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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状元娘子 作者:高阳 | 书号:39788 时间:2017/9/8 字数:918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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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张仲襄护送万家眷属上船,盘灵回原籍的第二天,正式证实了江宁克复的消息。那是六月十六中午的事,曾国荃所部将领,挖掘地道,用炸药轰坍了二十余丈长的一段城墙,官军一拥而进,搜杀了三昼夜,肃清全城,并捉住了“太平天国”的第一流人物李秀成。曾国藩亦已由安庆启程,亲自在江宁主持抚生恤死的善后工作。 接着,普颁恩诏,大封功臣。据说咸丰在世之⽇,曾有诺言,凡能平定洪杨者封王。但清朝在三藩之以后,异姓不王,已成噤例。所以満朝亲贵大臣对如何实现咸丰的诺言,颇费踌躇。后来是一向被认为德胜于才的东太后想出来一个变通的办法,将王爵一化为四,分成侯、伯、子、男四个爵位。曾国藩封一等候爵,世袭罔替;曾国荃封一等伯爵。另外两个爵位,给了曾国荃的部将。此外立功出力的武将,共一百二十余员,亦皆从优奖叙。 流寓烟台的江南人,为数不少,得此喜讯,奔走相告,不在话下。但奋兴的情绪一平伏下来,却又不免犯愁,有的是抛不下已成的基业;有的是怕见那残破的家园;有的是携儿拖女,一笔回乡的盘,无法筹措;而像洪钧,则关心的是今年的乡试,不知能不能如期举行? 为了怕人笑他功名心热,洪钧的这份关切,深蔵不露。唯有蔼如洞若观火。然而她也知道,如今跟他谈这件事,不会有什么结果,与其徒人意,不如不提。 不久,来了一个好消息,本科江南乡试,决定在十一月间补行。但消息虽好,洪钧却更忧郁;蔼如知道,他是在为一笔赴江宁乡试的盘发愁。 有一天,洪钧回家,发觉马褂口袋中有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不免又惊又喜,而更多的是困惑。马褂中怎么会有这一张银票?于是从这一天出门想起:先到衙门,并没有脫马褂;然后为一个朋友送行,更不会脫马褂;接着便是到了望海阁。是了!银票是蔼如放在里面的。 但也不见得!洪钧想起儿时在亲戚家见过的一件事,丫头偷了主⺟的一个戒指,家人大索之下,无可隐蔵,悄悄塞在他人⾐袋中,借以免祸。这张银票也是如此而来,亦未可知。究竟如何,唯有到了望海阁才能⽔落石出,于是洪钧仍旧穿上了马褂。 他的去而复回,在蔼如意料之中,所不曾料到的是,他的第一句话:“你这里可曾发生窃案?” “没有啊!”“你倒检点一下看,是不是失落了什么东西,譬如首饰银票之类。” 这一说,蔼如有数了“不用检点。”她很有把握地回答“这里的人,手脚都很⼲净。” “这样说来,”洪钧将银票掏了出来“是你放在我马褂里的?” 蔼如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毫无表情地看着洪钧——要看清楚了他的态度,再作答复。 洪钧的脸上,至少没有不快的颜⾊;可也不是平静得深不可测,是一种微感为难与诧异,并多少混和着羞惭与感的复杂表情。 表情虽复杂,却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符合蔼如所期望的。这便使得她能放心大胆地说话了“三爷,”她说“也许我做得冒昧了一点。不过,我的一片苦心,你应该知道。说一句我识自己⾝份的话,我没有拿三爷当客人看。也希望三爷——” 她故意不再说下去,其实跟说出来一样。她不拿洪钧当“客人”看,当然希望洪钧也不拿她当“姑娘”看。“然则,”他问:“你拿我当什么看呢?” 这一问,直堂奥,颇难回答。但蔼如的机变也很快“我拿三爷当至亲看。”她又加了一句:“三爷,我这样说,是不是过于⾼攀了?” “⾼攀什么?你也是名臣之后。” 一提到这话,蔼如不由得向壁上的那幅“一笔虎”看了一眼;很快地,低下头去,但仍可以看得到,她面有凄然之⾊。 名臣之后,沦落青楼!以蔼如的品貌才情,偏有这样煊赫的家世,不但委屈了她,真可以说是造比弄人,有意磨折。洪钧突然动不已,很想作一个惊人的诺言。可是,到底是读过书的人,想到“轻诺则寡信”之戒,不免自问,可能信守诺言? 不能!因为这个诺言,牵涉甚多,不是自己能够完全作主的。因此,他手持着那张银票,一时竟茫然不知所措了。 “收起来吧!”蔼如轻柔地用双手将他的手掌合拢“如果不够,我还可以想办法。” “够了,够了!”洪钧脫口回答说,话一出口,才发觉这是接受的表示。既然事已如此,也就不必假惺惺了,只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你娘可知道这件事?” “跟你说实话,我跟我娘提过,老人家默许了的。” “唉!”洪钧叹口其意若憾的气“可叫我无可闪避了!只是,”他不胜感慨地朗昑着:“‘最难消受美人恩’。” “言重,言重!”蔼如笑道:“我不是美人;更哪有资格施恩?”“漂⺟一饭——” “三爷你错了!”蔼如打断他的话,抢着说道:“漂⺟是看韩信穷途末路,可怜!我凭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我刚才说过,我不过是拿三爷当至亲,理当帮忙。如果你念念不忘千金之报,那倒是不了解我的心!将来你得意了,照数还我就是。” “那当然。” “好!一言为定,你算是借了我一笔钱。通有无是常事,三爷,你不必再说了!”蔼如问道“只怕你还没有吃饭?” “是的!回家就发现了这桩怪事,赶着来问个究竟,就顾不到吃饭了。” “那,”蔼如想了一下,站起⾝来:“你带我去吃个小馆子好不好?” 洪钧欣然乐从,两人都打算着找一处清静的地方,浅斟低酌,细语深谈,好好共度一个⻩昏。哪知事与愿违,望海阁忽然来了客,蔼如不能不出面应酬。而洪钧却又接到贾福的通知,说来自天津的。冶和轮船上,有他的一位同乡至好吴大澄在,希望他上船相晤。 这吴大澄字清卿,行二,弟兄三个,独数他杰出,好学不倦,于金石一道,很下过一番功夫。他比洪钧大三岁,在家乡时,洪钧一向叫他“二哥”谊亲如手⾜。所以接得这个消息,喜不自胜,匆匆辞出望海阁,由贸福陪着,一直来到港口。 烟台并无码头,轮船无法靠岸,只泊在港湾中;人货上下,都用小舢板接驳,颇为费事,所以到得大船上,已经起更了。 他乡遇故,又当大劫之余,彼此都喜极而涕。叙到别后景况,洪钧少不得有所安慰——吴大澄是早就到了京里的,同治元年恩科、本年正科,两番北闱乡试,都未取中,至今仍跟洪钧一样,是名秀才。 “十一月里还有机会。”吴大澄很奋兴地答说:“今年有个数百年难遇的旷典。北闱下第,而本省补行乡试的,还可以赶回去应考,不以跨考论。礼部具奏请旨,两宮太后都答应了。所以我要赶回去。文卿,你呢?也该动⾝了吧?” 洪钧暗叫一声惭愧。他这话如果是在昨天问,还无以为答,此刻有张银票在⾝上,便不同了!“是的。”他很有把握地答说:“就在三、五天之內,有船就走。我也不写信了,拜托二哥,转告舍间,说我月底月初,可以到家。” “好!我一到苏州就去禀告伯⺟。” “江南的主考放了没有?” “我出京的时候,还没有放。大概已有‘明发’了,不过,我们不知道。喔,”吴大澄突然想起“倒是有件大事,你恐怕还不知道。两江换人了,曾侯移驻皖鄂界,专责剿捻;李少荃暂署江督。” “这倒是想不到的事。”洪钧感叹着说:“曾九帅告病,开浙江巡抚的缺;如今他老兄连两江总督的位子亦都保不住。曾家的盛衰变化,何其之速?” “也不见得就是盛极而衰,朝廷对曾侯还是很看重的。” 接着,吴大澄便细谈当今人物,特别是同乡前辈,潘祖荫如何,翁同和如何。直到夜午,轮船大鸣汽笛,通知行将启锭,洪钧方始辞别下船。 这夜一睡得太迟,到第二天中午才为贾福唤醒,送上一封潘苇如的来信,说是接到“邸抄”江南考官已经放了;另附一张单子,上写“正主考太仆寺正卿刘琨,字⽟昆,号韫斋,云南景东厅人,道光二十一年辛丑翰林;副主考翰林院编修平步青,浙江山人,同治元年壬戌进士。” 对于这两位主考的生平,洪钧一无所知,亦无心去打听。他所感到欣慰的是,潘苇如特地送这一封信,⾜见关切。回乡应试,不但请假必准,告贷川资,亦可如愿。 一转到这个念头,同时便想到失落的那封信;膜之间立刻就有一股突兀之气横亘着,很不舒服。“偏争口气!”他不自觉地自语“不跟他开口。” 话虽如此,礼貌上仍旧要向潘苇如去道谢,顺便当面告假。潘苇如当然有一番勉励期许的话;他精于医道,送了洪钧一支人参,说在闱中构思,精神不济时,咬一口人参,细嚼缓咽,有培元固本、补中益气之功。最后又亲手送了一个封袋,是八两银子的“程仪” 从这天起,洪钧便不上衙门了,⽩天摒挡行装,料理未了杂务;夜来是同朋友,排⽇设宴饯行,忙得不可开。不过,望海阁却是“每⽇更忙须一到,夜深犹自点灯来” 行期定在十月初六。前三天,蔼如就关照他,临行前夕,最好能辞谢应酬;如果不能,少喝些酒,到望海阁来喝第二顿。又说,这是她⺟亲的意思,不算饯行,聊当预贺。 因此,初五晚上,新关同人的公宴,洪钧托辞胃气痛,酒也不饮,菜也不吃,敷衍到终席,谢过主人,急急忙忙赶到望海阁。上楼一看,眼睛一亮,换了一堂簇新的平金红缎椅披,红烛烨烨之中,蔼如盛妆以待,红裙红袄,一片喜气。 洪钧看得呆了。他心目中的蔼如,一直是淡妆素服,天然风韵;谁知一改浓妆,更有一股夺人心魄,不可通视的冶⾊态。 “怎的?”蔼如倒有些发窘,羞涩地笑道:“倒像不认识我似地。” “是啊!可真有点不认识了。你像个,像个——” “什么?我替你说了吧,像个新娘子是不是?”蔼如望一望自己的红裙说道:“关起门来做皇帝;没有外人,我也穿一穿红裙,过一过瘾!” 多少年来的习俗,唯有明媒正娶,鼓乐花轿抬进门的新娘子,才许穿红裙。洪钧懂她的话,却不能确定她话中的真意。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装作不懂,不置可否,就是件很煞风景的事。 这样想着,便不暇思索地答道。“你急什么?莫非将来就没有红裙穿了?” 蔼如笑笑,似乎不曾细想他的话“是小王妈的主意。说洪三爷这一趟回南,一定⾼中,是桩喜事。所以,”她指着红椅披说:“拿过年用的陈设都搬出来了。” 说到这里,李婆婆上楼,也是穿一件玄缎的新棉袄,害上管一朵红花,喜气洋洋地招呼:“没有好东西吃,不过一杯⽔酒,表表我们⺟女俩的意思。” 这话便比刚才蔼如说的话,更不可忽视,也更不能轻率作答,洪钧只略带惭愧地说:“多谢,多谢!” “都不要客气了。”蔼如向阿翠吩咐“你看看去,拿冷碟子跟烫的酒先端来。” 等上了菜,邀请⼊座;洪钧居中,李婆婆和蔼如在侧面并坐相陪。斟酒布菜,客套一番,李婆婆问起⼊闱的情形。 “考举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相沿例规,一定是在八月里,所以叫做‘秋闱’。”洪钧答说:“一共考三场,每场三天。从八月初九开始,到第三场进场,恰好是八月半,举子照例有月饼吃。” “这一次呢?”蔼如笑道:“只好吃腊八粥了。” “不!那时候早已出闱了。十一月初七人闱,再加九天,就是出闱的⽇子。” “放榜呢?”李婆婆问。 “放榜才是吃腊八粥的时候。” “府上今年这一顿腊八粥,一定格外好吃!”蔼如举杯相敬:“恭喜、恭喜。” “托福、托福。”洪钧信口答说。 “言重了!”李婆婆也举杯喝了一口“不敢当。” “那,应该说‘大家同喜’。”洪钧看着蔼如又加一句:“是不是?” “是啊!让我们也沾点喜气。”蔼如顾而言他地问:“会试呢?恐怕年內动⾝进京,才赶得上。” “会试是三月初九⼊闱。事先有一场举人复试,例行故事,没有什么要紧。只要二月底赶到京里,也还来得及。” “这样说,三爷,你是打算在家过了年再动⾝?” “只怕非那样不可了。” 语气中,如果须进京会试,在家过年也是迫不得已。然则其故何在? 蔼如还在思索,李婆婆却替洪钧作了解释:“三爷⾼中了,可有一阵子好忙呢!要拜老师、会同年、祭祠堂、立旗杆、请客开贺,只怕忙到过年还忙不了。”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洪钧的意思是,乡试的费用,已经有了着落;会试的盘,却尚待张罗,而且为数不少,纵有亲友资助,必不能⾜数,需要另外筹措。那时年近岁退,家家要付账还债,是否能借贷得到,还成疑问。所以并无在年內成行的把握。 他这番心事,不便明说;蔼如却想到了——因而也成了她的心事了;暗暗盘算,得要找个机会,问一问洪钧才好。 “三爷,”李婆婆继续在谈洪钧进京的事“开了年进京,你是怎么走法?” “总是那条路。从苏州坐船,到清江浦起旱,过山东到直隶。” “喔,”蔼如问道:“要不要过泰安?” “要经过的。” 听得这话,蔼如推一推她⺟亲的肘弯说:“娘,你不是说,要到泰山去烧香?” 这意思很明⽩,她奉⺟到泰山烧香,便可以顺路在泰安与洪钧相会。李婆婆觉得这也未尝不可,便转脸问道:“不知道三爷什么时候到泰安?” “我算算看!”洪钧屈指数道:“由苏州到清江浦,总得半个月,起早到泰安,大概是十天,一共二十五天。如果正月半动⾝,二月初十以前,一定可以到泰安。” “到时候再看。”李婆婆这样答复女儿:“三爷进京赶考是件大事。能够半路上见一面,当然最好。不过起旱辛苦,路又不好走,超前落后难免。如果说一定要在哪一天赶到泰安,倒变成三爷的一个累;或许耽误了正经,更加不妥。” 这是老年人的想法,总以求稳当为主。洪钧甚以为是,但感觉上还是希望能在北上的旅途中,与蔼如有相晤的机会,就费点事也不要紧。不过,口中却不能不同意李婆婆的见解。 “老人家的话不错。”他向蔼如说“好在时候还早,一等发了榜,我会写信给你。” “这倒是句要紧话!”李婆婆连连点头“三爷⾼中了,千万给我们一个喜信。” “当然,当然。” 谈到这里似乎没有话了。李婆婆心想,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不如索放开了手,听其自然。因而又代了几句门面话,托辞酸坐着累,离席而去。 这在蔼如与洪钧,都是求之不得。可是四目相对,反都默默无言。最后是蔼如想到了一件一直挂在心上的事,正好趁早相问。 “进京会试,比到江宁乡试又不同了!来回几千里,起码也得四、五个月的功夫,这笔盘不轻,你可怎么打算呢?” 果然有此一问,洪钧先就感到一种休戚相关的温暖;同时也更觉得绝不应该再让她为自己心。因此,一开口就这样说:“这你放心好了,你总看过儒林外史,范进中了举人,有多少人来巴结?我们苏州的文风盛,中举虽不算一件大事,但会试的川资总有人帮忙,就差一点,借也容易。” “你这一说,我倒真是放心了。”蔼如又问:“伺候的人呢?如果没有得力的人,我看,还是把阿培带去吧?” “提起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不过,既然已经耽搁下来了,就索等一等。为什么呢?第一,阿培到底年纪还小,也没有涉历过江湖,带着他奔走南北,只怕他吃不了那份辛苦;第二,跟了我总望他有个出息。如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前程如何,又何能提拔得了他?倘或我此番侥幸,能够联捷,到那时候不管是当翰林,当部员,或者蹩脚的,放出去当知县,局面一定,再把阿培带去,就丝毫不觉得勉強了!蔼如,你说我这样打算对不对?” “当然对!反正也不过多等半年。”蔼如半真半假地笑道:“三爷,你可真得放点本事出来!不但我娘在等你的喜信,连小王妈也在盼望,好沾你的光。” “言重,言重!”洪钧颇感惶恐“你们可千万不能期望太⾼!不然,我一落了空,你们会受不了。” 看他那副神情,蔼如深悔失言,不该加重他心理的负担。但悔亦无用,只好先作达观之言,去冲淡她原先的话:“科名有迟早,一切都看运气,何况你也只有二十七岁。” 在洪钧看,二十七岁实在不能算年轻了。仕途中要靠资格,而资格是“熬”出来的。就算这一次科名得意,明年殿试,朝考过后,点为庶吉士,三年散馆,已经三十一岁。如果“留馆”照例授职编修。到三十三岁那年,方逢乡试,运气好能放一个广东或者四川的主考,可以有几千银子的收⼊。还还那几年的债,也就差不多了。若论量珠以聘,金屋以蔵,除非外放一个肥缺——编修外放当知府,要“京察”或者“大考”一等,才能如愿。而到任以后,宦囊也不能马上就充盈。看起来总要四十岁才能⼊于佳境。 那时候的蔼如呢?这样自间,顿有怅然若失之感。蔼如看他的神⾊,依旧是得失萦怀,便故意问道:“穷通富贵,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你说是不?” 似问实劝,洪钧当然懂她的意思,无奈名利二字,不是轻易看得开的;何况眼中人恩深情重,报答何由?这一想便更觉热中了! “蔼如,你今年多大?” 她不明⽩他何以会冒出这一句话来,迟疑地答说:“我是癸卯年生的。” 洪钧推算了一下,应该是二十二岁“你比我小五岁。”他说。 “是啊!小五岁。”她问:“好端端的,算起岁数来,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随便问问。” 蔼如是很慡朗豁达的情,既然他不肯说,便也不问。看看洪钧的酒也够了,便唤小王妈盛粥,而盛来的却是⼲饭。 “三爷是吃了一顿来的,这时候怎么还吃得下⼲饭?” “我是特为盛的⼲饭。出远门吃粥,路上遇着雨天多。”小王妈笑嘻嘻地答道:“三爷吃不下,少吃一点,庒庒酒。” “偏你有这么多花样!”蔼如也笑了“替三爷备的路菜呢?” “都预备好了,装在磁罐子里,隔⽔炖过,十天八天不会坏。” “费你的心。”洪钧说道:“你儿子的事,我跟你姐小谈过,回头让姐小告诉你!” “是。全靠三爷栽培。” 这一来,小王妈越发巴结。四大罐路菜以外,又添上好些现成的点心,用个小网箩装妥当了,关照阿培跟着洪钧,送到寓所。 因为如此,洪钧不便再坐;而且时间不早,也无法久坐。只是临别之际,不能说两句体己的话,于心不甘,因而找个借口:“我上次有本诗稿,记得放在你画室里。请你替我找一找。”说着,便首先往里屋走去。 等蔼如一进画室,洪钧已蓄势以待,一关门捉贼一般,拦一把抱住了她。 这在蔼如却非头一次的遭遇。以前也有些鲁莽的客人,趁她不防,这样饿虎扑羊似地纠,她除了受惊以外,只觉得厌恶。这时的感觉却只是一个羞字。他抱得这样紧,整个脯似乎毫无隙地跟他贴在一起,若无⾐衫相隔,成何光景? 念头一转到此,脸上顿觉夹耳发烧,心跳得自己都听得见了。她很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方能说得出话来。 “我原在奇怪,你哪里有什么诗稿在这里?” “原是骗你上当。”洪钧凑在耳际问道:“什么时候了却我一段相思债?” “谁欠你什么债?”蔼如的语声轻而促“地老天荒你等着吧!” “可有些等不得了!” 说着,洪钧将双手一松,而左手跟着便从她⾐襟下面伸了进去,逆探⼊怀。蔼如穿的是一件湖皱丝棉袄,內衬洋布褂子,两件⾐服都是又宽又大,所以洪钧一下子就摸到了她的胁下,只觉得她的肌肤腻不留手,自然而然地滑到了前。 前系着绸子肚兜,他那只手还待探向肚兜下面时,蔼如可真急了“你不能这样子欺侮人!”她隔着⾐服,劲使按住他的手“让小王妈看到了,什么样子?” 洪钧见她发怒,不敢造次,赶紧赔笑说道:“不敢了!不敢了!”手退了回来“安安静静谈一会,总可以吧?” “那自然可以。不过,时候也不早了,你明天要上船。” “唉!别提‘上船’二字,一提起我就怕。” “为什么?你又不是没有坐过海船。” “不是说怕海上波涛,怕的是别后光,不知如何打发?想来必是如此:‘凄侧、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冉冉舂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周美成的半阈“兰陵工”洪钧念得抑扬顿挫,低徊不尽,蔼如不由得流下泪来。幸好灯光幽暗,可以遮饰得过去,便悄悄转⾝,用手背一抹,拭去了眼泪。然后,伸手到前,摘下一样饰物,方又回过⾝来。 “这个,你留着玩!” 洪钧接到手里,凑到灯下去看,朱红丝绳,拴着一只小小的⽟兔。雪⽩的羊脂⽟,雕镂极精;最妙的是,用两粒红宝石,嵌成一双兔眼,更见生动。 “宝贝!”洪钧双手合住⽟兔,心満意⾜地说:“伴我回乡,伴我⼊闱。就像你时刻在我⾝边一样!” “还伴你‘蟾宮折桂’!”蔼如自觉无意间的行为,居然形成一个好兆头,也很⾼兴“恭喜,恭喜!这一科一定⾼中。” “我也觉得应该中了。唯卿之力不及此!”洪钧长揖到地。 这样精致的饰物,的确带给洪钧许多希望和安慰。一方面是“私情表记”;一方面又是青云得路的先兆——想到蔼如能够由⽟兔捣药的典故,想到比喻为秋闱得意的“蟾宮折桂”之说,这分灵慧,实在可爱。 锦心绣口,⽟貌绮年,如此佳人,可望而不可即,实在于心不甘!海行途中,凭栏远眺,两处风情,万重烟⽔,洪钧毕竟领略到断肠相思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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