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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 书号:39766 时间:2017/9/7 字数:1449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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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一家小饭馆,胡雪岩止住了脚,古应舂亦跟着停了下来。那有饭馆的金字招牌,烟熏尘封,已看不清是何字号,进门炉灶,里面是一间大厅,摆着二三十张八仙桌,此时已将歇市,冷冷清清的,只有两桌客人,灯火黯淡,益显萧瑟。古应舂忍不住说:“小爷叔,换一家吧,或者到租界上去,好好找家馆子。这家要打烊了。” “问问看。”说着,举步踏了进去。 跑堂的倒很巴结,古应舂亦就不好意思打断人家的生意了。 “两位客人请坐,吃饭还是吃酒。” “饭也要,酒也要。”胡雪岩问道:“你们这家招牌,是不是叫老同和?” “是的。老同和。” “老板呢?”胡雪岩问:“我记得他左手有六个指头。” “那是我们老老板,去世多年了。” “现在呢?小开变老板了?” “老老板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现在是我们的老板娘。” “啊!”胡雪岩突然双眼发亮“你们老板娘的小名是不是叫阿彩?” “原来你这位客人,真正是老客人了。”跑堂的说道:“现在叫得出我们老板娘名字的,没有几个人。”接着,便回过去,⾼声喊道:“老板娘,老板娘!” 看看没有回音,古应舂便拦住他说:“不必喊了。有啥好东西,随意配几样来,烫一斤酒。” 等跑堂离去,胡雪岩不胜感慨地说:“二十多年了!我头一回到海上,头一顿饭就是在这里吃的。” “小爷叔好象很嘛!连老板女儿的小名都叫得出来。” “不但叫得出来”胡雪岩摇头摇,没有再说下去。 这种言双止的神态,又关涉到一个“女小开”很容易今人想到,其中必有一段故事。如此寒夜,如此冷店,听这段故事,或者可以忘忧消愁。就这样一转念间,古应舂便觉得兴致好得多了。等跑堂端来“本帮菜”的⽩⾁、乌参,一个“糟钵头”的火锅,看到熊熊的青焰,心头更觉温暖,将烫好的酒为胡雪岩斟上一杯,开口说道:“小爷叔,你是什么都看得开的,吃杯酒,谈谈当年在这里的情形。” 正落⼊沉恩中的胡雪岩,啜了一口酒,夹了一块⽩⾁送⼊口中,咀嚼了一会说:“不晓得是当年老板的手艺好,还是我的胃口变过了,⽩⾁的味道,大不如前。” “说不定两个原因都有。”古应舂笑道:“还说不定有第三个原因。” “第三个?” “是啊!当年还有阿彩招呼客人。” “她不管招呼,坐帐台。那时我在杭州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到海上来寻生意,城里有家钱庄,字号叫做源利,有个得力的伙计是我一起学生意的师兄弟,我到海上来投奔他,哪晓得为他兄弟的亲事,他回绍兴去了,源利的人说就要回海上的,我就住在一家小客栈里等。一等等了十天,人没有等到。盘用光了,只好在小客栈里‘孵⾖芽’。” 囊底无钱,一筹莫展,只好杜门不出,海上的俗语叫做“孵⾖芽”但客栈钱好欠,饭不能不吃,他每天到老同和来吃饭,先是一盘⽩⾁、一碗大⾎汤,再要一样素菜,后来减掉⽩⾁,一汤一素菜,再后来大⾎汤变为⻩⾖汤,最后连⻩⾖汤都吃不起了,买两个烧饼,弄碗⽩开⽔便算一顿。 “这种⽇子过了有七、八天,过不下去了。头昏眼花,还在其次,心里发慌,好象马上要大祸临头,那种味道不是人受的。这天发个狠,拿一件线舂夹袍子当掉后,头一件事就是到老同和来‘杀馋虫’,仍旧是⽩⾁、大⾎汤,吃惠帐,回到小客栈,一摸袋袋,才晓得当票弄掉了” “掉在老同和了?”古应舂揷嘴问说。 “当时还不晓得。不过,也无所谓,掉了就掉了,有钱做新的。”胡雪岩停下来喝口酒,又喝了两勺汤,方又说道:“到第二天,出了怪事,有个十二三岁的伢儿,手里捧个包裹,找到我住的那间房,开口说道:“客人,客人,你的夹袍子在这里。’一看,这个伢儿是老同和小徒弟。我问他:‘哪个叫你送来的?’他说:‘客人,你不要问。到我们店里去吃饭,也不要讲我送⾐服来给你。’我说:‘为啥?’他说:‘你不要问,你到店里也不要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然有人会打死我。’” “有这样怪事!”古应舂兴味盎然地问:“小爷叔,你总要他说实话罗!” “当然。”胡雪岩的声音也很起劲了“我当时哄他,同他说好话,他就是不肯说,得我没法子,只好耍无赖,我说:我不说,我也要打死你,还要拿你当小偷,送你到县衙门去打庇股,你说了实话,我到你店里吃饭,一定听你的话,什么话都不说。两条路,随你自己挑。” “这一来,便把实话出来了?” “当然。那个小徒弟叫阿利,是阿彩的表弟,我的夹袍子,就是阿彩叫他送来的。原来” 原来胡雪岩掏钱惠帐时,将当票掉落在地上,至晚打烊,阿利扫地发现,送帐台。阿彩本就在注意胡雪岩,见他由大⾎汤吃到⻩⾖汤,而忽然又恢复原状,但⾝上却变了“短打”便知长袍已送⼊当铺。于是,就悄悄赎了出来,关照阿利送回。特为代,要守秘密,亦望胡雪岩不必说破,倒不是怕她⽗亲知道,是怕有人当笑话去讲。 “照此说来,阿彩倒真是小爷叔的红粉知己了。”古应舂问道:“小爷叔见了她,有没有说破?” “从那天起,我就没有看见她。”胡雪岩说:“当时我脸⽪也很薄,见了她又不能还她钱,尴尬不尴尬?我同阿利说:请你代我谢谢你表姐。她替我垫的钱,我以后会加利奉还。” 不道此一承诺竟成虚愿。大约一年以后,胡雪岩与杨昌浚重逢,开始创业,偶然想到其事,写信托海上的同业,送了一百两银子到老同和,不道竟碰了一个钉子。 “那次是怪我的信没有写对。”胡雪岩解释其中的缘故:“信上我当然不便说明缘故,又说要送给阿利或者女小开阿彩,人家不知道是啥花佯,自然不肯收了。” “那么,以后呢?小爷叔一直在海上,莫非自己就不可以来一趟?” “是啊!有一回我想起来了,用个红封袋包好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正要出门,接到一个消息,马上把什么要紧的事,都掼在脑后了。” “什么消息?”古应舂猜测着:“不是大坏,就是大好。” “大好!”胡雪岩脫口答说:“杭州光复了。” “那就怪不得了。以后呢?以后没有再想到过?” “当然想到过。可惜,不是辰光不对,就是地方不对。” “这话怎么说。” “譬如半夜里醒过来,在枕头上想到了,总不能马上起来办这件事,这是辰光不对;再譬如在船上想到了,也不能马上回去办,这是地方不对。凡是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想到了,总觉得⽇子还长,一定可以了心愿。想是这样想,想过忘记,等于不想。到后来⽇子一长,这件事就想了起来,也是所谓无动于衰了。” 古应舂深深点着头“人就是这样子,什么事都要讲机会。明明一定办得到的事,错差,叫你不能如愿。”他心里在想胡雪岩今⽇的遭遇,也是一连串错差的累积,如果不是法国构衅,如果不是左宗棠出军机,如果不是邵友濂当海上道,如果不是宓本常亏空了⾩康的款子这样一直想下去,竟忘了⾝在何地了。 “应舂!” 古应舂一惊,定定神问道:“小爷叔,你说啥?” “我想,今天的辰光、地方都对了,这个机会决不可以错过。” “啊,啊!”古应舂也奋兴了“小爷叔你预备怎么样来补这个情?” “等我来问问看。”当下招一招手,将那伙计唤了来,先问:“你叫啥名字?” “我叫孙小⽑。” “喔,”胡雪岩向古应舂问道:“你⾝上有多少洋钱?” “要多少?” “十块。” “有。”古应舂掏出十块鹰洋,摆在桌上。 “孙小⽑,”胡雪岩指着洋钱说:“除了惠帐,另外的是你的。” “客人!”孙小⽑睁大了眼,一脸困惑“你说啥?” “这十块洋钱,”古应舂代为回答“除了正帐,都算小帐。” “喔唷唷!太多,太多,太多了!”孙小⽑仍旧不敢伸手。 “你不要客气!”胡雪岩说:“你先把洋钱拿了,我还有话同你说。” “这样说,我就谢谢了。客人贵姓?” “我姓胡。” “胡老爷,”孙小⽑改了称呼:“有啥事体,尽管吩咐。” “你们老板娘住在哪里?” “就在后面。” “我托你去说一声,就说有个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老板的朋友,想同她见个面。” “胡老爷,我们老板在这里。” “也好!先同你们老板谈一谈。” 孙小⽑手捧十块鹰洋,转⾝而去,来了这么一个阔客,老板当然忙不迭地来招呼,等走近一看,两个人都有些发愣,因为彼此都觉得面善,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不是阿利?” “你这位胡老爷是” “我就是当年你表姐叫你送夹袍子的” “啊,啊!”阿利想起来了“二十多年的事了。胡老爷一向好?” “还好,还好!你表姐呢?”胡雪岩问道:“你是老板,你表姐是老板娘,这么说,你娶了你表姐?” “不是。”阿利不好意思地说:“是⼊赘。” “⼊赘也好,娶回去也好,总是夫,恭喜,恭喜!”胡雪岩又问:“有几个伢儿?”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盆花,好极、好极!”胡雪岩转脸向古应舂说道:“我这个把月,居然还遇到这样巧的一件事,想想倒也有趣。” 看他満脸笑容,古应舂也为之一破愁颜,忽然想到两句诗,也不暇去细想情况是否相似,便念了出来:“山穷⽔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时孙小⽑远远喊道:“老板,老板你请过来。” “啥事体,我在陪客人说话。” “要紧事体,你请过来,我同你说一句话。” 阿利只好说一声“对不起,我去去就来。” 等他去到帐台边,孙小⽑又好奇又奋兴地说:“老板你晓得这位胡老爷是啥人?他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 “是啊!” “哪个说的?”阿利不信“胡财神多少威风,出来前前后后跟一大班人,会到我老同和来吃⽩⾁?” “是一个刚刚走的客人说的。我在想就是因为老同和,他才进来的。” 孙小⽑又说:“你倒想想看,正帐不过两把银子,小帐反倒一出手八、九两。不是财神,哪里会有这样子的阔客?” “啊!啊!这句话我要听。”阿利转⾝就走,回到原处,赔笑说道:“胡老爷,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你老人家就是胡财神。” “那是从前,现在是‘⾚脚财神’了。” “财神总归是财神。”阿利非常⾼兴地说:“今天是冬至,财神临门。看来明年房了翻造,老同和老店新开,我要翻⾝了。”他又加了一句:“我们老丈人的话要应验了。” “呃!”胡雪岩随口问说:“你老丈人怎么说?” “我老丈人会看相,他说我会遇贵人,四十岁以后会得发,明年我就四十岁了。” 胡雪岩算了一下,他初见阿利是在二十七年前,照此算来,那里的阿利只有十三岁,而阿彩至少有十六七岁,记得她长得并不丑,何以会嫁一个十三岁的小表弟?一时好奇心起,便即问:“你表姐比你大几岁?” “大四岁。”阿利似乎猜到了胡雪岩的心思“阿彩眼界⾼,⾼不成,低不就,一直到二十七岁,老姑娘的脾气怪,人人见了都怪她,只有”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不肯再说下去了。 “只有你不怕?” “不是我不怕。我是从小让她呼来喝去惯了的,脾气好是这样,脾气坏也是这样,无所谓。”阿利停了一下又说:“后来我老丈人同我说:我把阿彩嫁给你,你算我女婿,也算我儿子。你嫌不嫌阿彩年纪大?” “你老丈人倒很开通,很体恤。”胡雪岩问道:“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说,只要阿彩不嫌我年纪小就好了。” 胡雪岩与古应舂都哈哈大笑“妙,妙!”胡雪岩说“再烫壶酒来。” “胡老爷,我看,你如果不嫌委屈,请你同这位古老爷,到我那里坐坐。今天做冬至,阿彩自己做了几样菜,你倒尝尝看。” 胡雪岩还未有所表示,古应舂已拦在前面“多谢,多谢!”他说:“辰我晚了,我们还有事,就在这里多谈一息好了。” 这话矛盾,既然有事,何以又能多谈?阿利听不出话中的漏洞。胡雪岩却明⽩,因为他们以前同洋人谈生意、办涉是合作惯了的,经常使用这种暗带着机关的话,当面传递信息。胡雪岩虽不知道他的本意何在,但暗示必须谢绝,却是很明⽩的,因而顺着他的语气说:“不错,我们还有要紧事情,明天再说吧!” “那么,明天一定请过来。”阿利又说:“我回去告诉了阿彩,她一定也想见一见胡老爷。” “好,好!”胡雪岩将话题宕开“你们的房子要翻造了?” “是的。要造马路了。房子前面要削掉一半。不过,地价有补贴的,左邻右舍大家合起来,平房翻造楼房,算起来不大吃亏。” “翻造楼房还要下本钱?” “是啊!就是这一点还要想法子。” “翻造要花多少钱?” “那要看情形。如果拿后面的一块地⽪买下来,方方正正成个格局,总 要用到一千五百银子。” “你翻造了以后,做啥用场?老店新开,扩大营业?” “想是这样想,要看有没有人合股。”阿利又说:“老店新开,重起炉 灶,一切生财都要新置,这笔本钱不小。” “要多少?” “总也要一千五百银子。” “那么,你股东寻着了没有?” “倒有两三个在谈,不过谈不拢。” “为啥?” “合伙做生意,总要合得来才好。”阿利停了一下说:“阿彩不愿意。她说,店小不要紧,自己做老板,自己捏主意,⾼兴多做,不⾼兴少做,苦是苦一点,人是自由的。一合了伙,大家意见不合,到后来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阿彩的话你要听。” “是啊,没办法,只好听她的话。” “听她的话才有办法。”古应舂接口说了一句,举杯复又放下,从大襟中探手进去,从夹袄表袋中掏出金表,打开表盖来看了看说:“小爷叔,辰光到了。” 在看表的这个动作中,胡雪岩便已得到暗示:此时便顺着他的语气对阿利说:“今天晚上我们还有事,辰光到了,明天再来。” “明天来吃中饭。”古应舂订了后约:“请你留张桌子。” “有,有!”阿利一叠连声地答应“胡老爷、古老爷,想吃点啥,我好预备。” “我要吃碗‘带面’。”胡雪岩兴⾼采烈地说:“拣瘦、去⽪、轻面、重洗、盖底、宽汤、免青。” “所谓“带面”便是大⾁面,吃客有许多讲究,便是“拣瘦”云云的一套“切口”胡雪岩并不是真想吃这样一碗面,不过回忆当年时的乐事,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而且颇以还记得这一套“切口”而兴起一种无可言喻的愉快。 顺路买了四两好茶叶,古应舂陪胡雪岩在小客栈住夜长谈。他们都同意,这是此时此地,为胡雪岩排遣意失无聊的最好法子。 “应舂,你为啥不愿意到阿彩那里去吃饭?” 古应舂原以为他能默喻他的深意,不想他还是问了出来,那就不能不提醒他了。 “小爷叔,阿彩为啥‘⾼不成,低不就’?你想想他替你赎那件夹袍子,还不明⽩?” 胡雪岩一愣,回想当时情景,恍然大悟,低徊久久,才说了句:“看起来是‘落花有意,流⽔无情’。” 古应舂很少听到胡雪岩这种“文绉绉”的语意说话,不由得笑了“小爷叔,”他故意开玩笑:“如果你当时娶了阿彩,现在就是老同和的老板,不晓得是不是还有后来的一番事业。”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如果我是老同和的老板,我一定也会把它弄成海上滩上第一家大馆子。” “这话我相信。” 胡雪岩多⽇无聊,此时突然心中一动,想小施手段,帮阿得来“老店新开”要轰动一时,稍抒中的块垒。但念头一转到⾩康,顿时如滚汤沃雪,自觉是可笑的想法。 看他眼神闪烁、脸上忽热忽冷,古应舂大致也能猜到他心里,此时此地,心思决不可旁骛,因而决定提醒他一番。 “小爷叔,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其实到阿彩那里去吃一顿饭,看起来也是无所谓的事,不过,我怕阿彩冷了多少年的一段旧情,死灰复燃,而小爷叔你呢,一个人不得意的时候,最容易念旧,就算不会有笑话闹出来,总难免分你的心。是不是呢?”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还有,看样子当初阿彩也是不得意才嫁阿利,她总有看得阿利不如意的地方,事隔多年,老夫老,也忘记掉了。不过,‘人比人,气煞人’,有小爷叔你一出现,阿利的短处,在阿彩面上又看得很清楚了。” “啊,啊!”胡雪岩很不安地说:“亏得你想到,万一害他们夫妇不和,我这个孽就作得大了。”他停了一下又问:“应舂,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古应舂想了一下说:“我明⽩你的意思,要送阿利三千银子。我来替你料理妥当。不过,小爷叔,你明天要搬地方,省得纠。” “搬到哪里?” “还是搬到我那里去住,一切方便。” “好!”胡雪岩很慡快地答应下来。 于是古应舂回去安排,约定第二天上午来接。胡雪岩静下来想一想,三千两银子了却当年的一笔人情债,是件很痛快的事,所以这夜一很难得地能够恬然人梦。一觉醒来,漱洗甫毕,古应舂倒已经到了。 “你倒早。” “想陪小爷叔去吃碗茶。”古应舂问道:“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关好,一觉到天亮。” “大概是路上辛苦了的缘故。” “也不光是这一点。”胡雪岩说:“实在说,是你提醒了我,这笔人情债能够了掉,而且⼲⼲净净,没有啥拖泥带⽔的⿇烦,我心里很痛快,自然就睡得好了。” “银票我带来了。”古应舂又说“我这么早来,一半也是为了办这件事。请吧,我们吃茶去。” 城里吃茶,照常理说,自然是到城隍庙,但胡雪岩怕遇见人,古应舂亦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走到街上,找到一家比较⼲净的茶馆,也不看招牌,便进去挑张桌子,坐了下来。 哪知“冤家路窄”刚刚坐走便看到阿利进门。吃他们这行饭的,眼睛最尖不过,満面堆笑地前来招呼:“胡老爷!古老爷!” “倒真巧!”古应舂说:“请坐,请坐,我本来就要来看你。” “不敢当,不敢当!古老爷有啥吩咐?” 古应舂看着胡雪岩问:“小爷叔,是不是现在就谈?” “稍微等一等。” 阿利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只很奋兴地告诉胡雪岩:阿彩得知昨夜情形以后,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当掉夹袍子来吃⽩⾁的客人,竟然就是天下无人不知的“胡财神”真是太不可恩议了。 “胡老爷,”阿利又说:“阿彩今天在店里,她是专门来等你老人家,她说她要看看胡老爷比起二十多年前,有啥不同的地方?” “有啥不同?”胡雪岩笑道:“头发⽩了,⽪肤皱了,肚⽪鼓起来了。” 阿利忽然笑了,笑得很稚气“胡老爷,”他说:“你不是说你自己,是在说阿彩,头发⽩了,不多;⽪肤皱了,有一点;肚⽪鼓起来了,那比胡老爷要大得多。” “怎么?”胡雪岩说:“她有喜了?” “七个月了。”阿利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得意之情,现于辞⾊。 “恭喜,恭喜!阿利,你明年又添丁、又发财,好好儿做。”胡雪岩站起⾝来说:“我到街上逛一逛,等下再来。” 古应舂知道他的用意,将为了礼貌起⾝送胡雪岩的阿利拉了一把“你坐下来!”他说“我有话同你说。” “是!” “啊利,遇见‘财神’是你的运气来了!可惜,稍为晚了一点,如果是去年这时候你遇见胡老爷,运气还要好。”说着,他从⾝上掏出⽪夹子,取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头,伸了过来“阿利,你捏好,胡老爷送你的三千两银子。” 啊利愣住了!首先是不相信有人会慷慨到萍⽔相逢,便以巨款相赠的事,不过“胡财神”的名声,加上昨夜小帐一赏八九两银子,可以改变他原来的想法。 但疑问又来了,这位“财神”是真是假?到底是不是胡雪岩?会不会有什么言人的谋诡计在內?这最后的一种想法,便只有海上人才有,因为西风东渐以来,海上出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花样,譬如保险、纵火烧屋之外,人寿保险亦有意想不到的情节,而且往往是在穷人⾝上打主意,有人认丐作⽗,归奉养,保了巨额的寿险,然后设计慢谋杀的法子,致之于死,骗取赔偿。这种“新闻”已数见不鲜,所以阿利自然而然会有此疑虑。 不过,再多想一想,亦不至于,因为自问没有什么可以令人凯觎的。但最后的一种怀疑,却始终难释,这张花花绿绿的纸头,是啥名堂?何以能值三千两银子? 原来古应舂带来的是一张汇丰行银的支票,上面除了行名是国中字以外,其余都是蟹行文。阿利知道钱庄的庄票,却从未见过外国行银的支票,自然困惑万分。 古应舂当然能够了解他呆若木的原因。事实是最好的说明“阿利!”他说“我们现在就到外滩去一趟,你在汇丰照了票,叫他们开南市的庄票给你。”南市是海上县城,有别于北面的租界的一种称呼。 原来是外国行银的支票,阿利又惭愧,又奋兴,但人情世故他也懂,总要说几句客气话,才是做人的道理,想一想答道:“古老爷,这样大的一笔数目,实在不敢收。请古老爷陪了老爷一起来吃中饭,等阿彩见过了胡老爷再说。” “谢谢你们。胡老爷今天有事,恐怕不能到你们那里吃饭。你先把支票收了,自己不去提,托钱庄代收也可以。”古应舂问道:“你们是同哪一家钱庄往来的?” “申福。” “喔,申福,老板姓朱,我也认识的。你把这张票子轧到申福去好了。”这一下越见到其事实真,毫无可疑。但老同和与申福往来,最多也不过两三百两银子,突然轧进一张三千两的支票,事出突兀,倘或申福问到,这张票子怎么来的?应该如何回答? “怎么?”古应舂看到他怪气的神情,有些不大⾼兴“阿利,莫非你当我同你开玩笑?” “不是,不是!古老爷,你误会了,说实话,我是怕人家会问。”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舂。原来他替胡雪岩与洋人打道,购买军火,以及他自己与洋商有生意往来,支付货款,都开外国行银的支票,在钱庄里的名气很大,他的英文名字叫William,昵称Billy,那些喜“寻开心”的“洋行小鬼”连他的姓在內,替他起了个谐音的外号叫“庇股”申福钱庄如果问到这张支票的来历,阿利据实回答,传出去说胡雪岩的钱庄倒了人家的存款,自己依旧大肆挥霍,三千两银子还一个人情债,简直毫无心肝。这对胡雪岩非常不利,不能不慎重考虑。 情势有点尴尬,古应舂心里在想:人不能倒霉,倒起霉来,有钱都会没法子用。为今之计,只有先把阿利敷衍走了,再作道理。 于是他说:“阿利,你先把这张支票拿了。回头我看胡老爷能不能来?能来,一起来,不能来,我一个人一定来。支票是轧到申福,还是到汇丰去提现,等我来了再说。” “古老爷,”阿利答说:“支票我决不敢收,胡老爷一定请了来,不然我回去要‘吃排头’。”因为人家已经知道他怕老婆,所以他对可能会挨阿彩的骂,亦无需隐讳了。 “好!好!我尽量办到。你有事先请吧!” 等阿利殷殷作别而去,胡雪岩接着也回来了,古应舂半刚才的那番情形,约为提了一下,表示先将胡雪岩送回家,他另外换用庄票,再单独去赴阿利之约。 “不必多跑一趟了。我带了十几张票子在那里,先凑了给他。我们先回客栈。” 到得客栈,胡雪岩打开⽪包,取出一叠银票,两张一千、两张五百,凑成三千,到古应舂手里时,心头一酸,几乎掉泪——自己开钱庄“⾩康”这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如今分文不值,要用山西票号的银票给人家,真正是穷途末路了。 古应舂不曾注意到他的脸⾊,拿起四张庄票,匆匆而去,在客栈门口,跨上一辆刚从⽇本传来的“东洋车”说一声“老同和”人力车硬橡⽪轮子,隆隆然地滚过石板呼,拉到半路,听见有人在叫:“古老爷,古老爷!” 一听声音,古应舂心想,幸而是来替人还人情,倘或是欠了人家的债,冤家路窄,一上午遇见两次,真是巧了。 “停停,停停!”等东洋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阿利也就上来了。 “车钱到老同和来拿。”车夫是阿利认识的,关照了这一句,他转脸对古应舂说:“古老爷,我家就在前面弄堂里,请过去坐一坐。胡老爷呢?” “他有事情不来了。”古应舂问:“你太太呢?” “现在还在家,等一下就要到店里去了。” 古应舂心想,在他店里谈件事,难免惹人注目,倒不如去他家的好,于是连连点头:“好!好!我到你家里去谈。” 于是阿利领路走不多远,便已到达。他家是半新不旧的弄堂房子,进石库门是个天井,阿利仰脸喊道:“客人来了!” 语声甫毕,楼窗中一个中年妇人,探头来望,想必就是阿彩了。古应舂不暇细看,随着阿利踏进堂屋,楼梯上已有响声了。 “阿彩,赶紧泡茶!” “是你太太?” “叫她阿彩好了。” 阿彩下楼,从堂屋后面的一扇门,着个大肚子闪了出来,她穿得整整齐齐,脸上薄施脂粉,含笑问道:“这位想来是古老爷?” “不敢当。” “胡老爷呢?” “有事情不来了。”是阿利代为回答。 阿彩脸上浮现出的失望神⾊,便如许了孩子去逛城隍庙,看变把戏,吃南翔馒头、酒酿圆子,新⾐服都换好了,却突然宣布,有事不能去了那样,直可谓之惨不忍睹,以至于古应舂不能不将视线避了开去。 不过阿彩仍旧能若无其事地尽她做主妇的道理,亲自捧来细瓷的盖碗茶,还开了一罐虽已传到海上,但平常人家很少见的英国“茄力克”纸烟。显然,她是细心安排了来接待胡雪岩的。 但如说她是“接财神”古应舂便觉得毫无歉意,探手⼊杯,将一把银票捏在手里,开口问道:“阿利老板,你贵姓?” “小姓是朱。” “喔,”古应舂叫一声:“朱太太,听说你们房子要翻造,扩充门面,胡老爷很⾼兴,他有三千两银子托我带来送你们。” 其实阿彩亦非薄漂⺟而不为,而是“千金”与“韩信”之间,更看重的是后者。从前一天晚上,得知有此意外机缘之后,她就有种无可言喻的亢奋,絮絮不断地跟阿利说,当时她是如何看得胡雪岩必有出息,但也承认,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创这么一番大事业,而这番大事业又会垮于旦夕之间,因而又生了一种眼看英雄末路的怜惜。这些悲喜集的复杂情绪夹杂在一起,害得她魂梦不安了夜一。 及至这天上午,听阿利谈了他在茶馆中与胡雪岩、古应舂不期而遇的经过,以及他对那张汇丰行银支票的困惑,阿彩便嗔怪他处理不当,照她的意思是,这笔巨款尽可不受,但不妨照古应舂的意思,先到汇丰行银照一照票,等证实无误,却不必提取,将古应舂请到老同和或家里来,只要住了古应舂,自然而然地也就拉住了胡雪岩。 她的判断不错,古应舂一定会来,但胡雪岩是否见得到,却很难说,因而患得患失地坐立不安,到此刻她还不肯死心,心里有句话不便说出来:“你三千两银子除非胡老爷亲手送给我我不会收。” 就因为有这样一种想法,所以她并未表示坚辞不受,彼此推来让去,古应舂渐渐发觉她的本意,但当着阿利,他亦不便说得太露骨,只好作个暗示。 “朱太太,”他说:“胡老爷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心境我很清楚,如果早些⽇子,他会很⾼兴来同你谈谈当年落魄的情形,现在实在没有这种心情,也没有工夫。你收了这笔银子,让他了掉一桩心事,就是体谅他,帮他的忙;等他的⿇烦过去,你们老同和老店新开的时候,我一定拉了他来道喜,好好儿吃一顿酒。” “是的,是的。”阿彩口中答应着,双眼却不断眨动,显然只是随口附和,心中别有念头,等古应舂说完,她看着她丈夫说:“你到店里去一趟,叫大司务把菜送了来,请古老爷在家里吃饭。” “不必,不必!”古应舂连连摇手“我有事。多谢!多谢!” “去啊!”阿彩没有理他的话,管自己催促阿利。 阿利自然奉命唯谨,说一声:“古老爷不必客气。”掉头就走。 这是阿彩特意遣开丈夫,有些心里的话要吐露“古老爷,”她面⾊深沉地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会遇见二十几年前的老客人;更没有想到,当年当了夹袍来吃饭的客人,就是名气这样子大的胡财神。古老爷,不瞒你说,我昨天晚上夜一没有睡着,因为这桩事情,想起来想不完。”说着,将一双眼睛低了下去,眼角微显晶莹,似乎泪⽔要流出来。 古应舂当然能体会她的心情,故意不答,他觉得既不能问,更不能劝慰,只要有这样一句话,她的眼泪就会忍不住,惟有保持沉默,才能让她静静地自我克制。 果然,停了一会,阿彩复又抬眼,平静地说道:“古老爷,请你告诉胡老爷,我决不能收他这笔钱,第一,他现在正是为难的时候,我收了他的这笔钱,于心不安;第二,我收了他的这笔钱,变成我亏欠他了,也没有啥好想的了。” 古应舂觉得事态严重了,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严重,这三千两银子,可能会引起他们夫妇之间的裂痕。转念到此,颇为不安,也深悔自己多事。细细想去,要割断她这一缕从云外飘来的情丝,还是得用“泉刀”这样的利器,于是他说:“朱太太,我说一句不怕你见气的话,如果说,胡老爷现在三千两银子部花不起,你未免太小看他了。朱太太,”古应舂将声音庒得低低地,同时两眼视着她“我有两句肺腑之言,不晓得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听。” “只怕我说得太直。” “不要紧,没有旁人在这里。” 这表示连阿利不能听的话都能说,古应舂便不作任何顾忌了“朱太太,”他说:“三千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而况是号称财神的胡老爷送你的,更何况人家是为了完当年的一笔人情债,送的人光明正大,受的人正大光明。朱老板如果问一句:你为啥不收?请问你怎么同他说?” 阿彩本没有想到阿利,如今古应舂提出来一问,才发现自己确有难以代之处。 见她语塞,古应舂知道“攻心”已经生效,便穷追猛打地又钉一句:“莫非你说,我心里的那段情,万金不换,三千两算得了什么?” “我当然有我的说法。” 这是遁词,古应舂觉得不必再追,可以从正面来劝她了。 “不管你怎么说,朱老板嘴里不敢同你争,心里不会相信的。这样子,夫妇之间,就有一道裂痕了。二十几年的夫妇,你肚⽪里还有个老来子,有这三千两银子,将老同和老店新开,扩充门面,兴兴旺旺做人家,连你们死掉的老老板,在世里都会⾼兴。这种好⽇子不过,要自寻烦恼,害得一家人家可能会拆散,何苦?再说,胡老爷现在的环境,几千银子还不在乎,精神上经不起打击,他因为能先还笔人情债,心里很⾼兴,昨天晚上睡了个把月以来从没有睡过的好觉。倘或晓得你有这种想法,他心里一定不安,他现在经不起再加什么烦恼了。总而言之,你收了这笔银子,让他了掉一桩心事,就是帮他的忙。不然,说得不客气一点,等于存心害他!朱太太,你不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了,而且有儿有女,闹出笑话来,不好听。” 这长篇大套一番话,将想得到的道理都说尽了,阿彩听得惊心动魄,终于如梦方醒似地说了一句:“我收!请古老爷替我谢谢胡老爷。” “对啊!”古应舂大为欣慰,少不得乘机恭维她几句:“我就晓得你是有见识、讲道理、顾大局的人。朱太太,照你的面相,真所谓‘地角方圆’,是难得的福相,走到一步帮夫运,着实有一番后福好享。” 说着,他将捏在手里的一把银票摊开来,三张“蔚丰厚”一张“百川通”这两家票号在山西帮中居领袖地位,联号遍布南北,商场中无人不知的。 “朱太太,你收好。” “古老爷,其实你给我⾩康的票了好了。” 阿彩也知道⾩康已经在清理,票款能收到几成,尚不可知,所以如此说法,亦依旧是由于一种不愿接受赠款的心理。古应舂明⽩这一点,却正好借此道出胡雪岩的心境。 “朱太太,这四张银票,是胡老爷⾝上摸出来的。不过一个多月以前,⾩康的名气比蔚丰厚、百川通响亮得多,而现在,只好用人家的票子了。你倒想,换了你是他,还人啥心思回想当初当了夹袍子来吃⽩⾁的情形?” 阿彩慡然若失,慢条斯理地一面理银票,一面说道:“胡老爷自然不在乎这三千银子,不过在我来说,总是无功受禄。” “不是,不是!我想你们在城隍庙听说书,总听过韩信的故事,一饭之恩,千金以报,没有哪个说漂⺟不应该收。” “那,我就算漂⺟好了,人家问起来” “喔,喔,”古应舂被提醒了,急急打断她的话说:“朱太太,有件事,请你同朱老板一定要当心,千万不好说:胡财神送了你们三千两银子。那一来,人家会说闲话。这一点关系重大,切切不可说出去。千万,千万。” 见他如此郑重叮嘱,阿彩自然连连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古老爷,”阿彩说道:“我晓得你事情忙,不留你吃饭了。不过,古老爷,你要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改天我要给古太太去请安。” “请安不敢当。內人病在上,几时你来陪她谈谈,我们很。”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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