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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 书号:39766 时间:2017/9/7 字数:219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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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有了这封委托书,胡雪岩要好好的动脑筋了。 他不断跟古应舂有书信往来,海上方面的生意,是托古应舂代为接头,尤五的一切情形,也是由古应舂代达。所以庞二这面谈成功,他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告诉古应舂,然后料理杭州这方面所经手的事务,预备在十二月初动⾝到海上,尽月半以前把丝卖出去,好应付公私帐目。然后开了年,另外再推出新的计划,大⼲一番。 不多几天,古应舂的回信来了,让胡雪岩大出意外的是,洋人那方面变了卦,表示年关以前,无意买丝。表面是说,他们国內来信,存货已多,可以暂停。实际上照古应舂的了解,外国人也学得门槛精了,知道国中商场的规矩,三节结帐,年下归总,需要大笔头寸。有意想“杀年猪”如果胡雪岩价钱不是扳得太⾼,则洋人为了以后的生意,也下会赶尽杀绝。 “事情⿇烦了!”胡雪岩跟刘不才说“我自己要头寸在其次,还有许多小户,不能过关,一定会倒过来恳求洋商,虽然他们这点小数,不至于影响整个行情,但国中人的面子是丢掉了!”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刘不才已经把胡雪岩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世上没有难得倒他的⿇烦,所以语气非常轻松“你调一笔头寸帮小户的忙,或者买他们的货,或者做押款,叫他们不要上洋人的圈套,不就完了吗?” 胡雪岩最初的计议就是如此,难就难在缺头寸,所以听了他的话,唯有报以苦笑。 这一下,刘不才也看出意思来了“老胡,”他说“我看庞二也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听见洋人这样可恶,一定不服帖,你何不跟他商量一下看?他的实力雄厚,如果愿意照这个办法做,岂不就过关了?” 话是说得不错,但自己有许多公私帐务,一定要有个代,那又如何说法?这非得细细地通盘筹划一番不可。 这天晚上,胡雪岩跟刘庆生算了夜一的帐,各处应付款项,能展期的展期,能拖一拖的拖一拖,无论如何要三十万两银子才能过关。而应收及可以调动的款子,不到十五万,头寸还缺一半,更不用说替丝商小户张罗过年的现款。 这就到了必须向洋商屈服的时候了。胡雪岩想想实在于心不甘,多少时间心⾎花在上面,就为的是要弄成“一把抓”的优势,如今有庞二的支持,优势已经出现,但“一把抓”抓不住,仍旧输在洋商手里,这是从何说起?一方面不甘屈服,一方面急景调年,时不我待,胡雪岩彻夜彷徨,想不出善策。急得鬓边见了⽩发。而刘庆生却又提出警告,该付的不付,面子要弄得很难看了!这个警告的意味,他很了解,万一传出风声,说胡某人的周转不灵,⾩康的存户纷纷的提存,这样一“挤兑”雪上加霜,非倒闭不可。 于是他又想到刘不才的话,觉得庞二是个可共患难的人,与其便宜洋商,不如便宜自己人!向庞二去开口,当然是件失面子的事,然而,这是同样的道理,与其丢面子丢给洋人,倒不如丢给自己人。 “三爷!你陪我到湖州去一趟。”他这样跟刘不才说“这一趟去要看我的运气,如果庞二闹家务,已经顺顺利利了结,我说话也就容易了。不然,他自己都弄得‘头盔倒挂’,我怎么还开得出口?” “好的。”刘不才说“我看我们直接赶到南浔去吧,不必先到湖州,再走回头路就耽误工夫了。” 胡雪岩点点头,未置可否,心里在盘算杭州跟海上两方面的代,细想一想,就是三、五天的工夫也不容易菗出来,年底下的商场,虽不是瞬息万变,却往往会出意外,万一有何变化,自己措手不及,岂不误了大事,刘不才看他踌躇不决,知道他必须坐镇在杭州,因而试探着说:“雪岩,你看是不是我代你去走一趟?” 这倒是个办法。刘不才的才⼲,办这样一件事,可以胜任。但他还有一件事不放心“三爷!”他说“你去了不能露出急吼吼的样子” “这何消说得?”刘不才抢着说“我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懂。” “不是!我还有话。”胡雪岩说“既然不是急如星火的事,那就可以从从容容来。大少爷的脾气,你是最明⽩不过的,”他模拟着庞二的态度说:“‘好了,好了,凡事有我。先赌一场再说。’那时候你怎么样?” 刘不才想想不错,这一赌下来,说不定就耽误了胡雪岩的工夫,千万赌不得! “我这样跟他说:我自己在杭州还有许多事,要赶回去料理,到年三十,我赶到南浔来,陪你好好赌几场。” “对!就是这么说。”胡雪岩又郑重的加了一句:“三爷,你可不能拆我的烂污!” “你不相信我,就不要叫我去。” 说到这话,胡雪岩不能再多提一句,当时写了信,雇了一只船,加班添人,星夜赶到南浔去会庞二,约定无论事成与否,三天以后,必定回来。这三天自是度⽇如年的光景,但胡雪岩决不会独坐愁城,听天由命,他要作万一的打算,所以依然每天一早,坐镇⾩康,不断派出人去联络试探,希望能找出一条得以筹集这笔巨款的路子来。 第一天第二天都毫无结果,到了第三天,他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正在攒眉苦思时,嵇鹤龄到⾩康钱庄来相访,一见面便讶然说道:“雪岩,几天不见,你何以清瘦如此?” 异姓手⾜,无需掩饰,胡雪岩老实答道:“还差三十万银子,怎么不急得人瘦?” 听这话,嵇鹤龄大吃一惊“你怎不跟我说?那天我问你,你不是说可以‘摆平’吗?”他带些责备语气地问。 “跟你说了,害你着急,何苦?”胡雪岩改用宽慰的语气说“只要海运局的那笔宕帐,你能给我维持住,别的也还不要紧。” 怎么又说不要紧?显见得他是故意叫人宽心。嵇鹤龄想了想问道:“你总得想办法罗!” “是的。”他说了遣刘不才到南浔乞援的事“我给庞二的信上说,我愿意照市价卖多少包丝给他,便宜不落外方。我这样吃亏还卸面子,他应该可以帮我这个忙。” “年底下一下子要调动三十万的头寸,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有一半也可以过关了。” “十五万也不是少数。”嵇鹤龄招招手说“你来,我跟你句话。” 到得僻处密谈,嵇鹤龄告诉他一个消息,是裘丰言谈起的,说有个洋商走了“炮局”龚振麟、龚之棠⽗子的路子,龚家⽗子又走了⻩抚台三姨太的路子,决定跟洋商买一万五千支洋,每支三十二两银子,价款先发六成,就在这两天要立约付款了。 听得这个消息,胡雪岩大为诧异,买洋是他的创议,如果试用満意,大量购置,当然是他原经手来办,何以中途易手,变成龚家⽗子居间?当然,这是不用说的,其中必有花佯,胡雪岩问道:“可晓得那洋商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听说是个普鲁士人。” “那就不是哈德逊了。”胡雪岩说“这笔生意,每支起码有十二两的虚头,一万五千支是十八万,回扣还不算。这样子办公事,良心未免太黑了一点。” “这不去说它了。我告诉你这个消息,是提醒你想一想,这笔款子,能不能在你手里过一过,能够办得到,岂不是眼前的难关,可以过去?” 这倒是个很新鲜的意见。胡雪岩对任何他不曾想到的主意,都有兴趣,于是扳着手指数道:“一万五千乘三十二,总价四十八万银子,先付六成就是二十八万八,弄它一升半就差不多了。” “你跟龚家⽗子认识不认识?我倒有个朋友,跟小龚很,可以为你先容。” “好极了!等我想一想。这条路子一定有用的。” 胡雪岩略为一想,就看出了这桩易之中的不妥之处,一万五千支洋,是一批极惹人注目的军火,近则海上的小刀会,远则金陵的太平军,一定都会眼红,如果在海上起运,不管陆路⽔路,中途都难免会出纰漏。 “怎么样能把合同打听出来就好了。”胡雪岩自语似地说“我看这件事,怕有点靠不住!” “怎么靠不住,千真万确有些事。” “我不是说没有这件事,是说这笔生意,怕要出子,龚家⽗子会惹极大的⿇烦。”接着,胡雪岩将他的顾虑,跟嵇鹤龄细谈了一遍。 “我懂了!”嵇鹤龄说“症结在货的地方,如果是在海上货,⻩抚台得派重兵护运。这倒是很⿇烦的事。” “有了!”胡雪岩当时便把刘庆生找了来问说:“抚台衙门刘二爷的节敬送了没有?” “还早啊!” “要提前送了。”胡雪岩说“我记得是每节一百两,过年二百两,请你另外封四百两,连例规一起送去,说我拜托他务心帮个忙!” 要刘二帮忙的,就是把合同的原底子设法抄了来。刘二看在两个红封,总计六百两银票的面上,这个忙非帮不可,又因为龚家⽗子越过他这一关,以同乡內眷,经常来往的便利,直接搭上了三姨太的线,心里原就有气,这时猜测胡雪岩的用意。大概要动脑筋打消这笔买卖,自所乐见,格外巴结,当天就用五十两银子买通了⻩宗汉的娈童兼值签押房的小听差,把合同的底稿偷了出来,刘二关上民门,亲自录了个副本,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胡雪岩手里。 合同上写的是由船运在浙江边境货。胡雪岩倒弄不明⽩。这个名叫鲁道夫的普鲁士人,具何神通?能够安然通过海上到嘉善的这一段⽔路?倘或中途出险,不能如约货,又将如何? 细看合同,果然有个绝大的漏洞,这笔买卖,在卖主方面自然有保人,由海上的两家钱庄承保,但保的是“货短少”及“货样不符”又特为规定一样:“卖方将支自外洋运抵海上后,禀请浙江抚台衙门委派委员,即就海关眼同检验,须验得式样数目相符,始得提领运。”看起来好象公事认真,完全为了维护买方的利益,实际上是正好为卖方脫卸责任。 “好刀笔!”在一起细看合约的嵇鹤龄,书生积习,不免愤慨“公家办事,就是如此!自作聪明,反上了别人的当。” “恐怕不是自作聪明,是故作聪明。”胡雪岩说“照这个合约来看,卖方只要把洋运到海上,在海关经过浙江的委员眼同检验,数量式样相符,卖方就已尽了责任,如果中途遇劫,那就好比当票上的条规:‘天灾人祸,与典无涉。’保人是不保兵险的。真的闹将开来,洋人只要说一句:在你们国中地方被抢的。你们自己不能维持地方平靖,与外人什么相⼲?这话驳不到,还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 嵇鹤龄也是才气横溢,料事极透的人,听了胡雪岩的话,连连点头,嘴角中现出极深沉诡秘的笑容,眼睛不断眨动,似乎别有深奥的领悟似地。 “大哥!”胡雪岩问道:“你另有看法?” “我是拿你的话,进一步去想。也许是‘小人之心’,但是,人家未必是君子,所以我的猜测也不见得不对。” 说了半天,到底是指什么呢?胡雪岩有些不耐,催促着说:“大哥!你快说吧,这件事上,也许可以生发出什么办法来,如今时间不多了,我们得要快动脑筋,快动手。” 于是嵇鹤龄提纲挈领的只问了一句,胡雪岩就懂了,所问这一句是:“这会不会是个骗局?” 如果要行骗,据合约来说,并不是不可能:洋运到海上关,浙江所派的委员验明了数目式样,无不相符,但运中途,说是遇到劫盗,意外灾祸,不负责任。至于是不是真的抢走了洋,无可究诘,那就可以造成骗局。倘或事先有勾结,浙江的委员虚应故事,数目既不够,式样也不符,而以“相符”禀报,及至被动,亦是无可究诘,这个骗局就更厉害了。 “我看,”胡雪岩毕竟是商人,迟疑着问道:“这,我看他们不至于如此大胆吧?” “哈!”嵇鹤龄冷笑“你不知官场的龌龊!事实俱在,这合约中有漏洞,人之才智,谁不如我?我们一看就看出来了,他们经过那么多人看,说是不曾看出来,其谁能信?”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转问出一句极要紧的话:“既然我们看出来了,该怎么办?” 嵇鹤龄笑了“以你的聪明,何需问我?”他说“你定策,我看我能不能帮你的忙!” 胡雪岩觉得嵇鹤龄这个人不失为君子,在这样异姓手⾜之亲,时不我待之迫,有了机会还不肯出“坏主意”就算很难得了。 “办法当然很多。”胡雪岩想了想说“光不断财路,只要他们不是行骗,生意仍旧让他们去做。不过,我觉得⻩抚台不作兴这样,我也帮过他好些忙,买洋又是我开的路子,现在叫别人去做这笔生意,想想于心不甘。” 嵇鹤龄听他的话一脚进、一脚出,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反正只要能对他眼前的难关有帮助,他也不愿多事,照此宗旨替他设想,觉得有跟龚家⽗子开个谈判的必要。 “请谁去谈判呢?”胡雪岩问“托你的朋友?” “不!这件事你我先都还不便出面,叫裘丰言去!” “妙!妙!”胡雪岩抚掌称善“我们马上找他来谈。” 于是就借嵇鹤龄的地方,由瑞云设炉置酒,叫人去请裘丰言。时已深夜,天气已冷,裘丰言⻩昏时分喝得醺醺然,早已上了,但听说嵇、胡二人请他围炉消夜,立刻披⾐起,冒着凛冽的西北风,兴冲冲地赶到嵇家。 一进门他就把“寒夜客来茶当酒”这句诗改了一下,朗然而昑:“寒夜客来酒当茶!” 不但嵇鹤龄和胡雪岩相视莞尔,连隔室的瑞云都笑了,只见小丫头把门帘一掀,她一手提个酒瓶,一手提把酒壶,扬一扬笑道:“裘老爷,有的是酒,国中酒、外国酒都有,你尽管喝!” “多谢如嫂夫人!”裘丰言兜头一揖,然后接过一瓶⽩兰地,拔开寒头,先就嘴对嘴喝了一口。 这一下惹得瑞云又笑“裘老爷喝酒倒省事,”她说“用不着备菜!” “这话在别处可以这么说,在府上我就不肯这么说了。” “为什么呢?” “说了是我的损失。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我这几天想吃府上的响螺跟红糟,想得流涎不止。” “那真正是裘老爷的口福,今天正好有这两样东西。”瑞云笑道“不过,不好意思拿出来待客,因为吃残了!” “怕什么,怕什么!来到府上,我就象回到舍下,没有说嫌自己家里的东西吃残的。” 于是瑞云将现成的菜,办了一个火锅、四只碟子为他们主客三人消夜,嵇鹤龄一面劝酒,一面为裘丰言谈那张购合同的⽑病。他虽未提到胡雪岩,而有了几分酒意,并且一向与胡雪岩好的裘丰言却很替他不平。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件事非得好好评理不可。” “少安毋躁!”嵇鹤龄拉着他的手说“今天请你来就是要跟你商量个打抱不平的办法。⽑病捉住了,但‘没有金刚钻,不揽碎瓷器’,龚家⽗子也不是好相与的人,这件事还得平心静气来谈。” “好,好!”裘丰言喝口酒,夹块红糟放在口中咀嚼着,含含糊糊他说“有你们两位在,没有我的主意,你们商量,我喝着酒听。” 嵇胡两人对看一眼,都觉得老实人也不易对付,他们原先有过约定,预备一搭一档,旁敲侧击,让裘丰言自告奋勇,现在他是“唯君所命”的态度,说话就不能再绕圈子,否则便显得不够朋友,所以反觉得为难。 当然,还是得嵇鹤龄开口,他想了一下看着胡雪岩说:“做倒有个做法,比较厉害,不过盘马弯弓,不能收立竿见影之效。” “不管它!你先说你的。” “我想,老裘办过一回提运洋的差使,也可以说是內行,不妨上他一个说帖,就说有英商接头,愿意卖给浙江,条件完全跟他们一佯,就是价钱便宜,每支只要二十五两银子。看他们怎么说?” “此计大妙!”说不开口的裘丰言,到底忍不住开口“有此说帖,⻩抚台就不能包庇了,不然言官参上一本,朝廷派大员密查,我来出头,看他如何搪塞?” “不至于到此地步。这个说帖一上,龚家⽗子一定会来找你说话,那时就有得谈了。”嵇鹤龄转眼看着胡雪岩说“有好处也在年后。” 裘丰言不明用意,接口又说:“年后就年后,反正不多几天就过年了。” 嵇鹤龄听得这话,慢慢抬眼看着胡雪岩,是征询及催促的眼⾊,意思是让他对裘丰言有所表⽩。 胡雪岩会意,但不想说破真意,因为这对袭丰言无用,此人样样都好,就是办到正事,头绪不能太多,跟他说了他也许反嫌⿇烦,答一句:“长话短说,我记不住那么多!”岂不是自己找钉子碰? 因此,胡雪岩只这样说“不管什么时候收效,这件事对老裘有益无害,我看先上了说帖再作道理。” “那也好。”嵇鹤龄转脸问道:“老裘,你看怎么样?” “除却酒杯莫问我!”醉眼离的裘丰言,答了这样一句诗样的话,一只手又去抓酒瓶。 “你不能喝了!”嵇鹤龄夺住他的手,”要办正事就不能喝醉。等办完了事,我让你带一瓶回去。” 裘丰言恋恋不舍的松了手,瑞云在隔室很见机,立刻进来收拾残肴剩酒,另外端来一锅“烧鸭壳子”熬的粥,四样吃粥小菜。裘丰言就着象牙⾊的“冬腌菜”连吃三碗“好舒服!”他摸着肚子说:“酒醉饭,该办正事了。是不是拟说帖?” “对了!”嵇鹤龄问道:“你还能动笔不能?” “有何不能,‘太⽩斗酒诗百篇’,何况平铺直叙一说帖?” “那好!你先喝着茶,菗两袋烟休息。我跟雪岩商量一下。” 于是两个人移坐窗前,悄悄的商议,因为有些话不便当着裘丰言说,首先就要考虑他个人的利害。 “这个说帖一上,⻩抚台自然把裘丰言恨得牙庠,将来或许会有吃亏的时候,我们做朋友的,不能不替他想到。” “这当然要顾虑。不过,大哥,我跟你的看法有点西洋,⻩抚台这个人,向来敬酒不吃吃罚酒,说不定这一来反倒对老裘另眼相看。” 嵇鹤龄想了想说:“这一层暂且不管,只是这个说帖,要弄得象真的一 样才好。” “本来就要有这个打算。真的这笔生意能够拿过来,二十五两银子一支一定可以买得到,而且包定有钱赚。” 等这一点弄明⽩了,说帖便不难拟,移砚向灯,他们两个人斟酌着一条一条地说,裘丰言便一条一条地写。写完再从头斟酌,作成定稿,说好由裘丰言找人去分缮三份,一份送抚台,一份送藩台。这件事明天上午就得去妥。 “好!这都归我。现在问下一步,说帖送了上去,⻩抚台要找我,我该怎么说?” “⻩抚台不会找你!”嵇鹤龄极有把握地答道:“要找一定是龚家⽗子来找你。” “那总也要有话说啊!” “这不忙!他来找你,你来找我。” “等我来找你,你的‘过年东道’就有着落了。”胡雪岩觉得这话不妥,因而紧接着笑道“这是我说笑话,不管怎么样,你今年过年不必发愁,一切有我!” “多谢,多谢!”裘丰言満脸是笑“说实话,上你们两位朋友,我本来就不用愁。” 说到这里,裘丰言站起⾝来告辞,胡雪岩亦不再留,一起离了槛家,约定第二天晚饭时分,不管消息如何,仍在嵇家碰头。 裘丰言感于知遇,特别实力,回家以后,就不再睡,好在洋酒容易发散,洗过一把脸,喝过两杯浓茶,神思便已清醒,于是挑灯磨墨,决定把这通说帖抄好了它,一早“上院”去递。 这一番折腾,把他的胖太太吵得不能安眠“死鬼!她在帐子里“娇嗔”:“半夜三更,又是这么冷的天气,不死到上来,在搞啥鬼! “你睡你的,我有公事。” 这真是新闻了,裘丰言一天到晚无事忙,从未动笔办过公。事,而况又是如此深宵,说有公事,岂非奇谈! “你骗鬼!什么公事?一定又是搞什么‘花样’,穷开心!”胖太太又说“快过年了,也不动动脑筋,看你年三十怎么过?” “就是为了年三十好过关,不能不拼老命。你少跟我罗嗦,我早早弄完了,还要上院。” 听说上院,就决不是搞什么“花样”胖太太一则有些不信,二则也舍不得“老伴”一个人“拼老命”于是从上起⾝,走来一看,⽩折子封面写着“说帖”二字,这才相信他真的是在忙公事。 “你去睡嘛!”裘丰言一手说“何苦陪在这里受冻。” “你在这里办公事,我一个人怎么睡得着?” 听得这话,裘丰言的骨头奇轻,伸手到她的脸上,将她那象泻粉似的⽪⾁轻轻拧了一把,然后提起笔来,埋头疾书。 他的一笔小楷,又快又好,抄完不过五更时分,胖太太劝他先睡一会,裘丰言不肯,吃过一杯早酒,挡挡寒气,趁着酒兴,步行到了巡抚衙门,找着刘二,道明来意。 由于裘丰言为人和气,所以人缘极好,刘二跟他是开玩笑惯了的,把“裘老爷”叫成:“舅老爷!”他笑着说道“已经冬天了,‘秋风’早就过去了,你这两个说帖没得用!” “难道上说帖就是想打秋风?”裘丰言答道:“今年还没有找过你的⿇烦,这件事无论如何要帮我的忙。” “怎么帮法?” “马上送到抚台手里,不但送到,还要请他老人家马上就看。” “有这么紧要?”刘二倒怀疑了“什么事,你先跟我说一说。” 裘丰言已听嵇鹤龄和胡雪岩谈过,知道刘二对龚家⽗子亦颇不満,心想,这件事不必瞒他,便招一招手把他拉到僻处,悄悄说道:“我有个户头要推销洋,这件事成功了,回扣当然有你一份。” “推销洋!”刘二细想一想,从裘丰言跟胡雪岩的关系上去猜测,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便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有数了。倘有信息送哪里?” 这句话把裘丰言问住了,他得先想一想,是什么“信息”?如果是⻩抚台的约见,则嵇鹤龄已经说过,不会有这样的情形。看起来,这个推断还是不确,得要预备一下。 “你是说抚台会找我?”裘丰言想了想答道“你寻我不易,这样吧,我下午再来一趟。” “也好!如果有信息,而我又不在,必定留下信,否则就是没有消息,你请回好了。” 这样约定以后,裘丰言方始回家补觉,一睡睡到午后两点才醒,只见胖太太递给他一封信,是胡雪岩写来的,约他下午三点在⾩康钱庄见面。原来说好了,晚上仍旧在嵇家相会,如今提前约晤,必有缘故。裘丰言不敢怠慢,匆匆漱洗,出门赴约。 一到⾩康钱庄,头一个就遇见陈世龙,彼此是识的,寒暄了几句,去见胡雪岩,只见他神采焕发,喜气洋洋,不由得诧异:“咦!你今天象个新郞官!” 胡雪岩笑一笑,不理他的话,只问:“那东西递上去了?” “昨天晚上回去”他倒也不是“丑表功”只要说明替好朋友办事的诚意,所以把整个经过情形讲了一遍。 “好极!事缓则圆。回头你就再辛苦一趟,看看有什么信息,打听过了,晚上我们在嵇家喝酒。” “好,好,我这就去。”裘丰言又问“不过有件事我不明⽩,你特为约我此刻见面,就是问这句话?” “是的!我的意思,怕你说帖还不曾送出去,就摆一摆,等我到了海上,把那个普鲁士人的底细摸清楚了再说。既然已送了出去,那也很好。” 这一说裘丰言更为困惑“怎么,一下子想到要去海上?”他问:“哪天动⾝?” “⽇子还没有定,总在这两天。喔,”胡雪岩想起一件事,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红封袋,塞到裘丰言手里,笑着说道“赶快回去跟你胖太太帐,好让她早早筹划打年货!” 裘丰言菗开封套看,是一张四百两银子的银票,心里愧感集,眼圈有些发红。 胡雪岩不肯让他说出什么来,推着他说:“请吧,请吧,我不留你了,回头嵇家见。” 陈世龙的不速而至,在胡雪岩颇感意外,但说穿了就不希奇,是刘不才“抓差” 到庞家的涉,还算顺利,主要的还是靠胡雪岩自己,由于他那两封信,王有龄对庞二自然另眼相看。嘱咐刑名老夫子替他们调解争产的纠纷。原告是庞二的一个远房叔叔,看见知府出面调停,知道这场这司打下去得不到便宜,那时“敬酒不吃吃罚酒”未免不智,所以愿意接受调解。庞二早就有过表示。花几个钱不在乎,能够不打官司不上堂,心里就安逸了。因此,看了胡雪岩的信,听了刘不才的叙述,一口答应帮忙。只是年近岁,人又在南浔,一下子要凑一大笔现银出来,倒也有些吃力。 “我来想办法!一定可以想得出。你就不必管了,先玩一玩再说。” 果然是胡雪岩预先猜到的情形出现了,刘不才心想,如果辞谢,必惹庞二不快,说不定好事就会变卦,但坐下来先赌一场,又耽误了胡雪岩的正事。灵机一动,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庞二哥,我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本来应该赶回去,不过你留我陪着你玩,我也实在舍不得走。要玩玩个痛快,不要叫我牵肠挂肚。这样,”他略作沉昑之态,然后用那种事事不无可疑,非如此办不可的语气说:“庞二哥,你把雪岩托你的事筹划好,我到湖州找个人回去送信!” “好!”庞二很慡快地答应“你坐一下,我到帐房里去问一问看。” 他一走,刘不才也不愿⽩耽误工夫,立刻就写了一封信,请庞家派个人到湖州,把陈世龙找来待命。 “家里倒有点现银,过年要留着做赌本,也防着穷朋友穷亲戚来告贷,不能给老胡。”庞二说道“我在海上有好几十万帐好收,划出二十五万给老胡,不过要他自己去收,有两笔帐或许收不到,看他自己的本事。” “好的,好的!”刘不才觉得有此结果,大可満⾜、“你帮雪岩这么一个大忙,我代表他谢谢。不过,这笔款子,怎么算法,你是要货⾊,还是怎么样?请吩咐了,我好通知雪岩照办。” “要什么货⾊?算我借给老胡的,等他把那票丝脫手了还我。” “是!那么,利息呢?” “免息!” “这不好意思吧”刘不才迟疑着。 “老刘!”庞二放低了声音“我跟你投缘,说老实话吧,其中有两笔帐,大概七八万银子上下,不大好收。听好老胡跟松漕帮的尤老五,情很够,这两笔帐托尤老五去收,虽不能十⾜回笼,七成帐是有的。能够这样,我已经承情不尽,尤老五那里,我自然另有谢意,这都等我跟老胡见了面再谈。” 陈世龙非常巴结,接信立刻到南浔。刘不才已经在牌九桌上了,菗不出空写信,把他找到一边,连话带庞二的收帐凭证,一一代明⽩,陈世龙随即坐了刘不才包雇的快船,连夜赶到杭州。 胡雪岩一块石头落地。不过事情也还相当⿇烦,非得亲自到海上去一趟不可,而杭州还有杂条要料理。尤其是意外发现的买洋这件事,搞得好是笔大生意,由此跟洋人进一步的往,对他的丝生意也有帮助,而搞不好则会得罪了⻩抚台和龚家⽗子,倘或迁怒到王有龄和嵇鹤龄⾝上,关系甚重,更加放不下心。 看他左右为难,陈世龙便自告奋勇:“胡先生!”他说“如果我能办得了,就让我去一趟好了。” 胡雪岩想了想,这倒也是个办法“你一个是办不了的,要托尤五!” 他断然决然的作了决定:“你先到松江,无论如何要拖着他在一起。其余的事,我托老古。”于是整整谈了一晚上,指点得明明⽩⽩。第二天一早,陈世龙就动⾝走了。就在这天,裘丰言所上的说帖有了反应,一大早便有一顶蓝呢大轿,抬到裘家门口,跟班在拜匣里取了张名帖,投到裘家“门上” 看门的是早就受了嘱咐,一看帖子便回说主人出门了,其实裘丰言刚刚起⾝。客是走了,名帖却留了下来,是炮局坐办龚振麟来拜访过了。裘丰言大为奋兴,一直赶到⾩康钱庄,见了胡雪岩就说:“鹤龄好准的八卦!你看,老龚果然移樽就教来了。” “你见了他没有?” “自然不见。一见便万事全休,他要一问,我什么也不知道,真正是‘若要盘驳,命脫’!” “没有那样子不得了,你别害怕。走,我们到鹤龄那里去。” 海运局年底清闲无事,嵇鹤龄在家纳福,冬⽇晴窗之下,正在教小儿子认字号。看到裘丰言的脸⾊,便即笑道:“必是有消息了。” “是啊!”裘丰言答道:“一路上我在嘀咕,从来不曾⼲过这种‘戳空’的把戏,不知道应付得下来不能?” 他担心的是本无其事,亦无其人,问到洋人在何处,先就难得回答。然而在胡雪岩和嵇鹤龄策划之下,也很容易应付,细细教了他一套话。裘丰言才真的有了笑容。 “我要去回拜,得借你的轿子和贵管家一用。” “不好!”嵇鹤龄未置可否,胡雪岩先就表示异议“那一下就露马脚了。” “不错,不错!不要紧,我可以将就。” 裘丰言朋友也很多,另借一顶轿子,拿他的门上充跟班,将就着到炮局去回拜,名帖一递进去,龚振麟开中门接。他家就住在炮局后面,为示亲切,延⼊私第,先叫他儿子龚之棠来拜见,一口一个“老伯”异常恭敬。“丰言兄,久仰你的‘酒中仙’,我也是一向贪杯,颇有佳酿,今天酒逢知己,不醉无归。” “一定要叨扰,未免不成话!” “老兄说这话就见外了。”龚振麟嘱咐儿子:“你去看看裘老伯的管家在哪里?把⾐包取了来。” “不必,不必!”裘丰言说“原来是打算着稍微坐一坐就告辞,不曾带便⾐来。” “既如此,”龚振麟看看客人,又看看儿子:“之棠,你的⾝材跟裘老伯相仿,取一件你的⽪袍子来。伺候裘老伯替换。” 裘丰言心想,穿着官服喝酒,也嫌拘束,就不作假客气,等龚之棠叫个丫头把⽪袍子取了来,随即换上,是件俗称“萝卜丝”的新羊⽪袍,极轻极暖,刚刚合⾝。 未摆酒,先设茶,福建的武夷茶,器具精洁,烹制得恰到好处。裘丰言是随遇而安的格,跟点头之的龚振麟虽是初次往,却象客一样,一面品茗,一面鉴赏茶具,显得极其舒适随便。而龚振⽗子也是故意不谈正事,只全力周旋着想在片刻之间,结成“深” 品茗未毕,只见龚家两个听差,抬进一坛酒来,龚振麟便说:“老兄对此道是大行家,请过来看看。” 裘丰言见此光景,意料必是一坛名贵的佳酿,便欣然离座,跟龚振磷一起走到廊下,只见是一坛二十五斤的花雕,坛子上的彩画,已经非常黯淡,泥头尘封,变成灰⾊,隐约现得有字。拂尘一看,上面写着:道光十三年嘉平月造。 “哟!”裘丰言说:“整整二十年了!” “是的。在我手里也有五六年了。一共是两坛,前年家⺟七十整寿,开了一坛,这一坛是‘尊因吾辈到时开’!” 裘丰言自然感动,长揖致谢,心里却有些不安,这番隆情厚意,不在胡、嵇估计之中、以后投桃报李,倒下不了辣手了。 就在这沉昑之际,龚家听差已经将泥头揭开,取下封口的竹著说:“裘老爷,你倒看一看!” 探头一看,坛口正好有光直,只见一坛酒剩了一半,而且満长着⽩⽑,这就证明了确是极陈的陈酒,裘丰言果然是內行,点点头说:“是这样子的。” 于是,龚家听差拿个铜久,极小心地撇净了⽩花,然后又极小心地把酒倒在一个绿瓷大坛中,留下沉淀的不要,又开了十斤一坛的新酒,注⼊瓷坛,顿时糟香扑鼻,裘丰言不自觉地在喉间咽下一口口⽔。 回屋⼊座,但见龚家的福建菜,比王有龄家的更讲究,裘丰言得其所载,在他们⽗子双双相劝之下,一连就⼲了三杯,顿觉隔之间,舂意拂拂而生,通⾝都舒泰了。 等小龚还要劝千第四杯时,裘丰言不肯“这酒上口淡,后劲⾜,不宜喝得过猛。”他说“喝醉了不好!” “老伯太谦虚了!无论如何再⼲一杯。先⼲为敬。”说着龚之棠“啯、啯”的,一口气喝⼲了酒,侧杯向客人一照。 裘丰言也只好照⼲不误。自然,他的意思,龚家⽗子明⽩,是要趁未醉之前,先谈正事。事实上也确是到了开谈的时候了。 “昨天我上院,听抚台谈起,老兄有个说帖,”龚振麟闲闲提起“抚台嘉赏不已!说如今官场中,象老兄这样的热心又能⼲的人,真正是凤⽑麟角了。” “那是抚台谬奖。”裘丰言从容答道:“抚台是肯做事的人,不然,我也不肯冒昧。” “是啊!抚台总算是有魄力的。不过做事也很难,象这趟买的洋,是京里的大来头,不晓得那普鲁士人具何手眼、力量居然达得到大军机?价钱当然就不同了,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抚台把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委了我,好不容易才磨到这个价钱。我做了恶人,外面还有人说闲话,变得里外不是人,这份委展,别人不知道,你老兄一定体谅!” 裘丰言心想,他拿大帽子庒下来,也不知是真是假,此时犯不着去硬顶。 好在胡雪岩已授已四字妙诀:不置可否! 于是他点点头答了一个字:“哦!”连这大军机是谁都不问。 “我现在要请教老兄,你说帖中所说的英商,是不是哈德逊?”这不能不答:“是的。” “这就有点奇怪了!”龚振麟看看他的儿子说:“不是哈德逊回国了?” 这话是说给裘丰言听的,他一听大惊,心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胡雪岩本事再大,也不会想到哈德逊已不在国中。这一下,谎话全盘拆穿,岂不大伤脑筋? 幸好,第一,襄丰言酒已上脸,羞愧之⾊被掩盖着,不易发现,第二,裘丰言押运过一次洋,也到过海上,跟洋人打过道,不是茫无所知,第三,最后还有一句托词。 “这怕是张冠李戴了!”他这样接口“洋人同名同姓的甚多,大概是另外一个洋商哈德逊。至于我,这趟倒没有跟哈德逊碰头,是一个‘康⽩度’的来头。” “康⽩度”是译音,洋人雇用国中人作总管,代为接洽买卖,就叫“康⽩度”是个极漂亮的“文明辙儿”龚家⽗子听他也懂这个,不觉肃然起敬。 “也许是的。”龚之棠到底年纪轻,说话比较老实“是那个普鲁士人,同行相妒,故意这么说的。” “对了!”龚振麟转脸跟裘丰言解释“跟现在这个洋人议价的时候,我自然要拿哈德逊来作比,想杀他的价。如果他肯跟哈德逊的出价一样,那么,既买了上头的面子,公事上也有了代。其中唯一的顾虑,是胡雪翁费心费力,介绍了一个哈德逊来,照规矩,应该让他优先,现在机会给了别人,说起来道理上是不对的。不过,军机上的来头不能不买帐,事出无奈,所以我曾经跟抚台特为提到。抚台当时就说,胡某人深明大义,最肯体谅人,这一次虽有点对不起他,将来还有别的机会补报。军兴之际,采买军人的案子很多,下一次一定调剂他。又说:“胡某人的买卖很多,或许别样案子,也可以作成他的生意,总而言之,不必争在一时。” 龚振麟长篇大套,从容细叙,裘丰言则酒在口中,事在心里,只字不遗地听着,一面听,一面想,原是想跟洋商讲价,结果扯到胡雪岩⾝上。这篇文章做得离题了!⻩抚台是否说过那些话,莫可究诘,但意在安抚胡雪岩,则意思极明。自己不便有所表示,依然只能守住“不置可否”的宗旨,唯唯称是而已! “所以我现在又要请教,老兄所认识的这个哈德逊,与胡雪岩上次买的卖主哈德逊,可是一个人?” 这句话是无可闪避的,裘丰言觉得承认比不承认好,所以点点头说:“是的!” “那么上次卖三十两银子一支,此刻何以又跌价了呢?” “上次是我们向他买,这次是他自己来兜生意,当然不能居奇。”裘车言自觉这话答得极好,一得意之下,索放他一把野火:“再说句实话,我还可以杀他个三、五两银子!” “喔,喔!”龚振麟一直显得很从容,听到这一句,却有些穷于应付的模样了。 龚振麟大概也发觉到自己的神态,落⼊裘丰言眼中,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极力振作起来,恢复原来的从容,喝口酒说道:“我有句不中听的话,不能不说与老兄听,哈德逊的货⾊,并不见得好,炮局曾拿老兄上次押运回来的洋试放过,准头不好。不知道这一次哈德逊来兜销的货⾊,是不是跟上次的一样?” 说“准头不好”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他有意这么说,裘丰言无法分辨,但后半段的话,却不难回答“我的说帖上写得很明⽩,”他说“照那个普鲁士人同样的货⾊。” “这反而有点不大台龙了。”龚振麟说“那批货⾊除他,别人是买不到的。” 不妙!裘丰言心想,这样谈下去,马脚尽露,再有好戏也唱不下去了。 于是他不答这话,单刀直⼊地问:“我要请教贤乔梓,那个普鲁士人在不在这里?好不好我当面跟他谈一谈?” 这是裘丰言的缓兵之计,用意是不想跟龚家⽗子多谈,哪知龚振麟却认为他真的想跟洋人见面盘问,心里有些着慌,因为其中有许多花样,见洋人一谈,西洋镜就都拆穿了。 于是他这样答道:“洋人此刻在海上。老兄有何见教,不妨跟我说了,我一定转达。” 裘丰言多喝了几杯酒,大声说道:“我想问问他,凭什么开价这么⾼!” 这语气和声音,咄咄人,龚振麟不觉脸⾊微变“刚才已经跟老兄说过了,有京里的大来头,此间办事甚难。”他用情商的口吻说“凡事总求老兄和胡雪翁体谅。” 说到这后,便无可再谈。裘丰言既不便应承,亦不便拒绝,只点点头说:“老兄的意思,我知道了。” 局面变得有些僵,龚振麟当然不便硬,非要裘丰言打消本意,收回说帖不可,唯有尽主人的情意,殷殷酬劝,希望裘丰言能够饮而归。一顿酒吃了四个钟头,裘丰言带着八分酒意,到了嵇家。胡雪岩正好在那里,听他细谈经过,不免有意外之感。 “原来是京里大军机的来头,怪不得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做!大哥,”胡雪岩问嵇鹤龄“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官场中的情形,嵇鹤龄自然比胡雪岩了解得多“不见得是大来头,是顶大帽子。”他说“你先不要让他给庒倒了!” “对!”裘丰言也说:“我就不大相信,堂堂军机大臣,会替洋商介绍买卖。” “再退一步说,就算有大来头,也不能这么来!他有大来头,我们也有对付的办法,不过那一来是真刀真地⼲了!” “怎么呢?大哥你有啥办法?” “最直截了当的是,托御史参他一本,看他还敢说什么大来头不敢?”这是极狠的一着,只要言官有这么个折子,即令⻩宗汉有京里的照应,可以无事,至少那桩买卖是一定可以打消的。但这一来就结成了不可解的冤家,只要⻩宗汉在浙江一天,就有一天的⿇烦。而且必然连累王有龄在浙江也无法混了。 当然,桩鹤龄也不过这样说说,聊且快意而已。反倒是裘丰言由此触机,出了个极妙的“点子” “我想我们可以这么做,‘只拉弓,不放箭’,托个人去问一问,就说有这么一回事,不知其详,可否见告?看龚振麟怎么说。” 嵇鹤龄有些不解:“托什么人去问?” “自然是托出一位‘都老爷’来。” 这一说嵇、胡二人都明⽩了,所谓“只拉弓,不放箭”就是做出预备查究其事的姿态,叫龚振麟和⻩宗汉心里害怕,自然便有确切的表示。 “好是好!哪里去寻这么一位都老爷?从京里写信来问,缓不济急。” 裘丰言当然是有这么一个人在,才说那样的话,有个监察御史姓谢,请假回籍葬亲,假期已満,只等一开了年便要动⾝,这位谢都老爷是裘丰言的文酒之友,感情极好,一托无有不成之理。 “你看怎么样?”嵇鹤龄向胡雪岩说“我是不服龚家⽗子的气,肆无忌惮,竟似看准了没有人敢说话似地。” “我不是怄这个闲气,也不想在这上头赚一笔。只是我现在正跟洋人打道,面子有关。” 嵇鹤龄懂胡雪岩的意思,心里在想,能把抚台作主的已有成议的买卖推翻,另找洋商,这消息传到夷场上去,⾜以大大地增加胡雪岩的声势。但另一方面,无疑地,⻩宗汉和龚家⽗子都会不快。所以此事不⼲则已,一⼲就必定结了冤家。 “我想这样子,”胡雪岩在这片刻间,打走了主意“这件事做还是做,有好处归老裘,一则他出的力多,二则也替他弄几文养老,或者加捐个实缺的‘大花样’,也会过一过官瘾。只是将来事情要做得和平。” “再和平也不行!”嵇鹤龄说“你从人家口去夺食,岂能无怨!” “这我当然想到,”胡雪岩说“光不断财路,我们这票生意倘能做成功,除了老裘得一份,龚家⽗子和⻩抚台的好处,当然也要替他们顾到。” “这还差不多!” 事情就此谈定局。实际上等于是裘丰言的事,所以由他去奔走,胡雪岩只是忙自己的事。由于尤五的帮忙和古应舂的手腕,海上方面的情形,相当顺利,杭州方面亦都“摆平”到了腊月二十,几乎诸事就绪,可以腾出工夫来忙过年了。 就在送灶的那一天,裘车言兴冲冲地到⾩康来看胡雪岩,带来一个好消息,说龚振麟已经跟他开诚布公谈过,那笔洋生意,预备双方合作。 龚振麟提出来的办法是,这一批洋分做两张合同,划出五千支由哈德逊承售,也就是裘丰言经手,抚台衙门每支拿二两银子作开销,此外都是裘丰言的好处。 胡雪岩算了一下,原来每支有十二两银子的虚头,如今只取了一个零数,换句话说,让出五千支就是损失了五万两银子。这不是笔小数,龚振麟岂甘拱手让人?只是为势所迫,不能不忍痛牺牲,心里当然记着仇恨,以后俟机报复,自己要替裘丰言挡灾,未免太划不来。 当然,即上了这个说帖,龚振麟不能不敷衍,他自己吃⾁,别人喝汤,应该不会介意,照现在这样,变成剜了他的心头⾁,那就太过分了。但当初已经说过,有好处都归裘丰言,那么如今替龚振麟的利益着想,便又是剜裘丰言的心头⾁,怕他会不⾼兴。这样想,左右为难,觉得这件事做得太轻率了。 “怎么回事?”裘丰言见他神⾊有异,困惑地问。 “老裘,”胡雪岩试探着说“恭喜你发笔财!” “那都是你挑我的。”裘丰言答道“这笔好处,当然大家有份,将来听你分派。” 这个表示,使得胡雪岩很安慰,只要裘丰言未曾存着“吃独食”的打算,事情就好办了。 “我跟鹤龄决不要!不过,老裘,钱要拿得舒服,烫手的钱不能用。哈德逊的这张合同,大有研究。”胡雪岩想了一下问道“说实话,老裘,你想用多少钱?” 这话使人很难回答,裘丰言不解所谓,也不知道能用多少钱,唯有这样答道:“我说过,归你分派,你给我多少,就是多少。” “是这样,我不能不从头说起。”胡雪岩说:“他们让出五千支来,就要损失五万银子,但是从哈德逊那里,弄不到这个数目,为啥呢?我算结你听” 说帖上说,照同样的货⾊,每支只要二十五两银子,实际上每支二十两,只有五两银子的虚头,所以一共也只有二万五千银子的好处,除掉抚台衙门一万,还剩下一万五千银子。 “一万五千银子三股派,”胡雪岩说到这里,襄丰言自动表示“每人五千。” 所望不奢,胡雪岩反倒过意不去“你忙了一场,五千也太少了,你拿一万。”他说“我跟鹤龄不要。” “那么,还有五千呢,莫非送给龚振麟?” “不错,不但这五千送他,还要问他,愿意戴多少‘帽子’?要这样,你的钱才不烫手。” 裘丰言先还不服气,经过胡雪岩反复譬解,总算想通了,答应照他的意思跟龚振麟会谈。 当然,这有个说法,说是哈德逊愿意每支再减一两银子。加上另外的二两,一共三两,这就是说每支以二十二两银子算。实收是这个数目,如果“上头还有别的开销,要加帽子也不妨” 一听这个说法,龚振麟的观感一变。裘丰言背后有胡雪岩,他是知道的,原来以为胡雪岩太辣手,现在才发觉是“极漂亮”的一个人。 除了情以外,当然更要紧的是估量利害关系。龚振麟对胡雪岩一派的势力,相当了解,王有龄已有能员之名,在抚台面前很吃得开,嵇鹤龄也是浙江官场中一块很响的牌子,而此两人都倚胡雪岩为“谋主”此人手腕灵活,⾜智多谋,尤其不可及的是人人乐为所用。象这样的人物,有机会可以结而臂失之,未免可惜。 打定了这个主意,龚振麟便对裘丰言这样表示:“不瞒老兄说,这件事我的处境,实在为难,其中委曲,不必细表。以老兄及胡雪翁的眼力,自然能识得透,言而总之一句话,多蒙情让,必有所报。” 这几句话听得裘丰言大为舒服,便也很慷慨他说:“个朋友嘛!无所谓。” “是,是!俗语说得一点不错,‘在家靠⽗⺟,出外靠朋友’,朋友能得上,一定要。”龚振麟说:“事完以后,老兄这里,我另有谢意,至于胡雪翁那里,我当然也要致敬,想请教老兄,你看我该怎么办?” “如果你有所馈赠,他是一定不肯收的。”裘丰言说到这里,灵机一动“我为老兄设想,有个惠而不费的办法。” “好极了!请指教。” “⾩康钱庄,你总知道,是杭州钱庄大同行中,响当当的字号,老兄大可跟⾩康做个往来,也算是捧捧他的场。” “这容易得紧,容易得紧!”龚振麟一叠连声的说“此外,我想奉屈胡雪翁小叙,请老兄为我先⾕。” “好,好!胡雪岩很爱朋友的,一定会叨扰。” “事情就这样说了。”龚振麟重又回到公事上“哈德逊这方面的事,谨遵台命理办。上头有什么开销,我要上院请求了才能奉告。”说到这里,他又放低声音,作出自己人密诉肺腑的神态“替⻩抚台想想也不得了!一个年过下来,从京里到本省、将军、学政那里,处处打点,没有三十万银子过不了关。真正是‘只见和尚吃粥,不见和尚受戒’!” 听这口风,便知加的帽子不会小。裘丰言也不多说,回到⾩康钱庄跟胡雪岩细谈经过,话还未完,刘庆生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显然是有什么得意的事要说。 “胡先生,来了一笔意外的头寸,过年无论如何不愁了。”他说“炮局龚老爷要立个折子,存八万银子!” 这一下裘丰言也得意了。笑着问道:“如何?” “你慢⾼兴。”胡雪岩却有戒慎恐惧之感,对刘庆生说:“这笔头寸,不算意外,随时来提,随时要有,派不着用场。” “不!说了的,存三个月,利息随意。” “那倒也罢了!”胡雪岩想了想说“利息自然从优。这样,你先打张收条给来人,就说:我马上去拜会龚老爷,存折我自己带去。” 刘庆生答应着管自己去料理。胡雪岩这时才有喜⾊,踌躇満志地跟裘丰言表示,这件事得有此结束,是意外地圆満。因为原来他最顾虑的是“治一经,损一经”怕因为这件事,把王有龄跟⻩抚台的关系搞坏,而照现在看,关系不但未坏,反倒添上一层渊源,岂不可喜? “不过,也不能大兴头。”胡雪岩又说“现在连‘买空卖空,都谈不到,只能说是‘卖空’,大包大揽答应了下来,哈德逊那里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不要紧!你不是说哈德逊答应二十两一支?现在有个二两头的富余在那里,大不了我⽩当一次差,二十二两一支,总敲得下来。” 裘丰言这番表⽩,很够昧道,胡雪岩笑笑拍一拍他的肩。然后,带着存折到炮局去拜访龚振麟。 一见面当然各道仰慕,十分投机,⼊座待茶,胡雪岩首先代了存折,申明谢意,接着便谈王有龄的近况,套到这层关系上,更觉亲热,真正是“一见如故”了。 “这次裘丰翁上的说帖,多蒙雪岩兄斡旋,体谅苦衷,承情之至。”龚振麟说道:“我已经面禀抚台,抚台亦很欣慰,特地嘱我致意。” 如何致意没有说,意思是⻩宗汉也很见情。胡雪岩矜持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我虽承乏炮局,对洋务上所知并不多,以后还要请雪岩兄多指教!” “不敢当。”胡雪岩急转直下地问道“我想请教,跟普鲁士人订的那张合同,不知定在什么地方货?” “定在杭州。”龚振麟答道“他答应包运的。” “振麟兄!由海上过来,路上的情形,你估量过情形没有?” “也晓得不大平靖,所以我已经面禀抚台,将来要派兵到边境上去接。” “能⼊浙江境界,就不要紧了。” “喔!”龚振麟很注意地问“你是说江苏那段⽔路不平靖?” “是的。小刀会看了这批,一定会眼红。”胡雪岩说“不是我危言耸听,洋人包运靠不住。” 龚振麟昅着气,显然有所疑惧,望着胡雪岩,半晌说不出话。 “振麟兄,”胡雪岩很率直他说“万一出事,洋人可以推托;或者禀请官厅缉捕。那场官司怎么打?” “啊!”龚振麟満头大汗,站起⾝来,深深一揖:“多蒙指点,险险乎犯下大错。合同非修改不可,不能叫洋人包运,他也包不了。” “是的!振麟兄明⽩了。” “明⽩是明⽩了,怎么个办法,还要雪岩兄指点。”龚振麟又说:“这件事恐怕还要请教裘丰翁,他押运过一趟,路上的情形比较悉。” “不须请教他。此事我可以效劳。” “那太好了!”龚振麟又是一揖。 胡雪岩赶紧还了礼。到此地步,自不需再作迂回,他直截了当地把跟尤五的情说了出来,表示如果龚振麟有用得着的地方,可以帮忙。 “自然要仰仗!”龚振麟喜不可言,感之情,溢于言表“多亏得雪岩兄,不然真是不了之事了!” 接着,龚振麟要人。官场中讲情关系,谈到这一点,就是最切实的表示,无奈胡雪岩自己也是人手不⾜,便只有谨谢不敏了。 不过,他还是替龚振麟出了一个主意,两方面的支不妨合在一起运,仍旧请⻩抚台下委札,派裘丰言当“押运委员”跟尤五的联络,自然也归裘丰言负责,驾轻就,可保无虑。 这个办法既省时,又省运费,龚振麟自然依从。两人越谈越投机,直到深夜方散。第二天龚振麟又到胡家回拜,硬要把胡老太大请出堂前,为她磕头,到了下午又是龚太太携礼来见。两家很快地成了通家之好。 不过胡雪岩对龚振麟是“另眼相看”的,这“另眼”不是青眼,他察言观⾊,看出龚振麟这个人的情,利害重于感情,如俗语所说的“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所以不能与王有龄、尤五、郁四、嵇鹤龄等量齐观。也因此,他嘱咐子,与龚家往要特别当心,礼数不可缺,而有出⼊关系的话,不可多说,免得生出是非。 果然,从龚家惹来一场是非! 年三十晚上,祭过祖吃“团圆夜饭”胡老太太穿着新制的大⽑⽪袄,⾼⾼上坐,看着儿媳,又喜、又感慨他说:“我也想不到有今天!虽说祖宗积德,也靠‘家和万事兴’,雪岩,你总要记着一句老古话:‘糟糠之不可忘’,良心摆在当中。” 大年三十怎么说到这话,胡雪岩心里觉得不是味道,但只好答应一声:“我晓得!” 胡太太不响,照料一家老小吃完,才问她丈夫:“你要不要出去?” “不出去!”胡雪岩说“今天晚上自然在家守岁。” 听得这话,胡太太使备了几个精致的碟子,供胡雪岩消夜。夫妇俩围炉小饮,看看房中无人,做子的说出一句话来,让胡雪岩大为惊疑。 “娘说的话,你总听见了。雪岩,你良心要摆在当中!” “奇怪了!”胡雪岩说“我哪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胡大大说“一过了年,湖州那个人,叫她走!” 这句话说得胡雪岩心中一跳,镇静着装傻:“你说的是哪个?” “哼!你还要‘装羊’?可见得要把我骗到底。”胡太太说:“要不要我说出名字来?” “你说嘛!” “芙蓉!” “噢”胡雪岩装得久已忘却其事,直到她提起,方始想到的神情“逢场作戏,总也有的。过去的事了,提她作啥?我问你,你这话听谁说的?” “自然有人!”胡太太追紧了问“你说啥逢场作戏,过去的事?是不是说这个人不在湖州了?” “在不在湖州,我怎么晓得?”胡雪岩一面这样说,一面在心里一个个的数,数她子平⽇往来的亲友,谁会知道芙蓉其人?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知道,王有龄的太太。但是,王太太能⼲而稳重,说什么也不会多嘴去告诉胡太太,除非 胡雪岩蓦然醒悟,王龚两家同乡,內眷常有往来,一定是王太太在闲谈中怈漏了秘密,而胡太太是从龚太太那里听来。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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