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状元娘子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历史小说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状元娘子 作者:高阳 | 书号:39788 时间:2017/9/8 字数:27407 |
上一章 第十节 下一章 ( → ) | |
在烟台上了岸,洪钧茫然不知所措。在船上就三翻四覆地想过,始终不知道该先投何处?到望海阁,还是东海关?此刻依然如此。 “也罢!”他自语着“先下客栈再说。” 投一家客栈,字号叫做“茂发”他记得以前看朋友来过,是生意很热闹的一家客栈。如今冷清了,大不如前了。 “市面怎么样?”他问店伙。 “你老看得出来,市面不好。不过。”店伙的语气奋兴了“恢复也快。” “何以见得?” “沾洋人的光啊!”店伙答说“只为烟台有洋人,又有海上派来的兵舰,驻扎海口,所以捻子不敢来。如今捻子一走,⽔路、陆路都通了,等做买卖的一来,市面马上就好了。” 原来烟台未受扰,洪钧大感宽慰,因为这可以断定,蔼如全家无恙。一路上他最忐忑不安的是,怕蔼如已奉⺟避难,此刻不知⾝在何乡?蓬莱无路,青鸟难通,这就不但徒劳跋涉,而且进退失据;势必硬着头⽪,老一老脸,重投潘苇如不可! 现在当然是先投望海阁。不过,纵然心急如焚,渴望着与蔼如相见,却还不能立即出门。因为他一向讲究仪容修饰,此时风尘憔悴,照一照镜子,自觉是一副倒霉相,绝不愿为蔼如所见。 于是,先唤店伙打⽔,大洗大抹了一番;又叫剃头匠来理发修面;最后才换一⾝⼲净⾐服出门,其时已是⽇落⻩昏了。 望海阁也不知来过多少遍,如说有异样的感觉,不过奋兴喜悦。唯独这一次心里很不得劲,默念着“近乡情更怯”那句唐诗,连举手叩门都有些不敢了。 “三爷!” 这发自⾝后的突如其来一喊,惊得洪钧一哆嗦。回⾝看去,是阿翠站在他面前,手里托着一大包切面,又惊又喜地望着他。 “我刚到。”洪钧尽力保持从容的神态“一家都好吧?” “好什么?”阿翠的脸⾊立刻变得郁了,一言不发地推开了虚掩的大门,侧⾝站在一边,让洪钧先走。 “我来关门。”他说。 意思是让阿翠先去通报;她就站在院子里大喊一声:“三爷来了!” 于是楼上楼下都有了响动。首先出现的是小王妈,苍茫的暮蔼中,看不清她的脸⾊,洪钧只觉得她的背有些驼了。 “三爷!”她问“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下午。” “行李呢?” “在客栈里——” 刚说得一句,只见蔼如从楼梯上走下来。洪钧目继以趋接,还未走到她⾝边,蔼如已站住脚,两泪流了! 洪钧从未见她哭过。因此,除了怜痛以外,还有种无名的惊惶;相对而立,手⾜无措。 “上楼吧!”小王妈说:“三爷刚到,别惹得他也伤心。” 蔼如点点头,用手背抹去眼泪,看了洪钧一眼,首先登楼。 等洪钧跟着到了楼上,蔼如的第一句话是:“我的信接到了没有?” “接到了。就是接到了你的信,我才赶来的。”洪钧问道:“怎么样,有消息没有?” 他问的是潘司事的消息。蔼如望着他发了一会愣才答:“我的第二封信你没有接到?”说着,又掉下眼泪来。 洪钧恍然大悟,另有一封他还不曾接到的信,是报潘司事的噩耗。感念旧,亦伤自己的命途多舛,刚有个可资倚恃的好朋友,谁知镜花⽔月,转眼成空,因而也就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了。 就这样“流泪眼观流泪眼”一楼沉寂。彼此都觉得有相拥痛哭的需要,但却都钉在那里未动。好久,洪钧才长长地嘘口气:“唉!真是万想不到的事。”他強自振作着问:“你⺟亲还好吧?” “她老人家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真是不能活了。三爷,”蔼如着气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真是心力瘁。” “换了谁都受不了!”洪钧扶着她的手说“你坐下来,息一息。” “这会儿好多了。” 蔼如伸一伸,打起精神来接待初归的远人,一面替他张罗茶⽔点心,一面询问旅况,东一句、西一句地不着边际,直到饭菜上桌,坐定了下来,才能从头细谈。 潘司事的不幸遭遇,只得诸于传闻,但遇害已经证实,尸首已在海与即墨之间的金家口地方发现——潘司事是押运一批李鸿章大营采购的军需到徐州。其时东捻盘踞在莱一带,道路艰难;只以军用紧急,限期迫促,牛八爷与潘司事商量,决定冒险由东面绕过莱,取捷径沿⻩海南下。哪知东捻勾结两名外国流氓,偷运一批炮来华,定在峻山海口货。潘司事速则不达,恰好碰上。 “潘二爷倒霉,赔上一条命。牛八爷也搞得很惨,那批军需要值九万多银子,货⾊不到,李大人的大营自然不给钱。”蔼如愤愤地说:“不但不给钱,还要加几倍罚他先收的定洋。又说误了军用,要用军法办他。你想想,这哪里还有老百姓过的⽇子?” 洪钧唯有停杯叹息,勉強吃完这顿食不下咽的晚饭,起⾝说道:“我看看你⺟亲去。” “今天晚了,明天再去吧。”蔼如问说:“你的行李在哪家客栈?我叫人去取。” “也没有什么行李。”洪钧心里有许多说不出来的顾忌,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假造一个借口说:“我约了朋友在客栈相会,暂时还不能搬来。” “那么今天呢?”蔼如问说“你还得回客栈?” “不!今天只怕要谈个通宵了。” 说着,洪钧离开饭桌,直向蔼如的画室走了去。这天是八月十三,月⾊已经很好了,清辉流泻,室內虽未点灯,亦能看得很清楚。画桌上堆着什物,椅子上没有坐垫,地上堆着些箱笼,完全失去了洪钧所悉的那种雅清恬适的气氛。 “这一阵子糟糟地,也懒得收拾。”蔼如在他⾝后说“到我卧室房里去坐吧!” “这里就好!”洪钧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遥望银光闪烁的大海,若有所思地说:“在苏州,遇到月亮好的时候,我总这样在想:你一定坐在这里回想我们在一起的⽇子。是不是这样?” “你猜对了一半。我坐在这里只是想你在苏州⼲什么?是看书、玩月,还是跟朋友在一起?”停了一下,蔼如低低昑了两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总算又在一起了!”洪钧透口气,似有余悸地说:“你不知道我端午以后这两个月的⽇子。捻军冲破运墙,我还不担心。后来听说倒守运河,打算拿捻军圈在山东这三面环海的一块地方,聚而歼之,我可真的着急了!你又没有信——” “我何尝不是天天想写信?”蔼如抢着说:“无奈一想起写信就犯愁,不知打哪里说起。我常常在想,生在世,倒是无情的好,免得牵肠挂肚受罪。” 洪钧不作声,尽量回忆过去柔美在握的感觉。与眼前相较,她的手似乎硬了些,当然是消瘦了的缘故。 “现在,谈谈你的事。”蔼如问道“你打算几时进京?” “还没有打算。”洪钧摇头摇“无从打算起!捻子真害苦了我。” 这是说,潘司事为捻军所害,洪钧会试的资斧便完全落空了。蔼如想问,莫非他苏州的亲友,一无资助?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默默地盘算着。 “我们苏州的俗语:‘船到桥门自会直’。你也不必替我发愁。” “我真是在发愁。以前天大的事都难不倒我。从霞初一死,我的心情不同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蔼如突然问道:“你进京会试,要花多少盘?” 听得这句话,洪钧的心了。他知道她问这句话的用意;只是自己始终还不能决定,应该不应该再接受她的帮助?而此刻却必须作这个为难的决定了。 “三爷,”蔼如催问着“你平时总计算过吧?” “光计算过有什么用?” “谈谈也不要紧。”蔼如问道“总得五百两银子吧?” “省一点,不用这么多。”洪钧不知不觉地作了决定“有三百两银子,也可以敷衍了。” “我来想法子!”蔼如低声地,仿佛自语似地说。 洪钧无以为答。他的心里很复杂,也很矛盾。对于她的慷慨,实在不愿接受;却又不起来说一句辞谢的话。惭感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得体! 蔼如也保持着沉默。她并不期待着洪钧作任何表示,因为她拿这件事当作自己的难题,只是在思索,如何才能找出那几百两银子来? 洪钧终于开口了,恰好问到她的心事:“你打算怎么想法子?” “还没有想出来。不过,”蔼如有意加強语气“一定有办法。” 洪钧本想说一句:“不必勉強!”意念刚动,立生警惕:这样的说法太虚伪、太无味,多少⽇子积累的感情,也许就断送在这句话上了! 于是,他只能吐口气:“唉!‘最难消受美人恩’。” “你不要这么想!不要——”她没有再说下去。 不要什么?有何碍口之处?洪钧无法猜测,因而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 在明亮的月光下,她觉得他眼中所显示的要求,是那样的殷切,使她真不忍实说了。 “你也不要太存你我之见。” 这就是说,他的困难即等于她的困难。他不知道这是她安慰他的话,还是她真的有此想法。但不论如何,他觉得听她这句话,心里好过得多了。 “事情是一定做得成功的。”蔼如又回到正题上“不过,这一阵子让捻子闹得市面萧条,只怕要等些⽇子。” “不要紧!”洪钧毫不思索地回答“现在是八月,哪怕年底凑齐都来得及。” “也不致于到年底。”蔼如想一想说:“总得一个多月的功夫。” 这天是八月十三,等一个多月的功夫,也不过才九月底,尽可从容安排旅程。只是在烟台坐等,不仅一个多月宝贵的光,虚耗可惜而且,终⽇盘桓在望海阁,于人于己,诸多不便,不如先回苏州。 主意一定,随即说了出来:“这趟来我本是这么打算,第一是打听小潘的生死存亡;第二是,找潘观察商量,看他能不能帮我的忙。现在千斤重担,既然你一肩扛了去,我就不必再去找潘观察了。玩两天我就走,虽说临阵磨,磨一磨总比不磨好。” “嗯,嗯!”蔼如深深点头“别的都好办,只有你⼊闱以后的那枝笔,别人怎么替也替不得。你早早请回去,安心用功。不过,”她幽幽地说“⾝子也要紧,自己保重!”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洪钧握着她的手说。 这一双手握在一起,便不再放开;一直握到蔼如的卧室,还是并肩相携,诉不尽的别后相思。 “啊呀!”蔼如突然松开手,皱着眉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前几天听人谈起,这一向汇兑不通,那可怎么办?” “汇兑不通?”洪钧也愣住了。 “那也是因为捻子闹的。”蔼如看一看洪钧的脸⾊说:“现在着急也无用。明天到银号里打听了再说。” “啊!洪三爷!”大源银号的吴掌柜,还认识洪钧,很殷勤地寒暄“是哪一天回烟台的?” “来了两三天了!”洪钧问道:“这一阵子买卖怎么样?” “不好!不好!”吴掌柜指一指店中伙计“你老看,闲得都在拿唱本儿解闷了。” 果然,一共四个伙计,倒有三个在手里捏一本书,低着头在看。他不由得也苦笑了。 “洪三爷难得请过来,必有指教!” “我来打听一下,南边的汇兑通不通?” “要看怎么汇法?信汇没有把握,票汇可以效劳。” “哦!”洪钧问说:“此道我是外行。请问,信汇与票汇,莫非不同?” “有区别。信汇是由小号出信,汇款直接送到指定的地方;票汇是由小号出票,自己到指定的地方去提款。” “这,这不是差不多吗?” “在客户是差不多的,在小号就不同了。信汇,我们要负责,说什么时候汇到,一定要汇到;这个责任现在负不起。” “那么——”洪钧还想问票汇;话到口边,蓦然顿悟,银号出票,自己提取,迟早皆与银号无关。 “就因为捻军闹得路上不安静,信局没有把握,也许两三个月才到,岂不误了客户的用途?所以宁可暂停。”吴掌柜又问“洪三爷可是有款子要汇到苏州?” “是的。” “那何不用票汇?关上常有人到海上,托他们带去就是。” 这句话提醒洪钧“是,是!”他拱拱手说“承教,承教。” “洪三爷太客气了。”吴掌柜扬手向外吩咐:“到源聚德去叫菜,有贵客在这里便饭。” 这是他拉大生意的手法。洪钧不由得心里着急,吃了人家一顿,抹抹嘴说,到九月底再来汇款,岂非笑话。 因此,他连声辞谢:“不,不!我中午有约。”说着站起⾝子,打算告辞。 “洪三爷的事,小号应该当差。汇税免了。请洪三爷说个数目,我好起票。” 这一下,洪钧越发着急,只能装出从容的神⾊推托:“数目还没有定。我先到关上问一问再说。” 这样支吾着脫了⾝,想起信局也办汇兑,随即绕道去打听——“信局”又称“民局”是民间书邮往来的媒介。这一行是宁波人的专业,雄厚的资本加上长期的经营,才能建立极好的信用。如果信內附有银票或者其他贵重契据物品,可以加纳费用保险;遗失照赔,从不抵赖。由于信局与银钱业关系密切,所以亦兼办信汇。 其实,洪钧是多此一行。银号之不办信汇,就因为信局对函件的传递,以道路艰难之故,到达之期,无法预定。而洪钧是要等着这笔汇款上京的,非得及时收到不可。这样,即使信局愿意接受这笔汇款,但如不能作限期汇到的承诺,依然无济于事。 想来想去,可行之道只有照吴掌柜的建议,预托海关旧友。这倒不必亟亟,洪钧决定先回望海阁与蔼如商议以后再说。 听洪钧谈了经过,蔼如只有这样一句话:“只要靠得住。” “不会靠不住的。第一,要托,当然托可靠的人;第二,只说带一封信。人家不知道內中有汇票,自然就谈不到见财起意。” “那好!”蔼如问说:“到时候我找什么人去接头?” 洪钧想一想答说:“找海关上的张庶务好了。我会重重托他。” “张庶务我也认得。这件事就这么说了。”蔼如问道:“你不原想去看我娘?是去了回来吃饭;还是吃了饭再去?” “去了回来再吃饭。” 于是蔼如陪着他到后街去看李婆婆。相见之下,都有悲喜集之感。李婆婆⽩发纷披,老得多了,不过精神却很不坏,絮絮然问洪钧的境况;谈捻军⼲扰登莱,如何风声鹤唳,一⽇数惊。以后提到霞初,却为蔼如拦住了。 “娘!你不要去想这件事了。人死不可复生,多谈多想,徒然难过,何必?” “对了!世年荒,凡事要想得开。最要紧的是,保重⾝子。你息息吧!明天再来看你。”洪钧说完,人也站了起来,就此告辞。 回到望海阁,只见楼下霞初原来住的那间屋子,双扉深锁。洪钧要求进去看一看,作为凭吊。等开门一望,大感意外;室內一切如旧,只是桌椅上都蒙着薄薄的一层灰而已。 “我本来想替她安一个灵位,有人说,老娘还在,供一座灵位,嫌忌讳。所以,我特意留着原来的样子;等过了霞初的周年再收拾。”蔼如的眼圈红了“姊妹一场,想起来像做了一场梦。” 她的厚道多情,在这件事上便看得出来。洪钧口头没有表示,心里却着实感动。 “也不必伤心!”洪钧劝慰她说“在我看,她倒是大解脫。鸳鸯同命,缘结来生,想得超脫些,倒是好事。倘或她跟小潘一死一生,则死者已矣,生者何堪?那以泪洗面的⽇子,怎么过得下去?” “是啊!‘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她倒是跟潘二爷泉台团聚了,只是让我们还活在这里的人,替她掉眼泪。” “算了!‘月有晴圆缺,人有悲离合,此事古难全。’你一向豁达,怎么也看不开?走!”洪钧強拉她出门“上楼去吧!” 由于洪钧所念的那两句东坡词,提醒了蔼如,这天是中秋前夕,特意关照小王妈,多备几样菜;将晚饭开在画室东窗下,好延月光于书案之间。 把酒话旧,相识四年,倒有三个中秋,是在一起盘桓的。彼此都觉得难忘的是前年的中秋,正当洪钧复回烟台,及时脫霞初于螺绁,并且恢复了她的自由之⾝;而又在他跟蔼如定情于福山旅舍之后。追忆前情,无不感慨,但感慨的由来不同。 “你看,两年功夫,生离死别!”蔼如黯然说道:“谁会想得到,霞初跟潘二爷都不在人世了!” 洪钧不作声。他想的是自己,两年功夫,困境如旧;如今连会试的资斧,依然还要乞援于蔼如,想起来真不是滋味。 “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洪钧尽力抛却过去,望着海面初升的明月说道:“想明年的中秋,是何光景?” “明年的中秋?”蔼如用断然的语气说:“我们一定不会在一起!” 洪钧微吃一惊“怎么?”他问“何出此言?” “你想,那时候你在京里;我在烟台,怎么能在一起?” 这是说,明年的舂闱,洪钧一定得意,而且会点翰林;这样,自然是在京中供职。但是,蔼如是不是一定会在烟台呢?他心里在想:她这句话是不是一种试探?如果是试探,自己又该怎么回答? 这样转着念头,便不自觉地抬眼去看蔼如。明亮的月光映照之下,只见她也正双目灼灼地望着他,仿佛急待他答复似地。 “我的话说得不对?”她追问一句。 “也许是,也许不是。” 蔼如撇一撇嘴“这种囫囵呑枣的话,”她说“我不爱听。” “不是我说话不着实,只为你那句话要分两截来说。前半截‘也许是’;后半截‘也许不是’!” 蔼如笑了“谁知道你说话那么转弯抹角!”她说“前半截一定是!”她没有说“后半截”也就是不谈她自己。而在洪钧却觉得是非谈不可,至少是非有个代不可。 而且,这个代还不能迟疑。很流畅的谈,稍一嗫嚅,便显得有了机心,令人生言不由衷的反感。如果是信口回答的神态,即或说错了,也是无心之失,容易邀得谅解,也容易想法子挽回。 念头闪电般在心头转过,答语也不假思索地出了口:“‘天涯海角同荣谢’,如说明年此时,我一定在京里,又为什么不可以接你们⺟女作京华之游?” 这一篇“急就章”他自己觉得做得很不坏。而从蔼如的明慡如此夕秋光的笑容中,证实了他的自信不虚——蔼如的笑容变得神秘了,双目灼灼,睫⽑闪动。洪钧细细分辨,知道他的话在她看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她已经神思飞越,在向往软红十丈的冠盖京华了。 “京里是所谓‘天子脚下’!我娘常说,走南到北,地方也不少,只可惜没有进过京,这么大一把年纪,只怕——” 这不是李婆婆的话没有说完,而是转述的蔼如觉得忌讳碍口。洪钧当然明⽩,欣然许诺:“只要明年舂闱侥幸,不管是点翰林,或者分发到部里当司员,能在京供职的话,我一定让你⺟亲能了这个心愿。” 这个无意之间订的约,给了蔼如一个很好的进言之阶。当洪钧向李婆婆道别时,她顺理成章地提到了这件事,而且以非常奋兴乐观的语气,提出保证,⺟亲的一瞻帝阙的平生之愿,必能达到。因为,洪钧明年会试,定会⾼中,留在京里做官。 等洪钧在八月二十动⾝回乡,蔼如立即着手为他筹措公车北上的盘。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如今第一步先要取得⺟亲的允许,措词便从洪钧的诺言说起。 “娘!你老人家要想进京玩一趟,先得答应我一件事。”她侃侃然地说:“那所市房,我想把它押出去,或者卖掉,去放利息。” “放利息?”李婆婆困惑了“你是怎么想来的?卖掉了再去放利息,还有可说;押出去得付利息,拿利息放利息,两手空空,⽩忙一阵;倘或放倒了,⾎本无归!你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这有个道理,”蔼如这时才说明⽩:“只为有个人,我非借钱给他不可,洪三爷。” 李婆婆一愣,但旋即恢复了原来的神⾊“他跟你开口了?”她问。 “没有!我知道他的情形以后,自己愿意借给他的。”蔼如说道:“这笔款子绝不会倒;利息也一定很厚。” “什么利息很厚?”李婆婆似笑非笑地:“说不定我还赔上一个女儿。” 这话在蔼如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只好撒娇了“娘,你别胡扯嘛!”她钉紧了问:“到底怎么样嘛?” “我要想一想!”李婆婆很快地回答。 蔼如心宽了一半;因为⺟亲这话等于已允许了一半。于是她以体贴细致的动作,从整理梳头匣子开始,为她⺟亲料理⾝边的琐屑。一面动手,一面说些她⺟亲爱听的闲话,丝毫不显催促等待的窘迫之⾊。 李婆婆对女儿的爱心,如大海嘲汹涌奔腾,不可稍抑。她心里在想,将来洪钧的京寓,大致也就是眼前的样子:一家三口“女婿”主外,女儿主內,自己受她们的供养,哪怕耝茶淡饭,能这样安安闲闲过⽇子,不也就心満意⾜了!至于名份,实在也不必争;大妇贤惠,又不住在一起,毫无妨碍。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留着点缺憾,反倒是惜福之道。 主意很快地打定了。不过老年人求稳当的心最重,她还不肯马上就松口;觉得有几句话,至少要跟女儿说明⽩。 “你知道的,我们娘儿俩就靠这幢房子了!防饥防老,都在这上头。” “我怎么不知道?”蔼如答说:“他将会加利还我们的。” “还不出呢?” “娘要这么想,我就没话好说了。” “不是我有意挑剔,这个年头儿,意想不到的事多着呢!譬如说,霞初、潘二爷,谁会想得到他们是今天这么一个结局?”李婆婆略停一下又说:“我的意思是,做事就要做得切实。既然这幢房子是我们娘儿俩的命子,那么,你把这幢房子结了人家,就应该拿我们的命子也付给人家!” “这,”蔼如愕然“这怎么托付?人家又何能挑起这一副千斤重担?” “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李婆婆的声音提⾼了“我说句⼲脆的话吧!这幢房子我要做你的嫁妆。” 蔼如完全明⽩了。但如说要洪钧作一个必娶蔼如的承诺,倒不如说李婆婆是要女儿保证必嫁洪钧;哪怕委屈,也得认命。 她还未到肯认命的地步;而对洪钧的诺言,却决不容成为寡信的轻诺。这就难了! “你说呀!”李婆婆趁她心神不定时,加意催促,也等于是惑:“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把箱子钥匙给你。随便你怎么办,我还不多一句嘴!” 看来没有调和折衷的余地,蔼如只得走偏锋,不从正面去谈正经“我说什么?”她故意嘟起嘴,半发怒、半撒娇地“我要说:谁娶了我,不但陪嫁一幢房子,还陪嫁个老岳⺟!” 李婆婆笑了。知女莫若⺟,料定蔼如将来不会违逆自己的意愿。便颤巍巍地站起⾝来,从枕头下摸出一串红头绳拴着的钥匙,轻轻放在桌上。 “喏!我都给你了!”她说“将来阿翠会跟着去,小王妈未必见得,我就算陪嫁的老妈子。” 蔼如装作没有听见,慢条斯理地替李婆婆收拾了铺,问道:“要不要躺一躺?我可要出去了。” “你上哪里去?”李婆婆问。 “去找户头啊!”李婆婆便将钥匙往前推了推,噘噘嘴说:“就在顶上头那口箱子里。” 于是蔼如搬张骨牌凳垫脚,开了箱子看,上面是李婆婆的几件⽪⾐,伸手往下一探,没有摸着习惯用来置放契约文件的“拜匣”却掏出来一本书,签条上印着六个字:“铜山李氏族谱” “娘还带着这个!”蔼如倏忽而起的感慨,很快地化成负气“我们又不想回去拜祠堂,认同族,要这本族谱何用?” “树⾼千丈,叶落归;说不定有一天回徐州,或者在哪里遇着同宗,就用得着它了。”李婆婆又说:“房契就夹在那里面。” 信手一翻,果然发现一张桑⽪纸写的契纸,年月⽇上盖着福山县的大印,是张税过的“红契”蔼如取到手中,将族谱依旧塞回原处,锁好箱子,拿钥匙仍旧回⺟亲。 “我说过什么都给你,钥匙不用给我了。” “娘替我收着。要用再拿。”说完,蔼如将那串钥匙塞回⺟亲枕头下,随即走了。 蔼如也找的是大源银号,开门见山地表示来意,想拿那张红契押借三百两银子。原以为手到擒来的事,谁知吴掌柜面有难⾊。 “李姑娘的事,没有不帮忙的。实在是这一向市面不好,银太紧,调度不过来。” “大源是烟台一块金字招牌;生意进出,上千论万,几百两银子调度不过来,这话,”蔼如微微冷笑:“骗谁?” “李姑娘你说这话,可叫我有冤难诉了。不错,大源的信用还不坏,钱也有,就是不在这里。营口的联号,庒了五六万银子在那里,调不过来。如果有汇款,海上、汉口的联号都有头寸可以拨。苦的是信汇没有准⽇子,不敢办;票汇又没有人请教 “我请教!”蔼如抓住他的话,毫不放松“你借三百两银子,出海上的汇票给我好了。” 吴掌柜没有想到,她的钱不是在烟台用;这下弄巧成拙,无可推托,只得很勉強地说:“好,好,我来筹划一下。李姑娘,借你的契看一看。” 蔼如欣然付,神⾊十分得意,自觉办涉的手腕还不坏。心想,洪钧不会料到这么快就会收到汇款,必有意外的惊喜。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吴掌柜已去而复回“李姑娘,”他问:“二百两银子行不行?” 一听这话,⾼如便觉冒火“怎么?”她问:“你们在海上的联号,只能付得出二百两银子?” 这一问,言如刀刺,吴掌柜摸摸发烧的脸,赔笑说道:“李姑娘,你最明⽩不过,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契价是二百四十两,照七折抵押,只得一百六十八两,现在算个整数,完全是因为李姑娘的面子。” 这话在蔼如听来,就仿佛在说:钱有,可惜你的房子不值钱!因而越发生气,沉下脸来答道:“不错,我的产业是二百四十两银子置的。你看看契上的年月,那是洋人没有开大马路以前的话。如今市价值多少,难道你不知道?去年有人出过我六百两银子,我没有卖。眼下市面虽不好,至少也值五百两;打七折抵押,你算算该多少。” “李姑娘,李姑娘,你别生气。实在是我只有二百两银子的权。如果你一定要用三百两,我得跟东主商量。能不能请李姑娘明天再劳步一趟。” “算了!”蔼如一口拒绝“烟台的银号不止你们大源一家,我就不相信押不到这个数。” 说完,收契起⾝。吴掌柜不断地表示歉意,蔼如爱理不理地,只是鼻子里哼了两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出门就遇见马地保,叫应了殷殷问好,执礼甚恭。看蔼如面有不愉之⾊,少不得很关切地动问缘故。 蔼如灵机一动,踌躇着说:“话很长,这里——” “噢!”马地保会意了,抢着说道:“前面不远,有个点心铺子,是我把兄弟开的。我请李姑娘到那边坐一坐,好说话。” 蔼如点点头,随着他走不多远,进了一家点心铺子。买卖很好,顾客很多,一见蔼如都转过脸来看。马地保怕她受窘,引⼊柜房中去歇⾜。掌柜亲自来招呼,盛了一碗酪,装了一盘“小八件”款待蔼如,又陪着说话,有点舍不得走的神气。 “老三,”马地保发话了“你张罗你的买卖去吧!我跟李姑娘谈点事。” 等马地保撵走了他的把兄弟,蔼如方始将在大源所受的气,原原本本地从头细说。不过,她对马地保的希望,却并未透露;她希望他为她设法,而又希望他自告奋勇。 果然,马地保问道:“那么,李姑娘,你是不是再换一家试试呢?” “都差不多的。除非有的地方。”她说:“私人也可以,你有没有路子?” “那得去找。”马地保沉昑了一会又问:“李姑娘,你这笔款子要用多少时候?” 这就让蔼如答不上来了。期待洪钧来还,不是一年半载的事;自己何时才能积蓄到这笔矩数,似乎也无把握。 见此光景,马地保就不再等她答复,径自建议:“李姑娘,我看押不如卖。为啥呢?为的是多背利息划不来。到期不赎,房子归别人;人家占了便宜还不见情,冤枉不冤枉?” 蔼如心想:这话倒很实在。烟台看来也住不长了,何须留一笔有名无实的产业在这里,倒不如⼲脆脫手还来得痛快些。 不过,她也不能不顾虑⺟亲的想法。老年人的打算,常是许进不许出,不动产就要不动,传子传孙,世世守成。虽然⺟亲的态度很豁达,一切皆能放手,但如真的变卖,內心难免抑郁,自己又何能心安? 马地保很有耐心,见她犹豫不决,只静静地等待。蔼如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只好实说:“老马,我也觉得与其押出去,不如卖掉。不过,老年人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我不愿意伤我娘的心。” “那,”马地保说“就到大源去押二百两银子。借得少,赎起来也容易。” “二百两银子不够用。” “先用二百两;等市面好了,银松了,再跟大源加借一百两。我想,总可以商量得通的。”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蔼如觉得对洪钧许下的诺言,必得实现。明知道他最少得要三百两银子才够用,不⾜此数就不够意思了。 看看这个建议,不蒙采纳,马地保又替她出主意“还有个办法,典出去!”他说“不过,典实在不如卖,房子让人⽩住,人家不会爱惜,三五年下来,房子搞得不成样子。” 出典是他所划之策中的下策,而蔼如却以为是唯一可行之道“房子给人住坏,是以后的事。说起来总还有房子在,我娘心里也好过些!”她将红契递了过去“老马,这件事我重重拜托你了!我要净用三百两银子,能多典自然最好。此外一切,都请你斟酌。事成之后,我会好好谢你。” “李姑娘哪里少照应了我?说什么讲不谢!红契你请先收着,事情我自会上紧去办。找到了户头马上通知你。” “事情要快才好!”“最快也得半个月。”马地保问:“来得及吗?” “来得及。”蔼如答说“九月底以前办妥就行。” 回到她⺟亲那里,李婆婆问起此事;蔼如将在大源的涉,马地保的建议,以及她自己的顾虑,只字不隐地都告诉了⺟亲。 “难为你还有孝心!”李婆婆带点凄凉地笑“其实又何用自己骗自己?事情要嘛不做,要做就要做得⼲净。我看,倒不如卖掉!” 这番话说得蔼如大出意料。当然,她不会想到李婆婆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做法;变产等于弃家,明年秋天果得能遂进京之愿,就算跟定了洪钧了。 于是,蔼如将马地保找了来,说知李婆婆的意思,同时催促快办。马地保十分尽心,整⽇在外奔走,无奈市面还欠兴旺,买主很不容易找;找到了出的价又不⾼,不容易谈得拢。这样过了満城风雨的重,跟着西风一阵紧似一阵,树叶尽脫,序⼊初冬,离雨雪载途的⽇子,已经不远,蔼如不免着急。 其实,马地保比她更着急,钻头觅,⽇夜奔走,毕竟找到了一个户头。房价五百五十两银子,也不算吃亏;蔼如欣然许诺,写契成,除了例定的佣金以外,另外谢了马地保十两银子。 这个数目比预期的要多出一半,蔼如决定再多寄一些。洪钧说过,进京的资斧,多则五百,少则三百;她折衷寄四百两银子,托马地保到烟台唯一能通汇,也就是她押借未成、不而散的大源银号,去买了一张“见票即付”在海上兑现的汇票。由于烟台的银甚紧,所以“汇⽔”上占了便宜,不费分文。 汇票到手,蔼如方始写信。不说钱的来路,只惦念着他的行程,劝他及早上路,年內到京,比较从容些。 写好信,封缄完固,亲自到海关上去托张庶务。恰好关上有个洋务委员回浦东去奔丧,张庶务便转托了他,将信带到海上,由民局转递苏州。预计至多十天,洪钧便可收到这封信了。 去十天,来十天,得该二十天左右,便可收到洪钧的复信,谁知一个月过去,依然消息沉沉。蔼如有些沉不住气了,又写了一封信,仍旧托张庶务觅人转递。 第二封信刚刚发出,非常意想不到的,洪钧又到了烟台。登门相会,蔼如一看他的气⾊,心便往下一沉。強自镇静着,照常周旋招呼,等安顿下来,眼前无人,方始悄悄问道:“我的信,你收到了没有?” “从九月初收到一封信之后,再没有别的信。” “没有?”蔼如大惊“我十月半托海关张庶务带出一封信,里面有一张四百两银子的汇票,没有收到?” 一听这话,洪钧神⾊大变“没有没有!”他连连摇手“张庶务托谁带去的?” “一个洋务委员。什么浦东人,是回去奔丧。” “糟了!”洪钧顿⾜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家伙是出了名的‘脫底棺材’,怎么托他呢?” 蔼如虽不懂什么叫“脫底棺材”但也听得出来,是所托非人。一时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托张庶务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是,是照我们商量好的办法,只说有封信,拜托他找便人带到海上,转寄苏州。” “没有说明,內有汇票?” “没有。” “汇票上呢?”洪钧问道:“是认人还是认票?” “是——”蔼如想了一下,记起来了“是‘见票即付’。” 洪钧颓然倒在椅子上,⾝体像瘫痪了一样,说得一声:“完了!”两行眼泪,汩汩而出。 这副眼泪,使蔼如真有惊心动魄之感。说什么英雄末路,名士潦倒,美人薄命,都不抵这副眼泪的哀痛!不过,尽管她悔恨怜痛,一颗心被撕得快要碎裂,恨不得与洪钧抱头痛哭一场,却奇怪地,居然能撑得住,能冷静地思索补救的办法。 说补救,实在是查证“真相还没有弄清楚,你先不用着急!”她说“我们分头去查,你到海关问一问张庶务,托的人究竟靠得住靠不住。我到大源去看一看,也许款子没有领走。人家是回去奔丧,心境不好,说不定拿这件事忘掉了,也是有的。” 听她说得有理,洪钧又生了万一之想。点头拭一拭眼泪,蔼如又绞一把热手巾给他擦脸,直待从镜子里看清楚,流过泪的痕迹确已消失,方始开口说道:“我这会儿就去看张庶务。事情不管是好是坏,我都得回去,多留无益。我住在茂发客栈,你回头来吧?” “当然。”蔼如神⾊凛然地思索了一会,用极认真的语气又说:“我一定来。不过,怕要晚一点。你在茂发等我,别出去!” ⽩去了一趟海关,不但一无所得,反倒怈露了受蔼如接济的这个不⾜为外人道的秘密。洪钧既悔且恨,一筹莫展,简直生趣索然了。 怎么办呢?他心里不断在自问。绕室仿惶,想得很多也很深,如果当初不是专恃蔼如,也还有许多路子好走,譬如远在云南当知府的张仲襄,异姓手⾜,定会援手。而如今是什么都嫌迟了。 这样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钟,才见店伙神⾊诡秘地来通报:“洪老爷,有位堂客要看你老。可又不肯进来,等你老去接。” 这是谁?应该是蔼如,却又何以如此?洪钧只是存疑,无心思索,匆匆奔了出去,果然是蔼如,神情静穆地站着等候。 洪钧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住在西跨院。你请进来吧!” “好!”蔼如一直跟到洪钧屋子里,等店伙走了,方又说道:“对不起!不是我端架子,我要为我留点⾝分。” 洪钧这才明⽩,蔼如对进出这些地方,格外慎重,不由得肃然起敬“是的!是的!”他说:“我倒疏忽了,不应该让你到这里来的。” “在这里,也有在这里的好处。什么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蔼如问道:“张庶务怎么说?” “他承认处置不当。不过,也不能怪他。他说,”洪钧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如果他知道里边有汇票,就不会托付给那个荒唐鬼了。” “这是我的错——” “不是,不是!”洪钧急忙抢着说:“我决不是怪你。” “你不必解释。怪我、怪你都无用。要紧的是能够不误你的试期。” 洪钧报以苦笑:“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他说:“赶回去办涉,把那四百两银子弄回来。” “你跟张庶务商量过了?” 他的确是跟张庶务商量过了,但无结果。张庶务表示,涉当然可以办,甚至等那人回到烟台,他亦愿意代办涉。只是试期紧迫,万一索讨不成,误了公车北上之期,岂非两头落空?因为如此,所以对于蔼如的询问,无以为答。 “那是件很渺茫的事,我看趁早死了心吧!”说着,她将捏在手里的一个手巾包,放在桌上,慢慢解开。 那是一方洋纱的手巾,轻飘飘地,一阵风过,能吹得老远。可是包着的东西极重,是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而这张银票上所附着的情义更重;重得洪钧竟不敢接它了。 “这是京里‘四大恒’的票子,南北到处通用。”蔼如忍不住加了一句:“我可只能凑这么多了。” “你,蔼如,”洪钧強自保持平静“这笔款子是怎么来的?” “那你就不必问了。” “不!”他固执地“你不说,我不要。” “告诉你也没有什么。我把我的首饰卖了两百银子。” 洪钧不言语了。心中万感集,不知是悲是喜,是难题解消以后所必有的轻松,还是觉得受恩深重,怕难报答的恐惧。 “有句话,我可得先关照。为人呑没那四百两银子,你千万不能提起。不然,我对我娘不好代。” “这,这当然,我知道。” “两百银子怕不够,你先省着用。到了年下,如果市面转好,我再想法子给你寄点钱去。” 此时她的每一个字,他都深印⼊心版。而言者无意,听者辨一辨她的话,却如芒刺在背,大为不安——市面转好,望海阁中就会大大地热闹;蔼如的收益增加,才能再度接济。想一想她的钱的来路,洪钧恨不得说一句:你马上就“摘牌子”不必再吃这行饭了! “我在想,”蔼如却未体察到他的心境,只提出她的建议:“或者你直接进京,不省事吗?” “那怕不行。有许多必带的东西,都在家里。非先回去一趟不可。” “那也好。”蔼如问说:“打算哪天动⾝?”她又补了一句“如今不必太匆促了吧?” 当然,说“明天就走”是铩羽而归,急待养息创伤。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很可以与蔼如盘桓几天,从容赋归。 “是的!”他点点头“我们要好好谈一谈。”说着,起⾝走到院子里,找店伙吩咐备晚饭。 厨房里已经封了炉子,没有热食可吃。蔼如便劝他,不如回望海阁。洪钧欣然同意,冒着严紧的风霜,相偕步月而归。 深夜行人稀少,即有亲昵的神态,不致惹人注目,所以洪钧用手扶着蔼如的右臂,不断提醒她当心路上的坎坷。他的右手从大襟揷⼊口袋,有汗的手心中,紧紧捏着那张银票,不断地提醒自己当心,别失落了!失落这张银票,除了跳海,只怕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在想心事。一直快到望海阁,蔼如方始开口“三爷,”她悄悄叮嘱“如果小王妈问起,你这趟到烟台来⼲什么?你就说:潘道台有公事托你,别的什么话都不用说。语言态度上留神点,不要露马脚。” “我知道。” 洪钧心里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我也很要面子,就你不关照,我也会留神。不过,另有句话,他觉得还是说出来的好。 “蔼如,你呢?”他问“小王妈倘或问到,你一个人晚上出门为什么?跟我又是怎么遇见的?你怎么说?” 蔼如默然不答。这当然是因为想不出什么说得过去的托词,可以瞒得住小王妈。而洪钧由她的沉默中,亦可以明⽩:她跟他之间的秘密,也就是他此番受她的援手,至少会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小王妈。 这看来像是矛盾,既不许他露马脚,她自己却又会在小王妈面前透露真相。然而仔细想想,也是人情之常,她不过极力想保住他的虚面子,或者怕他在小王妈面前不好意思而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洪钧直上青云,得力于一位风尘知己的倾力相助,这一事实一定瞒不过天下人,亦不⾜为聇。如果知恩而报,真个挣一副诰封,双手相赠,如陈銮之报李小红,岂非又是一段人所传的佳话? 这夜一谈得很好,上之前,洪钧笑道:“今天我们同,可不能共枕。” 这话惹得蔼如很不⾼兴,而且绝无仅有地现诸词⾊“谁要跟你共枕!”她冷冷地答说,同时拾起一只绣花枕头,抛向脚后。 “对不起,我不会说话。”洪钧急忙赔笑说道:“我应该这么说,你就明⽩了:明天我要去烧香,今天应该斋戒。” “斋戒烧香?”蔼如的脸⾊缓和了,一面叠被,一面问道:“你要到哪里去烧香?” “你看到哪里去烧?” 听得这话,蔼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啦?你说话颠三倒四的!是你烧香,怎么问我?”她说。 “自然要问你。我们一块儿去烧香。” 这一下,蔼如的笑容收敛了,眨着眼想了一会儿才问:“这是何意思?你先说给我听听看!” “我们盟个誓。对了,”洪钧突然想到了“应该到关帝庙。” 蔼如心头一震!与奋兴一样多的不安,挤得她心里一阵一阵发紧。缘何盟誓,她可以猜想得到,无非誓不相负。但已有借用唐诗“天涯海角同荣谢”的诺言,何必又多此一举?这样看来,另有誓约,自然是天长地久的终⾝之盟。 但是,她不能无疑——如果是婚姻之约,他对她如何处置?她在想: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志向,宁愿一辈子不嫁,决不愿屈居偏房。然而洪太太健在,他难道停再娶?或者另有其他的两全之道?这一点如果没有弄清楚,就决无什么誓约可盟。 为难的是,这层意思不知怎样表达?面对着灼灼双目视,急待答复的洪钧,她不免有窘迫之感,因而便找一句话搪塞:“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何必闹那些虚文?” “这话当然不错。不过,没有这番虚文,我好像心里不大踏实。” “莫非,”蔼如终于把她的感想说了出来“莫非你还不相信我?” “话不是这么说——” “该怎么说?”蔼如发觉自己刚才那句话不妥。如果洪钧觉得她已表示心甘情愿做小星,那可是莫大的误会,所以硬抢过他的话来,以便解释:“我说过,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能知道我的心,说什么都行;你不知道我的心,说什么也不行!” 这两句话慡脆非凡,洪钧倒楞住了;定一定神,想明⽩了她的意思,才点点头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你宁肯吃亏,不肯委屈。你这样子待我,而我竟忍心委屈你,何可为人?” 听得这话,蔼如放了一半心,趁机问道:“那么,你是怎么样的不委屈我呢?” “这说来话长了!我在我家老太大面前下的是⽔磨功夫,如今总算商量出一个结果。”洪钧停了一下问道:“你懂不懂什么叫兼桃?” “怎么不懂?人丁单薄的人家,两房合一子,三房合一子,这个人兼桃叔伯,生下儿子就得承继叔伯之后,是不是这样?” “是的。”洪钧又问“生于承继叔伯之后,要多子才行;如果只有一个儿子怎么样?” 那还不容易,照一般的习惯,另纳宜男之妾就是。不过蔼如明明知道而不愿这么说,答他一句:“我不知道。” “那,等我告诉你。”洪钧显得很起劲地“可以为兼桃的那一房,另娶一房室。我们弟兄只有我一个人有儿子,我大伯又无后,所以我家老太太决定让我兼桃,为我大伯娶一房儿媳妇,花轿鼓吹,抬到洪家。你道如何?” 说着,洪钧用食指在鼻下一揩,作出得意洋洋的神态,是学的昆腔中小生的“⾝段” 蔼如却无心欣赏他的这份潇洒。或者说,他的那种近乎得意忘形的神情,在她本就是视而不见。因为,他的话说到一半,她便已完全了解。但随之而生的是一大疑问,既有此安排,何以早不透露。 照蔼如想,洪家人了单薄,是早就存在的事实;是故要作这样的安排,亦应该早就可成。而洪钧直到此时方始出口,是不是意有所待,倘或此行失望,便作罢论?果尔如此,等于自己花钱买来一个正室的⾝份,那也太无味了! 她不愿意这样想,这样想法是将洪钧贬得分文不值了。可是事实俱在,竟无以自解。而且那种难以言宣的抑郁,亦竟无法自制,差不多都摆在了脸上。 这使得洪钧惊诧莫名,同时也非常失望,并有些气愤。以他的意料,吐露了这几句真言,她必然会既惊且喜,谁知竟是这样快快不乐的表情,莫非她还嫌他多着一个元配。 于是,他的脸⾊也沉了;颓然倒向椅子,双手叉,放在腹小上,低着头生闷气的样子。 反而是他这副形态,倒让蔼如生出信心和勇气,心想:他一定有解释,不妨问一问他。 “三爷,”她平静地问:“你是什么时候打定的主意?” “你指的什么?” “不就是兼桃那回事吗?” “我早就这样想了。不过事情没有把握。”洪钧答说:“先要我家老太太点头,这就花了我年把的功夫,才说动了老人家。可是这又不是我一家的事,要族众至亲肯承认,我家老太太为此也很费了一番心⾎。一直到最近,才疏通成功。” “喔,原来是这样!”蔼如的心境豁然开朗,歉疚地说:“你一到就告诉我,那——”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我怎么能一到就告诉你?自己前途茫茫,不知是何了局,凭什么向你求婚?” “求婚!”蔼如默默地、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有如咀嚼甘蔗,越咬越甜,以致于忘掉说话。 “话都说清楚了。”洪钧问道:“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虽然満心喜悦,千肯万肯,到底也还不好意思亲口许婚。蔼如略有些忸怩地答说:“老太太为我费那么一番心⾎,我不能不识抬举。不过,你总也得跟我娘说一声。” “那当然。虽无媒的之言,应有⽗⺟之命。我先要看你的意思,再跟你⺟亲去说。” “我,我不是说过了吗?” 第二天⽇中时分,两乘轿子由望海阁抬到关帝庙。等阿翠将蔼如扶出轿时,路人纷纷驻⾜,因为堂客到关帝庙来烧香,是件稀罕的事。 见此光景,蔼如大为踌躇。她倒不怕路人指指点点,怕的是为洪钧招致飞短流长的传言。且不说洪钧在烟台亦是知名人物,任何一男一女在关帝庙拈香盟誓,亦会被人当作新闻传说。看起来,此事断不可行。 念头转到这里,瞥见洪钧亦将下轿,便急急叮嘱阿翠:“你跟三爷去说:不必在这里烧香了!原轿回去。” 语气紧迫,阿翠连应声都顾不得,掉头奔向后面一乘轿子,匆匆传话。洪钧亦已发觉路人注目,省会得蔼如的用意,自然照办。 原来说停当的,关帝庙烧罢香,回程便到李婆婆那里。此刻自是照原定的行程,双双来报喜讯。这一次是洪钧先到,轿子等在门口;待蔼如下轿,上去问道:“是不是你先跟老太太说了,我再进去?” 这是洪钧第一次称李婆婆为“老太太”这三个字⼊耳,蔼如有异样的感觉,当然也觉得安慰与得意。想到⺟亲听洪钧改口,以尊称相呼时,不知会如何⾼兴,不由得便展开了极甜的微笑。 “怎么样?”洪钧在催问了“我看是你先说的好。” “嗯,嗯!”蔼如连连点头“那你就在堂屋中坐一会。” 于是蔼如満面舂风地揭开李婆婆卧室的门帘,只见她⺟亲安闲地坐在一张铺了棉垫子的藤圈椅上,望着蔼如问道:“听说洪三爷又来了。是不是进京,路过这里?” “不是!是特为来看娘的。” “待为来看我?”李婆婆睁大了眼,困惑地问。 “娘!”蔼如的脚步与笑容同样地轻盈。她穿的是一件玄⾊软缎绣绿叶红花的灰鼠⽪袄,仿佛彩蝶似地飞到她⺟亲⾝边,蹲下来扶着圈椅的靠手,用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仰望着李婆婆却是久久无语。 “怎么回事?”李婆婆有些看出来了“看你⾼兴得这个样子。” “娘!”蔼如柔声说道:“他答应我了!” 这一下,李婆婆的眼睛也发亮了“他怎么说?”她的语声很刍 “是——”蔼如想了一会,才能长话短说“他早就有了打算。兼桃可以娶两房,不过,要他家老太太点头。她家老太太又顾忌族众至亲说闲话。到最近,才算都弄妥当。” “噢——”李婆婆长长地舒了口气,两眼眨着,终于还是挡不住眼泪。 “娘怎么伤心了呢?” “不是伤心!我是⾼兴得过了头。”李婆婆破涕为笑,摸抚着女儿的头说:“终于熬出头了!真不容易。但愿,但愿菩萨保佑,让你走一步帮夫运。” 蔼如笑着回面,顺势起⾝;依然是踩着轻盈的步子,出了李婆婆的卧室。门外在悄悄偷听的阿翠,上来笑道:“姐小,以后管三爷叫什么?是叫姑爷不是?” “别多嘴!”蔼如故意呵斥着问:“三爷呢?” “那不是!”顺着阿翠的手指看去,洪钧已经踱着四方步子,很矜持地走了过来,与蔼如换了一个眼⾊,彼此点一点头。机警的阿翠立即⾼⾼掀起门帘,里外无阻,只见李婆婆正颤巍巍站了起来,似乎亦是在洪钧。 “姑爷!”阿翠俏⽪地,叫得很响亮“请!” 洪钧警觉到,这是不容有丝毫踌躇的时刻;加快脚步,堆満笑容,进门便喊:“婆婆!” 这是改了称呼,跟着晚辈这么叫,等于自居于家属之列。李婆婆倒很大方,从从容容地答一句:“不敢当!三爷请坐。” 于是互道寒温,平添一番周旋的形迹。等阿翠倒了茶来,只听蔼如在门外喊道:“阿翠,你回去一趟,告诉小王妈,在这里开饭。” 阿翠答应着出门,顺手将门帘放下。洪钧知道蔼如在门外等待动静,便咳嗽一声,俯⾝向前,用很清楚的声音问道:“我这趟的来意,想来蔼如已经跟婆婆说过了?” “是的。刚告诉我。”李婆婆毫不含糊地说:“她说得不清楚,我想请三爷亲口说一遍。” “说得不清楚”是借口,用意是要洪钧正式求婚。他感受到这句话的份量,不敢轻忽,恭恭敬敬地答说:“奉家⺟之命,求娶令媛。请婆婆成全。” “喔!”李婆婆问:“说三爷是兼桃?” “是” “可以娶两房家小?” “是的。”洪钧答说:“都是正室。” “可有大小?” “没有大小。” “那么,将来跟你现在这位夫人,是怎样个称呼?” “算起来是妯娌。口头当然是姊妹称呼。” “嗯嗯!”李婆婆深表満意,笑容満面地说:“这可真是⾼攀了。” “多谢婆婆!”洪钧站起⾝来,一揖到地。 照规矩应该改口,更应该行大礼,但洪钧没有这么做。门內门外的一双⺟女,都不免感到不⾜;也都有同样的想法:不必挑剔了! 因为洪钧不曾改口,李婆婆也不便改口叫“姑爷”仍用旧称:“三爷的庚帖呢?” 洪钧不便说:犹未准备;只说:“不曾带在⾝边,回头我到客栈里去取。” “不忙不忙!蔼如的庚帖也得托人去写。”李婆婆换个话题问:“三爷什么时候进京?” “总在年前年后。” “哦!”李婆婆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听喜信儿呢?” 洪钧楞了一下方始明⽩,这“喜信”是指金榜题名,而非洞房花烛。于是答说:“倘或侥幸,在明年四月里就有信息了。” “是报喜的来报?” “是的。” “报到苏州,还是报到这里?” 洪钧蓦然意会,李婆婆看去是个乡里老妪,其实有丘壑,极其厉害。那些听来平淡无奇的家常闲谈,却是绵里蔵针,一不当心,就会扎手。这“报到苏州,还是报到这里”的一问,等于在探问洪钧以何⾝份视蔼如?如果只报苏州,不报烟台,便显有轩轻,不以为烟台是他的“岳家” 有此警觉,就不会失言,洪钧从容答说:“也报苏州,也要报这里。” 这下,李婆婆才不作矜持之态,喜孜孜地说:“我们⺟女,明年四月里专等好音。” “这,”洪钧顿觉双肩沉重,有不胜负荷之感“只怕会——” “不会的!”李婆婆抢着说“只要心好,菩萨一定保佑。万一,万一有什么,三爷,你也不要灰心。你迟早要发达的。” 由此开始,便谈些不相⼲的闲话了。蔼如亦就不须躲开,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脸上装得没事人似地,仿佛本不知道洪钧跟她⺟亲在谈些什么。 见她表情如此,李婆婆和洪钧都体谅她,怕她受窘,亦都刻意不提亲事。可是,别人就不同了。只听脚步杂沓,领头的是小王妈,后面跟着阿翠和打杂的,个个面带笑容,一望而知是来贺喜的。 “恭喜婆婆,恭喜三爷,姐小!”小王妈回首喊道:“拿红毡条来!” “⼲什么?”蔼如大声嚷道:“别闹,别闹!” “是呀!”洪钧也含笑谦辞“不敢当。” “这个头一定要磕的。快拿红毡条来。” 其实本就未曾携红毡条来,小王妈亦不过口头客气而已。闹过一阵,终于是李婆婆出言劝阻,方始作罢,只行常礼道贺。 接着,便开饭了。小王妈一面安置席面,一面又说客气话,不曾备得什么好菜,委屈“姑爷”之类。倒使得一向不拘礼的洪钧,大感局促。 “你别闹这些虚文了!”李婆婆向小王妈说“倒是有句很正经的话,你听着:打今天起,姐小不在望海阁住了。你看是挪到这里来住,还是另外找房子呢?” 听得这话,洪钧和蔼如不约而同地发一声:“哦!”是被提醒了,这是最要紧的一件事。否则还不算从良。 “哦!”小王妈却不怎么起劲,反问一句:“婆婆看呢?” 原来小王妈在望海阁无当家人之名,有当家人之实,她不能不打打算盘。局账向例三节结算,而年节尤关重要。如果蔼如此时“摘牌子”禀报县衙门“脫籍从良”上千银子的局账就很难收得到了。而平时凭折子所取的柴米油盐、鱼鸭⾁,这一大笔伙食,却少不得人家分文。倘是王孙巨贾,量珠来聘,上千银子也吃亏得起;甚至报些虚账,亦不愁没有着落。如今看洪钧与蔼如的这段姻缘,颇有鼓儿词上所描画的“落难公子与千金姐小后花园私订终⾝”的味道,往后的荣华富贵是另一回事,眼前不能先落个债主盈门,无以搪塞的结局。所以她淡淡地敷衍着李婆婆,而心里却另有打算。 其实,李婆婆又何尝不知道?只是当着洪钧,特意这样说法,表示从今以后,蔼如就是洪家未过门的媳妇了。因此,当饭罢洪钧告辞,她叮嘱蔼如陪他回望海阁,用意即在便于与小王妈密谈。 “我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李婆婆问道:“你看这头亲事怎么样?” 小王妈当然挑好听的说:“真正郞才女貌,天生一对。姐小上花轿的时候,凤冠霞帔打扮起来,不知道怎么样漂亮呢?” “就是为了一顶花轿。有这样的收缘结果,将来还可以回得去徐州老家。”李婆婆皱眉说:“不过,往后这年把的⽇子,怕不大好过。” “就是这话啰。”小王妈趁势接口“婆婆,摘牌子容易,不过 “我知道!”李婆婆有力地挥一挥手“你不用往下说了。只说该怎么办?客人当然是不能接了。” 这一点,小王妈也知道,是决不能迁就更改的。刚才听阿翠来报喜之后,就已细细想过,筹得了一个自以为可行的办法,此时从容答道:“事情是办得早了一点。还有一个多月过年,那时摘牌子就好了。现在对外只有先瞒着。” “这瞒得过去吗?” “当然瞒得过去,只要大家嘴上当心些就是了。”小王妈说:“也不必另找房子,让姐小今天就搬了来陪婆婆。有客人上门,只说姐小病了。这样混到年底,能把局账收到八成,今年这个年,就可以过得去了。” “这是你的如意算盘,我看不那么容易。你倒再想想看。” “不用想!”我还有一步棋。婆婆不说,我不必说;婆婆说了,可见我这步棋想得不错。”小王妈忽然叹口气:“当时照我的意思,多弄两个人就好了。” 李婆婆立即省悟“你是说哪里借个人代为应酬?”她问。 “是的。”小王妈说:“望海阁这块牌子很响,索把地方顶了出去。不过,暂时不必说破,有人要请客,要打牌,原班人马伺候,只是姐小再不露面就是。” “这好!”李婆婆欣然同意,而且很夸奖小王妈“你这一步棋很⾼。这一来大家仍旧有口饭吃,再好不过。” “而且望海阁顶出去,也可以收一笔钱。不过,当初‘铺房间’装修,是花了大钱,如今到底旧了,不好跟人家多要价。婆婆倒说个数目看。” 李婆婆想了一下,慨然答说:“数目你去斟酌接手的人,只要肯留下咱们原来的人,我就少要点也算了。” “婆婆这么厚道,老天保佑,姑爷一定⾼中。婆婆真着实还有一步老运呢!” 于是,蔼如当天就搬来陪⺟亲,真的做“养在深闺”的“姐小”了。洪钧当然不能独宿望海阁,仍回客栈去住。每天来陪蔼如和李婆婆闲话,直到吃了晚饭才回去。做了三天江南人所说的“⽑脚女婿”第四天要动⾝了。 “明天要走了。”洪钧悄悄跟蔼如说:“今天晚上你在客栈里陪我,作个长夜之谈。如何?” “长夜之谈”是托词,洪钧所希望的,无非“被翻红浪”的夜一缱绻。蔼如峻然拒绝,只有两个字:“不行!” 洪钧知道她的情,是这样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就一定不行;不由得面现怏怏之⾊。 “你也真是!”蔼如有些心软了,柔声说道:“往后的⽇子长着呢?就不能为我委屈夜一?。” “好了!好了!你不用看得那么认真。”洪钧的心情一变,只想到蔼如的好处,也佩服她真能出淤泥而不染,小节上亦一丝不苟,便由衷地说了句:“生我者⽗⺟,知我者蔼如!洪钧绝不相负。” 这是极好的好话,而蔼如听来却有些刺耳;觉得此刻并不是盟誓的时候,何以好端端地有此表⽩?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洪钧又开口了“昨天我到关帝庙去求了一支签。签词很奇,令人不敢相信。” “怎么说法?” “似乎说我有鼎甲之望,这,这太奢望了。” “那也不见得。莫非你就不配点状元?”蔼如励他说:“三爷,你切不可妄自菲薄。从前有人不作第二人想,到头来果然大魁天下。你也要有此抱负才好。” “你可千万不要存这样的想法。”洪钧很认真地说:“不然,你会失望。” “对你,我不会失望的。” “这,”洪钧不安地“我可真得好好巴结一番了。” “对!只要你肯巴结上进,我就心満意⾜了。穷通富贵有命,我看得开的。” “这才是!”洪钧转为欣慰“你要让我心境轻松些,心境轻松,文思才会如不竭之泉,源源不绝。” “⾝子也要紧!精神好,文思才会源源不绝。” 蔼如怜借地捏一捏他的手臂“你比上一回来,又瘦了些。” 洪钧心想,南北奔波,忧劳加,如何不瘦?但这话他不肯明⽩道破,换了个说法:“俗语说:‘心广体胖’,以后就好了。” 这表示他眼前没有什么忧烦,蔼如自觉得安慰。不自觉将头一侧,偎依在他前,听他的心跳,与自己的脉搏,若合符节。夫妇一体,呼昅相通;这一转念问,才确切体认到自己与洪钧的关系,自今以后祸福相共,密不可分了。 “吃了宵夜,你早点回去吧!”蔼如觉得来⽇方长,很容易地抛开了离愁别绪“明天上船,我就不送你了。” “明天不必你送,今晚我可要多待会儿。你可别撵我!” 蔼如笑笑不作声,掀帘出了內室,直到厨房。只见小王妈正在忙着——这顿宵夜,当作别宴,整治得格外丰盛,但只有蔼如陪着洪钧享用。 吃到一半,李婆婆命阿翠来唤蔼如。见了面,却无别话,只说:“你在这里坐一会,别出去!” “娘”蔼如问道“这是什么花样?” “有好些话,都得问问清楚。你不肯开口,我也不便追究底,让小王妈去跟他谈。” “姑爷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 这开门见山的一问,就让洪钧难以回答。想一想,很吃力地说:“我想,总要明年秋天。” “⽇子随姑爷定。”小王妈说“婆婆的意思,是越早越好。” “我又何尝不想早。不过,这是件大事,不可以马马虎虎。” “正是这话!”小王妈紧接着他的话问:“不知道三爷想请哪位做大煤老爷?” 庚帖是当面换过了,洪钧用随⾝所携的一块汉⽟,聊当聘礼。女家回了一方家蔵的端砚,作为信物。但照规矩男女两家都该请一位⾐冠中人做大媒,洪钧还不曾思考及此,所以听得这话,又是一愣。 “总是海关上的老爷?”小王妈似猜测、似暗示地说。 洪钧在海关上没有什么知;而且他受蔼如接济这件事,海关旧友,多少有些知道,亦正中他的忌讳,自然不愿意他们做媒人。不过由她的话,他倒想到了一个人,可用来搪塞。 “你还记得张二老爷吗?” “怎么不记得?不是姑爷的拜把弟兄?”小王妈问:“张二老爷如今在哪里?” “在外省做官。”洪钧摆出极有把握的表情“我们的情够;到时候,他一定很⾼兴来做这个现成媒人。” “喔!”小王妈很⾼兴地说“能请张二老爷来做大媒,是太好了。” 洪钧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言不由衷,自觉惭愧,不过迫于情势,也只好这样说假话敷衍。 “姑爷!”一直言词畅利的小王妈,忽然有些难于出口了“我是瞎说的话,姑爷可别嫌忌讳。明年金榜出来,⾼⾼中了,自然是秋天办喜事。倘或一时运气还不到,喜事是不是也照办呢?” 这自是大成疑问的事;简直可说是决办不到的事!首先办喜事的花费便无着落。就算有着落,办这样一件喜事,在旁人看,便作恕词,亦是不急之务。刻薄些的,更不知如何菲薄。但是,这又是无法实说的话,洪钧只有避开正面,从侧面去回答。 “这你们可以放心,我一定会中。” “是的。大家都这样在想。看起来明年秋天,一定要办喜事。我们姐小的嫁妆,倒要早早预备。”小王妈紧接着说:“办喜事当然不容易;不过只要姑爷拿定了主意,就有难处,也难不倒婆婆。” 这是很明显的暗示,倘若洪钧落第,一时无法筹措办喜事的费用,李婆婆亦愿资助。了解到这一层,洪钧算是放了一半心,点点头说:“我的主意是早拿定了。到时候若有难处,大家商量着办。” “正是。就这么说了!”小王妈拿起酒壶为洪钧斟満“人逢喜事精神慡,姑爷宽用一杯。”然后,微笑着退了出去,去向李婆婆复命。 当着蔼如的面,小王妈细说了经过,李婆婆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一下,才真的可以放心了!” 而蔼如却不这么想。首先,请张仲襄路远迢迢地回来做大媒,就是件很渺茫的事。不过,念头一转到此,立刻自责不应该不信任洪钧,因而也就不愿再往下想。 “你去吧!”李婆婆对女儿说:“我看,该下饺子了。” 这意思是不让洪钧多喝酒,蔼如也是这样想。“骑马行船三分险”带着宿醉坐上小舢舨,接驳到停泊在港湾中间的海船,是件很危险的事。 “酒够了吧?”蔼如温柔地按着洪钧的手说:“我替你去下饺子,羊⾁西葫芦的馅儿。” 这是洪钧最喜爱的饺子。感于柔情,洪钧虽然还想借酒来冲淡由小王妈所挑起来的心事,毕竟还是依从了。 吃完宵夜又喝茶;先闲聊,后话别,磨到曙⾊将露,蔼如可真忍不住了“你该动⾝了吧?”她说“回客栈只怕睡不到两个时辰。” “哦!真得走了。”洪钧矍然而起“我跟婆婆去辞行。” “不必了!都睡得正沉。我送你出门。” 唤起阿翠点灯笼,蔼如亲自送洪钧出门,只见凉月在天,霜风凄紧,不由得便一哆嗦。 “外面冷。”洪钧劝阻着“就送到这里吧!” “你一路保重。”蔼如将⾝子转过去,背着月光,不愿让他看到她的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得失不必看得太重。” “我知道!”洪钧点点头,想说什么,却又记不起想说什么,只握住蔼如的手不放。 蔼如亦是如此。彼此沉默着,都觉得相聚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不夜以继⽇地谈个痛快?如今失悔嫌迟了。 “有话都在信里说吧!”终于是蔼如菗回了她的手“饮食冷暖,自己当心。别忘了常来信,哪怕三言两语,只要让我知道平安就好。” “我一定会写。”洪钧停了一下,用很清楚的声音念道:“‘天涯海角同荣谢,心有灵犀一点通’。” uMUxS.cOm |
上一章 状元娘子 下一章 (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状元娘子,历史小说状元娘子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高阳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状元娘子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历史小说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