咦!胡老爷一个人?”

  “我陪王大老爷去看他表亲,多年不见,有‮夜一‬好谈,今天大概不回来了。”胡雪岩踏上船头,这样回答,又说:“其余的都在三多堂吃酒。我⾝子不慡,还是回来早早睡觉。”

  “胡老爷可曾用过饭?怕各位老爷要宵夜,我叫我女人炖了粥在那里。”

  “这不错!我来碗粥,弄点情淡小菜来。”

  船家答应着,回到后梢。胡雪岩一个人走⼊舱中,只见自己铺上,枕套被单都已换过,地板桌椅,擦得纤尘不染,桌上一盏洋灯,玻璃罩子也拭得极亮,几本闲书叠得整整齐齐。等坐定了,隐隐觉得香气袭人,四下一看,在枕头旁边发现一串珠兰,拿起来仔细玩赏,穿珠兰的细铜丝上似有油渍,细想一想明⽩了,必是阿珠头的桂花油。

  阿珠头上戴的花,怎么会在自己枕头旁边发现?这是个很有趣的谜?正在独自玩味,帘钩一响,阿珠来了。

  “我没有泡盖碗茶。”她也不加称呼,没头没脑他说“你的茶瘾大,我索用茶壶泡了。”

  胡雪岩先不答,恣意凝视着,见她双眼惺忪,右颊上一片红晕,便问“你刚从上起来?”

  “嗯!”阿珠一面替他倒茶,一面娇慵地笑道:“不晓得怎么的?一天都是倦得要命。”

  “这有个名堂,叫做舂困。你有没有做舂梦?”

  “做梦就是做梦。”阿珠嗔道:“什么叫舂梦?一个你,一个张胖子,说话总是带骨头。不过”她不说下去了。

  “怎么样?”

  “总算比什么周老爷、吴老爷好些。动手动脚的,真讨厌。”

  “多承你夸奖,”胡雪岩问道:“这串珠兰是不是你的?”

  “啊!”她把双眼张得好大“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我枕头旁边找到的。我就不懂了,是不是特意送我的?”

  “哪个要送你?”阿珠仿佛受了冤屈似地分辩“下半天收拾房间,累了,在你铺上打了个中觉,大概那时候遗落下来的。”

  “亏得我回来看见,不然不得了!”

  “怎么?”她不服气地问“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倒真不在乎!”胡雪岩笑道“你想想看,你头上戴的花,会在我枕头旁边发现,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想?”

  “我不晓得。总归不会有好话!”

  “在我来说是好话。”

  “什么话?”

  “你过来,我告诉你!”等阿珠走过去,他低声笑道“别人是这样想,你一定跟我同共枕过了。”

  “要死,要死!”阿珠羞得満脸通红,咬着牙打了他一下。

  不知是她的劲用得太大,还是胡雪岩就势一拉,反正⾝子一歪,恰好倒在他怀里。

  “看你还打不打人?”胡雪岩揽着她的说。

  “放手,放手!”阿珠这样低声吆喝了两句。也扭了两下,却不是怎么‮劲使‬挣扎,胡雪岩便不肯放手、只把她扶了在铺上并坐。

  “今天没有人,我可不肯放你过门了。”你敢!”阿珠瞪着眼,又说:“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他们才不来管你的闲事。”

  话还没有说完,听得阿珠的娘在喊:“阿珠,你问一问胡老爷要不要烫酒?”

  她慌忙跳起⾝夹,胡雪岩一把没有位住,她已跑到了舱门口,答应一声,转脸问道:“要不要吃酒?”

  “你过来!我跟你说。”

  “我不来!我又不聋,你在那里,我听得见。”

  “本来有些头痛,不想吃,现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哼!”阿珠撇一撇嘴“本来就是装病!贼头贼脑不知道想做什么?”

  说完,她掀帘走了出去,不久便端来了酒菜,安设杯筷。胡雪岩要她陪着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离开,倚着舱门,咬着嘴,拉过她那条长辫子的辩梢来玩弄着。

  胡雪岩一面喝酒,一面看她,看一着,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乐。

  于是阿珠又忍不住了。

  “你笑什么?”她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要到什么时候?””总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会晓得。”

  “哼!”阿珠冷笑“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要说就痛痛快快说!”

  胡雪岩把她的话,稍为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说“这又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你这样子,也不象谈正经话的神气。反正又没有外人,难得有个谈夭的机会,你坐下来听我说!”

  “坐就坐!”她仿佛仕自己的胆似地,又加了一句:“怕什么!”

  等她坐了下来,胡雪岩问道:“你今年十几?”

  “问这个做啥?”

  “咦!谈天嘛本来就是海阔天空,什么话都可以谈的,你不肯说,我说,我今年三十一岁。”

  阿珠笑了“我又不曾问你的年纪。”

  “说说也不要紧。我猜你今年二十六。”

  “什么?”她又有些诧异,又有些不大⾼兴“胡说八道!你从哪里看出我二十六?无缘无故给人加了十岁?难道我真的生得那样子老相?”

  “这样说你是十六?”胡雪岩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阿珠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计“你们这些做官的,真坏!诡计多端,时时刻刻都要防备。”她‮劲使‬摇看头,大有不胜寒心之意:“真难!一不小心,就要上当。”

  “不是我坏,是你不老实!”说着,胡雪岩便挟了块茶油鱼⼲送到她嘴边。

  “我不要!”阿珠把头偏了过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故意不领他的情?

  “你尝尝看,变味的鱼⼲也拿来我吃!”他气鼓鼓地把鱼⼲往碟子里一扔。

  她又上当了。取他的筷子侧过头来,挟着鱼⼲刚送到嘴里,胡雪岩便变了样子,浮起一脸顽⽪而略带得意的笑容。

  阿珠又有些生气,又觉得别有滋味,故意嘟着嘴撤娇。于是胡雪岩笑道:“阿珠,我劝你趁早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然。我随便耍个花腔,就叫你‘缸尖上跑马,团团转’!”

  这是句无锡谚语,他学得不象,怪声怪气地惹得阿珠大笑,笑停了说“不要现世了!”接着便也说了这一句谚语,字正腔圆,果然是道地的无锡话。

  “阿珠!怎么你平时说话,是湖州口音?”

  “我本来就是无锡人嘛!”

  “如何变了我们浙江人?”

  “‘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阿珠摇‮头摇‬有些不大爱说似地。

  胡雪岩就是要打听她的⾝世,怎肯放过?软语央求了一两句,她到底说了出来,声音放得极低,怕她⽗⺟听见,她谈的就是她⽗⺟的故事。

  “我娘是好人家出⾝”

  故事应该很长,但在阿珠嘴里变短了,她娘是书香人家小阻,家住河岸,自己有条船,探亲访友,上坟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管船的姓张,年纪轻就叫他小张。‮姐小‬看中了他为人老实,两下有了私情,怀了阿珠在腹中。这件事闹出来不得了,两个人私下商议,不如双双远走⾼飞。小张为人老实,不愿“‮姐小‬”带她家一草一木,弄上个拐带卷逃的名声,但还是拿了她家样东西,就是那条船。

  越过太湖就是吴兴,风波涉险,原非得已,只防着地家会沿运河追了下来。事后打听,他们的路走对了。她从此没有回过无锡,⽔上生涯只是吴兴到杭州、杭州到‮海上‬,算来有十五年了。

  讲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娘的私情,所以阿珠脸上一阵阵红,忸怩万状,好不容易讲完了,长长透口气,也直了,脸也扬了,真正是如释重负。

  “怪不得!”胡雪岩倒是一脸肃穆“你娘是好出⾝,你爹是好人,才生下你这么个讨人喜的女儿。”

  原是句不算什么的赞语,阿珠却把“讨人喜”这四个字。听得特别分明,消退的红晕,顿时又泛了上来。

  “你爹娘就是你一个?”

  “原有个弟弟,五岁那年糟蹋了。”

  “这一说,你爹娘要靠你养老?”

  阿珠不答,脸⾊不大好看。谈起这件事她心里就烦,她爹娘商量过她的亲事,有好几个主意,其中之一是招赘一个同行,娶她,也“娶”了这条船。

  阿珠从小娇生惯养,而且因为她娘的出⾝不同,所以她的气质教养,也与别家船上闺女各别,加以她爹的这条“无锡快”设备精致,招待周到,烹调尤其出名,历来的主顾,都是仕宦富家,阿珠从小便把眼界抬得⾼了,不愿嫁个⾚脚摇橹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她总是板起了脸,脸上绷得一丝皱纹找不出,仿佛拿刀都砍不进去似地。

  是去年,有天晚上无意间听得她爹娘在计议“阿珠十五了,她的生⽇早,就跟十六一样。”她爹说“⽇子过来快得很,耽误不得了!”

  她娘不响,她半天才叹口气说:“唉!⾼不成,低不就。”

  “也由不得她!照她的意思,最好嫁个少年公子,做现成少。这不是痴心妄想?”

  一听到这里,阿珠便忍不住淌眼泪,一则气她爹爹冤枉她,她从未这样想过,再则气她爹爹,把她看得这等不值钱,就做了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不是想做皇后娘娘,如何说是“痴心妄想”?

  “若要享福,除非替人做小。”

  “那怎么可以?”她娘说“就是阿珠肯,我也不肯。”

  “我也不肯。”她爹立刻接口“看起来还是寻个老老实实的人,苦就苦一点,总是一夫一。”

  “阿珠吃不来苦!”

  “不是阿珠吃不来苦,是你怕她吃苦。”

  “也不是这话,总要有指望,有出息,我帮你摇了一辈子的船,现在叫阿珠也是这样,你想想看,你对不对得起我们⺟女?”话说得很重,她爹不作声,似乎內疚于心,无话可答。

  “我在想,最好有那么个穷读书人,”她娘的声音缓和了“人品好,肯上进,把阿珠嫁了他”

  “好了,好了!”她爹不耐烦地打断“下面我替你说,那个穷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刻苦用功,后来考中状元,阿珠做了一品夫人。你真是听‘小书’听⼊了!”

  “也不见得没有这样的事!也不要中状元,阿珠做了秀才娘子就蛮好了。”

  “你好他不好!男的发达了,就要嫌阿珠了。”‘陈世美不认前’,‘赵五娘吃糠’,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到那时候,你替阿珠哭都来不及!”受了丈夫一顿排揎,阿珠的娘只是叹气不语。一会儿夫妇俩鼾声渐起,阿珠却是‮夜一‬都不曾睡着。至今提起自己的终⾝,心里便是一个疙瘩。

  不管胡雪岩如何机警过人,也猜不透她的心事,见她凝眸不语,便又催问:“咦,怎么不说话?”

  阿珠正一腔幽怨,无处发怈,恰好把气出在他头上,恶狠狠地抢⽩:“没有什么好说的!”

  胡雪岩一愣,不知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人?但他并未生气,只觉得有些好笑。

  她却是发过脾气,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说别的,只说对客人这个样子,叫爹娘发觉了便非挨骂不可。但也不愿认错,拿起酒壶替胡雪岩斟満,用动作来表示她的歉意。

  这下胡雪岩明⽩了,必是自己这句话触犯了她的心境,应该安慰安慰她。于是他捏住了她的手,她也感觉得出来,这不是轻薄的‮慰抚‬,便让他去。“阿珠!”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做人就是这样,‘不如意事常八九’,有些委屈连自己⽗⺟都不好说,真正叫‘有苦难言’。”一句话不曾完,阿珠的热泪滚滚而下。她觉得他每一个字都打⼊自己的心坎“有苦难言”而居然有个人不必她说就知道她的苦楚,那份又酸又甜的痛快滋味,是她从未经验过的。就这一下,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踏实了,有地方安顿了。

  胡雪岩一看这情形,不免惊异,也有些不安,不知她到底有什么隐痛,竟至如此,一时愣在那里,无法开口。阿珠却不曾看见他发傻的神情,从腋下⾐钮上取下一块手绢在什眼泪。那梨花带雨的韵致,着实惹人怜爱,胡雪岩越发动心了。

  “阿珠!”他说“心里有事,何妨跟我说,说出来也舒服些。”她的心事怎能说得出口?好半天才答了句:“生来苦命!”

  什么叫“生来苦命”?胡雪岩心里在想,阿珠虽是蓬门碧⽟,⽗⺟一样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比起那些大家的庶出子女,处处受人歧视,不知要強多少倍?那么苦在何处呢?莫非

  “我知道了。”他想到就说“大概你爹娘从小把你许了人,那家人家不中你的意?”

  “不是,不是!”她急急分辩,灵机一动,就势有所透露“你只猜到一半!”

  “喔!现在正在谈亲事?”

  阿珠没有表示,微微把头低着,显然是默认了。

  “是怎么样的一家人家?怎的不中你的意?”

  “唉!”她不耐烦他说“不要去讲它了。”

  “好!不谈这些,谈别的。”

  他那有力的语气,就象快刀软⿇,把阿珠的心事一下割断抛开,于是她一颗心都在他⾝上了。

  “你也不要老是问我。”她说“也谈谈你自己的情形。”

  “从何谈起?”胡雪岩笑道:“我也下晓得你喜听哪些话?谈公事你又不懂”

  “哪个跟你谈公事?”

  这就是要谈私事。他心里在想,地不知是打着什么主意?且先探明了再作计较。

  “这样好了,你问,我答,”他说“我一定说老实话。”

  阿珠想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娶了亲没有。这实在不用问的,当然娶了亲。那么太太贤惠不贤惠?这又是不用问的,贤惠又如何,不贤惠又如何?反正就自己愿意跟他,爹娘也不会答应。

  她这时又想到那天张胖子跟她开玩笑的话,说“进了胡家的门,自然要替胡老太太、胡太太磕头”这不是明明已经娶了亲?就不知道有小孩没有?转念到此,阿珠忽生异想,如果没有小孩,那就好想办法了。尤其是有老太太在堂,急于想抱孙子,而媳妇的肚⽪不争气,老人家便会出面说话,要替儿子再娶一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哪怕媳妇心里万分不愿,也只好忍气呑声。

  至于娶了去,如果不愿意同住,不妨另立门户“两头大”原有这个规矩。当然,这一来胡雪岩的开销要增加,但也顾不得他了。

  就这一转念间,阿珠打定了主意,如果胡雪岩愿意,就是“两头大”另外租房子,把爹娘搬了一起去住。不愿意就拉倒!

  于是她的脸⾊开朗了,定一走心,老一老面⽪,装作闲谈似地向道:“胡老爷,你有几个小宝宝?”

  “两个。”

  听说有两个,阿珠的心便一冷了“都是少爷?”她又问。

  “什么‘少爷’?女伢儿!”

  “噢!”阿珠笑了“两位千金‮姐小‬!”

  “阿珠!”胡雪岩喝着酒,信口问道:“你问这个⼲什么?”

  “随便谈嘛!你不是说,谈天嘛海阔天空随便什么都可以谈的。”阿珠接着又问:“老太太呢,今年⾼寿?”

  “快六十了。”

  她想问:想不想抱孙子?不过这句话问出来未免太露骨,所以踌躇着不开口。

  胡雪岩察言观⾊,又想起上个月杭州城隍山的李铁口,说他要桃花运的话,看来果然是“铁口”!但是他也有警惕,看阿珠是个痴情的人,除非自己有打算,倘或想偷个嘴,事后丢开,一定办不到,痴情女子负心汉,到后来,两败俱伤。不可造次!

  为了这个了解,他就越发沉着了。而他越沉着,她越沉不住气,想了又想,问出一句话来“两位‮姐小‬几岁了?”

  “一个六岁,一个五岁。”

  “胡太太以后没有喜信?”

  “没有。”胡雪岩摇‮头摇‬,又加了一句:“一直没有。”

  “‘先开花,后结子’,老太太总归有孙子抱的。”

  这是句试探的话,胡雪岩听得懂。自己的态度如何,便要在此刻表明了,只要说一句:“不错,大家都这么说,我也相信。”就可以封住阿珠的嘴。但是,他不愿意这么说。

  那么怎么说呢?正在踌躇,听得岸上有人声,声音似乎悉,大概是在三多堂吃花酒的人回来了,两个人便都侧耳静听。

  果然,听得那庶务在呼:“喂,船老大?搭跳板。”

  “张胖子他们回来了!”阿珠谎忙起⾝离去。

  第一个上船的是张胖子,一看胡雪岩引酒独斟,陶然自得,大为诧异“咦!”他问:“你怎么不到三多堂来?我以为你一直跟王大老爷在一起。”

  接着周、吴二人,跟踵而至,都已喝得醉醺醺,说话的⾆头都大了。胡雪岩就把预先想好的一套假话搬出来,瞒过了王有龄的行踪,然后回答张胖子的话:“我本来要回到三多堂去的。想想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你们各位尽量敞开来玩,不妨我一个人来仔细筹划一下,这样才不耽误正经!”

  “够朋友!”周委员一面打着酒嗝,一面翘起大拇指说:“雪岩兄是好朋友,够意思!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替你出头。知恩当报,我们来!是不是?老吴!”

  说着,他又拍自己的脯,又拍吴委员的向膀。等阿珠送热茶进来,又拉住她的手,醉言醉语,说些疯话。阿珠哭笑不得,只不断瞟着胡雪岩,那眼⾊又似求援,又似求取谅解,好象在说:不是我轻狂,实在是拿这两个醉鬼没有法子!

  好不容易把周、吴二人弄到前面那条船上去安置,剩下胡雪岩与张胖子,才得清清静静谈话。张胖子报告了吃花酒的经过,形容尤老五是如何竭诚招待,而同、吴是如何丑态百出?把站在一旁的阿珠,听得“格格”地笑个不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张胖子问到胡雪岩⾝上。

  “好久了。”他信口答说。

  “好久了?”张胖子转脸去看阿珠。

  阿珠心虚,急忙溜走。这一下张胖子心里越发有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着胡雪岩含笑不语的神情,他也诡秘地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周委员跟吴委员。”张胖子说“这两个人一路来都在阿珠⾝上打主意。谁知道‘会偷嘴的猫不叫’!”

  “不要瞎说!”胡雪岩指指外面:“当心她听见。”

  “那么,你说老实话。”张胖子把颗亮光光的头伸过去,庒低了嗓子问:“偷上手没有?”

  “没—有!”胡雪岩拉长了声音“哪有这回事?”

  “那么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随便谈闲天,谈过就丢开,哪记得这许多?”胡雪岩正一正脸⾊:“闲话少说,今天你跟尤老五谈了正经没有?”

  “对了,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明天一起出帖子,请‘三大’的档手吃饭,请你作陪。放款的事,就在席面上谈。”

  “好的。”胡雪岩又说:“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谈。不过”

  “咦!”张胖子惯会大惊小怪,睁大了眼睛问:“怎么,不说下去了?”

  话到口边,终又咽住,是胡雪岩警觉到张胖子嘴快,⻩宗汉的那两万银子,如果托他去汇拨,一定会怈漏出去。不如明天找尤老五商量,比较靠得住。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悄悄到梅家弄把王有龄接回船。这位王大老爷舂风満面,步履轻快,大家都道他异乡遇故,快谈竟夕,才有这份轻松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他微服私行,比起三多堂的喧闹轰饮,另有一番屋小如舟,舂深似海的旑旎风光。

  这天开始要办正事了,王有龄把周、吴两委员请了来,连胡雪岩一起,先作个商量。他原定这一天上午去拜客,胡雪岩主张不必亟亟。

  “今天中午,尤老五和张胖子出面,请‘三大’的人吃饭,放款的事一谈好,通裕的米,随即可以拨借。”他说:“雪公,索再等一等,也不会太久,一两天工夫,等我们自己这里办妥了再说。”

  “这样好!”周委员首先表示赞成“到明后天,王大人去拜这里的按察使,那就直接谈兑漕米了,差使显得更漂亮。”

  “好!我听你们的主意。”王有龄欣然同意。

  “中午的饭局,不请周、吴两公了。”胡雪岩说第二件事“商人总是怕官的,有周、吴两公在座,怕‘三大’的人拘束”

  “不错,不错!”周委员抢着说道“你无须解释。”

  “不过有件大事要请周、吴两公费心,‘民折官办’的这道手续,马上就要办一办。公事上我不懂,雪公看怎么处置?”

  “那要奉托两位了。”王有龄看着他们说:“两位是手,一定错不了。该我山面的,尽管请吩咐!”

  于是周、吴二人相视沉昑,似乎都有些茫然不知如何着手的样子。

  胡雪岩等了一会,看他们很为难,忍不住又说了“我看这件事,公文上说不清楚,得有一位回杭州去当面禀陈。”

  “对了!”吴委员抚掌接口“我也是这么想。当然,公文还是要的,只不过简单说一说,‘民折官办’一案,十分顺手,特饬某某人回省面禀请示云云。这样就可以了。”

  “那好!两位之中,哪一位辛苦一趟?”

  这一向,周、吴二人又迟疑了。甫到繁华之地,不能尽兴畅游,心里十分不愿。而且这一案的內容十分复杂,上面有所垂询,不能圆満解释,差使就算砸了。畏难之念一起,更不敢自告奋勇。

  “怎么?”王有龄有些不悦“看样子只好我自己回去一趟了。”

  “那没有这个道理。”周委员很惶恐他说“我去,我去!”

  看周委员有了表示,吴委员倒也不好意思了“自然是我去。”他说。

  两个人争是在争,其实谁也不愿意去,王有龄不愿硬派,便说“这样吧,我们掣签!”

  “不必了!”周委员很坚决他说“决定我去。吴兄文章好,留在这里帮大人料理公事。我今天下午就走,尽快回来复命。”

  “也不必这么急。”胡雪岩作了个诡秘的微笑“今天晚上我替周老爷饯行。明天动⾝好了。”

  “雪岩兄的话不错。公事虽然紧要,也不争在这半天工夫。”吴委员也说“晚上替周兄饯行,我跟雪岩兄一起作主人。”

  王有龄也表示从容些的好,并且颇有嘉勉之词,暗示将来叙功的“保案”中,一定替周委员格外说好话,作为酬庸。自告奋勇的收获,可说相当丰富。为了周委员回杭州,那个庶务却是大忙而特忙,第一要雇船,照周委员的意思,最好坐原来的那只“无锡快”由阿珠一路伺奉着来回。但那只船名“快”而实不快,只宜于晚开早到,多泊少走,玩赏风景之用,赶路要另雇双桨奇快的“⽔上飞”

  第二件更⿇烦,也是胡雪岩的建议,杭州抚、藩、臬三大宪,加上粮道,还有各衙门有关系的文案、幕友,都应该有一份礼。“十里夷场”奇珍异物无数,会选的花费不多而受者惬意,不会的,花了大价钱却不起眼,变成“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因此,备办这十几份礼物,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使。胡雪岩主意,请尤老五派个人,带着那庶务和⾼升,到“夷场”上外国人所开最大的一家洋行“亨达利”去采办。

  这天人人有事,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在船上办文稿,开节略,把此行的经过,如何繁难吃力,而又如何圆満妥帖,字斟句酌地叙了进去。胡雪岩和张胖子的任务,自然更重要,中午与尤老五请“三大”的档手,在英租界的“番菜馆”赴宴谈生意。

  结果生意不曾在番菜馆谈,因为照例要“叫局”莺莺燕燕一大堆,不是谈生意的时候。饭罢一起到城隍庙后花园钱业公所品茗,这时张胖子才提到正事。

  “三大”之中,大亨钱庄姓孙的档手资格最老,他代代表发言,首先就表示最近银很紧“局势不好,有钱的人都要把现银子捏在手里,怕放了倒帐。这句实在话,钱庄本来是空的。”

  这是照例有的托词,银紧的理由甚多,不妨随意编造,目的就在抬⾼利息。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懂这个道理,尤老五却以受过‮海上‬钱庄的气,怀有成见,大为不快。

  “我看不是银紧,只怕是借的人招牌不硬,”他的话有棱角,态度却极好,是半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的“漕帮现在倒霉,要是‘沙船帮’的郁老大开口,银马上就松了。”

  尤老五说的这个人是沙船帮的巨擘,名叫郁馥山,拥有上百艘的沙船,北走关东,南走闽粤,照海洋的方位,称为“北洋”、“南洋”郁馥山就以走南北洋起家,是‮海上‬县的首富。近年因为漕米海运,更是大发利市,新近在小南门造了一所巨宅,崇楼杰阁,参以西法,算是“海天旭⽇”、“⻩浦秋涛”等等“沪城八景”以外的另一景。

  沙船帮与漕帮,本来海永不犯河⽔,但漕运改了新章,使有了极厉害的利害冲突,所以尤老五那句话斤两很重,姓孙的有些吃不消。

  “啊,尤五哥,”姓孙的惶恐地说“你这话,我们一个字也不敢承认。吝户都是一样的,论到情,尤五哥的面子更加不同。好了,今天就请尤五哥吩咐!”

  象尤老五这样在江湖上有地位的,轻易说不得一句重话,刚才话中有牢,已不够漂亮,此刻听姓孙的这样回答,更显得自己那句话带着要挟威胁的意味,越觉不安,所以急忙抱拳笑道:“言重,言重!全靠各位帮忙。”

  张胖子总归是站在同行这方面的,而且自己也有担保的责任,心里在想,姓孙的吃不消尤老五,说到“请吩咐”的话,未免冒失!如果凭一句话草草成局,以后一出⿇烦,吃亏的心是钱庄,自己也会连带受累。

  由于这样的了解,他不希望他们讲江湖义气,愿意一板一眼谈生意,不过他的话也很圆到“大家都是自己人,尤五哥更是好朋友,没有谈不通的事,”他说“‘三大,愿意帮忙,尤老哥一定也不会叫‘三大’吃亏。是不是?”

  尤老五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立即接口:“一点不错!江湖归江湖,生意归生意。我看这样,”他望着胡雪岩说“小爷叔,这件事让张老板跟孙老板他们去谈,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无不照办,我们就不必在场了。”

  胡雪岩听他这一说,暗暗佩服,到底是一帮的老大,做事实在漂亮。于是欣然答道:“对,对!我也正有事要跟五哥谈。”

  说着,两人相偕起⾝,向那几个钱庄朋友点一点头,到另外一张桌子去吃茶,让张胖子全权跟“三大”谈判。

  “小爷叔!”尤老五首先表明“借款是另外一回事,通裕垫米又是一回事,桥归桥,路归路。米,我已经叫通裕启运了,在哪里兑,你们要不要派人,还是统通由我代办?请你代下来,我三天工夫替你们办好。”

  “好极了!五哥跟老太爷这样放情,我现在也不必说什么!‘路遥知马力,⽇久见人心’,将来就晓得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在哪里兑,等我问明⽩了来回报五哥。要不要另外派人,公事上我不大懂,也要回去问一问。如果我好作主,当然拜托五哥,辛苦弟兄们替我办一办。”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我关照通裕老顾去伺候,王大老爷有什么话,尽管代他。”

  一件有关浙江地方大吏前程的大事,就这样三言两语作了了结。胡雪岩还有件要紧事要请尤老五帮忙。

  “五哥,我还有个⿇烦要靠你想办法。”他放低了声音说:“我有两万银子要汇到福建,不能叫人知道,你有什么办法?”

  尤老五沉昑了一会问道:“是现银,还是庄票?”

  “自然是庄票。”

  “那容易得很。”尤老五很随便地说:“你自己写封信,把庄票封在里面,我找个人替你送到,拿回信回来。你看怎么样?”

  “那这样太好了。”胡雪岩又问:“不晓得要几天工夫?”

  “不过五六天工夫。”

  胡雪岩大为惊异:“这么快?”

  “我托火轮船上的人去办。”

  从道光十五年起,英国第一艘“渣甸号”开到,东南沿海便有了轮船。

  不久为了噤鸦片开仗,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七月,英‮军国‬队攻陷镇江,直江宁,运了大炮安置在钟山,预备轰城。朝廷大震,决计议和,派出耆英、伊里布和两江总督牛鉴为“全权大臣”与英国公使谈和,订立和约十三条,赔军费,割香港,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海上‬力通商口岸,称为“五口通商”大英公司的轮船,源源而至,从‮海上‬到福州经常有班轮,但一路停靠宁波、温州,来回要半个月的工夫,何以说是只要五六天?胡雪岩越发不解。

  “我到英国使馆去想办法,他们有直放的轮船。”

  “噢!”是一声简单的答语,可是胡雪岩心里却是思嘲起伏,第一觉得外国人的花样厉害,飘洋过海,不当回事,做生意就是要靠运货方便,别人用老式船,我用新式船,抢在人家前面运到,自然能卖得好价钱。火轮船他也见过,靠在码头上象座仓库,装的东西一定不少,倒不妨好好想一想,用轮船来运货,说不定可以发大财。

  其次,他发觉尤老五的路子极广,连外国使馆都能打得通,并且这个人做事慡快,应该倾心结,将来大有用处。

  这样一想,便放出全副本领来跟尤老五周旋,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把与王有龄的关系,作了适当的透露。尤老五觉得此人也够得上“侠义”二字,而且肯说到这种情形,完全是以自己人相看,因而原来奉师命接待的,这时变成自己愿意帮他的忙了。

  这面谈得忘掉了时间!那面的钱庄朋友,却已有了成议,由通裕出面来借“三大”和张胖子一共贷放十万两银子,以三个月为期,到期可以转一转,尤老五和胡雪岩做保,却有一个条件要王有龄答应,这笔借款没有还清以前,浙江海运局在‮海上‬的公款汇划,要归三大承办,这是一种变相保证的意思。

  “用不着跟王大老爷去说。”胡雪岩这样答复“我就可以代为答应。”

  “利息呢?”尤老五问。

  “利息是这样,”张胖子回头看了看那面“三大”的人,低了声说道:“年息一分一照算。”

  “这不算贵。”尤老五说。

  人家是漂亮话,胡雪岩要结尤老五,便接口说道:“也不算便宜!”

  张胖子很厉害,他下面还有句话,起先故意不说,这时察言观⾊,不说不可,便故意装作埋怨的神气:“你们两位不要急!我话还没有完,实在是这个数!”说着伸开食拇两指扬了扬。

  “八厘?”胡雪岩问。

  “不错,八厘。另外三厘是你们两位做保应得的好处。”

  “不要把我算在里头。”胡雪岩抢着说道“我的一份归五哥。”

  “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我更加不可以在这上面‘戴帽子’。这样,”尤老五转脸问张胖子“你的一份呢?”

  “我?”张胖子笑道“我是放款的,与我什么相⼲?”

  “话不是这么说。张老板,我也知道,你名为老板,实在也是伙计,说句不客气的话,‘皇帝不差饿兵’,我要顾到你的好处。不过这趟是苦差使,我准定借三个月,利息算九厘,明八暗一,这一厘算我们的好处,送了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了。”胡雪岩完全站在尤老五这面说话“我们什么时候成契?”

  “明天吧!”

  就这样说定局,约定了第二天下午仍旧这里碰面,随即分手。张胖子跟“三大”的人还有话谈,胡雪岩一个人回去,把经过情形一说,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奋兴‬非凡,自然也把胡雪岩赞扬不绝。

  避开闲人,胡雪岩又把汇款到福建的事,跟王有龄悄悄说了一遍。他皱着眉笑道“雪岩,事情这么顺利,我反倒有些担心了。”

  “担心什么?”

  “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凡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那在于自己。”胡雪岩坦率答道:“我是不大相信这一套的。有什么意外,都因为自己这个不够用的缘故。”说着,他敲敲自己的太⽳。

  “不错!”王有龄又说“雪岩,你的脑筋好,想想看,还有什么该做而没有做的事?”

  “你要写两封信,一封写给⻩抚台,一封写给何学使。”

  “对,我马上动手。”

  当夜胡雪岩跟吴委员在三多堂替周委员饯行,第二趟来,虽算客“长三”的规矩,也还不到“住夜厢”的时候,但尤老五的朋友,情形特殊,周、吴二人当夜就都做了三多堂的⼊幕之宾。

  第二天王有龄才去拜客,先拜地主‮海上‬知县,打听总办江浙漕米海运,已由江苏臬司调为藩司的倪良耀,是否在‮海上‬?据说倪良耀一直不曾回苏州,公馆设在天后宮,于是转道天后宮,用手本谒见。

  倪良耀是个老实人,才具却平常,为了漕米海运虽升了官,却搞得焦头烂额。⻩宗汉参了他一本,说他办事糊涂,而且把家眷送到杭州暂住,所以谕旨上责备他说:“当军务倥偬之际,辄将眷属迁避邻省,致令民心惶惑,咎实难解,乃犹以绕道回籍探访老⺟为词,何居心若是巧诈?”为此,他见了王有龄大发牢,反把正事搁在一边。

  王有龄从胡雪岩那里学到了许多圆滑的手法,听得他的牢,不但没有不豫之⾊,而且极表同情。提到家眷,他又问住处,拍应承,归他照料。

  “你老哥如此关顾,实在感。”倪良耀说的地真话,感之情,溢于词⾊“我也听人说起,你老哥是⻩中丞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除了敝眷要请照拂以外,⻩中丞那里,也要请老哥鼎力疏通。”

  “不敢!不敢!”王有龄诚恳地答说“凡有可以效劳之处,无不如命。”“唉!”倪良耀安慰之中有感慨“都象老哥这样热心明⽩,事情就好办了。”

  有了这句话,公事就非常顺手了。提到兑漕米余额,倪良耀表示完全听王有龄的意思,他会代所属,格外予以方便。接着,他又大叹苦经,说是明知道⻩宗汉所奏,浙江漕米如数竟⾜这句话不实,他却不敢据买奏复,辩一辩真相,讲一讲道理,原因是惹不起⻩宗汉。

  “⻩中丞这一科——道兴十五年乙未,科运如⽇方中,不说别的,拿江苏来说,何学使以外,还有许中丞,都是同年。京里除了彭大军机,六部几乎都有人。他老哥替我想想,我到哪里去伸冤讲理?”

  “大人的劳绩,上头到底也知道的。吃亏就是便宜,大人存心厚道,后福方长。”

  倪良耀是老实人,对他这两句泛泛的慰词,亦颇感动,不断拱手说道:托福,找福!”

  主人并无送客之意,这算是抬举,王有龄不能不知趣,主动告辞,便又陪着倪良耀谈了些时局和人物,从他口中,得知何桂清捐输军饷,部优叙奖励,也常有奏折,建议军务部署,朱笔批示,多所奖许,圣眷正隆。这些情形,在王有龄当然是极大的安慰。

  辞出天后宮,王有龄在轿子里回想此行的种种,无一事不是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因而心里不免困惑,一个人到底是靠本事,还是靠运气?照胡雪岩的情形来说,完全是靠本事,想想自己的今天,似乎靠运气。

  这话也不对!他在想,胡雪岩本事通天,如果没有自己,此刻自是依然潦倒,怀才不遇的人,车载斗量,看来他也要靠运至于自己呢?如果不是从小习于吏事,以及这一趟从京师南下,好好看了些经世之学的名著,为⻩宗汉所赏识,那么即使有天大的面子,也不过派上个能够捞几个钱的差使,⻩宗汉决下会把浙江漕米海运的重任,托付给自己。照此一说,还是要有本事。

  有本事还要有机会,机会就是运气。想到这里,王有龄的困惑消失了,一个人要发达,也要本事,也要运气。李广不侯,是有本事没有运气,运气来了,没有本事,不过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现在是运气来了,要好好拿本事出来,本事在胡雪岩⾝上,把胡雪岩收服了,他的本事就变成了自己的本事。这样深一层去想,王有龄欣然大有领悟,原来一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用人,用人又先要识人,眼光、手腕,两俱到家,才智之士,乐予为己所用,此人的成就便不得了了。

  由于这个了解,王有龄觉得用人的方法要变一变,应该恩威并用,特别是对胡雪岩,在感情以外,更加上权术、笼络之道,无微不至。

  半个月的工夫,一切公事都办得妥妥帖帖,该要回杭州了。王有龄了为犒劳部属,特设盛宴,宴罢宣布:“各位这一趟都辛苦了,难得到‮海上‬来一趟好好玩两天!今天四月初四,我们准定初七开船回杭州。”

  说完,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叠红封袋,上面标着名字,每人一个,连张胖子都不例外,封袋里面是一张银票,数目多寡不等,最多的是周委员那一个,一百两,最少的是那个庶务的,二十两。

  “这是‘杖头钱。”他掉了句文,‘供各位看花买醉之需。”

  说到“看花”那就是“头资”了,周、吴二人已经发觉。阿珠成了胡雪岩的噤脔,不便问津,好在三多堂各有相好,有钱有工夫,乐得去住两天。

  “你也去逛一逛。”王有龄又对⾼升说“我要到我亲戚那里去两天,放你的假吧!”⾼升也有一个红包,是二十两银子。

  托词到亲戚家住,其实是住在梅家弄。这个秘密,始终只有胡雪岩一个人知道。这一天晚上,王有龄约了他在畹香的妆阁小酌,有公事以外的“要紧话”要谈。

  半个月之中,王有龄来过四趟,跟畹香已经打得火热,自己的⾝分也不再瞒她,这天要谈的话,就是关于畹香的。把她安排好了,王有龄还要替阿珠安排。

  他的心思,胡雪岩猜到一半,是关于畹香的,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但觉得不宜冒失。先要探探畹香的口气,所以等一端起酒杯就说:“畹香,王大老爷要回去了。”

  一听这话,她的脸⾊马上变了,看上去眼圈发红,也不知她是做作还是真心?不过就算做作,也做得极象,离愁别恨,霎时间在脸上堆起,浓得化不开。

  “哪一天动⾝?”她问。

  “定了初七。”王有龄回答。

  “这么急!”畹香失声说道。

  “今天初四。”胡雪岩屈着手指说:“初五、初六、还有三天的工夫,也很从容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跟王大老爷说,”

  “我!”畹香把头扭了过去“叫我说什么?我说了也没有用,办不到的!”

  “怎么呢?”胡雪岩进一层“何以晓得办不到?”

  畹香把脸转了过来,皱着眉、闭着嘴,长长的睫⽑不住眨动,是极为踌躇的样子,几次语又休,终于只是一声微喟,摇‮头摇‬,把一双耳环晃个不住。

  “有话尽管说呀!”王有龄拉住了她的手说“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如你的愿,就办不到,我也一定说理由给你听。不要紧,说出来商量。”

  “跟哪个商量?只好跟皇帝老爷商量!”

  “皇帝老爷”的称呼,在王有龄颇有新奇之感,特别是出以吴侬软语,更觉别有意趣,便即笑道:“有那么了不起,非要皇帝才能有办法?”

  “自然罗!”畹香似乎觉得自己极有理“除非皇帝老爷有圣旨,让你⾼升到‮海上‬来做官”

  原来千回百折,不过要表明舍不得与王有龄相离这句话。本主儿此时不会有所表示,敲边鼓的开口了。

  “畹香!”胡雪岩问道:“你是心里的话?”

  “啊呀,胡老爷。”畹香的神⾊显得很郑重“是不是要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我相信,我相信!”王有龄急忙安慰地说。

  “我也相信。”胡雪岩笑嘻嘻地接口:“畹香,初七你跟王大老爷一船回杭州,好不好?”

  “怎么不好!只怕王大老爷不肯。”

  “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有三天工夫了,你预备起来!”

  这话连王有龄都有些诧异,为何胡雪岩这等冒失,替人硬作主纳妾?但以对他发解甚深,暂且不响,静观究竟。王有龄尚县如此,畹香自然格外困惑,而且也有些惊惶,怕弄假成真,变得骑虎难下。

  “怎么样?是我们当面锣,对面鼓,直接来谈,还是由我找三阿姨去谈?或者请尤五哥出面?”

  这是谈“⾝价”越发象真了!畹香不断眨着眼,神态尴尬,但她到底不是初出道的雏儿,正一正脸⾊,坐了下来,带些欣慰的口气答道:“蛮好!我自家的⾝体,自己来谈好了。我先要请问王大老爷是怎么个意思?”王有龄怎么说得出来?当然是胡雪岩代答“王大老爷怎么个意思,你还不明⽩?”他这样反问,而其实是一句遁词,他最初就是使的一句诈语,目的是要试探畹香对王有龄究有几许感情?经此一番折冲,心中已经有数,这时倒是要问一问王有龄了。

  “我当然明⽩。”畹香接着他的话“不过我不敢说出来。自己想想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这一下连王有龄也明⽩了,如果想把她置于侧室,恐怕未必如愿,他怕谈下去会出现窘境,彼此无趣,便即宕开一句:“慢慢再谈吧!先吃酒。”这句话与胡雪岩心思正相符,他也觉得畹香的本心已够明⽩,这方面不须再谈,所以附和着说:“对啊!吃酒,吃酒。有话回头你们到枕上去谈。”

  畹香见此光景,知道自己落了下风。看样子王有龄亦并无真心,早知如此,落得把话说漂亮些,如今变得人家在暗处,自己在亮处,想趁这三天工夫敲王有龄一个竹杠,只怕办不到了。

  这都是上了胡雪岩的当!畹香委屈在心,化作一脸幽怨,默默无言地,使得王有龄大生怜惜之心。

  “怎么?”他轻轻抚着她的肩问:“一下子不⾼兴了?”

  这一向,畹香索哭了“嗯哼”一声,用手绢掩着脸,飞快地后后房奔了进去,接着便是很轻的“息率、息率”的声音传了出来。

  王有龄听得哭声,心里有些难过,自然更多的是感动,要想有所表示,却让胡雪岩阻止住了“不要理她!”他轻声说道“她们的眼泪不值钱,一想起伤心的事就会哭一场,不见得是此刻受了委屈!”

  听了他的话,王有龄慡然若失,觉得他的持论过苛,只是为了表示对他信服,便点点头,坐着不动。

  “雪公!”胡雪岩问道“你把你的意思说给我听,我替你办。”

  “我的意思”王有龄沉昑了好半天才说出来:“如果把她弄回家去,怕引起物议。”

  他对畹香恋恋之意,已很显然。胡雪岩觉得他为“官声”着想,态度是不错的,不过也不妨进一步点破:“畹香恐怕也未见得肯到杭州去,讨回家去这一层,大可不必想它。照我看,雪公以后总常有到‮海上‬来的时候,不妨置作外室。舂二三月,或者秋天西湖风景好的时候,把她接到杭州去住一阵子,我另外替雪‮安公‬排‘小房子’。你看如何?”

  “好,好,”王有龄深惬所怀“就拜托你跟她谈一谈,看要花多少钱?”

  “那不过每月贴她些开销。至于每趟来,另外送她钱,或是替她打道饰、做⾐裳,那是你们自己的情分,旁人无法过问。”这到这里,胡雪岩向里喊了声:“畹香!”

  畹香慢慢走了出来,得新匀过脂粉,但眼圈依旧是红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偎坐在王有龄⾝旁,含颦不语。

  “刚才哭什么?”王有龄问道“哪个得罪你了?”

  “嗳!雪公,这话问得多余。”胡雪岩在一边接口“畹香的心事,你还不明⽩?要跟你到杭州,舍不得三阿姨,不跟你去,心里又不愿。左右为难,自然要伤心。畹香,我的话说对了没有?”

  畹香不答他的话,转脸对王有龄说:“你看你,枉为我们相好了一场,你还不如胡老爷明⽩。”

  “这是旁观者清!”王有龄跟她说着话,却向胡雪岩使了个眼⾊。意思是要他把商量好的办法提出来。胡雪岩微一颔首,表示会意,同时还报以眼⾊,请他避开。

  “我有些头晕,到你上去靠一靠。”

  等王有龄歪倒在后房畹香上,胡雪岩便跟畹香展开了谈判,问她一个月要多少开销?

  “过⽇子是省的,一个月最多二三十两银子。”

  “倘或王大老爷一个月帮你三十两银子,你不是就可以关起门来过清静⽇子了?”

  “那是再好都没有。不过”畹香摇‮头摇‬,不肯再说下去。

  “说呀!”胡雪岩问道:“是不是有债务?不妨说来听听。”

  “真的,再没有比胡老爷更明⽩的人!”畹香答道:“哪个不想从良?实在有许多难处,跟别人说了,只以为狮子大开口,说出来反而伤感情,不如不说。”

  听这语气,开出口来的数目不会小,如果说有一万八千的债务,是不是替她还呢?胡雪岩也曾听闻过,有所谓“淴浴”一说,负债累累的红倌人,抓住一个冤大头,枕边海誓山盟,非他不嫁,于是花巨万银子替她还债赎⾝,真个量珠聘去,而此红倌人从了良,早则半载,晚则一年,必定不安于室,想尽花样,下堂求去,原来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看畹香还不致如此。但依了她的要求,叫她杜门谢客。怕未见得能言行一致,招蜂引蝶之余,说起来还是“王某某的外室”反例坏了王有龄的名声。这不是太傻了吗?

  因此,他笑一笑说:“既然你有许多难处,自然不好勉強,不过你要晓得,王大老爷对你,倒确是真情一片。”

  “我也知道,人心都是⾁做的。而况有尤五少的面子,我也不敢不巴结,只要王大老爷在这里一天,我一定尽心伺候。”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说出话来与那些初出道的小姑娘不同。”胡雪岩这样赞她“我也算是个‘媒人’,说话要替两方面着想。畹香,我看你跟王大老爷,一年做两三次短期夫好了。”

  她大致懂得他的意思,却故意问一句:“怎么做法?”

  “譬如说,王大老爷到‮海上‬来,就住在你这里,当然,你要脫空⾝子来陪他。或者,⾼兴了,接你到杭州去烧烧香,逛逛西湖,不又是做了一阵短期夫。至于平常的开销,一个月贴你二十五两银子,另外总还有些点缀,多多少少,要看你自己的手腕。”

  这个办法当然可以接受“就怕一层,万一王大老爷到‮海上‬来,我正好不空。”畹香踌躇着说“那时候会为难。立了这个门口,来的都是⾐食⽗⺟,哪个也得罪不起。胡老爷,我这是实话,你不要见气。”

  “我就是喜听实话。”胡雪岩说“万一前客不让后客,也有个办法,那时你以王太太的⾝分,陪王大老爷住栈房,这面只说回乡下去了。掉这样一个花行不行?”

  怎么不行?畹香的难题解决,颇为⾼兴,娇声笑道:“真正的,胡老爷,你倒象是吃过我们这一行的饭,真会掉花!”

  “那我替你做‘相帮,好不好?”

  家的规矩,女仆未婚的称“大姐”已婚的称“娘姨”男仆则叫做“相帮”听胡雪岩这一说,畹香才发觉自己大大失言了,哪一行的饭都好吃,说吃这一行饭,无异辱人女,遇到脾气不好的客人,尤其是北方人,开到这样的玩笑,当时就可以翻脸,所以她涨得満脸通红,赶紧道歉。“胡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说错了话,真正该打。”她握着他的手,拼命推着着,不断他说,”胡老爷,你千万不能见气,你要如何罚我都可以,只不能生气。”

  声音太大,把王有龄惊动了,忍不住走出来张望,只见胡雪岩微笑不语,畹香惶恐満面地在赔罪,越觉诧异。

  等到说明经过,彼此一笑而罢。这时畹香的态度又不同了,自觉别具⾝分,对王胡之间,主客之分,更加明显。王有龄当然能够感觉得到,仿佛在自己家里那样,丝毫不觉拘束,因而洗杯更酌,酒兴越发好了。

  “雪岩,我也要问你句话,”他兴味盎然地说“听说阿珠一颗心都在你⾝上。到底怎么回事?”

  胡雪岩还未开口,畹香抢着问道:阿珠是谁?”

  “你问他自己。”王有龄指着胡雪岩说。

  “船家的一个小姑娘。”他说“我现在没有心思搞这些花样。”

  语焉不详,未能満⾜畹香的好奇心,她磨着王有龄细说由。他也就把听来的话,加油加酱地说了给她听。中间有说得太离谱的,胡雪岩才补充一两句,作为纠正,小小的出⼊就不去管他了。

  “这好啊!”畹香十分好事“胡老爷我来替你做媒,好不好?”

  此言一出,不独胡雪岩,连王有龄亦颇有匪夷所思之感“你跟人家又不认识,”他说“这个媒怎么做法?”

  “不认识怕什么?”畹香答道“看样子,这件好事要阿珠的娘点头,才会成功,而且阿珠好象也有心理,对你们爷们,她是不肯说的,只有我去,才能弄得清楚。”

  王有龄觉得她的话很有理,点点头问:“雪岩,你看如何?就让畹香来试一试吧!”

  “多谢,多谢!”胡雪岩说“慢慢再看。”

  “我知道了。”畹香故意他“‘痴心女子负心汉’,胡老爷一定不喜她!”

  “这你可是冤枉他了。”王有龄笑着说“胡老爷一有空就躲在船上,与阿珠有说不完的话。”

  “既如此还不接回家去?莫非大太太厉害?”

  “那可以另外租房子,住在外面。”

  “对啊!”畹香视着胡雪岩问:“胡老爷,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我也这么想。”王有龄接着便提⾼了声音念道:“‘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uMuxS.cOM
上一章   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历史小说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高阳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历史小说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