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缇萦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历史小说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缇萦 作者:高阳 | 书号:39795 时间:2017/9/8 字数:36436 |
上一章 第04节 下一章 ( → ) | |
⽇子过得很平静。 实在是平淡,就像淳于意⾝上所穿的那件大布袍似的,洗涤得极⼲净,折庒得极平整,但看上去令人总不免有黯淡之感。 作为一个举国敬仰、名震遐迩的医士,淳于意是不容易有自由自在,可以随心所去支配的时间。上门求教,倒还不难对付,十天半个月,有那重病待救的人家,遣了急⾜来哀恳,不管风霜欺凌,不问路途远近,得信即行,这真是叫人万般无奈的苦楚。 “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卫媪常常这样在心里想,但她没有说出来,因为说也无用。 在缇萦,每看到⽗亲远路出诊回家,自己提着分量不算太轻的药囊。一脸疲惫之⾊,常是心痛如绞。然而她无法分他的辛劳,只有尽力孝顺⽗亲,她无一刻不是窥伺着他的眼⾊:看他想什么。不等开口就先替他去做了。这算是淳于意享福的一刻。可是他也总觉得家里少了什么,就是在他享受女儿的孝心时,依然感到美中不⾜。 因为是如此寂寞得近乎凄凉,所以当宋邑突然来作客时。给淳于意家带了意外的喜悦。这位不速之客,受到了过去所未曾有过的。杀具黍,自是必然,罕见的,是连一向不大肯敷衍淳于意门生的卫媪,都表现了逾格的亲切,问长问短,极其殷勤。 这使得素忠厚的宋邑,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同时也深深不安,失海于未能从临淄带些礼物来送卫媪。 礼物是带了的,只有淳于意⽗女的两份。送缇萦的是一件绣襦,质料与花样,跟朱文所买却为淳于意割破的那一件完全相同,颜⾊却不一样,宋邑的这件是蓝底⽩花。 知道师门家教极严,老实人也想了一套委婉的说词:“无原无故不敢买这么件⾐服,怕老师责备。是门生媳妇说,明年是五妹妹及笄之年,该当致贺,一定叫我带了来。看这颜⾊,是老实了些,只怕工妹妹不中意。” 都是这样的一件⾐服上起的风波,淳于意心中感触万端,也明知道宋邑送这件绣襦,是为缇萦补偿的意思,可是表面上却不便说什么,只叫出女儿来亲自收下,替宋二哥道谢。 “要嘛没有,一有就是两件。世界上的事,就是这等叫人想不到。”卫媪无缘无故发完了感慨,又教导缇萦说:“明天就穿这件⾐服,叫你宋二哥看了,心里喜,这是礼貌。” “我不穿。”缇萦一面说,随手把那件绣襦抛在席上,竟似有些赌气的样子。 “奇了!”卫媪问道:“好端端跟谁生气啊!”“跟我自己。” “越发叫人不懂了。”卫媪一眼瞥见朱文送她的那件紫⾊绣襦,顿时恍然,想想不觉好笑。 这一笑,装着一肚子莫可名状的冤气的缇萦,没好气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的,何用你问?”卫媪有意逗她“你跟我发狠,你做一件极平常的事,我才服了你。” 缇萦自然不服,大声答道:“好,你说!” “喏,”卫媪指着那件紫⾊绣襦说“你敢穿了这件⾐服,到你⽗亲面前去晃一晃,我就再不敢笑你了。” “有什么不敢!看我穿。” 缇萦真的把朱文送的那件绣襦穿了在⾝上,那娇中凝重的颜⾊,把缇萦妆点得格外⾼贵,卫媪竟看呆了。 缇萦呢,却是气馁了,她再也不敢穿了这件⾐服去惹⽗亲生气,讪讪地向卫媪笑着,是那种告饶的笑。 卫媪原是逗着她作要的,便说:“脫下来吧。既然一时不穿,别弄脏了。连那件蓝的一起收好,将来当嫁妆。” 说到嫁妆,勾起了缇萦的心事,顿时盾尖深锁,意绪阑珊,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卫媪看到了她的神态,却没有理她。情窦初开的女孩儿,那颗心就像五月里的天气那样难以捉摸,常有些莫名其妙的闲愁,突然而生,倏然而灭,不要去问她,一问反多事了。 于是卫媪自到厨下去整治待客的肴馔。不多一会,缇萦也来帮忙,她一面擦抹着黑漆彩画的食案,一面问道:“阿媪,你今夜可要去会烛?” “去便如何?不去便如何?” “去就捎个信给李吾,要她有空来看我。” “家里有客,我今夜不去了。” “不去,到我屋里坐,我有话跟你说。” “好!”卫媪笑道:“不晓得你又给我出什么难题?反正你只要跟我说老实话,一切都好办。” 说这话时,卫媪又在心里盘算,看缇萦的神气,必是又想朱文,为那件绣糯赌气,就说明了一切。要找李吾,亦无非打听朱文的消息。这个人到底如何了呢?明天倒真的该找李吾,好好去打听一下。 等到晚食已毕,拾收下厨,检点烛火,一天的家务,算是终了。淳于意在东厢和宋邑喝着苦茶,促膝深谈,缇萦道了晚安,已回到自己屋里,于是卫媪解掉沾満了油腻的“礼服”洗净了手,心情轻快地来到了西厢。 西厢漆黑,她诧异地自问:“咦,到何处去了?” “我在这里。”悄然坐在北窗下的缇萦应声而答。 “为什么不点烛?” 缇萦不答,只走过来牵着卫媪的手,引到席前、一起坐下,凄冷的寒夜,淳于意又是非数九严冬,不准在屋子里生火取暖,再这样漆黑地坐着,实在难受。幸好,缇萦紧偎依着她,⾝上虽冷,心头却别有一种温暖。“阿媪!” 缇萦温柔的声音,就在耳边,加上口脂的香味葱郁,把卫媪带⼊远远的回忆,仿佛时光倒流,陡然清晰地记起与女伴陌上采桑的光景。 “怎的?”缇萦推一推她“你睡着了?” “没有。”卫媪定一定神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还没有说呢。” “那就说吧!” 缇萦却又不开口。卫媪这才弄明⽩,怪不得她不肯点烛,必是羞于启齿的话。于是鼓励着说:“黑头里我看不见你,有话尽管说,不用怕难为情。” “阿媪!”缇萦的声音仍是那么轻,但语气却很坚决:“请你跟爹爹说,我决不嫁!” “胡说!”卫媪脫口叱责“哪有这话!” “真的,我想过多少遍了。我要侍奉爹爹一辈子。” 缇萦的孝心,是卫媪所毫不置疑的,但作一孝女就得一辈子不嫁,这是太荒谬的想法。倘或如此,天下孝女越多越糟糕“你别害你爹爹!”她想到先帝的律令“‘女子十五岁至三十岁不嫁,五算。’” “你没听说过吗?” 缇萦怎未听说过?计口课税,称为“一算”一算一百二十钱,贾人与奴婢加倍,是表示视,加倍以惩罚的意思。五算是罚得极重,好好的良家女子,何苦受此重罚?说起来也真是贻羞宗族的。 见她不答,卫媪不免猜疑。苦于漆黑无光,看不见她的脸⾊,不知她说的这话到底是何用意?只好试探着问:“只怕你说侍奉你爹爹一辈子,是个托词吧?” “什么托词?” “只为你想嫁的人,一时不得归来。” “我不懂你的话!”缇萦大声回答,悴悴之意,极其明显。 不管她的话是何意思,就那声音,便叫卫媪觉得无趣,因此,她就懒得答理了。 而缇萦却又换成央求的口吻:“阿媪,你生气了么?”说着,偎依得她愈紧了,枕在她肩上的头,旋来转去,一刻不得安静,柔细而带香味的头发,摩着她那枯皱的脸颊,庠庠地,有种说不出又好过、又难受的感觉——如果卫媪真的生气,这一下气也消了。 于是,她握着缇萦的手说:“你当我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我,谁的气也不生。” “那么,你刚才怎不说话?” “我在想心事,”卫媪停了一下又说“我在想你这个年纪的事。” “喔!”缇萦童心大起,摸着卫媪的脸笑道:“阿媪,我常在想,你年轻的时候是怎么个样子?一定很出风头,又漂亮又会说话,到哪里都受人注目,也还有,也还有——”她又笑又,语不成声地在卫媪耳边低语:“好些男人喜你,是不是?” 这一来,恰好把卫媪记忆中的模糊景象,重新勾动了一番。五十年前的无数往事,鲜明地重现了,悲糅杂,酸甜莫辨。但她只顾为缇萦说其中的一件。 “是的,那时我就像你三姊,有好些男人喜我。” 缇萦的三姊,在五姊妹中,并不是最美的,但最活泼,特具一种撩人的风韵,所以及养以后,来说媒求婚的人最多。这个现实的譬仿,使缇萦对卫媪的当年,有了更明确的了解,所以兴味也格外好了,不断地催促着:“说下去嘛,好些男人喜你,你怎样呢?” 卫媪慢呑呑地答道:“我只喜一个。我非他不嫁,他也非我不娶。只是世间万事不由人,那时候人人朝不保夕…” “怎么?”缇萦揷了句嘴“何以朝不保夕?” “那是秦始皇的时候,这个人喜想出花样来待老百姓,喜伤天害理,喜摆空架子,造阿房宮,造陵寝,抓了七十万民夫去做苦工。我那个‘他’,就这样被抓去了。” “后来回来了没有?” “回来?”卫媪提⾼了声音,仿佛觉得她问得可笑“这一抓去,就算死定了。” “那么你怎么办呢?” “我当时哭得死去活来。跟别人说,除非他回来,不然我就一辈子不嫁,侍奉⽗⺟,可是——”卫媪自嘲似的笑了笑说“时间一长,把那个人慢慢就忘掉了,也想不起曾哭得死去活来的那回事了!遇到有人来说媒,我爹问我怎么样?我不响。我爹就收了人家的聘礼。” “以后呢?”缇萦不胜怅惘地说:“你就这样子出嫁了?” “嗯。”“叫我就不!”缇萦大声地说,像是跟什么人抗议。 “那你就等着吧!”卫媪随随便便地答了这么一句。 “等?等谁”?缇萦猛地里醒悟,原来卫媪说了这半天,是取瑟而歌,认定她的矢志不嫁,只是为了朱文—— 于是,缇萦简直怒不可遏。她认为卫媪不仅冤屈了她的本心,而且亵渎了她的孝心。然而她也知道,争吵辩⽩,都不能改变卫媪的偏见。只有一个动作可以明志。 本中得自⺟体遗传的九分柔顺,此时敌不过得自⽗亲遗传的一分刚烈,缇萦悄悄站起⾝来,摸着一柄小刀,学她⽗亲的样,把朱文所赠的那件紫⾊绣襦悄悄地割成碎块。 发觉缇萦的动作有异,卫媪问道:“你在⼲什么?” 缇萦不答,摸着一块旧布,把割碎了的绣襦包了起来,准备弃掉。 卫媪越发生疑,细想一想刚才所听到的“嘶、嘶”的声音,始终弄不明⽩,究竟发生了何事?于是,她摸索着出了西厢,取来一只雁⾜灯,往席上一照,赫然一块块割碎了的紫罗,依稀还可辨识出绣的⽩花。 “这是什么?”卫媪诧异地问着,一眼瞥见那个没有能包得严密,有紫罗碎片垂在外面的包裹,和缇萦面前的小刀。这就不须她回答,便可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于是,卫媪震惊了!震惊于十四年来第一次发现,缇萦是这么一个人! 然后是愤怒,也还有恐惧、惋惜和失悔。这一切加起来的滋味,很不好受。 “哼!”她冷笑一声“你,你真是你爹爹的好女儿!” 缇萦心里也难过,想哭;但奇怪地,隐隐有种莫可名状的力量,止住了她的眼泪,只冷冷地答说:“这下,总⼲净了吧?” 见她是如此倔強偏执的态度,卫媪越发生气,同时也深深警惕,缇萦不再是会撒娇、会哄人的小孩子。人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说话行事会不给人留余地,总之,有距离、有隔膜了。 这使得卫媪很伤心,一语不说,悄悄地转⾝而去。 独对孤案,缇萦觉得好生无趣。心里空落落地,天地之大,仿佛没有一样事物值得一顾。就这样怔怔地坐着,让一些毫不相⼲的念头在方寸之间流过,⾝如岩石、心如槁木。 忽然有个叫她动心的声音出现了:“缇萦,缇萦!” 定神看时,是⽗亲在她房门口。 “爹!”她赶紧答应一声,飞快地站起⾝来,看见那块碎罗,顺手一捡,抛在屋角,然后了上去。 “去取些酒来我喝!” “是。”缇萦口中⾼⾼兴兴地答应着,心里却不免忧疑。淳于意的⽇常生活,甚有规律,除非遇到极不痛快的事,夜间是从不喝酒的。 因此,她到厨下取了酒,切了盘风⼲的鹿⾁,又盛了盘⼲果,一起送到东厢。借侍着钦的题目,就不肯走了,她要看看⽗亲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快? 这一时不容易看出来。淳于意和宋邑都默默地饮着酒,脸上也都是有心事的神气。这僵硬的空气,使得缇萦难以忍受,于是她挑起了一个话题。 “宋哥哥,唐哥哥近况如何?” 那是问唐安“他还好。仍在齐王府当侍医。不过——”宋邑突然改口问道:“五妹妹,你到临淄去过没有?” “没有。”她看了淳于意说:“爹爹曾说要带我去见识见识。总是不得机缘。” “机缘无定,说来就来的。” 话中有话,缇萦颇感兴味地问道:“宋二哥,请你说明⽩些。” 宋邑看了看淳于意,言又止,向缇萦歉意地笑了笑。 “我告诉你吧!”淳于意放下了酒,拈块鹿⾁,咀嚼着说“前次我到临淄,齐王府要征辟我做太医令,我推辞掉了。此番旧事重提,叫你宋二哥又来劝我。如果我答应了,你不就跟了我去临淄了吗?” 原来是这样的机缘!缇萦大为奋兴,仰脸微笑着问:“爹!你去不去呢?” “我不去。” “为什么” “跟你说了,你也不明⽩。” 缇萦碰了个软钉子,不敢再说。多年向往的临淄,仍然是去不成,心里更为扫兴。 “老师!”宋邑重重地喊了声,同时俯⾝向前,殷切地劝道:“三个月未见。老师清减得多了,少了阿文,老师不兔劳累。我在临淄有家小羁绊,不能为老师分劳,这叫我做晚辈的,心里不安得很。老师便就了王府的聘吧,无论如何,职务安闲。老师救世救人,劳碌半生,也该当休息一阵子了。” 话说得极其恳切动听,无奈淳于意的情,外方而內刚,一丝不肯苟且,所以听完宋邑的话,只狠狠咬了口鹿⾁,别无表示。 无表示也是表示,缇萦是知道的,遇到这样的情形,就不必再费⾆。宋邑却还不死心,又说:“老师,事贵从权,既然王府的期待如此殷切,叫他们空盼一场,只怕——” 这引起淳于意的注意,凑⾝向前,看着宋邑大声问道:“只怕什么?” 看老师这等要动怒的光景,宋邑嗫嚅着不敢续其词了。 “哼!”淳于意冷笑一声“我也知道,无非拿势力庒我。别人怕,当今天子,圣明有道,但凡奉公守法,心无愧作,何伯之有?” “老师!”宋邑鼓起勇气答道:“话是一点不错,立⾝处世,照老师这般方正,可保无虞。但通权达变,明哲保⾝之道,也不能不讲究。” “通权达变也要看事情而定。生平志节,岂可更改?再说,我曾亲口许了先师的,一定要为他老人家弥补平生的缺憾,尽力施医救人;二则决不受医官之职,免了扁鹊之祸。”说到这里,淳于意动的情绪平息了,用一双充満了智慧光辉的眼睛看着宋邑。低声说道:“你以为得罪权贵豪门,可得巨祸?不是,世间不测之祸,起于妒忌怨毒,切记,切记!” 那神态,那语气,都叫宋邑悚然心惊。话已说到头,看看老师志不可夺,他只好作第二步的打算“然则请示老师,”他问“我回临淄,该如何推托呢?” 淳于意沉昑了一会答道:“你只说不曾遇见我,说我远游河朔去了。” “这样,暂时倒是可以无事。但这个‘痞块’,始终未消。” “痞块原是要用物药慢慢化解的,急不得。” “可是总得用药才行。这味‘药’在何处呢?” “少不得拜恳虚侯想个法子。” “事不宜迟,老师明天就去找虚侯吧!”宋邑停了一下又说“我亦不宜耽搁,明天就告辞了。” “也好。”淳于意怅惘地说“近来我寂寞得很,本想留你作十⽇饮,好好盘桓一番。现在事既如此,我也不留你了。只是空劳你跋涉,于心不安。” 看着⽗亲落寞伤感的神情,缇萦才真个于心不安,所以赶紧替他想个解忧遣闷的办法:“既然宋二哥明天一早要起,何妨作个长夜之饮!” 未等宋邑说话,中原有块垒要浇的淳于意,欣然赞许:“缇萦的话对。你我别辜负了她这点意思。” 老师如此,宋邑自然没有意见。缇萦却又笑道:“只一个,别再提那王府的话。” “这话更对!”淳于意向宋邑点点头说。:“我最近静中思索,又有些新的心得,可以跟你谈谈!” 这下宋邑倒是大感奋兴,来了一趟,能学些东西回去,总算不虚此行。于是长夜之饮,变成传道授业。师徒俩一面小饮,一面谈论医药,一个虚心求教,一个言无不尽,越谈越深,兴会淋漓,直到昭⾊已动,方有倦意。 “咦!”淳于意这时才想起爱女“缇萦呢?” “我在这里。”缇萦在外面回答。 开门望去,廊下荧荧一炉红炭,瓦击⽩汽蒸腾中散播着苦茶的香味。酒渴的淳于意和宋邑,倍觉醒脑沁脾,精神一振。 然而淳于意还另有一种骄傲的満⾜,尤其是在听到宋邑大赞“五妹妹的孝心少见”的时候,更是百优尽解,一无所求。 饮了苦茶,淳于意师徒,各带着醺然的恬适归寝。睡到⽇中起来,宋邑吃了饭便告辞动⾝,径回临淄。 一到家,听说唐安已来访过几次了,知道他急着要听消息,不敢耽搁,把虚之行的结果,连夜通知了唐安。 唐安大失所望,心知这一结果,无法向太傅代,但除了照实报告以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搪塞?于是只好硬着头⽪,求见太傅。 “宋邑已经回来了。”唐安战战兢兢地说:“不巧得很,家师远游河朔去了。” “喔!”太傅皱着眉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那可说不定。家师的行踪,一向飘忽。而且素习于劳苦,长途跋涉,毫不在乎,出门行医,一年半载不回家是常事。” 太傅的两道浓眉,锁成一个结:“好了,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等他回来了再说。你下去吧!” 听得如此吩咐,唐安暗暗庆幸,总算轻易过了一关。有自己那番话在,至少一年半载,可保无事。过了几天,太傅又着人来召唐安——这是常有的事,他带了药囊,怕太傅年纪大了,常有酸背痛的小恙,须得诊治。 一进了太傅养静的别院,唐安就知道事情不妙。仆从们一个个保持着警戒的神⾊,说话都是头接耳,轻声低语。这是太傅发脾气以后才有的情形。 “可知太傅召我何事?”他向太傅的一个亲信仆从打听。 “不甚清楚。只说速召治粟內史,不知何事。你快进去吧!已经问了两遍了,说你怎还不来?” 唐安不敢怠慢,赶紧提了药囊,报名谒见。那太傅面凝寒霜,一开口就问:“你不是说淳于意到河朔去了吗?” 坏了!唐安觉得背上发冷。听这口气,必是老师的实真踪迹,已为太傅所知。这该怎么说呢? “快说!”太傅大声叱斥着。 “是——我是据宋邑所说,照实禀告。” “你真个不知淳于意在何处吗?” 既然已经把责任推在宋邑⾝上,那就索撒谎了,唐安毫不含糊地答道:“实在不知。” 太傅面⾊稍霁,但这只是对唐安的宽恕,一提到淳于意,仍旧怒容満面:“淳于意胆敢如此傲慢!他以为托庇在虚侯国中,我就无奈他何么?哼!叫他等着。” 这一番话说得唐安胆颤心惊,然而老师究竟因何得罪?无论如何要弄个明⽩,才好想办法解救。于是,他顿首说道:“家师不敢傲慢自大。有何不是之处,唐安先代家师谢罪。”说着又连叩头“请太师明示家师的过失!” “你自己看去!” “哗啦”一声,太傅摔出一囊竹简,唐安就伏在地上细读。简札是虚侯写来的,说淳于意精力衰颓,难当大医令的重任,请齐王府另选⾼明。语气委婉,并看不出有何傲慢得罪人的地方。 “淳于意如真个精力衰颓,应该亲到临淄自陈。”太傅说了他不満淳于意的原因“明明仍在虚,竟敢托词远游河朔,不奉征召,如此目中无人,太可恨了!” “太傅请暂息雷霆之怒。容唐安自己到临淄去一趟,务必把家师催促了来。” “不必!”太傅冷冷答道。“既然说是精力衰颓,找了他来何用?天下良医,我就不信只有淳于意一个。” 看来是太傅负气,唐安唯有卑词央求。然而一无效果。不久,治粟內史,应召而来。官卑职微的唐安只好退了出来。自然,他还要探探动静。 “淳于意可是做过太仓令?”唐安听得太傅在问。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治粟內史说:“不知太傅因何动问?” “此人居官时可有劣迹?” “没有!”治粟內文答得十分响亮“齐国的太仓令。前后换了九个人,独数淳于意最清廉,粒米不⼊私囊。” 太傅没再作声。唐安只听得室內有人蹀躞着,想是太傅还在沉昑——这不是个好征兆,看来太傅还不肯轻易饶放,正思索着如何加罪于人! 果然,唐安听得太傅突然发问:“淳于意一会儿在临淄,一会儿在虚,他的户籍,到底设在何处?” “这要查了簿书才知道。” “立刻查了来告诉我。” “簿书浩繁,只怕一时查不出结果。” “那么,你说,要多少时间才能查清楚?”太傅的声音显得不耐烦了。 “我叫人尽快去查。明天来陈告太傅。”说完,治粟內史告辞而去。 唐安心內忧疑,虽知太傅要查淳于意的户簿,决非善意,但却想不透他的作用何在?事关师门祸福,唐安出了王府便立即赶到宋邑那里,闭门密谈。 听了唐安的陈述,宋邑倒是一下就想到了:“那自然是要查老师可曾逃欠赋税?” “不错,不错!”唐安拿手指敲敲自己的头说:“显而易见的事,我竟未想到。” “倘或太傅的用意,真是要想在这上面挑老师的⽑病,那可是徒劳无功的事,老师奉公守法,决不会欠赋不完。” “话是不错。”唐安因为亲见太傅的怨毒,便不似宋邑那等放心“就怕有心罗织,防不胜防!” “堂堂太傅,年⾼德劭,也会故意罗织罪名,陷害好人吗?”宋邑讶然相问。 这话叫唐安很难回答。亲⾝见闻,感受不同,这件事非常理可测度,要怎样才能跟宋邑说得明⽩呢?他这样想着,內心万分焦灼,竟有些坐立不安了。 这外表的神态,宋邑是看得很清楚的,若非事态严重唐安不会如此,于是他心里也发了慌,低声问道:“可有什么方法替老师兔祸?倘要钱,我来设法。” 他的意思要是行贿。唐安摇头摇答道:“太傅的态度如此,谁敢纳贿徇私。不过,”唐安忽然有了主意“钱,还是有用的。我们赶紧设法去查一查,倘或老师在临淄的那几年,有积欠未完的‘算’赋‘更’钱,替他完了,这倒是釜底菗薪之计。” 谈了半天,总算谈出了一个正确的结论。宋邑深以为然,并且自告奋勇,愿为老师奔走。他是临淄的土著,悉的人多,所以很顺利地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这个人姓胡,是临淄南乡的“啬夫”…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乡的“啬夫”管诉讼与赋税。淳于意在齐国作官,以及后来从庆学医的那些年,家佐临淄南乡,因此要了解淳于意是否欠了赋税,非找这个胡啬夫不可。 听宋邑道明来意,胡啬夫笑了“巧得很!刚刚治粟內史也派了人来查仓公的户簿。喏,”他指着置在屋角的一大堆簿书说:“都在这里。你自己去看,还是我告诉你吧!” “仓公原筹淳于,十九岁迁到临淄,三十二岁迁到虚。前后在临淄住了十四年。” “可曾欠赋?” “仓公怎会欠赋!” 这话使宋邑觉得安慰,但是“总还是⿇烦你查一查,弄个确实的好。”他谦抑地致歉:“有渎清神,万分感。” 宋邑替这个胡啬夫看过病,与一般的情不同。所以查起来虽很费事,胡啬夫还是欣然照办。 首先要查“算”赋。这是论人头计算的丁口赋,自十五出赋,到五十六岁为止,无分贫富,男女一律、每人每年纳赋一百二十钱,称为“一算”;贾人奴婢加倍。未成年的,自七岁到了十四岁纳“口”赋,每年每口二十钱。淳于意在缇萦四岁那年,就已移居虚,但又在临淄纳了四年赋,直到他三十二岁决心久住虚为止,逐年清查,一铢不少。 “还有什么?”胡啬夫又问。 “还有‘更’钱” “那不须查得的。若是未曾‘践更’,当年就不得过。” “为期确实,还是查一查的好。” “那也方便。” “更戍”只是淳于意一个人的事,查起来是比较方便。男丁自二十三岁起,每年戍边之夫,不愿去的出钱三百,名为“过更”还有地方上的劳役,每人每年轮值一个月,轮到的时候,也可以出钱两千,雇人代替,名为“践更”更戍大事,丞相的子侄亦无例外。如果当时点传不到。也不缴纳“更钱”立即可以被捕治罪。簿书上记载,淳于意在临淄的十四年,有两年是亲自“践更”其余都照例纳钱,两年亲服劳役,想来必是境况不好,拿不出两千钱的缘故。 整个情况都弄明⽩了。清清⽩⽩,一无瓜葛。宋邑拜谢了胡啬夫,兴匆匆地转往唐安寓所,把查询的经过,都告诉了他。 这总算是一个可以令人安慰的消息,然而太傅怒气不平,还是⿇烦。师弟兄俩商量着,下一个步骤该当如何? “府里我已托了人在那里,若有消息,立刻会来通知。”唐安停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想请你再辛苦一趟,到虚去面见老师,把这里的情形,细细一说,看老师是何主张?倘或见机,到临淄来替太傅陪个罪,一天霾,都可消除。” “你不是说,太傅颇为负气,这样就是老师来了,也不见得有用。何况,老师的脾气,宁折不弯,你是知道的。” 唐安默然。好久才说:“我怕的是不早告诉老师,将来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老师会怪你我耽误了事机。” “若有必要,我自然不惮此行。只是——”宋邑很谨慎地说:“凡事要谋定后动。像上次一样,一方面说是远游河朔,一方面又托虚侯作书请托,明明见得远游的话是撒谎,这不是弄巧成拙吗?” “对!”唐安深深点头:“对!你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不劝老师来,一来,恰好自投罗网。” “我看,也不必急在一两天。太傅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得要弄个明⽩。否则,告诉了老师,只是让他着急,于事无补。” 唐安同意了他的见解,静待事态演变。为了打听消息,不是他轮班待命的⽇子,也到府里去坐着。他的人缘不坏,加以侍医的⾝分,上上下下都有求教他的⽇子,所以要打听一点什么,比别人方便得多。治粟內史复命的经过,唐安在第二天就知道了,据说太傅听取了报告,并未作何表示,以后一直也没有听见他提及此事。多半是一场虚惊!唐安这样在想。 然后有一天,太傅的一个侍从,特地来觅唐安,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太傅昨夜读了好半天的《九章之律》,不住在说:不相信找不到一条律来治他的罪!这个‘他’,怕是指的仓公。” “喔!”唐定安一定神,问道:“你看太傅,在《九章之律》中,注意的是哪一律?可是《户律》?” “这倒不知道了。” “承蒙关爱,心感万分!”唐安深深一拜:“还要请你多费心,有什么消息,多随时赐告。” 那侍从是个忠厚明理的人,他表示钦佩仓公的正直清廉,也不以太傅的负气迁怒为然,所以満口应承,倘有任何不利淳于意的消息,一定用最快速的方法通知唐安。同时建议,最好先把《九章之律》细细研究一番,看看有什么罪名加得到淳于意⾝上的,可以事先防备。 《九章之律》出自已故的相国萧何的手笔。四十年前,群雄争霸,⾼祖先破咸。从龙将士,争着接收秦国的金帛财物,只有萧何接管了秦国丞相府所蔵的图籍文书,特别珍视天下的户籍和历年的法令。秦法多如牛⽑,苛于猛虎,于是萧何建议⾼祖,召集关中⽗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束缚一解,关中声雷动,为⾼祖争取了广大的民心,这就是萧何从龙⼊关的第一功。 到定国以后,三章的约法自然不够用了。萧何把收自秦丞相府的列国成文法典:韩国的《刑符》、楚国的《宪令》、魏国的《法经》等等,取来逐部研读。发觉李俚所用的《法经》,集列国刑典的大成,相当完备,于是以《法经》六篇为据,参照秦国的律法。斟酌当时需要,制订了一部法律,分为盗律、贼律、国律、押律、杂律、具律、厩律、兴律、户律,共计九篇,称《九章之律》。 不过“九章之律”若非司法的吏,不容易作正确的解释,加以还有天子随时所下,补律法不⾜的“令”要合在一起看,才能明⽩究竟。这些工作,都不是作医士的唐安和宋邑所能担负的,他们会合在一起,一连三天,每天由清晨到深宵,读律读得头昏脑,依然不得要领,只好废然罢手。 再下一天该当唐安的番期。一早到府,就有同僚告诉他说,这两天齐王的病势,越发不好,气和头昏都已加剧,夜眠不安,倦怠易怒,而且口渴尿多,⾝上无故作庠。 “这不是‘消渴病’的征象么?”唐安讶然相问。 “正是这话。”那位姓刘的侍医放低了声音说:“病势是火上加油,就令师来了,也是无可措手。为了不叫王太后和太傅着急,不宜说破。” 讳疾忌医,尚且不可,而讳疾又出于行医的人,更为荒唐。唐安心里大不以为然,但做了几年的侍医,已深知官场中取巧敷衍,随众浮沉,是所谓明哲保⾝之道。倘或多事,不但见忌于长官僚属,而且做对了无功、做错了有罪,则又何苦如此?这样想着,唐安一狠心,不肯发什么议论了。 到了近午,齐王召医。唐安随了资深侍医,一起进⼊便殿。殿中重帷低垂,密不通风,四角燃着来自南粤耝如儿臂的藌烛,殿中一个极大的兽炉,炽炭⽇起青焰。仲冬的天气,叫唐安热得出汗。 而十七岁的齐王,却还披着狐裘。他的⾝子胖得像座小山,脸红如火,厚厚的嘴大张着在气,喉间“呼噜,呼噜”的疾,听着就像有人在菗风箱。 于是行过了礼,资深侍医上前请脉,唐安执着手烛侍在一旁。细辨齐王的气⾊,又请齐王伸出⾆头来,⾆大而⼲,鲜红如火,毫无可疑的,是消渴病的征象。 “请问饮食如何?”资深侍医恭谨地发问。 “食量甚好。”纱帷后面,影绰绰一个丽人代为回答。唐安知道那是齐王的生⺟,齐哀王刘襄的宠妾⻩姬。 “还以节食为宜。少食⾁,不可饮酒。” “酒倒来饮,少食⾁却为难。你看他如此壮硕,无⾁不。” 虚胖说成壮硕,唐安忍不住揷了句嘴:“过肥非福!” 话刚出口,资深侍医就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帷后传出不悦的声音:“是唐安在说话吗?” “臣在。”唐安躬⾝回答。 “唐安,说你是淳于意的学生。可有这话?” “是 “你老师为何托词不至?却叫虚侯作书说情。”⻩姬冷笑一声:“哼!好意征辟,原是看重他的意思。他那等行径,竟似我齐国要拘他似的。如此不识好歹,真是可笑之至。” 这一番话说得相当尖刻。外有太傅,內有⻩姬,都是这样的反感。唐安越发汗流浃背,替老师担心了。 “淳于意可恶得很,难道只有虚才是他的部主么?”⻩姬停了一下,又以极冷的声音加了一句:“我却不信。且等着看吧!” 听到这里,唐安已是摇摇倒,勉強维持着侍医的职分,不致失仪,要想有辨⽩,却无余力,只连连口称:“不敢,不敢!”等诊完出殿,为冷风一吹,唐安才觉得清醒了些。回想一遍⻩姬的话,才发觉老师托虚侯作书这个举动,大大地坏了事。那一下,不但自己证明远游河朔谎话,而且引起了绝大的误会,以为老师倚仗虚侯的庇护,轻视齐国的征辟。事已如此,再无化解的可能,唯有一不做二不休,赶紧通知老师,好生防备。从此⾜迹不履齐境。或可免祸。 这样想着,他又找了宋邑去商议。事态严重,多耽误一天便多一分风险。宋邑答应一两天以內再赶到虚去通风报信。 哪知道祸事的发作,比他们的行动更快。当天夜里,就有唐安所托了的,太傅的侍从,带来极坏的消息,说是⻩姬曾召请太傅说事,随后太傅邀了丞相和內史来,转达了⻩姬的意思,无论如何要治淳于意的罪。 “治什么罪呢?”唐安急急追问“太傅的意思如何?” “太傅也为小王的病,心里烦得不得了。”那侍从附着唐安的耳朵说“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可千万不能怈露出去。小王若有不测,太傅怕朝廷会责备他辅佐无方,此刻先要安排个脫罪的余地——仓公正好作牺牲!” “啊——”唐安长长地透了口气,半晌无语。 “不过,有一层倒还好。丞相和內史都不肯无故诬陷仓公。” “喔!”这句话使得唐安心头一松“他们怎么说?” “太傅要在‘户律’里替仓公找一条罪名,內史答得很率直:‘户律’里哪一条罪名也安不上。” “丞相呢?作何表示?” “丞相也说,朝廷轻繇薄赋,天下感戴。或引‘户律’的条款,治罪无辜的庶民,人人有切肤之痛,国就难治了。于是,太傅又想了一计,预备动文书到虚侯那里,传仓”公到临淄来问话——问他在临淄纳赋的情形,仓公自然不疑有他,等他坦然而来,一⼊齐境,就先把他逮捕了再说。” “好毒辣的手段!”唐安失声惊呼。“然而丞相不肯这么做。” “噢!”唐安又问:“那么,结果究竟如何呢?” “尚无结果。定了明天再议。” 没有结果,并不表示就此罢休,这是唐安所深切了解的。同时,他也明⽩,整个关键在丞相那里,太傅辅王,丞相治民,各有职掌。如果丞相执法公正,太傅要无故⼊人于罪,也是相当困难的。 这样想着,他又觉得不必过分悲观。是的,他告诉自己,遭遇危难,第一要紧的是镇静。这究竟不是什么造反谋逆,罪在不赦的事。何况当今天子,仁慈爱民,亦决不容郡国之中,有此迁怒枉法、残民以逞的事例出现。想到这里,忧思大减,一枕酣眠,直到破晓。 时隔夜一,情势大变。就在唐安恬然⼊梦的那一刻,太傅正召了一名刀笔吏,在明晃晃的烛火下,制作文书。太傅口授一通奏稿,书写完成,检点无误,第二天上午就派了专差“乘传”急递长安。 消息还是宋邑得来的。他与那刀笔吏是朋友,这天一起在一个朋友家吊丧,刀笔吏知道淳于意是宋邑的老师,特意相告。然而语焉不详,只说朝廷着准了太傅的指控,仓公即有大祸。到底太傅指控淳于意是何罪名,却不肯细说——自然,就这样,那刀笔吏已担上了怈漏机密的责任,再要多问,就是不知趣了。 在唐安,却是深感突兀,何以未见太傅的侍从来说此事?但这一重疑团,这时没有工夫深究。目前唯一要使的手段,就是设法打探奏稿的內容。 “我看,还是拜托令友去走一条门路。”老实的宋邑,面有难⾊,期期文文地辞受两皆不可。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若要用钱…” “啊!”一句话提醒了宋邑“我明⽩了,我明⽩了。” 于是宋邑备了一份重礼,等到天黑,专诚拜访。果然有钱无事不办,那刀笔吏把他延⼊密室,取出原奏的草稿,让他细阅,格外还以专司律例的经验,为他讲解这一通奏稿到了廷尉——朝廷专掌刑辟的大僚——那里,所能发生的种种演变。 太傅的书奏,确如他的侍从所透露给唐安的,作用在嫁祸于淳于意,为自己留下免受谴责的余地。从表面上看,他是陈述受命辅导齐王的概略,而实际上则把齐王的病势沉重,归罪于淳于意的渺视帝室,袖手不顾,然后他指控淳于意“诈疾”这是《贼律》中的一款。凡是有害于国家民人的,都是贼;所以大逆不道,窬封矫制等等这些可以诛族的十恶之罪,与偷摸狗、顺手牵羊之类的坊里纠纷,都刊在《贼律》之內。 “啊!”唐安一听宋邑所说,大惊失声:“太傅竟是要制老师的死命,‘诈疾’是可以‘弃市’的罪名。” “原是这话!”宋邑愁眉苦脸地说“你我⽩忙了半天,对老师丝毫无补。于今似再也无能为力的了。” 唐安也是凄然太息,无话可说。他的內心极其愤慨,真想辞掉侍医,表示抗议。然而想想终究不敢出此决裂的手段。因为这一来,说不定⻩姬和太傅又会迁怒到他头上——老师远在鲁西,并且有虚侯可以倚恃,尚且不能免祸,何况自已官卑禄微,全家都在齐国统治之下,一旦惹恼了贵人,灭门之祸,随时可生,无可奈何,只得忍一忍心头这口怨意。 师兄弟俩欷觑相对,还得勉強收拾悲痛,定下心来,商议处置的办法。但实在也是无可商议的事。除了尽早赶到虚,一把一切情况报告淳于意以外,别无可走的路。 事态严重,经过复杂。一应该由练达的唐安去一趟,才能说得清楚。但是唐安要在王府当差,倘或请假,容易引起太傅的怀疑,再一深究,或许会查出刀笔吏怈漏机密,引起绝大的风波。所以。两个人要商议的,只是谁到虚去报信? 终于采取了一个兼筹并顾的办法,唐安穷一⽇夜一之力,作了一封书简,细叙经过——其中有许多话是跟宋邑都未曾说过的,然后由宋邑带了这封书简,赶赴虚。 不多的⽇子之中,两到虚,这是不太平常的事,因此,宋邑一到淳于意家,首先就引起了缇萦的浓重的不安。 淳于意自然也觉察到了,他当然也比缇萦更善于察言观⾊;为了怕缇萦着急,他不等宋邑开口,先抛过去一个眼⾊,暗示他有话慢慢再说。 于是,宋邑只好急在心里,先作无谓的周旋。 他是个拙于言词的老实人,在从容愉快的场所,遇着适合脾胃的话题,偶尔也能滔滔不绝地谈出一番道理来。如果本来就没有什么话题好谈,却又心事重重,偏偏还要硬挤出话来敷衍,那在他真是个绝大的刑罚。 知徒莫若师,淳于意自然最了解这位木讷近仁的⾼徒,只好尽量问问临淄的情形,让他有话可说。然而不提临淄还好,一提临淄难免涉及唐安,自他最近与唐安如有往来,莫非是为老师担忧着急,这正是他受了暗示,要在缇萦面前避而不谈的事,所以支支吾吾,越发令人生疑。 终于宋邑无法再忍耐了,急出一计“五妹妹!”他说“我遇到个疑难症要请教老师指点。这个症候,是不便让你这位未出阁的娇女娃知道的。” 这个托词的效果极好,缇萦只当是男人的那些恶疮,便即避开——她心內虽不能无疑,宋二哥为了这么个病症。长路迢迢特地赶到虚来请教,似乎不合情理。但无论如何她不至于再执着于成见,认定宋邑带来了任何不幸的消息。 等缇萦一走,师徒俩的神态都变了,一个忧形于⾊,一个疑惧重重,然后在换的一瞥中,等于已传递了信息。“老师!”宋邑取过随⾝所带简囊,把唐安的书简摊展开来“这里写得极明⽩。” 淳于意暂且不看,到门口望一望,确知廊上窗户外,并无人在,才走回来说道:“要言不烦地先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齐国太傅,上书朝廷,指控老师‘诈疾’不敬。” 就这一句话,把淳于意说得心惊胆颤,头目昏眩。“这,这是从何说起?”他真个方寸大了。一看这样子,宋邑深悔孟浪,赶紧安慰着说:“老师你先别着急,事情还不知如何呢?” 淳于意跌在席上,呼昅起伏,心如⿇。于是宋邑走过去开了后窗,他知道这时候室中要有清新之空气,才能使老师舒服些。 一开了窗,強劲的寒风扑面而来。后园中草枯叶秃,但见撑空的老枝,抖颤于呼啸的西风之中,那寂寞凄凉的萧瑟姿态,落⼊宋邑眼中,不由得想到了老师的处境,一种无可言喻的悲痛,使他的双眼模糊了。 由模糊的眼中,宋邑看到了淳于意霍然起立。同时听得他唤自己的名字在说:“淳于意!你自富贵不,贫不屈,脊梁骨硬得像棠溪之铁!怎的不起来担当一切? 说着,淳于意越发直了,昂起了头,瓒然而立。任令寒风把他花⽩的须发,吹得披拂満面,只拿一双沉毅的眼凝视着窗外。这形像使宋邑敬眼,但也使他不安,他的想法是、遭受冤屈是一回事,设法解救又是一回事,而此刻看老师大有⾝而出,硬拚到底的模样,这是不智的态度,所以他向淳于意解劝似的说。“老师,你何妨先看了书简,再作计较” “自然。我要看看,⾼年的太傅,如何德望俱尊?” 淳于意的语气,和他脸上所显现的神气一样,在讥嘲中表露了无限的轻蔑。然而,在着唐安的信时,他并不能保持这种冷静。映着窗外薄暮的光,宋己看到他吻翁动,咬牙作响,愤怒得难以自制了。 到最后,非常奇怪地,淳于意的动忽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那种怜悯愚昧的眼⾊,平静中有感慨,并带着仿佛无可理喻的苦闷。 “唉!⻩姬!”他长长地叹气。 “⻩姬如何?”宋邑听这语气有异,奇怪地问。 “没有什么,我与⻩姬的长兄⻩长卿,原是至好。一时忆旧,不免感叹。” 宋邑不明⽩老师在此将有不测之祸的紧要关头,怎会有亿念故人的闲心情?他只痛心于老师何不早说⻩长卿原是至好?放着如此有力的一条门路不走,去托了虚侯,反引起严重的误会,惹出大祸,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惋惜遗憾的事么? 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宋邑恨恨地跌⾜:“唉,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 “是的。”淳于意接口说道:“我错了!” “当初原该托⻩长卿的…” “不!”淳于意打断他的话说“谁都不该托。原该行其所安,听其自然。” 果然!宋邑心想,老师是抱定了硬挤到底的态度。“这,”他期期以为不可“这话,老师,恕我直率,千万不可迂腐。就退一步想,也该尽人事而后听天命。幸有那么一个有力的奥援在临淄,亡羊补牢,事未为晚。请老师亲笔作一封书简,我赶回去见⻩长卿,好歹要求得他救老师一救。” “不必。”淳于意断然拒绝“我说过了,谁也不托。齐国太傅,既已上书朝廷,只当依法申办,不当私自⼲求,圣明在上,持法宽平。你可记得当年命左右丞相议‘收孥相坐’律的诏令吗?” “我记不得了。” 于是淳于意朗诵当年皇帝即位元年,会有司议除“收孥相坐”律的诏令:“法者,治之正也,所以噤暴面卫善人也。今犯法者已论,而使毋罪之⽗⺟子同产坐之、及收。朕闻之,法正则民,罪当则民从。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吏也既不能导,又以不正之法罢之,是法反害于民,为暴者也,何以噤之。朕未见其便,其计之!” 看到老师从容得近乎得意地背诵着,宋邑也产生了信心。尤其是论法“所以噤暴雨卫善人”这一句,给了他极大的安慰“老师活人无算,而且立⾝正直,自然是‘善人’!”他昂起头说“我想想,也不该有什么祸事,否则,天理何在,国法何存?” 他的话刚完,听得屏门作响。淳于意和宋邑都仓皇地转头去看,只见卫媪启门而⼊,伏地向客人行了礼。等她抬起头来,主客二人都大吃一惊,她的脸⾊苍⽩,⾝体发抖,大失常态,特别是眼中所流露的惊恐的神⾊,是淳于意多少年来从未见过的。 “阿媪!”宋邑首先发问:“你可是得了寒疾?” “我在门外多时,都听见了!” 这一个答非所问,解释了她大失常态的缘故。淳于意特有警觉“你不必多说!”他劲使地用手一指,低声喝道:“当心缇萦听见。” “她听不见,她在厨下走不开。”卫媪颤巍巍地移前两步,又说:“我不知主人究竟为了何事得罪?若说天道,主人不该得祸。只是千万不能⼊狱,不然,就能洗雪冤屈,也只剩下半条命了。主人可曾听说过周的那句话?” 淳于意和宋邑都知道她所指的是一句什么话。周的故事,众口相传,耳能详。据说诛诸吕立过大功,而且是皇帝的女儿亲家的绛侯周,为人陷害,以谋反的罪名下狱,初受狱吏的凌辱,其后以巨金行贿,却又得狱吏的指点,辗转获得窦太后的援助而脫罪,出狱之后,周对人说过这样的话:“我带过上百万的军队,但是,至现在才知道狱吏之贵!”淳于意和宋邑,起初都还没有工夫想到这上面去,此刻让卫媪一语提醒,不由都愣住了。 在他们心里,浮起了同样的记忆,他们都替受了刑的人治过伤,不是两股⾎⾁模糊,就是背上被鞭打得⾁飞见骨。这还都是被捕鞫讯、无罪释放的人。真如卫媪所说的“就能洗雪冤屈,也只剩下半条命了”——审问犯人,准许“考掠”而“棰楚之下,何求不得”?则是天下司法官吏所一致信服的“至理” 于是,淳于意不得不在心里估量了。一⽇⼊狱,是不是经得起棰楚的考验。倘或经不起考验,又当如何? 宋邑却是愈来愈怕,脸上的肌⾁都菗搐了“老师,”他着气说:“刚才我们都只注意有罪无罪,忘掉了⼊狱就是难关。照我看,说什么也得想办法弥祸于无形。这不是充好汉的事!” 最后那句话,对师长来说,已涉不敬。但淳于意自然了解他是急不择言,并且以他能如此关切,而感到安慰“你莫着急,”他已有了打算,反显得格外坦然“一切听天由命吧!” “主人!”卫媪倒又忍不住了“莫看得这等不在乎!到那时候吃不起苦,要你把供什么罪名,就招供什么罪名,那才真个冤沉海底!” “是呀!考掠之下,不得已而诬眼,反更叫人不能甘心。”宋邑也附和着卫媪的见解。 随便他们两人怎么说,淳于意只是头摇不语。等得急了才说了句:“我自有自处之道。” 何以自处?宋邑不解所谓,而卫媪却懂了,她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悄然走了。 “老弟!”淳于意挪一挪⾝子,把一只手放在宋邑肩上“我要重托你一件未了之事。” “老师尽管吩咐。” “死生有命,我看得开。我平生救活过不少人,但也见过许多病⼊膏盲,无法下药的。眼前这场祸事,就是无法下药的病,只好听其自然…” “老师、老师!”他的论调实在让宋邑听不进去,所以打断了他的话,想抢着发言。 而淳于意却不容他说下去,有力地挥一挥手,略略提⾼了声音接着又说:“你听我说所谓‘听其自然’,并不是说毫无希望。我虽能诊断生死,却不是个个都准。偶尔有明明看来非死不可的,不知如何隔了些⽇子,竟能不药而愈。医道所穷,唯有归之于天道。我这场灾祸亦复如此,或者将别有意外的解救,但不是这时候所能知道,所能设想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淳于意停了下来,原是豁达明智的神情,忽就变得怅惘依恋,仿佛失落了一样极贵重心爱的器物,而想不起失落在何处似的。 宋邑无法了解他的心情,然而他亦不敢开口,怕扰了他的思路,只是格外定一定神等待着。 “幸得当今天子仁慈,除了‘收孥相坐’律外,一事有罪一人当,不致累及⽗⺟子。我五个女儿,四个都是人家的人了,我可以不管,不放心的只有…” 不用老师说出口来,宋邑就已完全明⽩,他赶紧表示:“我知道,我知道!老师不必为此系怀,萦妹妹就跟我胞妹一样。万一——” 那“不测”两字,宋邑不忍出口,淳于意自然也明⽩,深深拜了下去,慌得宋邑避席不迭。等淳于意拜罢抬头,但见他涕泗流!这人世间,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是爱女缇萦——老师的心事,宋邑到这时候才算真正摸到。 他想找一两句话来安慰淳于意,急切间却再也想不起,只一再重复着自己的诺言:“我一定把五妹妹当做同产。老师请放心!” “嗯——”淳于意收拾涕泪,点点头说:“我这下是可以放心了。你在我这里盘桓几⽇,等我慢慢跟缇萦说了,你连卫媪一起,把她们带走。” 神态语言,都像是诀别托孤,嘱咐后事,宋邑不忍再听,所以摇着双手说道:“老师不必再说,我都知道。” 淳于意懂得他的意思,同样地也不忍叫这个忠厚恭敬的学生过分伤心,心想总还有些⽇子相聚,有话也不必急在一时。倒是平生绝艺,未得传人,此为绝大的遗憾:宋邑资质平庸,所得不过自己的十分之二三。趁眼前这段时光,还可传授艺业,他能再学得多少是多少,全看他自己肯不肯用心了。 因此,淳于意便问起了齐王的病况。宋邑所知不多,只能把从唐安那里所听到的话,转述一番。于是,淳于意拿体肥的人,作个题目:为宋邑细细讲解体质与摄生的关系。这一谈⾜以忘忧,而在缇萦也祛除了心中的疑虑,她在侍奉晚餐时,听见⽗亲与宋二哥谈医道谈得这等起劲,觉得非常安慰。 “阿媪!”在厨下收拾时,她问卫媪:“今夜不去会烛了吧?” “为何?” “家里有客——” “你去吧!”卫媪知道她跟李吾有约“有我在家照料。” 缇萦要的就是这句话,⾼⾼兴兴地换了⾐服走了。 接着,有人叩门,急病延医。宋邑自告奋勇,要代替老师出诊。淳于意问了病症,是“暴蹶”的险症,怕宋邑应付不了,还是自己提着药囊去了。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卫媪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决定跟宋邑来作一番计议,挽救主人家的这场灭门之祸。 叩开了门,卫媪肃然跪伏在下方,一开口就这样问:“宋公!你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话问得突兀,宋邑一时被难倒。思索了一会儿,才记起老师曾谈过的,关于卫媪的⾝世:“听说你年轻居孀,就在我老师家执役。我那五个世妹,都是你一手提携成人的,这,名为主仆,其实亲如家人。” “是的,这就是我有话一定要来说与宋公听的缘故。我那主人正直可敬。但不是我说句放肆话,也未免迂腐而无用。要说到这些刑狱的事上面,还不如我老婆子懂得多。” “噢——” “宋公莫以为我有了年纪,昏愦得说话不知轻重。”卫媪一个字一个字极从容、极清晰地说“我老实告诉来公,我是在狱中长大的。” “噢——”宋邑张大了眼睛望着她。 “我死去的爹是琅琊郡的吏。天下狱吏,大半世袭,至今我有一个弟弟,仍在那里,承先人的遗职。” “慢慢!”宋邑不等她说完,就抢着先要弄清楚“那是什么时候?” “自然是秦代。”卫媪紧接着又说“那不相⼲。如今虽是太平盛世,样样都好。但那狱中的暗无天⽇,听我弟弟说起,竟是与旧时一式无二。如说有什么⾰新,也不过是把狱中的房子修得整齐些,叫人看着好看。到实际,狱吏仍然要打便打,要骂便骂了,还无处申诉,就算能够申诉,司狱的与断狱的原是一家,官官相护,不了了之。宋公你想,像这样提心吊胆过⽇子,就把监狱修得十分‘美观’、‘风光’,赛如王宮,究于囚犯,有何益处?” “原来如此!”宋邑深为惊讶“这方面的见识,我竟大不如你。” “越是规矩的读书人,越不明⽩那狱中的万恶。也不光你宋公,我那主人,也不明⽩。他自以为想得极透彻,不能免祸,至少也可以免以受辱。哼,他妄想。” “阿媪!你说的,我不懂。” “你道他说的:‘自有自处之道’是什么?”卫媪冷冷地说“你不明⽩我明⽩:他要弄包毒药蔵着…” “啊!”宋邑⾊变声颤:“老师打算着熬不过刑的那一刻,服毒自裁,一了百了?” “若能一了百了,倒又好了。没有那么便宜。” “何则?” “这些花样,狱吏无不知道,老早就防备好了,哪有你下手的机会?非要折腾得你生不如死一。才显得出他们的威风,才好勒索财物,才好叫囚犯们说什么是什么!” 宋邑听罢这些话,倒菗一口冷气,半晌作声不得,只霍地站起⾝来,不断地握着手,绕室彷徨,六神不安。 卫媪看他这样子,不免着急。她要跟他商议大事,而他竟似拿不出主张来的人,只好催促着说:“宋公,我是下人的⾝分,又是女流;阿萦更是个女娃儿家,没有主意,也不敢说什么。你与我家主人名为师徒,实如骨⾁,得想个办法呀!” 宋邑站住脚唯有苦笑。老实人总是老实的办法,他甜头一揖,极诚恳地说:“阿媪!你说得极是。我对你佩服得很,还是你来出个主意,该我如何便如何,一定照你的话做。” “不敢,不敢!”卫媪避席逊谢不逞,心里在想,宋邑的话倒也实在。看来这千斤重担,挑不下也得挑了。于是提纲挚领,先说了句:“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主人⼊狱!” “自然,自然。”宋邑深深点头:“我们现在就想怎能免于⼊狱的办法!” “这少不得托出有力量的人来。这里有虚侯…” “临淄有齐王的亲舅舅⻩长卿。” 于是,以虚候和⻩长卿当作救星,卫媪跟宋邑密密商议,定了计策。他们都深知淳于意耿直以外,这一次还带着些负气的模样,而且他既已明⽩表示,听天由命,不愿再作任何请托,那么议定的办法,就不必再告诉他了。 到了第二天,宋邑提议,陪老师到附近郊外去走走。又说前后来过虚数次,却始终未能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实在是自己想去游览一番。淳于意⾝为地主,又想到这必是宋邑为了替他解忧解闷所下的苦心,因而也就表示欣然同意,叫卫媪整治了可以冷食的酒肴,雇了坊里人家的一个少年,挑了食盒,出城去作竟⽇之游。 这是卫媪和宋邑商议好了的行动,把淳于意骗了出门。她才好跟缇萦说话。 “阿萦,你来!我告诉你件事——你可别哭!事情有些⿇烦,但用不着害怕,只照我的话做,必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尽管卫媪为了怕吓着缇萦,尽量放缓了神⾊,冲淡了语气,但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先就是疑云重重。缇萦怎能不怕? “阿媪!”她握紧了卫媪的手——卫媪发觉她一手的冷汗。 卫媪这下可真有些为难了!她跟宋邑议定的计策,全要靠缇萦出面。现在看她这样子,如何担当得了大事?但是,除了她以外,更无人可以办得了。说不得只好狠一狠,出她勇气力量来。 因此,卫媪故意一甩手,佛然说道:“看你这等无用!跟你说了也是⽩说、好了,我还是省些精神吧!” 说着,站起⾝来就要走。缇萦慌忙一把抱住了她的手臂,仰面哀求:“阿媪,阿媪,你告诉我!我不怕,我不哭。” 说“不怕”说“不哭”却是声音发抖,眼圈已红。卫媪又疼又爱,怎么样也不忍心把责任加在她肩上了。 “说呀!说呀!卫媪!”缇萦推着她的⾝子“必是爹爹的事。出了什么子?你倒是说呀!”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子。你得定下心来。我才能细细告诉你。” “好,好!”缇萦这样答应着,松开了手,尽力调匀呼昅,要叫卫媪相信她能够自制。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卫媪想不说也不行,只好以极谨慎的措词,说齐国的太傅,似乎有意与淳于意为难,上书皇帝告状。皇帝是圣明的,未见得会理他的诬控。但万一——” “万一如何呢?”缇萦急急追问。 “万一…”卫媪咽口唾沫,吃力地答道“皇帝听信了那太傅的话,你爹爹就有灾祸了。” “是怎么样的灾祸?” “当然会⼊狱…” 话还未完,缇萦放声一动,但她立即举手掩口,不敢哭出声来——这是一种绝大挣扎,仿佛她全⾝的力量都用了在喉间阻止自己出声,以致脸得通红,两手发抖,一双张得极大的眼中,満噙泪⽔,落未落地视着卫媪,是深怕她有所责备的神气。 卫媪哪里还忍说她一句半句?她知道这时候最适当的态度是,平静地谈大事,要叫缇萦觉得自己有用,全副心思,别有寄托,才能使她忘却悲痛和惊惧。 因此,卫媪急转直下地说了句:“你今天须到虚侯府上去一趟。” 果然,缇萦一愣,慢慢地收了眼泪,茫然地望着卫媪,竟不知说什么的好? “你没有听懂我的话么对我是说,你到虚侯那里去一趟。你爹爹为了上次已求过虚侯一次,不肯再去。那只好你替你爹爹出头。你想是不是呢?” 这下缇萦算是听清楚,弄明⽩了,劲使地点着头。“我去,我去。”然而她也不免惶惑:“我行吗?” “为何不行?你又不是没有见过虚侯。”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我自然会教你。来!”卫媪拉着她的手说“事不宜迟,妆饰好了我就送了你去!” 她把缇萦引到妆台前面坐下,端了铜盘到厨下去打热⽔,让缇萦洗了脸,然后取下铜镜上的锦袱。缇萦一面自己对镜涂脂敷粉,一面由卫媪为她重新膏沐整发,挽成一个时样新髻,拿一块青绢把它裹住——这“卷帻”作为男子未冠,女子未笄的表示。 当然,这梳妆的一刻,卫媪有许多话在说,教她礼节,教她措词。卫媪说一句,缇萦应一句,但实在没有听进多少去,因为,她无法静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受卫媪的教。 缇萦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有时慌慌地,心里一阵一阵发紧,巴不得马上就见着虚侯;有时又怯怯地,想想最好免了此行;而有时又无端地奋兴得意,想象着替⽗亲去办了这件大事回来,大家会如何另眼相看? 她心里的感觉自己辨别不清,却都显在脸上,一阵红,一阵⽩。呼昅也是一阵急,一阵缓,这些都看在卫媪眼里,心想怪不得她,一个平常人家未见过世面的女娃儿,一旦要去谒见一国之主的列侯,一陈述关乎尊亲安危的大事,当然不会像会亲访友那样安闲自如。 有了这样的了解,卫媪便不急着催她出门。替她换上簇新的绿布絮褂,系上玄⾊罗衫,细细端详了一番,満意地点点头说:“端庄得很。见得贵人了!” 缇萦看了看自己⾝上,忽生怯意“阿媪!”她微蹙着眉,忸怩地说:“我怕!” 卫媪将眉一掀,装得极为诧异似的“怕虚侯?你见过他多少次了,哪一次也没怕过。” “那是跟爹爹在一起的时候。” “这没有什么不同。虚侯脾气最好,又最喜你,不用害怕。” “我怕见了他,说不出话来。” 这话叫卫媪啼笑皆非。想了一会有了个好主意:“这样吧!你先去看虚侯的小‘翁主’,请她陪了你去。你的胆就壮了。” 王侯的女儿称为“翁主”虚侯的小翁主名叫琴子,两度大病,都是淳于意悉心诊治,得庆更生的,她跟缇萦也最投缘。三四年前,经常有侯府的侍女啂媪,坐了车来接缇萦进府,与琴子作伴游戏。最后是淳于意觉得不妥,一则是他极猖介的情,怕坊里中说他借女儿巴结侯府;再则贵富豪奢,怕缇萦沾上了骄纵侈逸的习气,将来不能甘于藜蕾,所以渐渐地阻隔了缇萦与琴子的往来。 但是,踪迹虽疏,情义犹在。所以卫媪陪着缇萦,到了侯府侧门,通报到深院,立即就见着了琴子。 纤瘦的琴子,长了一双颇具威仪的大眼和一个尖削笔直的鼻子,看上去极⾼傲,而对缇萦却亲热得很,她不让她行庶民进见的大礼,紧握着她的手,用略带埋怨的口气说:“怎么老不来看我?叫我好想。” “我也常常想念翁主。只是我爹回来了,家里又少了个人,杂务多了些,分不开⾝来看翁主。” “少了个人,什么人?是那卫媪死了——” “喔!”琴子歉意地笑着“是我冒失了,好端端地咒她。这该赏她些什么?”她沉昑了一下,欣然又说:“有了!有淮南王府送来的吴棉,又暖又轻,最宜于年长的人,给卫媪一些,也送些与仓公。” 提到⽗亲,缇萦心里难过。口中道谢,眼中的忧郁却満不过琴子。 “缇萦,你有心事么?” 缇萦正难启齿,听琴子一问,恰好给她开了条路,俯首答道:“我爹爹现遭大难,要请君侯作主。” 琴子大惊“怎的说遭大难?”她说着已站起⾝来“来,跟我来!” 一把领她到箭圃,虚侯穿着窄袖短⾐的胡眼,正与宾客在习。一见爱女与缇萦出现,把弓一丢,笑嘻嘻地了上来。 缇萦没有料到是在这地方谒见虚侯,在那许多宾客注视之下,不免腼腆。但以家教一向严格,深知礼不可失,于是壮一壮胆,旁若无人地盈盈下拜,口中朗朗称颂“小女子缇萦,拜谒君侯,愿君侯吉祥长乐。” “起来,起来!”虚侯作势扶了换等她仰起⾝来,他又问道:“缇萦,你今年多大了?” “我与小翁主同年生,今年十四。” “噢,怪不得越发端庄有礼,转眼及笄,可以受得人家的聘了!”说罢,捧起凸起的肚子,哈哈大笑。 当着那么多陌生人,虚像这样公然开玩笑,把个缇萦羞得満面通红,只好深深把头垂着。 这就是有琴子拄在一起的好处了“爹!”她微带娇嗔地“人家有正经话要说,你却拿人开心!” “是什么正经话?缇萦,你就在这里说吧!” 这里岂是托人情、谈刑狱的地方?缇萦大感为难,唯有用眼⾊向琴子求援。 “是仓公的事!”琴子低声提了一句。 虚侯察言观⾊,深喻其意,收敛笑容,用低沉但极诚恳的声音对缇萦说“到我书房来细细告诉我。” 于是亲近侍从,加上琴子的侍婢,十来个下人,簇拥着他们宾主到了虚侯的别院,进⼊书房。缇萦重新又行了礼,端然坐在下方,静候答话。 “都出去!”侯候吩咐侍从“不奉呼唤,不许进来。” 等下人都退了出去,听听寂无声息,琴子推一推缇萦,轻声说道:“不管什么话,都照实说好了。” “是!”缇萦答应一声,把卫媪教她的话,慢慢说了出来。声音甚低,虚侯必须俯着⾝子,侧耳细听,才能明⽩究竟。 终于陈述完了,说得不够动听,但也没有谬误。缇萦真是如释重负——她跟她⽗亲一样,聇于靦颜求人,所以能够把求人的话说完,已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你⽗亲怎不亲自来见我?” 这一句早在意料之中,缇萦把预先斟酌好的答话,从容回复:“家⽗久托君侯的荫庇,自觉受恩深重,粉⾝难报。此番齐国太傅,上书朝廷,好歹要听圣裁,想到君侯奉藩唯谨,自必公私不能两全,所以不愿上烦下虑。只是⽗女天所关,缇萦彻夜彷徨,计无所出,因而私违严命,冒犯上渎。”说到这里,触动衷肠,不由得颤声惨呼:“君侯!君侯!好歹救一救家⽗。倘能脫罪,我缇萦愿为小翁主的侍婢,以报大德。君侯,你可肯么?” 至流露于不知不觉之间,⾼傲的琴子,首先就义形于⾊,但刚要开口,就让她⽗亲挥手止住了“我如何不肯?”虚侯说:“你们俩都别说话,让我好好想一想。” 于是虚侯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负手沉昑。这一刻,缇萦还有吉凶莫卜的忧虑,琴子却跟她挤挤眼,暗示她大事已谐。 果然虚侯慢慢转⾝过来,未说之前,先不断点点头,见得筹思已。然后,他舒服地坐了下来,以肘撑膝,以掌支颐,徐徐说道:“缇萦,我知道你是孝女,我成全你,反正诏令下来,在我手里,我说如何便如何!这样,你总不必再担心了吧?” 那么,到底是如何呢?想一想才明⽩,虚侯明明是一口应承,无论如何,不叫⽗亲获罪。这可真是喜出望外了!原来的希望,只不过想虚侯能够秉公理办,同时特别关嘱狱吏,不叫⽗亲受苦,此刻所得到的保证,竟是⼊狱都不需了。 这样想着,已经伏⾝下去,连连叩头。琴子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够了,够了!你要叩多少头?”又说:“别动!”她伸手把她将散的卷帻扎一扎紧。 “缇萦!”虚侯也笑着问道:“你刚才许的心愿,可是真话?” 这是说她愿为琴子侍婢的诺言,缇萦正⾊答道:“岂敢上欺君侯,只是——?” “怎样?”虚侯故意仰着脸问:“自觉委屈了,是不是?” “心甘情愿,丝毫不觉委屈。”缇萦毫不含糊地回答“只是暂求君侯,勿与家⽗说起。等事定以后,容缇萦从容禀明家⽗,一定到府服役。” “噢!”虚侯要笑不笑地又问:“倘或你⽗亲不允呢?” “决不会!”缇萦极有把握地说:“家⽗只是赋愚直,决非那不知感恩图报的人!”虚侯长长地吁了口气,望着他女儿说道:“你看看,缇萦跟你同年!” 意思是同年的琴子,不如缇萦的知礼。这弦外之意,使得缇萦大为局促,只好以惶恐的眼⾊,看着琴子。 而琴子却是另有牢“人家仓公是好爹爹!缇萦的⺟亲死了,再也不娶。哼!”她以尖尖的手指点着自己尖尖的鼻子问:“我呢?” 虚侯让女儿说得红了脸。琴子的⺟亲江夫人,原是虚侯的宠姬。两年前一病⾝亡,虚侯哭得眼都肿了,可是过不了三个月,就另有新宠,是为江夫人料理⾐饰的一个侍女。这还不说,最叫人气不过的是,虚侯把江夫人原住的一座梨花院,连同江夫人生前所喜爱的一切珍玩,都拨了给那个侍女。所以琴子遇到机会就要揭她⽗亲的短处。 但对琴子来说,虚侯实在也是个好⽗亲。本来从小就宠爱她,加以有那一桩似乎对不起她⺟亲的公案,所以虚侯对琴子是格外地优容了。 因此,他虽发窘,却并不生气,只指着琴子转脸对缇萦说道:“她一个人也实在寂寞得很,你真该常到府里来,陪她玩玩。” “是!”缇萦恭谨地答应着。 “你⽗亲的事,都在我⾝上。侍婢的话体再说起,不过你该谢谢我。你说,怎么谢我?” 一听这话,缇萦満怀喜,笑盈盈地答道:“但凭君侯吩咐。” 虚侯想了一下,跟她女儿商量:“让缇萦唱个歌给我们听。好不好?” “好呀!”琴子也⾼兴“我来鼓琴。” “不!”虚侯说“我要想听个民歌。” 民歌是侯王府第中不易听到的,琴子自然也无从鼓瑟和奏,她虽觉有些扫兴,但憧憬着民歌的新声。所以也点点头表示赞成。 缇萦却有些为难。齐鲁富庶,自战国以来,男的吹竽击筑,女的鼓瑟弹琴,爱好音律的风气极盛。缇萦的⺟亲,就是此中能手,自故世以后,淳于意悼亡情深,家中不设乐器,不闻弦歌,而缇萦天生一副极好歌喉。⽇常会烛,那女伴们唱歌乐娱,她听一两遍就会了。弹奏乐器,更是秉承了⺟亲的遗传,一学就精,只是在⽗亲面前,从不敢露,虚侯⽗女却是知道的,此时要推托也推托不掉。 偏偏虚侯还要听民歌。那些倾诉民间疾苦,以及讽刺朱门贵族的心声,不宜于出现在这个场合,因而踌躇了一会,宛转推辞:“民歌俚俗,不⾜以上污清听。我还是唱别的吧!” “不要紧!”虚侯在那些贵族中,算得是个明达爱民的贤侯,懂得她的意思“你不必怕忌讳!我要你唱民歌,就是采风问俗,想听听民间的批评。” “既是这样说法”缇萦不必再有所顾虑“然则请赐弦鼓!” “弦鼓”是种耝卑而为当时所极流行的乐器,俗名“秦汉子”据说暴秦末年,发戍卒修筑长城。见西域有此乐器,形式简单,易于仿制。用一面小圆兆鼓揷一木条,张数条弦线,就成为圆细颈的“弦鼓”数十万胼手胝⾜、牛马不如的奴工,就凭这么一个耝卑的乐器,倾泻了梦里无家,生死茫茫的无穷悲痛。 但是“弦鼓”虽陋,发声却比古雅的琴瑟来得动听。琴瑟的弦托于桐木,声音不免沉闷,而弦鼓蒙以兽⽪,发声轻情华丽,特别是到了缇萦手里,稍稍拨弄,便如闻松籁流泉,令人心旷神怡。 调好了弦,缇萦放下乐器,向上一顿首,口中轻轻说了三个字“儿孤行”、然后重拾弦,弹出一片穷愁良苦之音。锦装绣裹的琴子,一听这前奏的短调,就像咬了一口青梅那样,不由皱起了眉。 缇萦却未看到她的表情,用她那条穿云裂帛的嗓子唱道: 儿孤生,儿孤遇生,命当独苦。⽗⺟在时,乘坚车,驾驷马。⽗⺟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虱蚁,面目多尘土。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堂,行趣殿下堂,儿孤泪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来归。手为错,⾜下无非,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中,怆泪,泪下渫渫,清泪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泉… 歌词苦,琴子可真是不忍听了,大声打断:“不要唱了!”等缇萦停了下来,她又摸着口说:“气死我了!这样可恶的兄嫂,就该抓来,杀掉!” 说到“杀掉”她前那只五指细长如⽟笋般的手,劲使向外一挥,做了个斩弃市的手势,这份认真的神气,把虚侯和缇萦都招惹得笑了。 而虚侯旋即收敛笑容,望着沉沉的天⾊,若有所思,然后唤来侍从,吩咐会召內史。 琴子和缇萦都觉诧异,好好地唱着玩着,召唤內史⼲什么?但既召內史,必有公务。所以她们只默默地看着虚侯蹀踱往来的脚步,不敢多说多问去扰他。 內史很快地奉召而来,虚侯亲自了上去,就在门口谈“看这天气,怕要下雪。”他说:“你派人到各处去看看,有那无⾐少食的流浪儿孤,你筹划一下,好好收容教养。” 原来召唤內史是为此!缇萦为虚侯的仁心所动,心里一阵阵又酸又甜,十分好过的滋味。看着琴子,带泪而笑,想说什么,却是开不得口。 ⾼傲的琴子,脸扬得更⾼。矜持地微笑,显得十分満⾜。 等虚侯重新回到他的锦茵上,缇萦才想起自己该有的态度,振一振⾐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一面说道:“多谢君侯。真叫我缇萦受宠若惊了!” 看到这两个少女悦愉 奋兴、如舂花的脸⾊,以及那明亮澄澈的大眼中所表露的对他的敬爱,虚侯确确实实地发现世间最大的乐事是为善,那份心安理得、恬适満⾜的感觉,在他想来,就做神仙也未必有此乐趣。自觉受了太多的恩惠的缇萦,这时感于要想为虚侯做些什么事,心里才能安帖,于是重新把弦鼓抱在怀中,微笑说道:“我再为君侯和翁主献一番丑。” “好啊!”虚侯欣然抚掌“你自告奋勇,想来是要把看家本领拿出来了。” “可别再是那么凄惨的东西。”琴子接着又问:“先告诉我,你要唱的是什么?” “不再是穷愁哀苦之音。不过,”缇萦含混地答道:“也不是什么随听随忘的东西。” “这话有意味。”虚侯格外注意了“莫非思妇怨女之词?” 一说破,缇萦却不愿唱了。念头一转,换了主意,随着清清冷冷的弦鼓声,闲闲地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杼。 这第一段四个叠句,缇萦不费什么,就唱出了应有的轻倩流利。她的咬字极其清晰,琴子听得明明⽩⽩,揷嘴问道:“是‘七夕词’?” 虚侯点一点头,挥手叫她不要扰音节;听缇萦接着又唱: 终⽇不成章,泣涕零士。雨! 唱到“涕”字,陡然上扬,恍如鹤唳霜空,虚侯⽗女都不觉精神一振,全神贯注地听那越的歌声,驰骋盘旋而下,仿佛如见寒塘鹤影,愈来愈近。那“雨”字是个极低的长腔——听的人都摒闭了呼昅,深怕漏去了一点半点。 正听得出神的时候,弦索一振,又换为舒徐的歌声: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间,默默不得语! 煞尾一字,嘎然而止;却有不尽的余意。虚侯⽗女俩还沉醉在歌声的韵味中,一时都忘了说话。 “不中听!君侯莫怪。”缇萦气定神闲地放下了弦鼓。 “啊!”虚侯半闭着眼赞叹:“我国中有如此一副歌喉,在我⾜以自豪!” 这样的赞誉,缇萦实在不敢承受,但又无法正面辩解,只好扯着琴子的⾐袖,哭笑不得地申诉:“翁主,你看,君侯笑我!” 琴子不怀好意地笑着,然后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如果不常来看我,我有办法治你——我撺掇爹爹,把你举荐到长安宮去。” 皇宮?缇萦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就像听人谈海上仙山那样,纵有憧憬,也是极短暂、极模糊的,所以只当琴子在说毫无意义的笑话,报以莞尔而已。 虚侯反倒看得严重了:“琴子莫胡说!看吓着了缇萦,他们⽗女俩相依为命怎能分离?” 于是琴子顽⽪地笑了笑,向缇萦说道:“走吧!我们到后苑去散步,梅花开了没有?” “对了,”虚侯接口也说“你们到后苑去玩玩。到晚来,派人送缇萦回去。” 缇萦惦念着⽗亲,而且急于要把好消息带回家去,但虚侯既已如此吩咐,同时估量着琴子也决不会放她走,那就只好先把卫媪打发回去了。 跟琴子说了这个主意,琴子自然赞成,于是叫人把卫媪去唤了来。 “多谢翁主的赏赐!”卫媪行了礼,又叩头谢赏,然后抬头看着缇萦。 “翁主留我在府里玩,你先回去吧!回头翁主会派人送我。” “喔!”卫媪慢呑呑地说道:“等主人回家,我就说翁主派人接了你来玩的。” 这是一个暗示,让缇萦回家见到了淳于意,照此回答。缇萦自然会意,点点头答了一个字:“好!”话说完了,卫媪却仍旧跪伏着,显然的,她在等缇萦一句要紧的话。 当着琴子,实在不便把虚侯的决定,告诉下人。然而更不便让卫媪这样等着,反令琴子无端生疑,缇萦只好使个眼⾊,又说“你告诉宋二哥,我不能回来招待他,请他宽心多饮一杯!” 卫媪听得如此说法,知道所求已遂,但脸上毫无表情,向琴子行礼辞别,带着一大包雪⽩的吴棉,先回家去了。 自然,她心里是⾼兴的,也是得意的。手里捏着又轻又软的吴棉,浑然忘却了车外呼啸的西风。 到家可又忙了,一半是兴致好,一半觉得该为宋邑慰劳。她一个人在厨下精心整治了上十品的肴馔,静等宋邑和淳于意回来享用。 薄暮时分,那师徒俩倦游归来了。卫媪先取布巾供他们擦去⾐冠的尘土,然后去取热⽔来让他们洗脸,一个人奔走不暇,这使得淳于意不免奇怪。 “缇萦呢?” “侯府里派人来接了去了。请主留着不放,要晚上才能回来。翁主还赏了东西。”说着,把一大包吴棉取了来,让淳于意过目。 趁这空隙,宋邑避开老师的视线,向卫媪做了个询问的手势,卫媪深深点一点头,宋邑心里也有了数。光是这样,当然还不満⾜,但苦于找不到一个可以跟她单独谈话的机会,只好暂且抛开。 饮着酒,享用着卫媪所准备的盛馔,淳于意和宋邑闲谈着这一天游览的经过见闻,倒也颇不寂寞。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突然听得街巷中车声辘辘,蹄声得得,由隐而显,终于停了下来,似乎是什么贵人驾临在附近。 淳于意方在微微诧异之际,正在上食的卫媪,说了句:“必是阿萦回来了。”便即放下食盘,匆匆了出去。 果然,启门的声响过后,就听见了缇萦的娇笑,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口出现了绿⾊的倩影,尚未进门,便急急地叫一声:“爹!” 淳于意不答,先満饮一觞,才向门口望去。 “宋二哥!”缇萦一面招手,一面走了过来,挨着她⽗亲坐下。 淳于意心底泛起异常強烈的爱意,一切抑郁、愁苦和空虚,都为他自己的这份爱意所遮没了——他不暇去想未来的种种,只觉得眼前这么个女儿偎依在自己⾝边,这个世界还是好的。 看到缇萦的红馥馥的脸,他知道她喝了酒了,伸手过去摸一摸,脸上好烫,喝的酒怕还不少,便从食案上取了个柑橘递给她。 缇萦剥开了橘子,撕去了筋络,自己却不吃,一半给了她⽗亲,一半送到宋邑面前。 趁这时际,宋邑故意定睛看一看她,用询问的一口气,叫了一声:“五妹妹?” “嗯!”她微微点一点头,报以悦愉的微笑。 宋邑渴望着多知道些她在侯府的情形,所以又问:“可曾见着虚侯?” “怎的未见着?”她回过头来,骄傲地笑着:“爹,我今天有件好得意的事!” “是什么?”淳于意自然对此具有浓厚的兴趣,但口中却是无⾜为奇的语气:“必是虚侯又夸奖你什么了。” “不是,虚侯要我唱民歌,我拿着弦鼓就唱了。唱的是《儿孤行》。爹。你没有听过这个歌吧?” “嗯,没有听过。那且不管,反正听这题目就知道是说些什么了。你说,唱了以后如何?” “唱完了。虚侯叫人去召內史…” “这是为何?”宋邑揷了一句嘴。 “就是这话么!这时候何以忽然召內史来谈公事呢?我心里疑惑,可是不便去问。后来內史来了。宋二哥,你知道虚侯怎么说?” “我猜不出来,你快说吧!”宋邑也大感兴味“必是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 “对了!”缇萦扬着脸说道:“虚侯令內史派人到各处去收容无⾐少食的流浪儿孤。” “好!”宋邑举酒问淳于意说:“老师,这该浮一大⽩!” 淳于意欣慰地点点头:“这倒真是件叫人听了痛快的事。”说完,饮⼲了酒。 缇萦立刻又替他斟満。就这时候,宋邑离席而起,捧着一滴酒,面对着缇萦说:“五妹妹!该当敬你。” “啊,不敢当,不敢当!”缇萦慌忙避席还礼,同时问到:“怎么‘该当’?” “实在是恭贺五妹妹。为的虚侯这等看重你!是么?” 最后的一问,声音特⾼,缇萦知真意在言外,随即饮了宋邑所敬的酒,作为答复。 “除了怜幼,也该恤者才是。”宋邑又说。 “那也是必有的举动。”缇萦答道“虚侯真是个好人,好得出人意料了。” “何以见得?”宋邑极注意地问。 “你想好了。”缇萦很谨慎地措词:“就说收容儿孤,总也得先找人来商量商量,看看有多少人,要多少钱?然后量力而行,斟酌出一个办法来。但虚侯只不过听了我歌中的申诉,动了恻隐之心,使即不顾一切,全力承担,可不是出人意料吗?” 这一说,宋邑完全明⽩,所得的结果,超过预期,怪不得缇萦和卫媪都是如此⾼兴、于是満天愁雾,一扫而空。怀舒畅,酒兴特家,转过⾝来,又去敬老师的酒。 “这也有个说法么?”淳于意为女儿得意,也有极好的心情,笑着说道:“若有理由,我陪你一篇。否则,我可不像缇萦那样容易说话。” “自然有理由。老师请先⼲了,若是我说得理由不⾜,加倍自罚。” “使得!”淳于意一仰脸⼲了酒,把酒觞递向缇萦。 “我也是恭贺老师,有五妹妹这么个好女儿。老师,你说这可有理由?” “有,有!”淳于意哈哈大笑,收回了手,把酒觞又送到边了。 他就是借酒浇愁,也颇能自制,从来没有这样豪饮过。缇萦有些担心,便说:“爹,你少喝些!别醉了。” “你看你。刚还说你好,怎的不准我喝酒?来!”说着又把空了的酒觞一递。 缇萦无奈,替他斟了个八分満,一面自语着:“这怕要醉了!” “就是要醉了才好。”淳于意大声的说,打了个嗝,重重地叫着:“缇萦!” “嗯!”“你不是想到临淄去吗?” 何以提起这话?缇萦心想,莫非爹爹又变了主意,打算着和宋二哥一起到临淄,向齐国太傅讲个罪,同时就了齐王府的征聘?果然如此,那面釜底菗薪,这面有虚侯全力担待,两下凑合,祸机消弥得更彻底了。 于是,她欣然答道:“是啊!”“既这样,明天起你就跟卫媪收拾收拾,过两天跟了你宋二哥一起到临淄去。” 这跟缇萦所想的完全不同,她立即问道:“那么,爹爹你呢?” “我嘛,我才不到临淄。随便什么地方我都去,就是不去临淄,看他们又奈我何?”是气话,也是醉话,缇萦心里明⽩,平静地答道:“爹不去,我也不去。” “不听我的话就是不孝。” “不孝就不孝。”缇萦也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格外撒娇,她学着她⽗亲的语气说:“我才不到临淄。随便什么地方我都去,就是不去临淄。看看爹爹能奈我何?” 淳于意真个无可奈何,啼笑皆非了。只好看一看宋邑,意思是要他帮着劝一劝缇萦。 看他们⽗女俩斗目,看得出神的宋邑,这才发觉自己应开口“老师,”他急急地说“我还有几天耽搁,慢慢再谈吧!” 事实上,也只好如此。淳于意点一点头,表示接受。但心里却不断在嘀咕…原就怕缇萦不肯离⽗而去,此刻果然如此。看来这才是十分棘手的大难题。 “爹!”缇萦看到⽗亲的脸⾊,顿感不安“你可是生我的气?” “傻话!” “那为何又闷闷不乐呢?” “只为你不肯听我的话。” “那还不是生我的气?” 淳于意语塞。这时他心里还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有了酒意,说话颇三倒四,还是休开口的好。 这样喝着问酒,最容易醉人,等缇萦发觉不妙,想要再拦阻时,淳于意已呕吐得満席狼藉了。 于是缇萦把卫媪唤了来,加上宋邑帮忙,把大醉的淳于意扶到卧室,沉沉睡下。收拾残肴果核,清扫一净。缇萦又焚了一炉香,祛除秽气。然后分席落坐,趁淳于意鼾声如雷的这一刻,正好细问缇萦谒见虚侯的经过。 “我是在箭回谒见虚侯的——” 由这一句话开头,缇萦细叙了她的得意经历。可以令人奋兴的话太多,似乎都挤在喉头,争先恐后地要跳出来,所以显得杂而无条理。加上她的说话太急而娇,和自觉有趣的忍俊不噤,越发把声音弄得模糊不清。然而宋邑和卫媪都不忍打断她的话题,要她重说一遍,他们也都像她一样,一直都是不自知地挂着笑容,觉得世间再没有比缇萦所说的故事更有趣了。 等缇萦把话说完,宋邑和卫媪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虚侯的决定,确是他们所意料不到的,因此,他们需要在心里认真的估量一番,看看是不是妥善可行? 这使得缇萦奇怪了“怎么?”她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強了“可是有什么疑问?” “没有,没有!”宋邑赶紧答道:“我只是在想,虚侯何以肯这样帮忙——老实说,照他的办法。是担着极大的关系的” “这倒不须愁得。”卫媪接口,用缓慢而着实的语气说:“虚侯跟主人家的情不同,这份关系,他是肯担的。” 这一说,宋邑释然于怀,欣快地说:“这就不碍了!老师一定可以免祸了!不管朝廷如何处置,反正人在虚侯处,只要他肯担关系,硬把人留下来,朝中执法的延尉,又有什么办法?” 接着又商量,要不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淳于意?宋邑跟缇萦的意思一样,认为早些说了,可以让他安心。尤其是缇萦,不忍⽗亲在暗中煎熬,这一点是卫媪所深切了解的J但她更了解淳于意的情,有时执拗得不近人情,倘或跟他一说,他竟不以缇萦的抛头露面为然,加上有心赌气,说不定就会去见虚侯,说上一套不愿领情的话,那会弄成一个无法挽回的僵局。 终于,宋邑和缇萦都接受了她的见解,相约对此只字不提。但是,淳于意已有打算,要叫卫媪带着缇萦,随宋邑一起回临淄,这又该如何回答呢? “那也不难办。”卫媪想了想说:“阿萦自然不肯去,宋公你又急着回临淄,那怎么办呢?到时候我自会看情形说句话,把事情拖着再说。” “对了。就这么着,”一切都筹议得很妥贴了,夜也很深了。他们都带着十分恬适的心情,去寻好梦。而半夜酒醒的淳于意,却是思前想后,心事如嘲,辗转反侧,眼睁睁直到夭亮,悄然起⾝启户,自到厨下取⽔盥洗。 就这时,卫媪也来到了厨下道过早安,看一看淳于意的脸⾊便说:“昨夜怕是没有睡好?” “醉得太厉害了。酒能伤⾝,实在不是好东西。” 说着,取了一盂清⽔,走到院子里去漱口。卫媪手里拿着通条在拨开炉火,准备烹制早食,目光却一直盯着淳于意,看他形容枯槁,步履迟重,长长条⾝影,有气无力地踩着浓霜将要熔化的坷泥地,着实替他担心,怕他脚下无力会一跤摔倒。 这哪里像个四十不到,正是精力弥満、意兴豪迈的中年人?卫媪想起昨天私下看到的虚侯,体魄魁伟,神完气⾜。记忆中的影子与眼前的形像重叠在一起,越发叫多年主仆,早就当作一家人的卫媪,觉得凄凉可怜。 于是,她心念一动,觉得缇萦和宋邑的想法也对,不如把虚侯的话告诉了他吧,让他也好在这一年将尽的萧瑟严冬过几安天心的⽇子。 主意是定了,说话却还要谨慎。等淳于意回到廊上,就着石台洗脸时,他一面替他添注热⽔,一面不经意地说:“主人也不妨去看看虚侯——有个人商量商量,究竟是有益无害的事。” “不必!”淳于意答得极快、极坚决,这还不够,抬起一张⽔渍淋漓的脸,看着卫媪又说:““为人不欺君、不犯法。没有什么可怕的。” 是这等点⽔泼不进去的固执,卫媪也不再往下说了。 “我放不下心的,只有一件事。你想来一定知道。” “这还用说吗?自然是为了阿萦!” “对了。”淳于意停了一下,换了郑重神态又说:“卫媪!看在故世的內人分上,你将来务必要照应缇萦。我已与宋公说好了,把缇萦和你托付给他。宋公是极忠厚的人,定能不负我之所托。只是缇萦的情你是知道的,昨天我提了一句:她跟我嬉⽪笑脸,那意思以为我要她跟了宋公到临淄的话,不过说说而已,不必当真。这叫我好为难。她素来肯听你的话,你看看,如何劝得她依从,也了我心里一件大事。卫媪,这,这我重重奉托了!” 说完,居然兜头一揖,把个遇事一向沉着从不慌张的卫媪,弄得手⾜无措,躲避不迭。一面心里在想,既然有这么个机会,正好照昨夜商议定了的主意办,不必再空耗时光了。 想好了措词,她又恢复了惯有的态度,慢条斯理地答道:“别的话,阿萦都肯听我,叫她远离主人膝下,只怕不肯。这不是一天半天办得了的。年近岁,”宋公在临淄也总有些事要料理,不如先让他回里,等过了年再说,那时大概可劝得阿萦听话了,从从容容跟了他去,不伤天,岂不甚好?” 这番话说得极其通达,特别是“不伤天”四字,更是深深打⼊淳于意的心坎。他深知缇萦的孝顺,倘或她执意不听好话劝导,只要自己装作动怒的样子,缇萦立刻就会顺从,但她心里抵死不舍,必是哭哭啼啼,弄成异常凄惨的局面,纵然自己能够忍受,却又何苦如此伤爱女的心? 这样想着,唯有黯然长叹,深深点一点头。他的心境就尽在不言中了。 UmuXs.CoM |
上一章 缇萦 下一章 (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缇萦,历史小说缇萦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高阳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缇萦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历史小说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