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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新编绘图今古奇观  作者:陈志平 书号:39871  时间:2017/9/8  字数:9931 
上一章   第十卷 轻佻女私奔落风尘    下一章 ( → )
    香径留烟,蹀廊笼雾,个是苏台舂墓。翠袖红妆,销得人亡国故。开笑靥夷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谁诉?叹古来倾国倾城,最是蛾眉把人误。丈夫——侠骨,肯靡靡绕指,醉红酣素。剑扫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女虽相如绿绮闲挑,陋宋⽟彩笺偷赋。

  须信是子女柔肠,不向英雄谱。

  右调《绮罗香》吾家尼⽗道:“⾎气未定,戒之在⾊。”正为少年不谙世故,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材,自奇自家的学问,当着鳏居消索,旅馆凄其,怎能宁奈?况遇着偏是一个奇妙女,娇昑巧昑,⼊耳牵心;媚脸娇姿,刺目挂胆,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来?不知古来私情,相如与文君是有终的,人都道他无行。元微之、莺莺是无终的,人都道他薄情。人只试想一想,一个女子,我与他苟合,这时你爱⾊,我爱才,惟恐不得上手,还有什么话说?只是后边想起当初鼠窃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妇稍有衅隙,道这妇人当⽇曾与我私情,莫不今⽇又有外心么?至于两下虽然成就,却撞了一个事变难料,不复做得夫妇,你绊我牵,何以为情?又或事觉,为人嘲笑,致那妇人见薄于舅姑,见恶于夫婿,我以怎么为情?故大英雄见得定,识得破,不偷一时之娱,坏自己与他的行止。

  话说弘治间有一士子,姓陆名容,字仲含,本贯苏州府昆山县人。少丧⽗,与寡⺟相依,织纤自活。他生得仪容俊逸,举止端详,飘飘若神仙中人,却又勤学好问,故此中极其该博,诸子‮家百‬,无不贯通。他⽗在时,已聘了亲,尚未毕姻。十八岁进了昆山县学。凡人少年进学,未经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于研墨,⼊于游逸,他却少年老成,志向远大。若论作文讲学,也不辞风雨,不论远近。若是寻花问柳,饮酒游山,他便裹⾜不⼊。当时有笑他迂的,他却率而行,不肯改易。进学之后,有个⽗亲相好的友人,姓谢名琛,号度城,住在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岁,生得脸如月満,目若星辉,翠黛初舒杨柳,朱半吐樱桃。又且举止轻盈,丰神飘逸。他⽗亲是个老⽩相起家,吹箫、鼓琴、弹棋、做歪诗也都会得,常把这些教他,故此这女子无体不通。倒是这兄弟谢鹏,十一岁却懵懂痴愚,不肯读书。谢老此时有了几分家事,巴不得儿子读书进学。来贺陆仲含时,见他家事萧条,也有怜他之意,道:“贤契家事清淡,也处馆么?”陆仲含道:“小侄浅学,怎堪为人师。”谢老道:“贤契着此念头,但前程万里,自家见得不⾜,常常有余。老夫有句相知话奉渎:家下有个小⽝,年已十一岁了,未遇明师,尚然顽愚,若贤侄不弃,薄有几间书房,敢屈在寒舍作个西席,只恐耝茶淡饭,有慢贤侄。束修不多,不成一个礼,只当自读书罢。”陆仲含道:“极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胜任。”谢老起⾝道:“不要过谦,可对令堂一说,学生就送关书来。”仲含随与⺟亲计议,⺟亲道:“家中斗室,原难读书,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潜心书史,还可省家中供给,这该去。只是通家教书要当真,他饮食伏侍不到处,也将就些,切不可做腔。”果然隔了两⽇,谢老送来一个十二两关,就择⽇请他赴馆。陆仲含此时收拾了些书史,别了⺟亲,来到谢家,只见好一个庭院:

  户溪流漾,覆墙柳影横斜。

  帘卷満庭草⾊,风来隔院残花。

  到得门,谢老与儿子出来相,延⼊中堂相揖,请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谦让,谢老道:“今⽇西宾,自应上坐了。”茶罢,叫儿子拜了,送了贽,延⼊书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收拾得极其精雅:

  小槛临流出,疏窗傍竹开。

  花陰依曲径,清影落长槐。

  细草含新⾊,卷峰带古苔。

  纤尘惊不到,啼鸟得频来。

  三间小坐憩,上挂着一幅小单条。一张花梨小几,上供着一个古铜瓶,揷着几枝时花。侧边小桌上,是一盆细叶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张,临窗小瘿木桌,上列棋枰、磁炉。天井內列两树茉莉,一盆建兰。侧着过一小环洞门,又三间小书房,是先生坐的,曲栏绮窗,清幽可人。来馆伏侍的却是一个十一二岁小丫鬟。谢老道:“家下有几亩薄田,屋后又有个小圃,有两个小厮,都在那边做活,故此着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碍。”

  晚间开宴,似有一二女娘窥笑的,仲含并不窥视他。自此之后,只是尽心在那厢教书。这谢鹏虽是愚钝,当不得他朝夕讲说,渐渐也有亮头。每晚谢老因是爱子,叫⼊內室歇宿,陆仲含倒越得空斋独扃,恣意读书。十余⽇一回家,不提了。

  只是谢老的女儿芳卿,他格原是潇洒的,又学了一⾝技艺,尝道是:“苏小妹没我的⾊,越西施少我的才。”几头有本朱淑真《断肠集》,看了,每为他叹息道:“把这段才⾊配个庸流,岂不可恨?倒不如文君得配着相如,名⾼千古!”

  况且又因谢老择配,⾼不成,低不就,把岁月蹉跎。看他冬夜舂宵,好生悒怏,曾记他和《断肠集》韵,有诗道:

  初⽇晖晖透绮窗,细寻残梦未成妆。

  柳应让当时好,绣带惊看渐渐长。

  平⽇也是无聊无赖。自那⽇请陆仲含时,他在屏风后蹴来蹴去看他,见他丰神秀慡,言语温雅,暗想:“他外貌已是如此,少年进学,內才毕竟也好,似这样人可是才貌两绝了。

  只不知我⽗亲今⽇拣,明⽇择,可得这样个人么?”以此十分留意。

  自谢老上年丧了,中馈之事,俱是芳卿管。那芳卿备得十分精洁,早晚必取好天池松萝苦茗与他。那陆仲含道他家好清的,也是常事,并不问他,芳卿倒向丫头采菱问道:

  “先生曾道这茶好么?”采菱道:“这先生是村的,在那厢看了这两张纸,鸣鸣的,有时拿去便吃,有时搁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的,把鼻子闻一闻香的不香的。”芳卿道:“痴丫头,这他是一心在书上,是一个狠读书秀才。”采菱道:“狠是狠的,来这一向,不曾见他笑一笑。”芳卿道:

  “你不晓的,做先生要是这样。若是对着这顽⽪,与他戏颠颠的,便没怕惧了。这也是没奈何,那一个少年不要顽耍风月的?”采菱道:“这样说起来是假狠了。”

  处馆数月,芳卿尝时在楼上调丝弄竹,要引动他,不料陆仲含少年老成得紧,却似不听得般,并不在采菱、谢鹏面前问一声是谁人吹弹。那芳卿见他之光景,道他至诚可托终⾝,偏要来惹他,⽗亲不在时,常到小坐憩边采花来顽耍,故意与采菱大惊小怪的,使他得知。有时,直到他环洞门外,听他讲书。仲含却不走出来。即或撞着,避嫌,折⾝转了去。谢鹏要来说姐姐时,自娘没后,都是姐姐看管,不敢惹他;却又书讲不出时,又亏姐姐把‮听窃‬的教道他,他也巴不得姐姐来听。芳卿又要显才,把自己做就的诗,假做⽗亲的,叫兄弟拿与他看。那陆仲含道:“这诗是戴了纱帽,或是山人墨客做的,我们儒生只可用心在八股头上。脫有余工,当博通经史,若这些昑诗作赋,弹琴着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看他。”谢鹏一个扫兴而止。芳卿道:“怎小小年纪,这样腐气!”几番要写封情书着采菱送去,又怕兄弟得知;要自乘他归省时到房中留些诗句,又恐怕被他人或⽗亲到馆中看见,不敢。

  一⽇,又到书房中来听讲书,却见他窗外晒着一双红鞋儿,正是陆仲含的。芳卿道:“看他也是好华丽的人,怎不耽风月。”忙回房中写了首诗道:

  ⽇倚东墙盼落晖,梦魂夜夜绕书帏。

  何缘得遂生平愿,化作鸾鸟相对飞。

  叫采菱道:“你与我将来蔵在陆相公鞋內,不可与大叔见。”又怕采菱哄他又自随着他,远远的看他蔵了方转。

  绮阁痛形孤,墙东有子都。

  深心怜只凤,寸缄托双凫。

  又着采菱借茶名⾊,来看动静。那采菱看见天⾊陰,故意道一句:“天要下雨了!”只见陆仲含走出来,将鞋‮弹子‬了两弹,正待收拾,却见鞋內有一幅纸在,扯出来时,上面是一首诗。他看了又看,想道:“这笔仗柔媚,一定是个女人做的,怎落在我鞋內?”拿在手中想了几回也援笔写在后首道:

  陰散闲庭坠晚晖,一经披玩静垂帏。

  有琴怕作相如调,寄语孤凰别向飞。

  一时⾼兴写了,又想道:“我诗是拒绝他的,却不知是何人作,又倩何人与他,留在书中,反觉不雅。”竟将来扯得粉碎。采菱在窗外张见,忙去回复。

  芳卿已在那边等信,道:“怎么了?”采菱道:“我在那边等了半⽇,不见动静,被我哄道天雨了,他却来收这鞋子,见了诗儿,复到房中,一头走,一头点头播脑,轻轻的读,读了半⽇,也在纸上写了几句,后边又将来扯碎了。想是做姐姐不过,故此扯坏。”芳卿道:“他扯是恼么?”采菱道:“也不喜,也不恼。”芳卿道:“他若是无情的,一定上手扯坏。

  他又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动情。扯坏时,他怕人知道,灭形迹了,还是个有心人。”不知那陆仲含在那边废了好些心,道:“我尝闻得谢老在我面前说儿子愚蠢,一女聪明,吹弹写作,无所不能。这一定是他做的。诗中词意似有意于我,但谢老以通家延我,我却滢其女,于心何安?况女子一生之节义,我一生之行简,皆系于此,岂可苟且!只是我心如铁石,可质神明,但恐此女不喻,今⽇诗来,明⽇字到,或至怈漏,连我也难自⽩。不若弃此馆而回,可以保全两下,却又没个明目。”正在摆划不下时,不期这⽇值谢老被一个大老契往虎丘,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这机会,待至初更,着采菱伴了兄弟,自却明妆饰,径至书房中来。

  走至洞门边,又想道:“他若见拒,如何是好?”便缩住了。又想道:“天下没有这等胶执的,还去看。”乘着月光到书房门首,轻轻的弹了几弹。那陆仲含读得⾼兴,一句长,一句短,一句⾼,一句低,那里听得?芳卿只得咬着指头等了一回,又下阶看了回月,不见动静,又弹上几弹,偏又撞他响读时,立了一个更次,意兴索然。正待回步,忽听得“呀”地一声,开出房来,却是陆仲含出来解手,遇着芳卿,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好一个女子:

  肌如聚雪,鬓若裁云。弯弯翠黛,巫峰两朵⼊眉头;的的明眸,天汉双星来眼底。乍启口,清香満座;半含羞,秀⾊撩人。⽩团斜掩赛班姬,翠羽轻投疑汉女。

  仲含道:“那家女子?到此何⼲?”那芳卿闪了脸,径往房中一闯。仲含便急了,道:“我是书馆之中,你一个女流走将来,又是暮夜,教人也说不清,快去!”芳卿道:“今⽇原也说不清了。陆郞,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也。我自负才貌,常恐陷村人之手,愿得与君备箕帚。前芳心已见于鞋中之词,今值老⽗他往,舍弟睡,特来一见。”仲含道:

  “如此,学生失瞻了。但学生已聘顾氏,不能如教了。”芳卿即泪下道:“妾何薄命如此?但妾素慕君才貌,形同寝寐,今⽇一见,后会难期,愿借片时,少罄款曲,即异⽇作妾,亦所不惜。”遂牵仲含之⾐。仲含道:“⽗执之女,断无辱为妾之理。请自尊重,请回。”芳卿道;“佳人难得,才子难逢,情之所锺,正在我辈,郞何恝然?”眉眉吐吐,越把⾝子捱近来。

  陆仲含便作⾊道:“女郞差矣!‘节义’二字不可亏。若使今⽇妇郞失⾝,便是失节。我今⽇与女郞苟合,便是不义。请问女郞,设使今⽇私情,明⽇怈露,女郞何以对令尊?异⽇何以对夫婿?那时非逃则死,何苦以一时贻千秋之臭。”芳卿道:“陆郞,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谈,怎少年风月襟期,作这腐儒酸态?”仲含道:“宁今⽇女郞酸我腐我,后⽇必思吾言。负心这事,断断不为!”遂踏步走出房外。

  芳卿见了,満面羞惭,道:“有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识好!不识好!”还望仲含留他,不意仲含蔵⼊花陰去了,只得怏怏而回。一到房中,和⾐睡下,一时想起好羞,怎两不相识,轻易见他?被他拒绝,成何光景?一时好恼:“天下不只你一个有才貌的,拿甚班儿?”又时自解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好歹要寻个似他的!”

  思量半夜,到天明反睡了去。

  采菱到来,道:“姐姐辛苦!”芳卿道:“撞着呆物,我就回了。”采菱道:“姐姐谎我,那个肯呆?”芳卿道:“真是。”

  把夜来光景说与他。采菱道:“有这等不识抬举的。姐姐捱半年,怕不嫁出个好姐夫?要这等呆物,料也不溜亮的。”芳卿点了点头。

  仲含这厢怕芳卿又来,托老⺟抱病,家中无人,不便省亲,要辞馆回家。谢度城道:“怎令堂一时老病起来?莫不小儿触实,家下伏侍不周?”仲含道:“并不是,实实是为老⺟之故。”谢度城见他忠厚,儿子也有光景,甚是恋恋不释。

  问女儿道:“你一向供看他,何如?”芳卿道:“想为馆⾕少,一个学生不住他⾝子。”谢度城见仲含意坚,只得听他,道:

  “先生若可脫⾝,还到舍下来终其事。”仲含唯唯。

  到家,⺟亲甚是惊讶,道:“你莫不有甚不老成处,做出事回来?”仲含道:“并没甚事,只为家中⺟亲独居,甚是悬念,故此回来。”⺟亲道:“固是你好意,但你处馆,⾝去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

  过几时,谢度城着人送束修,且请赴馆。仲含只在附近僧寺读书。次年闻得谢老女随人逃走,不知去向,后又闻得谢老检女儿箱中,见有情书一纸,却是在他家伴读的薄喻义。

  谢度城执此告官,此时薄喻义已逃去,家中只一⺟亲,拖出来见了几次官,追不出,只得出牌广捕。陆仲含听了,叹息道:“若是我当⽇有些苟且,若有一二字脚,今⽇也不得辨⽩了。”

  荏苒三年,恰当大比。陆仲含遗才进场,到揭晓之夕,他⺟亲忽然梦见仲含之⽗道:“且喜孩儿得中了,他应该下科中式,因有陰德,改在今科,还得联捷。”⺟亲觉来,门前报的已是来了。此时仲含尚在金陵,随例饮宴参谒,耽延月余。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旧院耍,也有挟了女桃叶渡、燕子矶游船的,也有乘了轿在雨花台、牛首山各处观玩的,他却无事‮坐静‬,萧然一室,不改寒儒旧态。这些同年都笑他。事毕,到家谒⺟亲、亲友,也去拜谢度城。度城出来相见,道及:“小儿得先生开导,渐已能文,只是择人不慎,误延轻薄,遂成家门之丑。若当⽇先生在此,当不至此。”十分凄怆。

  仲含在家中,⺟亲道及得梦事,仲含道:“我寒儒有甚陰德及人?”十月,启行北上,谢老⽗子也来相送。

  一路无辞。抵京,与吴县举人陆完、太仓举人姜昂同在东江米巷作寓。两个扯了陆仲含到前门朝窝內玩耍,仲含道:

  “素怕到花丛。”两个笑了笑,道:“如今你才离家一月,还可奈哩!”也不強他。两个东撞西撞,撞到一家梁家,先是鸨儿见客,道:“红儿有客!”只见一个者出来,年纪约有十七、八岁,生得丰腻,一口北音。陪吃了茶,问了乡贯姓字。

  须臾,一个女送客出来,约有二十模样,生得眉目疏秀,举止轻盈。姜举人问红儿道:“这是何人?”红儿道:“是我姐姐慧哥,他晓得一口你们苏州乡谭,琴棋诗写,无件不通。”正说时,慧儿送客已回,向前万福。红儿道:“这一位太仓姜相公,这位吴县陆相公,都是来会试的。”慧儿道:“在那厢下?”

  姜举人道:“就在东江米巷。”慧儿道:“两位相公俱在姑苏,昆山有一位陆仲含,与陆相公不是同宗么?”姜举人道:“近来,同宗。”陆举人道:“他与我们同来会试,同寓。慧哥可与有么?”慧哥觉得容貌惨然,道:“曾见来。”姜举人道:

  “这等,我停会契他同来。”姜举人叫小厮取一两银子与他治酒,两个回到下处,寻陆仲含时,拜客不在。等了一会来人,姜举人便道:“陆仲含,好个素懒⼊花丛,却⽇⽇假拜客名头去打独坐!”陆仲含道:“并不曾打甚独坐。”陆举人道:

  “梁家慧哥托我致意。”仲含道:“并不曾晓得甚梁家慧哥。”姜举人道:“他却晓得你昆山陆仲含。”仲含道:“这是怪事。”姜举人道:“何怪之有?离家久,旅邸萧条,便适与一适兴,何访?”陆仲含道:“这原不妨,实是不曾到娼家去。”正说间,又是一个同年王举人来,听了,把陆仲含肩上拍了拍,道:

  “老呆,何妨事?如今同去,若是陆兄果不曾去,姜兄输一东道请陆兄;如果是旧相与,陆兄输一个东道请姜兄,何如?”

  姜举人连道:“使得,使得!”陆仲含道:“这一定你们要我到娼家去了,我不去。”姜举人便拍手道:“辞馁了。”只见王举人在背后把陆仲含推着道:“去,去!饮酒宿娼,提学也管不着。就是不去的,也不曾见赏德行,今⽇便带契我吹一个木屑罢!”三个人簇着便走。

  走到梁家,红儿出来相,不见慧哥。王举人道:“慧哥呢?”红儿便叫:“请慧哥!姜相公众位在这里!”去了一会,道:“⾝子不快,不来。”盖因触起陆仲含事,不觉凄恻,况又有些惭愧,不肯出来。姜举人道:“这样病得快?定要接来!”

  王举人道:“我们今⽇东道都在他一见上,这决要出来的。”姜举人道:“若不是陆相公分上,就要-⽑了!”了一会,只得出来,与王举人、陆仲含相见了。陆仲含与他彼此相视,陆仲含也觉有些面善,慧儿却満面痛红,低头不语。姜举人道:

  “贼、贼、贼!”一个眼⾊丢大家,都不做声了。王举人道:

  “两个不相识,这东道要姜兄做。”姜举人道:“东道我已做在此了,实是适才原问陆仲含。”须臾酒到,姜举人道:“慧娘,你早间道曾见陆仲含,果是何处见来?”只见慧哥两泪零,哽咽不胜,正是:

  一⾝飘泊似游丝,未语情份泪两垂。

  今⽇相逢⽩司马,重抱琵琶诉昔时。

  向着陆仲含道:“陆相公,你曾在马鞍山下谢家处馆来么?”陆仲含道:“果曾处来。”慧儿不觉失声哭道:“妾即谢度城之女芳卿也。记当⽇曾以诗投君,君不顾;复乘夜奔君,君不纳。且委曲训谕,妾不能用。未几,君辞馆去,继之者为洪先生,契一伴读薄生来。妾见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欣然与妾相好。夜去明来,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惧老⽗见忧,商之薄生堕胎计,不意薄生愚妾以逃,骇妾谓予弟闻之予⽗,将以毒药杀予,不逃难免。因令予尽契予妆奁,并窃⽗银十余许两,逃之吴江伊表兄于家。不意于利其有,伪被盗,尽窃予⾐装,薄生方疑而踪迹之,予遽蹴邻人以拐带执薄生。予骇,谓所窃银尚在枕中,可以少资-粥,遂走金陵。生佣书以活,予寄居斗室。邻有少恶,时窥予,生每以此疑,始之诟骂,继以捶楚,曰:‘尔故态复萌耶?’虽力辨之,不我听。寻以贫极,暗商之媒,卖予娼家,诡曰偕予往扬投⺟舅。人甫⼊舟,生遽契银去,予竟落此,倚门献笑,何以为情于君,昔⽇之言俱验。使予当⽇早从君言,嫁一村庄痴汉,可为有⽗兄、夫之乐,岂至飘泊东西,辱亲亏体?

  老⽗弱弟相见何期?即此微驱沦异地。”言罢,泪如雨注。

  四人亦为悒怏。姜举人道:“陆兄,此人诚亦可怜,兄试宿此,以完宿缘。”陆仲含道:“不可,我不之于始,岂可之于终?”陆举人道:“昔东人之女,今陌上之桑,何碍?”

  陆仲含俯首道:“于心终不安。”亦踌躇,殊有不能释然光景。

  芳卿又对陆仲含道:“妾当⽇未辱之⾝,尚未能当君子,况今⽇既垢之后敢污君子?但知别来乡园景⾊,愿秉达旦之烛,得尽未罄,断不敢有琊想也。”众共赞成。陆仲含道:“今⽇姜兄有红哥作伴,陆兄、王兄无偶,可共我三人清谭。”

  酒阑,姜举人自拥红儿同宿,二陆与王举人俱集芳卿房中。芳卿因叩其⽗与弟,仲含道:“我上京时,令尊与弟俱来相送。令尊其健,令弟亦能文。”芳卿因开箧出诗数首,曰:

  “妾之愧悔,不在今⽇,但恨脫⾝无计。”三人因读其自艾诗,有曰:

  月満空廓恰夜时,书窗清话尽堪思。

  无端不作韦弦佩,飘泊东西无定期。

  又客窗风雨只生愁,一落青楼更可羞。

  惆怅押衙谁个是,⽩云重见故园秋。

  忆⽗⽩发萧森⼊梦新,别时⾊哭俨然真。

  何缘得以当垆女,重向临筇谒老亲。

  忆弟喁喁笑语一灯前,⽟树琼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难再合,怕看雁阵⼊寒烟。

  王举人道:“观子之诗,怨悔已极,倒思亲想弟,令人怜悯。但只恐脫得⾝去,又悔不若青楼快乐。”芳卿道:“忆昔吴江逃时,备极惊怖;金陵流寓,受尽饥寒。今⼊风尘,腼颜与贾商为伍,遭他轻侮,所不忍言。略有厌薄,假⺟又鞭策相,真进退不得自决。惟恨脫之不早,怎还有恋他之意?”

  此时夜已三鼓,王、陆两人已被酒,陆伏几而卧,王倚于椅上,亦鼾声如雷。惟陆仲含自斟苦茗,时饮时停,与芳卿相向而坐。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恳,亦必难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厌苦,每求自脫,故常得人私赠,都密缄蔵,约五十金。原遘有侠气或致诚人,托之离此陷井。但当⽇薄生所得只五十金,电子从中尚有所费,恐五十金尚不⾜。君能为我,使得返故园,生死-结。”仲含道:“仆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过五十金,恐不⾜了事。芳卿若有此,仆不难任之。”仲含因与围棋达曙。

  早归,命仆人把一拜匣,內蔵包头并线绦及梳掠送芳卿。

  芳卿遂将所蓄银密封放匣中,且与仆人一百钱,令与仲含,勿令人见。陆仲含使央姜、陆两人与⻳子说,要为芳卿赎⾝,那⻳子道:“我为他费银三百多两,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他赎?”

  王举人知道,也来为他说,自八十两讲到一百两,只是不肯。

  陆仲含意思要赎他,向同年亲故中又借银百两凑与他,⻳子还作腔,亏得姜举人发恶道:“这奴才!他是昆山谢家女子,被邻人薄喻义诓骗出来,你买良为娼,他现告躁江广捕,如今先送他在铺里,明⽇我们四个与城上讲,着他要薄喻义,问他一个本等充军!”王、陆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两赎了。

  众同年都来与他作庆,他却于寓中另出一小房,与他居住,雇一个婆子伏侍,自己并不近他。陆举人道:“陆兄,既来之,则安之,岂有冷落他在这边之理?”仲含道:“陆兄,当⽇此女奔我时,也愿为我妾,我道⽗执之女,岂可辱之为妾,所以拒绝。若今⽇纳之,是负初心了。但谢翁待我厚,此女于我锺情,今⽇又有悔过之意,岂可使之沦落风尘?正乘便寄书,令其⽗取回耳。”姜举人听了暗笑道:“強辞,且看后来。”陆举人与他同寓,果然见他一无苟且。

  将及月余,各处朝觐官来。忽然一⽇,有个江山县典史来贺陆仲含,且送卷子钱。仲含去答拜,却是同乡人,曾于谢老家会酒,姓杨名舂,是谢老之舅,芳卿⺟舅。说话之间,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么?”杨典史道:“不知。”

  仲含道:“已失⾝娼家,学生助他赎⾝,见在敝旅。”杨典史道:“学生来时,曾见家姐夫。他为此女又思又恼,已致成病。

  老先生如此救他,不惟出甥女于风尘,抑且救谢度城于垂死,感谢不尽!”仲含道:“这何⾜谢。但是目下要写书达他令尊,教他来接去,未得其便。如今老先生与他是甥舅,不若带回去,使他⽗子相逢。”杨典史道:“以学生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赎他,不若学生作主,送老先生为妾,如今‮中一‬举,娶妾常事。”仲含道:“岂有此理!即刻就送来。”回寓,对芳卿说了,叫了一乘轿,连他箱笼,一一都与杨典史。又将芳卿所与赎⾝五十金也原封不动还。芳卿道:“前⽇先生为我费银一百六十余金,尚未⾜偿,先生且收此,待妾回家补⾜。”仲含道:“前银不必偿还,此聊为卿归途用费。”芳卿谢了再三,别去。

  这番姜、陆两人与各同年都赞他不为⾊动心,又知他前⽇这段陰德。未几,联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属。告假省亲,一到家中,此时谢鹏已进学,芳卿已嫁与一附近农家,⽗子三人来拜谢,将田产写契一百六十两,送还他赎⾝之银。陆仲含道:“当⽇取赎,初无求偿之意。”毕竟不收。芳卿因设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显大。后转职方郞,尝阻征安南之师,止內监李良请乞。与內阁庸辅刘吉相忤,转参政。也都是年少时持守定了。若使他当时少有苟且,也竟如薄生客死异地,贻害老亲,还可望功名显大么?正是:

  煦煦难断是柔情,须把贞心暗里盟。

  明有人非幽鬼责,可教旦夕昧平生——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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