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缇萦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历史小说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缇萦 作者:高阳 | 书号:39795 时间:2017/9/8 字数:22494 |
上一章 第03节 下一章 ( → ) | |
到家是八月初,新凉天气,风光渐佳,而淳于意却无心领略。 不知何时起始,他的脾气变得很暴躁了。敲门敲到第二追还不见动静,马上就要冒火,正这时候,门內有了回音。 “是谁啊?”是⽔边柳下舂驾砖的那种声音,娇而脆,仿佛摔在地上能断成好几截似的。 听这声音,淳于意的火气,立即消失得无形无踪,显现了自离临淄以来第一次才有的笑容,提⾼了声音答道:“是我。缇萦,快开门!” 开门出来的缇萦,仍然是他想象中那样,羊脂⽟般的脸上,嵌着一张淡红⾊的小嘴和两粒黑亮亮的眼珠,头发似乎刚刚膏沐过,挽着松松的一个⾼髻,散发着幽幽的香味。 “爹,你怎么这么快就回家了?不是说要在宋二哥那里住上三个月吗?”缇萦张大着眼,惊喜集地问,一面从她⽗亲手里去接药囊。 “你⾼不⾼兴?” “嗯!”缇萦重重地点着头,又深深看了一眼“爹,你瘦了!” “是吗?”淳于意摸着女儿的脸“你倒像是胖了些。” “睡得沉,吃得香,自然该胖罗。只别大胖,咦,”她忽然诧异地四面看看“阿文呢?” 就这一问,问得人似乎遍体生寒。做⽗亲的沉着脸不响。 “爹——” “去唤卫媪来帮着搬行李。”淳于意这样说了,转⾝向车旁走去。 缇萦是极孝顺的,一看这情形,不知出了什么子,心里焦忧惊疑,只怕惹起⽗亲不快,丝毫不敢摆在面上。还勉力装出⾼⾼兴兴的样子,唤出在她家服役多年的卫媪,帮着御者把淳于意的行李搬了进来。 然后,她亲手捧了盥洗用具来,一面伺奉,一面找些话来——这不难,问问一路的见闻,就有扯不断的话头,只是她极谨慎地避免提朱文。 淳于意心头的霾,终于都溶化在她女儿的舂风般的气息中了。 但是,他也有相对消长的,对女儿的疚歉。 而因此,他越发痛恨朱文。他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朱文和缇萦,或者可以配成一对。然而这个念头,立即为另一种警惕所掩没了,这个从小失教的家伙,偏偏才以济恶,就眼前的光景来说,要这么办,是葬送了缇萦的一生。无论如何,要看看再说,而且,无论是在朱文或缇萦面前,都不可透露一点这种意思。 “唉!”他不由自主深深叹息。 “爹!”斜着⾝子,把张粉脸偎倚在淳于意肩头的缇萦,嗔怨地说:“为何总是这样不快活?害得我都心里慌慌地。” 做⽗亲的人,疚叹越浓了。他很快地装出笑容来安慰爱女。然而,他生来就是一个不会假装,不懂得如何敷衍别人的人,所以那龇牙咧嘴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缇萦知道⽗亲心里有痛苦,不愿让她分担。越是如此,她越想明瞭。那自然是关于朱文的,自然不是好事。但是,朱文的人呢?连刚才卫媪都在问—— 一想到卫媪,她心里有了主意,借故溜到厨下,说了几句话重又回来。 于是蹒跚的卫媪走了来问道:“阿文呢?可是在后面,何时到家?他的食量大,不要把胡饼做少了,不够吃。” “不必管他。”淳于意这样回答。卫媪是受了教的,便紧接着又问:“怎么?” “你不必问吧!” 卫媪年纪大了,脾气有些倔,加以她也喜阿文,所以一听这话,顿时抢⽩:“家里少了一个人,我问都问不得一声么?” 淳于意语塞,唯有报之以苦笑。缇萦一看这情形,怕又惹⽗亲生气,深悔多事,便站了起来。一面使眼⾊,一面把卫媪推走了。 “我告诉你吧!”等她重新回到淳于意⾝边时,他握着她的手说:“我好恨,恨阿文不成材!” 这话叫缇萦的心里难过,但是,她觉得他还是不要说什么的好。 “我宽恕他多少次,总巴望他有一天会改过自新。可是这一次在临淄,我是真的绝望了,也真的忍无可忍了。” 接下来,淳于意把朱文在临淄替大贾伟家的小儿,看病诈财的行为,以及宋邑想留他,而他傲然不顾,要去闯江湖的经过,细细讲一遍,只瞒着朱文买绣襦的那件事不说。 一路听,一路把缇萦又气又恨得要掉眼泪。所气所恨的是,朱文深知⽗亲嫉恶如仇的脾气,就该时时检点,过去曾劝过他不知多少次了,就是不肯听人一句话。如今不知流落在何方?叫人牵肠挂肚为他担心。害己害人,太可恶了! 想到恨处,她微咬着扁贝似的门牙说:“随他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要理他。” 这话是淳于意所未想象的。等会过意来,心里顿觉宽松,他一直感到不安的是,怕他女儿失去一个青梅竹马的伴侣,表面不说,心里难过,此刻看她如此明⽩是非善恶,能够毅然割舍,岂不可喜? 他在想,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要再说两句话,叫女儿死心塌地,永断瓜葛。于是他略略想了想,故意装作不信似的:“缇萦,你别骗我!” “骗?骗什么?” “阿文从小跟你一起长大,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会想念他?” “谁要想念这个没出息的人?”缇萦愤愤地又加上一句:“哼!我永远也不会想他。” 这使得淳于意更満意“好吧!”他轻快地说:“既然不想他了,就不必再谈他。你先到厨下看看,有什么饮食,先取些来我吃。” 走出屋子,缇萦想哭,好不容易忍着,一直忍到夜间归寝,蓄积已久的眼泪,才得尽情一泻,枕衾上,无声无息了一大片。 不知他此刻在哪里?她一直就只会这样想。除了一年两次去到嫁在近处的二姊家做客以外,她从未出过里门一步。无从想象一个人离开了家,还有何处可以安顿? 他必须露宿在人家檐下。这个天气,风露中宵,容易得病;一病下来无⾐无食怎么办?想到这里,心头如打翻了热酷似的,眼泪又流个不住。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哭⼲了眼泪。哭倦了神思,渐有睡意,仿佛听得窗外有声音,缇萦怕是穿窗而⼊的小窃,惊然一惊,微微抬头离枕,侧耳屏息,静静听着。 是有声音,极低,好像在唤:“缇萦,缇萦!” 奇怪了,何以有似幻似真的声音?她觉得有些头晕。对了,她想起曾听⽗亲说过,有种叫做“掉眩”的疾病,一个人忧思过甚,气⾎不调,就会有这种触处皆幻,疑神疑鬼的病象。赶快定下心来,排除杂念,好好睡吧! 头一着枕,刚闭上眼,好不奇怪,那声音又来了。随后是碌碌一声响,似乎有样什么东西滚了过来,她伸手出去一摸,凭感觉就可以知道,握在她掌心里的,是她最爱吃的栗子。 有实物为症,这可不是什么“掉眩”更不是梦境。想到这里,她忽然醒悟,那颗心怦怦地,一下接一下,直跳到喉头,连呼昅都很困难了。 “缇萦,缇萦!” 不是朱文的声音是谁?她简直吓坏了,吓得手⾜无措,这要让⽗亲听见了怎么办? “缇萦!”朱文的声音中,显得有些不耐烦“怎的睡得像死猪一样?” 他稍稍提⾼了声音,倒是警惕了她。这样喊下去,非把睡在东厢的⽗亲惊醒不可,无论如何得要赶紧噤止他再喊。 于是,她翻⾝坐了起来,还在穿⾐服,朱文在外面已经听见了,欣然相问:“你醒了?” 缇萦不答,匆匆披了⾐服,踩着细碎的步子,走到撑开着的北窗下,黑暗里望见影绰绰的朱文,心里一酸,双眼越发模糊——随后是一阵无可名状的喜悦,和不知来自何处的奋兴,奋兴得手⾜发抖。 “缇萦!”朱文轻轻地喊着,从窗外伸进手来,接着⾝子一长,似乎在爬窗子。” 缇萦大惊。“你要⼲什么?” “我要进来,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不行!一不行!”说着,她用两手去推朱文,人倒是推下去了,两手却握在人家手里了。 “那么,你到后院!” 她住的西厢,只有一道门通正屋,而正屋的门早就闩上了,怎么出得去? “不行,我无法出来!”她又想到了⽗亲,劲使夺着手。轻声喝道:“你好大胆子!还不快走!” 朱文轻轻地笑了“师⽗必定告诉你了。”他说“你不能听一面之词,也该让我有个诉冤的机会。” 这话惹得缇萦大为不悦,她是孝顺女儿,听不得这样的话:“我不听爹的话听谁的?”她冷笑一声“哼,冤枉了你?你是天下第一个君子好人。” “虽不是第一也不坏。”朱文紧接着又说:“师⽗骂我犹可说,你此刻也骂我,可真是冤上加冤了。你不想想,都是为了你才闹出来这么个纸漏。” “你简直是胡说!与我何⼲?” 朱文诧异之至:“师⽗没有跟你说——” “说什么?” “我替你买绣襦的事。” 缇萦也诧异了“何曾说过?” “这就是了!”朱文的口吻,越发欣快“师⽗为何瞒着这件事不说?你想想看。” 缇萦看这情形,可以想象得到,內中必是另有一番曲折。她自然想知道,但又怕时间长了,万一⽗亲半夜醒来,发觉了,这可是一场难以收拾的大风波。 她还在踌躇不决时,朱文却在催促了。 “你快从窗子里爬出来,我细细告诉你。”朱文又说:“而且我还有东西给你。” “我不要。” 这不要是不愿收受他的东西,还是不愿越窗到外面去,朱文弄不清楚,他也有些担忧,怕师⽗半夜里起来小便,正好发觉,那一来,会把缇萦吓坏。因此,他不再浪费时间,举起手里的一个布包,隔窗递了进去。 “是什么?”缇萦不接,却这样先问了一句。 “你打开来就知道了。” 有片刻的迟疑,她终于不忍拒绝。布包一接到手,就知道里面有一袋栗子。似乎还有一件⾐服——是的,是一件短襦,黑影里看不清颜⾊,只隐约看到⽩⾊的花纹。不过她知道那是什么料子,在手里,又滑又软,十分舒服。她把绣襦抖开在⾝上比一比,尺寸似乎也合适。虽然她看不见自己穿上这件珍贵的华眼是什么样子,而且她也从没有穿过绔罗,可是,她在想象中已经清楚地看到自己——比虚侯的女儿更美。 这使得她有无比的快乐。而这快乐,来得太骤,去得太快。她想到了⽗亲的话! “我不要!”她把绣襦递出窗外,声音中带着委屈。 “为什么?”朱文不⾼兴地问。 缇萦默然。她觉得说什么话都不能表达心中的意思,就是能够表达,她也不愿说,因为那会使得朱文更不⾼兴。 “我知道了。”朱文伤心地自语“都以为我是生下流,看不起我!” 这句话把缇萦说得急了,立即抗议:“你冤枉我!我没有看你不起。” “那么!你为什么不肯要我的东西?” “这——”缇萦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有了⾐服不能穿,还是不要的好。” “谁说不能穿?”朱文马上反驳“师⽗常常有人请了去看病,或者到处去采药,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那时谁管你穿什么?” 他的思路就是那样快,花样就有那么多!缇萦被说得心思活动了,然而转念又觉得背着⽗亲做违反教训的事,就是不孝,还是有理由可说的。 “我不做这种事。”她说:“当着爹爹是一种样子,背着爹爹又是一种样子,这还像人吗?” “那么你是说我不像人?” “我说我。谁说你?”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朱文从窗外伸手进来,握着她的手说:“总而言之一句话,如果你从此不理我了,你就不要收这件⾐服。” 这是两回事。他这样相,真叫缇萦又着急,又为难,并且恨他不讲理,于是赌气答道:“就收了你这件⾐服,你这样惫赖,我也不要理你。” 朱文慢慢松开手,轻声笑着。 就这时隐隐听得东厢有咳嗽的声音,缇萦大为惊惶,低声催促:“爹爹醒了。你快走吧!” 朱文却报以一声低喝:“别出声!” 缇萦屏息着静听,东厢果然有响动。朱文却如一头猫似的,毫无声息地一窜,没⼊黑影之中。不一会,听见堂屋的门开了,然后有脚步声,近而又远,远而又近,直到再听见关堂屋的声音,缇萦才把一颗悬了半天的心放下,总算好,⽗亲上一趟厕所,来去都未发现朱文。 于是,她想到了那件绣襦,把它穿着⾝上,不断地、轻轻地摸抚着,心里在想着朱文,不知他从何而来?住在何处?今后怎么办?还有,在临淄究竟是为何才惹得⽗亲生那么大气?这些都是她渴望知道的。刚才⽩糟蹋了工夫,一句正经话也未说,这时想想,真太可惜。 忽然,北窗下又在轻唤:“缇萦!”原来朱文未走,缇萦就像那天见她⽗亲不期而归一般,顿有意外的喜悦,匆匆走到窗前问道:“你躲在哪里?” “我在师⽗窗下,等他睡了,再来看你。”朱文说:“你放心吧,师⽗打鼾像拉风箱,这一觉非到天明不醒。” 这一说,缇萦的胆子壮了,心情也轻松了。笑道:“你倒像会做贼,来无影,去无踪的。” “你骂我,我要罚你!来,把手给我。” “⼲什么?”说是这样说,她仍旧把一双小小的⽩手伸了给他。 他倚着窗户,捧着她的手,闻着。缇萦的心头,飘浮着新年饮了屠苏酒以后的那种感觉。 “现在,”她轻轻菗回了手说:“你该告诉我在临淄的事了吧?” “好,等我细细告诉你。” 于是,朱文把如何为伟家小儿看病,如何到东市买绣襦,如何发现师⽗先他到了伟家,以后如何大发雷霆,割破那件绣襦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这比⽗亲所说的,要曲折得多,缇萦听了大为不安,她无法判断谁是谁非,只觉得祸事都从她而起,对⽗亲、对朱文,她都有歉疚。 心里得厉害,有无数的话,不知从哪句说起?只怔怔地想着。这使得朱文深为不解“你怎么不说话?”他问。 “我在想,这件绣襦虽好,是个祸。”她说“我不耍!” “又来了!”朱文一听她的话,就冒火。“你如果不要,尽可以像师⽗那样,把这件⾐服割破、弃掉!” 听他的语气,缇萦愈觉歉然,便即改口:“好,好,我要!” 朱文却是意犹未⾜“你只是敷衍我。”他说:“早知道你并不喜爱,我何苦为它惹师⽗生那么大气,又特意设法去再买一件,老远地赶来送你?我的心意?我的心思都是⽩费!” 话说得太重了,缇萦又是着急,又是委屈,为了表明心迹,她咬一咬牙说:“好!你既如此说,我明天就穿,让爹爹对我也大发一顿脾气,省得只你一个人挨骂。这样,你的气好平了吧?” 岂止气平?朱文就凭这几句话,为她所受的一切苦楚和委屈,都是值得的。于是他嘻嘻地笑道:“我也不过随便说了一句,就惹得你如此!” “你只管你自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缇萦想想,为他哭了半夜,衾枕皆,自己的这片心,他又何尝知道?岂不也是⽩费吗?这样一转念,愈委屈难伸。但是她不肯在他面前哭,強忍的眼泪,化做惩罚的恨声“不管!我明天一定要穿这件⾐服,省得辜负了你的一番盛意。” 这都发生了预期的效果,朱文在黑头里面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说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得很。 好半天,他怯怯地问。“缇萦,你这话不是吓我吧?” “吓你?” 缇萦听他的语气,感到了报复的快意“是不是吓你,明天一早你就知道了。” 朱文又呆了会说:“好吧,明天一早我再来。” “你敢来?” “有何不敢?大不了,师⽗骂我一顿。” 这下是缇萦心里七上八下了。她知道他向来说得出,做得到。今天黑夜可来,明天⽩天为何不可来?真个来了,以后的情形,不堪想象——不是骂一顿,所能了事的。 心里一急,不觉冲口而出:“你别来!” “为什么?” “你别问,只不要来。” “偏要来。”朱文一面说,一面笑了。 这一笑,缇萦恍然大悟,自己已中了计了。原来是想吓他,反叫他吓了自己,这是哪里说起? 经此一来,缇萦也想开了,平时就常受他的摆布,闹急了有一个办法对付,就是不理他,他自会倒过头来央求,好歹要顺从了自己的心意才罢,但是这个万试万灵的办法,此刻用不上,不理他自然可以,无奈把他气走,有许多话向谁去问?看看斗转星移,此夕相聚的时候,已经不多,收起那些闲⽩,好好谈些正经吧! 于是,她问了一句最要紧的话:“以后你怎么办呢?” 这句话叫朱文甚难置答。未到虚——或者说,未到淳于家以前,他原就打算好的,把话说清楚,东西了出去,只要让缇萦了解真相,他就没有遗憾了。然后,海阔天空地,或者西到宛、洛,或者南下江浙,去那天下繁华富庶的地方,闯一闯,开一开眼界再说。 但一见缇萦,他觉得那些繁华富庶的地方,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还是在近处先鬼混一阵子,无论如何,能够常常这样来看缇萦,不也很好?当然,这话他不敢贸然出口,怕缇萦笑他空有远游的壮志,能说不能行、所以一直踌躇着。 “怎么呢?”缇萦蹙着眉说:“你总该有个安顿的地方才行啊!”“要找个安顿的地方倒不难。在虚,我也有许多朋友。” “尽是些什么朋友?” “上中下三等都有,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朱文停一下又说:“我想到大地方去看看。” “嗯!”缇萦点点头:“大地方长见识,有发展。” 这话在朱文颇感觉意外,他真没有想到,缇萦的心倒是开阔。受了这一层鼓舞,他慨然说道:“对!我要到所有的大地方去走走。” “去行医?” “行医不能致富。我要做买卖,把齐鲁的好⾐料运到别处,别处的好东西运回来。不须几个来回,就可以站稳脚步。当然,”朱文咽了口唾沫又说:“做买卖要本金,这 听得津津有味的缇萦,见他戛然而止,忍不住追问:“你怎么不说下去?” 朱文不便再说下去了。他要用各种方法弄钱,而那些方法,在缇萦是从未听见过,更无从想象的,说出来会使她不安,还是不说的好。 因此,他随口撒了个谎:“有人会借本金给我。” “谁呀?” “当然是富家豪门…” “你别再玩那套花样了!”缇萦打断他的话说,这当然是指伟家那重公案。朱文笑笑不响。然后又把话题扯到缇萦⾝上,他问她的近况,也问了卫媪。就这样直到鸣一声,才得他们分手。 “明天,不,今天晚上我再来。”临走时,朱文订下了后约。 缇萦未作声,他也不须她表示同意与拒绝,悄悄走了。 这一走,给缇萦留下的感觉,是她所未经验过的。她觉得这个世界待她太好了,油然而生感涕零之念,她也觉得心有些,可想的事太多,使她应接不暇。此外,还有一阵阵莫可究诘的奋兴,似乎按捺不住,要把她连⾝子一起带上天去。 等这些感觉稍稍平静,她才能回想起,朱文也常随着⽗亲一起去诊病,穷乡僻壤,来往不便,一去总是三五天;远则像临淄这些地方,两三个月的勾留,也不⾜为奇。然而那些没有朱文的⽇子,至多不过稍觉寂寞而已,何以今夕的重逢又别,小小的心坎中,会掀起如此的波澜! 人,真是猜不透,想不懂!她幽幽地叹口气自语。偶尔抬眼一望,窗外曙⾊已透,心头一凛,她对自己说:“了不得了,快睡一会吧!” 说也奇怪,只一想到该睡了,顿觉双眼涩重,头一着枕,便即糊。到再醒来时,但闻笑语喧阗,缇萦还未完全清醒,急切间不辨何事。 定一定神才听出究竟,是左右邻里,得知淳于意远游还乡,特来相访。此时,正是主人送客出门。 “怎的不见缇萦?”问的人声音苍老,缇萦知道是左邻鬓眉皆⽩的庞公。 “还睡着。”这是她⽗亲的声音,笑着在说:“越来越娇懒,怕的是叫我宠坏了。” “可别说这话!”庞公是不以为然的语气:“缇萦,娇则有余,这‘懒’字嘛,怎么也说不上。我看——莫不是病了。” 缇萦听到这里,脸上发热。抬眼看时,南窗外,淡金⾊的秋,斜斜穿过,更觉心惊!这么晚了,还不起⾝,是固门中极失礼的事,而邻居庞公,犹在夸奖,岂不叫人羞惭? 都已坐起来了,想想实在难为情,重又睡下,索照庞公的话,装病倒是晏起的绝好托辞。念头刚刚转完,听得脚步声近,是⽗亲来了。缇萦心里发慌,赶紧翻个⾝,将眼闭上。 “缇萦,缇萦。” 缇萦不即回答,等淳于意叫到第三声,才翻⾝眼,装做刚醒的神气。 “来!”做⽗亲的侧⾝坐了下来,慈爱地说:“把手给我!” 这是⼲什么?缇萦稍微想一下,便即明⽩,是要给自己看脉。⽗亲两指决生死,无病装病,怎瞒得过他?此计不成,万分无奈。只笑着不肯伸出手来。 淳于意却没有注意她为何而笑——缇萦见了他,总是笑的。伸手把她的脸拨向亮处,细细端详了一番,欣慰而又诧异地说:“你没有病!” “好端端地,谁说我有病?”说着,缇萦一仰⾝子坐了起来。 淳于意随手取了件⾐服为她披上,同时说道:“你睡到这时候不起⾝,怕的是病了。还好,没有病。可是——” “爹!”缇萦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话,不容他说完,抢着打断:“你请吧!等我起⾝。” “好!”淳于意起⾝走了。 缇萦可又上了心事。装病不成,晏起得有个理由,除了卧疾以外,她长到十四岁,从未这么晚起来过,一这理由真还不好找。 就这时,卫媪提着一铜壶⽔来供她盥洗。缇萦觉得脸讪讪地,好不对劲。看卫媪却是似笑不笑,神情可怪。她深知她年纪虽大,步履蹒跚,看似衰颓,其实遇事精明,腹中另有秋,只不过有些装聋作哑。因此,见了她此时的神情,越觉不安。 卫媪一面替缇萦挽髻,一面就问:“你可知道,一早来看了你三、四遍?” “不知道。”缇萦有些嗔怪她:“你为何早不喊醒我?” “要醒早该醒了!既然想睡,我唤醒你作甚?” 这是话中有话,缇萦不敢作声。再看到铜镜中映出卫媪诡秘的笑容,越发觉得像是被人拿住了短处似的,双颊飞红,益加妩媚。 “今天倒是省了胭脂了!”卫媪索拿她取笑了。 缇萦又羞又恼,只是素柔顺,一从不知恶言向人,所以在心里越气得苦。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傻,卫媪亲如祖⺟,无话不谈,有了疑难,正该向她求计,才是办法。 于是她故意娇嗔:“你可是老悖悔了!尽说些疯话。” “疯话倒是疯话,只不与你⽗亲说。” 话说得这等露骨,缇萦想装糊涂也不能。不过,如说卫媪曾发现朱文,在她总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这一来,更有些好奇,就越发想揭开底蕴了。 想到即行。她扭转头来,问道:“你说,宵来曾看见了些什么?” 这一扭不要紧,把卫媪刚替她挽成了待加⽟钗的譬,整个儿抖散,气得卫媪在她背上拍了一掌,恨声说道:“你看你!⽩费了我半天工夫。” 缇萦却不在乎,索用手一掠,掠直了,把发梢撩在手里,放在嘴上咬着,一面鼓得圆圆的眼,斜瞟着卫媪。“说嘛!快说!快说!” “还用我说么?”卫媪没好气地回答。 “你不说我说。是——”缇萦到底没有好意思说,娇羞地笑了。 这可叫卫媪得理不让人了:“你怎的不说?”她故意吓缇萦:“看还想我替你瞒着。” 就这一句话,正好让缇萦得到一个撒娇的机会,她一头扎在卫媪怀里,只是“我不要,我不要”地不依不饶,却不知她不要的是什么? 只此片刻,就是卫媪最大的安慰了。无儿无女的她,在淳于意家二十年,不仅缇萦,连她的四个姊姊都是卫媪一手料理大了的,如今一个个都嫁了,只剩下一个缇萦,承受了她的差不多全部的感情,而唯一的报酬,就是缇萦这样跟她亲热。 于是骂着、笑着,说了她的宵来所见。朱文只是提防着淳于意,不道另有个一到后半夜就无法再睡的卫媪,在冷眼旁观。当然,她也喜朱文的,当时决不会做任何煞风景的事。 听完了她的话,缇萦的胆子又大了些,她有了倚恃,而且是个十分有力的倚恃。但却不便说什么,只把朱文送她的那件绣襦取出来给卫媪看。 这也是她自己第一次能够细细欣赏这件绣襦的质料、颜⾊、花样。一老一少,有了一个谈不完的话题,都沉溺在女人特有的、对⾐饰的兴趣中。一声咳嗽,吓坏了缇萦,胡将绣襦塞在卫媪的裙幅下面,转过脸去,对镜敷粉。卫媪却是镇静得很,一面替她挽髻,一面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别慌张,一切有我。” 淳于意是等着缇萦有话要问,久不见人,等得不耐烦了,自己走过来看。女儿在梳妆,不便进去,站在厢房门口不満地说:“我到临淄去了一个月,家里似乎反常了!” 缇萦心里不安,赶紧连声答应:“我快好了,我快好了!” “别动!”卫媪却不拿他的话当回事:“时候还早,忙什么?” “时候可是不早了。”淳于意在外面接口。 “难得次把晚了些,也不拉紧。”一个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 淳于意语塞,而且有些生气“卫媪,”他皱着眉说:“你心里可是有什么不痛快?” “对了,是有些。” “为了什么?” “为了阿文。” 缇萦听到这里,大吃一声,越发悬起了心静听,听得⽗亲诧异地问:“阿文?这我倒不明⽩。” “你自然不明⽩,你又不要劈柴,你又不要汲⽔,还有许多跑腿的杂差,一概都不敢劳动你过问。你自然不明⽩了。” 原来为此!淳于意倒为她深感不安。这么大年纪,怎能做这些费气力的耝事?看来应该买个僮仆才好。 他还在转着念头,卫媪却又开了口“昨夜我跟阿萦几乎谈了夜一。”她说“别的倒都还好办,只是你从此出门行医,少个得力帮手,叫阿萦好不放心。” 无影无踪的谎言,亏她说得活龙活现,缇萦先在心里好笑,真个匪夷所思,转念想一想,可真算服了卫媪了——就那么几句话,轻轻易易地掩饰了她的晏起,而且把她说得越发孝心可嘉,这使得缇萦的脸,再度发热。 从铜镜里看去,⽗亲的影子消失了。没有任何表示,即表示卫媪的话发生了力量。缇萦在想,⽗亲会有许多事可思考。 “好了。”卫媪不动声⾊地说:“你没事了!” 缇萦把头扭了过来,看着卫媪笑着“你成了个老精怪!”她顽⽪地拿手指点点:“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原是你⽗亲不对。阿文怎么样不好,也不能把他赶出门去。”卫媪加重了语气说:“我是有些不痛快,故意说那么几句话,叫他心里难过难过。” “可是,爹爹…”缇萦勉強想出句话为她⽗亲辩护“也有爹爹的难处。” “我看你倒为难了。最好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给你⽗亲,还有一半给阿文。” 这话说得玄妙!缇萦很有兴味地想着,她想的是,自己是不是如卫媪所说,心目中一共只有两个人:一个爹爹,一个阿文? “不!”她直觉地说:“我心里还有你。”枯皱的老脸有舒展之⾊“总算难得还有我!”卫媪先是“若有憾焉”的语气,然后声音真个儿凄凉了“我!我算你的什么?一个是你的爹爹,一个是你将来——” “‘将来’什么?”缇萦把眼鼓得大大地问。卫媪细细看了看她的脸⾊,是真的不解,便不好说破,叹口气说:“唉,我也有过你这样的⽇子,一晃五十年了!” 这又是什么感慨?缇萦越来越糊涂。但看卫媪心情不好,情愿纳闷,不肯追问。等晨妆完毕,在厨下帮着卫媪整治肴果,一直到午食时,才又见着了她⽗亲。 饭罢闲坐,淳于意对沐在秋中的缇萦问道:“卫媪又跟你说了些什么?” 卫媪说的话,怎能与⽗亲说?缇萦不得不撒个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觉得家里还少个人照应。” “我懂她的意思。”淳于意说:“她是想我再把阿文找回来。” 缇萦的心跳了!能把阿文找回来,那才真是叫人喜出望外。但她不敢接话,只格外用心听着。 “然而,办不到!” 缇萦暗地里菗一口冷气,依然不敢接话。 “我平生不受人挟制。难道真非阿文不行么?我不相信。明天我到市上去买个僮仆,只要忠厚老成,耝鲁些不妨,反正能帮卫媪汲⽔、劈柴就行了。至于我,”淳于意扶着女儿的肩头说“你不必替我担心,还没有到可以称‘老’的时候,不必要什么帮手。” “是!”缇萦点点头说“我也可以帮着爹,料理些轻便容易的医药。” “对了!”淳于意欣然同意“你心细、聪明,子也温柔。等我稍闲一闲,教你学小儿医。” 谈到医,淳于意的兴致就来了。家里多的是医书,堆置得很。趁此好天,且又无事,不妨整理一番,顺便也好把宜于缇萦读的书,理了出来。 在缇萦,只要是她⽗亲所乐于做的事,她也无不起劲。⽗女俩打开那间堆书的屋子,把尘封已久的简册,一一拂拭,分别归类,直到⻩昏⽇落,方才歇手,但所有的医籍,也不过整理一小半。 就这样,把这⽗女俩都已累得酸背疼——竹册木简,到底不能算是轻便之物。“如果阿文在,就好了”⽗女俩都是这样想。但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等晚食已罢,淳于意照例要饮一种枝叶烹熬的汁——又名“苦茶”饮了可以消食。这烹“苦茶”的工作,本来“有事弟子服其劳”是朱文的例行差使,现在自然由缇萦来承乏,她到灶下取了红炭,就在廊下架炉烹煮。⽔还未滚,卫媪已涤了食器,收容厨下,换了件⼲净布袄,走了来唤缇萦一起去“会烛”; “今夜我不去了吧!”缇萦轻声答道“丢下爹爹一个人在家,冷冷清清的,可不大好。” 声音虽低,淳于意在里面已经听见了。他很明瞭,坊巷中妇女聚在一起夜织,表面上的理由是可省烛火,而且在纺织的技术上,得以互相观摩,其实是一种乐娱,彼此相聚,谈论新闻。这对于整天作家务,像卫媪这样的人来说,是难得轻松的片刻,而在缇萦这种年经的女孩子,则是唯一可以去与女伴相会的机会。他不愿妨碍她们的这种乐娱,所以未等卫媪开口,先就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莫管我!”他走出来说“你们尽管去好了。我今天累得很,要早些归寝。” “这样我就更不能去了。”缇萦转脸对卫媪说道“爹爹睡了,无人应门。” “唉!”卫媪重重叹口气“你看,少一个人宮多不方便!” “也不过一两天的不方便。”淳于意接口就说“明天我就到市上去找个得力的人来帮你。” 这对卫媪是个好消息,但她一愣以后,随即提出反对:“多谢你吧!别替我添⿇烦。” “奇了!”淳于意大惑不解“原来少一个人,种种不便;添一个人帮你的忙,怎的反倒是为你添了⿇烦?” “知道添来的人是什么样子?耝手笨脚,凡事不懂,得要我腾出工夫来教导,可不是替我添⿇烦?” “那么你说如何呢?”淳于意深为不悦“没有人添人,添了人又添⿇烦。生手新来,自然得要教导,否则怎么办?除非把阿文再找回来。” “对了,就是这话。” 淳于意原是一句意存讽刺的话;想不到卫媪坦然承认,这倒叫他毫无办法,只有嘿嘿冷笑。这下可急坏了缇萦,第一怕⽗亲生气,其次怕卫媪什么都不在乎,说着说着可能会把朱文的踪迹透露出来。所以急于要来解消这个颇显得甚不融洽的局面。 正好,苦茶烹好了。借了这个机会,把⽗亲重新又请回屋內。她斟下一盏浓浓的苦茶,用漆盘盛誉双手捧到淳于意的面前,一面陪着笑说:“爹,什么时候教我读书呀?” 淳于意心里明⽩,这是有意换个话题。好叫他忘掉卫媪的话。有这样一个明慧可人的孝顺女儿,想想实在得意。可是女儿家,迟早总是人家的人,算起来最多还有四五年的时间得以相聚,一旦出阁,不知自己如何割舍得下?再又想到,年老无子,后顾茫茫,那样孤单寂寞的况味,可又怎生消受? 转念到此,万感集,觉得人生实在无味。捧着那盏苦茶,再也无法⼊口。 看他脸上那凄然的颜⾊,提萦异常不安。“爹!”她问“你在想什么?” “想我自己,”淳于意摇头摇说“做人,真比这苦茶还苦!” 怎么说这话?缇萦为了安慰⽗亲,不能不反对⽗亲的看法“谁谓茶苦,其甘如荠!”她念了⽑诗《⾕风》上的这两句话,作为答复。 念得好的诗经!淳于意顿时一解愁颜,但也还有余剩的感慨,他执着缇萦的手说:“你要是个男儿就好了!” 缇萦最怕她⽗亲提起这句话。天下什么事都有办法,就只不能化女为男。但是“男女有什么分别?”她这样怀疑地问:“爹就当我是个男儿好了!” “傻话!”淳于意笑道:“我当你是个男儿没有用。‘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我不能永远把你留在我⾝边。” “为何不能?”做女儿的大声反问:“我不嫁,侍奉爹一辈子。” “真是我的孝顺女儿!”淳于意觉得异常安慰,也念着那两句古诗说:“‘谁谓茶苦,其甘如荠’,苦中回甘,人生总也还有值得去细细品味的地方。” 对⽗亲的话,缇萦不十分听得懂,但夸奖的语气,是显得很明⽩的,所以她也得意地笑了。 “卫媪呢?”淳于意忽然间问说。 “想来是‘会烛’去了。”缇萦又说“爹,你如果累了,请安歇吧!我守着,替她应门。” 一不!我又不觉得累了,这样说话很好。” 于是⽗女俩闲谈着,直到卫媪回家,方才散去,各自归寝。缇萦回到自己屋內,陡起一种莫名的奋兴——她想到了朱文。他说过今夜还要来,不多一会又可以见面了。 就这时,听得有人在叩窗户。她又喜又惊,莫非朱文这么早就来了?这胆子可太大了些。一面这样想,一面急步走向北窗。一瞥之下,不噤自笑,哪里是朱文?是卫媪。 “李吾要我捎个口信给你,叫你明天上午务必到她家去一趟,她有要紧话跟你说。” 李吾是巷中的女娃,与缇萦是闺中密友“李吾会有什么要紧话呢?”她困惑地问。 “谁知道!”卫媪是颇不以李吾为然的神气“她问了你好几遍,说怎的不来会烛?我问她何事,她怎么也不肯说。鬼鬼祟祟,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她哥哥是个出了名的无赖,你可当心些!” “嗯。”缇萦深深点头“我知道的。” “你⽗亲跟你说了些什么?”卫媪又问“可曾提到朱文?” “没有。” “我真也不懂他什么意思!难道真个铁了心?我这样子三番两次的说,他还是不肯让阿文回来?” 缇萦不答,实在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明天跟你⽗亲说,他要到市上去买个僮儿回来的这个念头,休再提起。” “为什么呢?”缇萦诧异地问“爹爹是一番好意。” “难道我不是一番好意?”卫媪数着手指头说:“第一,有那伶俐识得眉⾼眼低的僮仆,给豪富大家买了去,可以行贾作工,为主人家牟利;我们家买了来汲⽔、劈柴,岂不是践了好材料?再说,像这样的僮仆,⾝价不低,我也不愿你⽗亲多花钱。若说弄个不费什么钱的笨货,只会吃饭,不会做事,那不是来帮我,倒是来惹我生气。何苦来哉?这是一。” “嗯。还有呢?” “还有二,是为了阿文。” 卫媪没有再加解释。这与朱文有何相⼲?缇萦想不明⽩,便即问道:“何以说是为了阿文?” “这都不懂么?我要为阿文留下余地。你想想看,真的买了个僮儿来,我还能说什么?我要抓住个题目才好作文章,三天两头做不方便,说少个人做事,说阿文在这里就好了。你⽗亲叫我吵得烦了,就说:算了,算了,把阿文去找回来。那不就正中下怀吗?” 六十多岁的卫媪,词锋流利,语气生动,”说得十分有趣,缇萦被她逗得格格地笑个不停。 “去睡吧!”卫媪特地叮嘱:“明天早些起⾝。别再像今天这样——纵使你⽗亲宠你不说,传到左右邻居,会叫人笑话。” “嗯!”缇萦乖乖地答应着。 “只怕今夜阿文还会来。你告诉他,不可如此大胆。律噤夜行,又是深夜跳墙,叫官府逮住了,一定当盗贼治罪,割鼻子砍手的,听着都叫人害怕!” 卫媪说完,管自己回卧室去了。缇萦可是大大地上了心事。听她⽗亲讲过,历代都以捕窃盗为治国的急务。汉朝律例,盗牛马都有死罪的可能。即或逃得一死,⾁刑可是决计逃不掉的,且不说“刖刑”断手⾜一“劓刑”割鼻子,就算是最轻的“墨刑”在额上制字涂墨,自己先挂个幌子,告诉人:“我是罪犯!”这叫人怎么受得了? 转念到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你该知道夜行犯噤,千万不要来!”她不断地在心里说。同时默默地在打算,如果朱文真的来了,一定要留住他,反正卫媪已经尽知底蕴,叫朱文到她屋里躲一晚,天明再走,就不至于出子了。 有事在心,哪里能够睡得安稳?这夜一魂梦皆惊,狗吠猫叫,都能吓出她一⾝汗。到后半夜,听得⽗亲起⾝出屋,再又回来,闭门复睡,而朱文到这个时候却不见踪影,难道真如自己所望的,他也知道夜行犯噤“不敢来吗? 不会的!朱文不是那种谨饬的人。他向来敢作敢为,言而有信,说来一定来。那么,到此刻不来—— 再往下一想,缇萦顿觉轰地一声,魂灵儿出了窍,霎时间手⾜冰冷,几乎昏厥。一定是叫官府当盗贼捕了去了!那怎么得了?于是,耳中所闻,是朱文被刑的哀呼;目中所见,是朱文断肢的惨状,天族地转。幻象纷呈得她心跳气,额上冷汗涔涔,朱文到底怎么样了?非要立刻弄个明⽩不可! 然而,从何处去弄个明⽩呢?她想到了卫媪。毫不迟疑地起⾝披⾐,摸索着出了西厢,开了堂屋的门,一直往后院奔去。 卫媪的卧室在厨房旁边。老年人畏寒,八月初的天气,门窗都已关得实腾腾地。缇萦举起颤抖的手叩门,同时不断地喊:“卫媪、卫媪!” 由于怕惊醒了⽗亲,她的叩门及喊叫,声音都极轻,因此,隔了好久,才把卫媪叫醒,她在里面漠然问道:“谁啊!可是阿文?” “不是,是我。你快开门。” 等卫媪一开了门,缇萦就像在外面受尽欺侮的孩子,回来见了亲人那样,心头一酸,扑倒卫媪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怎的,怎的?”卫媪着急地问“哭得如此伤心!” “阿文怕是被逮住了去当盗贼办了!”缇萦菗噎地哭诉。 卫媪大惊:“你怎么知道?” “他原说今夜还要来。到此刻不来,必是出了事了!”说着,热泪滚滚,越发哭得厉害。 “原来是你这么在想!”卫媪真有些啼笑皆非了。 “我决不是胡思想。”她抬起脸说:“他向来说了话算话,若非被逮,决不会不来。倘或真的冤枉他窃盗,割鼻子砍手的,怎么得了呢?” 卫媪恍然大悟,是自己的话无意中吓了她,心里倒觉得深深抱歉,因而赶紧安慰她说:“别哭,别哭,就算被逮了去,也不会今夜就治罪,马上就割鼻子砍手。你不用急成这个样子!” 这几句话很有效验,缇萦想想不错,心一宽,顿时住了哭声。 “再说,阿文是极机警的人,谁也迫不住他。” “万一叫逮住呢?” “那也不要紧,明天再想办法。”卫媪把她揽在怀里,贴着她的脸,轻轻说道:“本乡管事的人,都是你⽗亲的好朋友,大概也认得阿文,就算夜行犯噤,也不过训斥他几句,难道真的翻脸不认人么?” 是的。缇萦也记起来了,本乡掌教化的“三老”理讼税的“啬夫”管治安的“游彻”都请⽗亲看过病,应该有情面可讲。不过“倘或不认得阿文,要爹爹去说情,那也是很大的⿇烦。”她又说:“爹爹正恨阿文,也许袖手不管。” “行医的人,能见死不救吗?”卫媪答道:“真要这样倒好了,一不做,二不休,索跟你⽗亲讲明,叫阿文回家来,免得再到外面去闯祸。” 越说越好了,缇萦大为奋兴,但仔细想一想总觉得卫媪把事情看得太容易。管盗贼的还有亭长,这也不可不防! 等她把她的顾虑说了出来,卫媪无奈,只好骗一骗她:“你是说那姓吴的亭长么?这更好办,只要我去一趟就行了。吴亭长是我的亲戚。” “真的?”缇萦惊喜地间:“怎未听你说过?” “我的亲戚多着呢!何能尽与你说。好了,好了,你就在这里跟我一起睡吧。也不过闭一闭眼,天就亮了。” 看见卫媪已不耐烦,缇萦不敢再作声。睡了下去,思前想后,果没有什么可怕的,但要完全放心,却须等到来朝。 “阿媪!我再说一句话,明天一早你就去打听游彻那里,亭长那里,看看阿文可曾被捕?” “嗯。我替你去打听。” 有了这句话,缇萦才能安心睡去。卫媪却只是闭目养神,等鸣过后,天⾊微明,便即起⾝,到厨下整治早食。然后唤醒缇萦,草草梳洗。听得东厢门启,赶去为⽗亲请安问好,侍候盥漱饮食,找个机会说了昨夜卫媪带来的口信,请求⽗亲准许她出门看李吾。 “嗯。”淳于意点头应允,但另有吩咐:“午后让卫媪陪着你去。顺便去看看你二姊,说我回来了。” 明知李吾盼望,越早去越好,但缇萦从不肯稍违⽗命,只得暂且忍耐。幸好,卫媪倒是一早菗空出门走了一趟,到乡亭打听结果,夜来安然无事。这一下,缇萦算是真的放心了。但代之而起的是另一个困惑,不明⽩朱文失约不来的原因何在? 等到午后,正要和卫媪相伴出门,李吾却先来了。她只比缇萦大两岁,且是同一坊巷中的邻居,但好歹是位宾客,同时既说有要紧话谈,必有相当时间的逗留,因此,缇萦当时就改变了计划,叫卫媪一个人去二姊家,报告⽗亲已经归来的消息,自己留在家里,接等客人。登堂拜见了淳于意,李吾随着缇萦,来到西厢。一进屋子,她就悄悄闭了门,神情显得紧张而神秘。 “我哥哥叫我带信给你,”李吾凑在缇萦面前,轻声说道:“这个口信又是朱文托带的,说他到洛去了。大概半年以后,再回来看你。” 这是个太突兀的消息,缇萦一时竟无法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愣了好半天,才问了句:一他,何以托你哥哥带信呢?” “这自然是因为他们在一起。” “那么,他可曾说到洛去⼲什么?” “没有。”李吾又说“不过我哥哥说了,等他们从洛回来,就会发一笔财,想必是去做买卖。” “你哥哥也到洛去了?他们是一起去的?” “嗯,他匆匆忙忙就走了。叫我务必把这个消息,尽快带给你。” 缇萦报以微笑,表示谢意,而心里得很,巴望李吾即刻辞去,好让她静下来仔细思量。这番隐衷,李吾自不会知道,她像平时一样,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问长问短,十分亲热,缇萦不能不強打精神来敷衍,这是一件极痛苦的事,却是有苦说不出。 周旋稍久,李吾毕竟也发觉了“缇萦!”她率直相问:“你可有心事?” 缇萦脸一红,想瞒也瞒不住,但虽点点头默认,却不肯透露是何心事? 李吾比她大两岁,家教也远不如淳于家来得严正,懂得多,见得也多。一看缇萦这情形,心里有了八分数,但晓得她脸⽪薄,说出来怕羞了她,所以只神情诡秘地一笑,随即起⾝,是准备辞去的样子。 缇萦倒觉歉然,強颜笑道:“我不留你了。” “你留我,我也要走。”李吾扶着她的肩,低声说道:“若有了消息,我随时来告诉你。” 这是有了默契,缇萦觉得真是没有⽩了这个朋友“谢谢你!” 她又叮嘱:“朱文的事,请你不必跟人提起。” “我知道。我哥跟我说过了。” 缇萦没有再问下去。送走了李吾,悄然在窗前坐着,望着⾼远的蓝天,舒卷的⽩云。好久好久,才能从一团线般的思绪中,理出一个头来,顺着想下去。 怎么会跟李舒——李吾的哥哥在一起呢?缇萦是见过他的,一个豪慡、快乐而略带耝鲁的青年人。也许是因为他的妹妹的关系,他待缇萦很好,她也觉得他决不是一个坏人,但他的口碑不好,譬如卫媪,一提起他来,总是以不属的口吻说一句:“这个无赖!”此外她也在会烛的场合,听见别人谈过,说他在坊巷中不敢为非做歹,出了坊巷则是赌博、酗酒、殴斗,没有一样事不是叫掌教化的“三老”痛心疾首的。 这些犹在其次,最使得缇萦忧虑的是,她记起了她⽗亲也谈过李舒,说他是“任侠”一路人物。几十年前,七国纷争,天下有四位有名的贵公子,门下宾客,数百上千。平时养尊处优,招待得极其殷勤,一声说是有事,那些宾客出奇才异能,解救公子的危难。像这样凭义气的结纳,最⾼的境界是“国士待我,国士报之。” 到现在,诸王贵族中,还遗留这样的风气,像虚侯对待⽗亲,就仿佛如此。但这个风气也从豪门传⼊闾巷,专有些人不顾国法,蔵匿亡命之徒,说起来是急人之急,所以称做“任侠”人多势大,又都是不顾命的,于是什么非法的事都敢做,铸私钱、盗墓,听着都叫人害怕。 而朱文居然跟李舒混在一起去了!他真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掘开人家的坟墓、从死人⾝上剥取财物?这样想着,缇萦不自觉地一哆嗦,对朱文起了从未有过的厌恶之心。于是,她大口大口着气,似乎要这样才能把心头的不快吐了出来,同时喃喃地自语:“谁想得到,谁想得到他竟是这样一个人!” 不防淳于意正从她门外经过,诧异地问道:“缇萦!你在说谁呀?” 缇萦一惊,得満脸通红。望着⽗亲,怔怔地无从置答。 “缇萦!”淳于意踏进了西厢,坐在她⾝边,以极慈爱的声音说:“你好像心里存着什么疑难,不肯告诉我!缇萦,我们⽗女,相依为命,你尽管跟我说。天大的事,有爹爹担承,你别为难。说出来,等我替你拿个主意。” 这番话使得缇萦动了,但是,说出来毫无用处,只有让⽗亲分担她的痛苦,于心何忍?因此,她咬紧了牙关,还是不说。 “莫非是为了阿文?” 一语道破,不容缇萦有闪避的余地,她急不择言地问她⽗亲:“爹怎么知道?” “可是为了阿文?”淳于意紧追着又问了一句。 缇萦不答,羞愧地低了头,不用说,这已是默认的表示。就是追问的一句,其实也多余,她问“怎么知道”不正是显露底蕴的一个漏洞吗? 这一刻,为难的不是缇萦,正是淳于意,他的疾恶如仇的格,他的处置无误的信心,抛弃得掉放在朱文⾝上的心⾎的魄力,都屈服在爱女的幽怨眉宇之间了。 于是万般无奈,付诸叹息“缇萦!”他以低沉得近乎凄凉的声音说“都怪你⺟亲没有替你留下一个哥哥。我知道你跟阿文情如兄妹,我也知道他待你好…”缇萦不愿听⽗亲谈朱文,着急地喊着“爹,爹!”想打断他的话。但是,淳于意并不了解她此时的心情。 “你听我说完!”他把声音提⾼了些“为了你,我得容忍一切。明天我托人捎信到临淄,请你宋二哥把河文找回来。” 缇萦做梦也没有想到,⽗亲的意志。竟有这样的一个转变。为了顺从女儿的心意,他居然肯容忍万不能容忍的人,而自己呢?对待这样慈爱的⽗亲,只是欺骗西宁,瞒着他与他深恶痛绝的人会面,而且还曾一再咬牙切齿地发过誓,永远不理“这个人”这岂仅是不孝,简直不能算做一个人了。 感加上愧悔,使她动无法e待“哇”地一声,扑倒在⽗亲的肩头,痛苦失声。 这一哭,在淳于意是自以为能了解的,那是因为说中了她心底委屈的缘故;这一哭,渲怈了积郁,于⾝体有益,所以他并不劝阻,只不断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作为慰抚。 谁知道,这样反倒使她感到委屈!这委屈是由朱文而来的。“爹爹都知道我拿你当个哥哥看待,偏偏你是这么个不争气的哥哥!”她在心里怨忽地说“你就不为自己学好,也该体谅体谅我的心。知道爹爹的脾气,何故惹恼了他,赶出门去,弄个彼此不能相见?又何况闯了一次祸还不够,索更下流了。到了此刻,爹爹倒是回心转意了,却是丝毫无用,让宋二哥哪里再去找你?叫爹爹⽩疼了我一场不说,还说‘你待我好’。好什么?这份冤屈,向谁去诉?” 这样想着,越发伤心,菗菗噎噎,气都不过来了。何故如此呢?淳于意倒有些奇怪了“缇萦,”他苦恼地说“你别突了行不行?哭得爹都难过了!” 缇萦的孝顺,来自天,一听⽗亲这么说,立刻就能止了哭声,拭一拭眼泪说:“爹,不用捎信到临淄去,宋二哥找不到他的。” “何以见得呢?” “他不在临淄。” “然则在何处呢?”淳于意再想一想,发觉话中有话,所以紧接着又问:“你何以知道他不在临淄?” 缇萦不答,疑窦更明显了。淳于意开始感到事态严重,这决不是儿戏的事,可以不闻不问。 “缇萦!”他极清楚地说“有些事可以瞒着我,有些事不能瞒我。你是我聪明孝顺的女儿,心里该有个分寸。” 话说到如此,缇萦无论如何也不忍再瞒了。但是要把朱文深夜私访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却实在不易启齿,为难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见过阿文了。” “啊!”淳于意大为惊诧:“什么时候?” “前天。晚上。”她背过脸去,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了个大概。 这就像听人说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那样;淳于意竟无法信其实真。但是,活生生的见证在面前,他不能不相信,于是回想一下缇萦所说的经过,每一个细节,在他心中都是震撼击撞!千万不能因为他们的年纪而轻忽了他们的行为,这些十几岁的孩子,胆大包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尤其是朱文!这匹不羁的野马,奷狡得像狐狸。而缇萦呢,什么都好,似乎一见朱文的面,就了本,说不定有一天会让他损跑! 这样想着,淳于意浮起一种无可比拟的恐惧,他不自觉地抓住了缇萦的手,并且紧紧地握着,就仿佛一松手,缇萦便要破空而去似的。 从他的微微的抖颤,从他的手心中的汗,缇萦发觉⽗亲失了态“爹!”她惊惺地问:“你怎么了?可是⾝体不舒服?”二面说,一面伸手去摸他的额角。 “我没有病。”淳于意说“我的病在心里。我不知道谁能治我的心病。” “爹!”缇萦喊着,在这一个字中,显示她的困惑、不安和苦恼。 然则这一声喊,在淳于意却是安慰,也是鼓励。有这样一个柔顺可爱的女儿要自己保护——他听出她一声喊,是有所祈求的。 于是,他定一定心,思前彻后地想了一遍,向他女儿提出一个要求。 “缇萦!我要你答应我一句话,凡是你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有人你⼲什么,你一定先要跟我商量一下。” 缇萦不甚明⽩他话中的意思,只觉得这话是无须说得的,若有这样的情形,她自然要先跟⽗亲去说,所以深深点头,重重地答应一声:“是!”“那么,我现在又要问你,你到底觉得阿文如何呢?我是说,你仍旧拿他当一个哥哥那样看待吗?” “我才不!”缇萦断然决然地回答,带着些轻蔑的意味。 “这是说,你不愿再理他了?” “当然,永远不要理他。”说到这里,想起以前也曾对⽗亲说过这话,不免內愧,所以又格外加上一句:“这一次是真的,真的永远不理他。” “倘或他又来找你呢?” “这——”缇萦想了一下答道“只要一见他来,不管什么时候我就喊,让爹来对付他。” 这个答复,使淳于意深为満意,但想一想,还有顾虑:“如果我不在呢?” “我就叫卫媪。” “嗯!”淳于意点一点头,心里在想,卫媪虽也心向着朱文,但总是上了年纪,谨慎小心,深知轻重的人,倘或朱文有什么越礼的行动,她是可以保护缇萦的。这样应该可以完全放心了。 在缇萦,心里原存着一种像犯了罪的感觉,只因为瞒着⽗亲与朱文见了面,此刻话都说明⽩了,心无愧作,郁闷全消。只想到朱文,虽还不免有种说不出的不放心,但既已答应⽗亲,从此不再理他,那便只好咬一咬牙,就当作他已经死掉,哭过一场,不也就算了吗? 于是,她用颇有决断的声音说:“爹,我们从此不要再提他这个人了!” “好!”淳于意脫口应许“我来跟卫媪说,叫她也不准再提他。” 到了傍晚,卫媪回家,淳于意当着缇萦的面,把阿文甘趋下流的情形,以及他们⽗女谈出来的决定,都告诉了她。 “阿文也不是我的什么亲人,既然你们不愿意再提到他,我当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好了!”卫媪这样回答。 从此,朱文以及朱文所带来的烦恼,在淳于意家算是消失了。 UmuXS.coM |
上一章 缇萦 下一章 (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缇萦,历史小说缇萦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高阳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缇萦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历史小说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