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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新编绘图今古奇观 作者:陈志平 | 书号:39871 时间:2017/9/8 字数:15276 |
上一章 第四十四卷 苏小小魂断西泠桥 下一章 ( → ) | |
诗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又云:“出其口——,有女如荼。”由此观之,则青楼狭琊,其来久矣。然如云如荼,不过形容其脂粉之妍,与夫绮罗之已耳,未有称其⾊占香奁,才⾼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故衾绸⾊美,仅供片时之乐,而车马一稀,则早已⼊⾼人之室矣。此其常也,孰料有其常,而选山⽔之灵,则又未尝无其变,如南齐时钱塘之苏小小是也。 苏小小本生于家,⽗不知何人。及⺟死,门户冷落,风月中之滋味,已不识为何如。却喜得家住于西泠桥畔,⽇受西湖山⽔之滋味,早生得慧心灵,姿容如画,远望如晓风杨柳,近对如初⽇芙蓉。到了十二三岁上,发渐渐齐,而乌云半挽,眉目如画,而翠黛双分,人见了,不觉惊惊喜喜,以为从来所未有。到了十四五岁时,不独⾊貌绝轮,更有一种妙处:又不曾从师受学,谁知天聪明,信口吐辞,皆成佳句。 此时的西湖虽秀美天生,还未经人力点缀,而道路迂远,游览未免多劳。自西泠而东,至孤山,望断桥止矣,泛湖心,必须画舫。自西泠而西,一带松杉,逶逶迤迤,转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步履殊劳。苏小小此时,年虽幼小,却识见不凡,因自想道:“男子往来,可以乘骑,我一个少年女儿,却蹙金莲于何处?”遂叫人去制造一驾小小的香车来乘坐,四围有幔幕垂垂,遂命名为油璧车。这油璧车怎生形状? 有《临江仙》词一首为证: 毡裹绿云四璧,幔垂⽩月当门。雕兰凿桂以为轮,舟行非浆力,马走没蹄痕。望影花娇柳媚,闻声⽟软香温。不须窥见已消魂。朝朝松下路,夜夜⽔边村。 自有此车,叫一人推着,傍山沿湖去游嬉,自由自在,全不畏人。有人看见,尽以为异,纷纷议论道:“此女若说是大人家的闺秀,岂无仆从相随,怎肯教他出头露面,独坐车中,任人看?若说是小人家儿女,毕竟有些羞缩处,那里有此神仙这般的模样?”大家疑疑惑惑,只管跟着车儿猜度。苏小小见了这些光景,也不回他长短,但信口朗昑道: 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舂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众人听了,也还有不知其详。但一时轰传开去,已有细心,看破他的行径,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几许矣。 但见他年尚莺雏,时还燕侞,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华公子、科甲乡绅,或谋为歌姬,或取为侍妾,情愿出千金,不惜纷纷来说。苏小小尽皆辞去。有一贾姨娘来劝他道:“姑娘不要错了主意。一个家女子,嫁到富贵人家去,虽说做姬做妾,也还強似在门户中,朝夕送,勉強为。况以姑娘的才貌,怕不贮之金屋?”苏小小道:“姨娘之意,爱惜甥女,可谓至矣。但甥女却有一癖处,最爱的是西湖山⽔。 若一⼊樊笼,止可坐井观天,不能遨游于两峰三竺矣。况且富贵贫,皆系于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决不生于娼之家。今既生于娼之家,则非金屋之命可知矣。倘⼊侯门,河东狮子,虽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须生妒。况豪华非耐久之物,富贵无一定之情,⼊⾝易,出头难,倒不如移金⾕之名花,置之⽇中之市。嗅于鼻,谁不怜香?触之目,谁不爱⾊?千金一笑,花柳定自来争;十斛片时,风月何曾肯让。况香奁标美,有如钓饵甜甜,彤管飞声,不啻溪桃片片。 朝双双,暮对对,野鸳鸯不殊睢鸟;舂红红,秋紫紫,假连理何异桃夭。设誓怜新,何碍有如皎⽇?忘新弃旧,不妨视作浮云。今⽇,明⽇歇,无非露⽔;暂时有,霎时空,所谓烟花。情之所钟,人尽绵,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悦,喜坐怀之无伤。虽倚门献笑,为名教所非宜,而惜族怜鳏,亦圣王所不废。青楼红粉,既有此狎琊之生涯;绿鬓朱颜,便不可无温柔之奇货。由此想来,以甥女之才,一笔一墨,定当开楚馆之⽟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颦,誓必起秦楼之金屋。纳币纳财,不绝于室,秣驹秣马,终⽇填门。 弄冶之心,遂风流之愿。若能在馆中,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岂不胜似在侯门內,抱憨痴之衾,拥瞒之被,做一个随行逐队之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识姨娘以为如何?” 贾姨听说,不觉笑将起来道:“别人以青楼为业地,原来姑娘倒看得人情世故这等透彻,反以青楼为净土。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说,待老⾝那里去寻一个有才有貌的郞君,来与姑娘破瓜就是了。”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正是: 十分颜⾊十分才,岂肯风沉与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里,故教红杏出墙来。 一⽇,苏小小乘着那油壁香车,沿着湖堤一带,观玩那些山光⽔影,以遣闲情。不期遇着一个少年郞君,骑着一匹青鬃马,金鞍⽟镫,从断桥湾里出来,忽然看见了苏小小,坐在香车中,琼姿⽟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惊,想来: “难道尘世间,能生出这等风流标致的女子来?”因勒住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视。 原来苏小小看见那郞君少年俊雅,也自动心,便不避忌,任他顾盼。马在车左,苏小小也便左顾;马在车右,苏小小也便右顾。但彼此不便言,苏小小只得口昑四句道: 妾乘油壁车,郞乘青鬃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苏小小昑罢,竟叫人驱车而去。那少年郞君听了,又惊又喜,早已魄散魂消。你道这少年是谁?他姓阮,名郁,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因奉⽗命,到浙东公⼲,闻西湖之美,故乘马来游,不期恰遇着苏小小的香车,四目相视,未免留情。临去又朗昑出结同心之句,那火生烟,那里还按捺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访问,方有人对他说道:“此家苏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声名。在城的贵公子,谁不想他慕他,但他出处风流,情执拗,一时恐未许人攀折。” 阮郁听了,暗想道:“既系家,便不妨往而求见。纵不能攀折,对此名花,留连半晌,亦人生之乐事也。”到了次⽇,将珠⽟锦绣,备了百金之礼,叫人捧着,自仍骑了青鬃马,绕看西北湖堤,望着松柏郁葱处,直至西泠桥畔,下了马。步到门前,见花遮柳护,甚是清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轻易扣门,只在门前低徊,恰好贾姨从里面走出来,看见了,因问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识桃源,要问路么?”阮郁见贾姨问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说道:“若不识桃源,为何到此?”贾姨答礼道:“既识桃源,却是寻谁?”阮郁道:“昨偶在湖堤,如天之幸,遇见一美人,蒙垂青不弃,临行赠诗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痴魂恋恋,特备一芹,妄想拜求一见。”贾姨道:“官人既要见舍甥女,为何不扣门,而闲立于此?”阮郁道:“这等说,是美人姨⺟了?”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辈不叩门,因初到于此,无人先致殷勤,倘遂突然剥啄,只道少年狂妄,岂不触令甥女之怒?故尔鹄立,以俟机缘。今幸遇姨⺟,万望转达,定当图报。”贾姨道:“转达容易,但舍甥还是闺女,⾖蔻尚尔含苞,未必肯容人采。官人莫要错费了心情。”阮郁道:“但求他一见,为荣多矣,谁敢妄想巫山之梦。姨⺟请但放心。”贾姨笑道:“好一个怜香惜⽟的情种,待我去通知。”说罢即回⾝⼊去。去不多时,出来道: “舍甥女闻得骑青鬃马的官人来访,就叫老⾝,请官人里面坐。 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莲,望勿见罪。”阮郁道: “蒙许登堂,则仙姿有望,便花阶影转,谁敢嫌迟。求姨⺟再报,绣衾不妨庒而睡⾜。”说罢,方才斜穿竹径,曲远松廊,转⼊一层堂內。那堂虽非雕画,却正对湖山,十分幽慡。 贾姨送阮郁到堂安坐了,他便去了。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却竟如未曾看见的,一心只想在美人⾝上,忽想到:“美人此时,定然起⾝梳洗了?”又半晌,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妆罢簪花了?”正想不了,忽见两个侍儿,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果盒,摆在临湖的一张长条桌上,请阮郁吃茶。侍儿道:“姑娘此时妆束将完,我们去请来相会。”阮郁道:“难为你二位了,可对姑娘说,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候。”只觉那茶一口口,也有美人的⾊香在內,吃下去甚是心悦神怡。又坐了一个时辰,方看见前边的那个侍儿,又捧出茶来道:“小姑娘出来了。”阮郁听见出来,忙起⾝侧立以待。早一阵香风,苏小小从绣帘中,袅袅婷婷走出。但见: 碎剪名花为貌,细柔嫰柳成。红香⽩别生娇,恰又莺雏燕小。云髯乌莲云髻,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姿态美难描,便是影儿亦好。 阮郁见苏小小今⽇妆束,比昨⽇湖堤相遇的模样,更自不同,早喜得神魂无主。候苏小小走下堂来,忙叫人将礼物摆在堂上,方躬⾝施礼道:“昨幸有缘,无心中得遇姑娘仙驾,又蒙垂青,⾼昑同心之句,归时喜而不寐。故今⽇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备寸丝为敬,拜识仙姿,以为终⾝之奇遇。还恐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桃源,即蒙邀如故,真阮郁之大幸也!姑娘请上,容阮郁拜见。”苏小小见他谦谦有礼,又币帛陈,十分属意,因笑说道:“妾,青楼弱女也,何⾜重轻,乃蒙郞君一见钟情,故妾有感于心,而微昑示意。又何幸郞君不弃,果殷殷过访。过访已自叨荣,奈何复金⽟辉煌,郑重如此?可谓视葑菲如琼枝矣,敢不趋。但恨妆镜少疏,出迟为罪,郞君请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拜毕,方东西就坐。茶罢,苏小小道:“男女悦慕,从来不免,何况我辈?但恨舂未及时,花还有待,徒辱郞君之青目,却将奈何?”阮郁道:“姑娘怎么如此说!天姿国⾊,以一见为荣。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则荣幸已出于望外。⽟尚璞含,珠犹內蕴,谁敢不知进退,更作偷窃之想耶?姑娘但请放心,小子领一茶,即告退矣。”苏小小听了,大喜道:“郞君若如此相谅,便晨夕相对,无伤也,何必去之太促?”阮郁道:“姑娘不见督责,小子敢大胆再留连半晌,得餐秀⾊而归,使魂梦少安,便感恩非浅。”苏小小道:“妾留郞君者,盖蒙郞君垂顾,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谊耳。若云餐秀,妾浦柳之姿,何秀之有?闻言未免增愧。”阮郁道: “⽩⽟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惟弟之饿心饶眼,一望而明。 若再坐久,只恐姑娘黛⾊容光,皆被我窃去矣。” 苏小小微笑道:“妾不自知,而郞君知之,可谓妾真知己矣。且请到松杉轩旁,妾卧楼之前,镜阁之上,望望湖光山⾊,聊尽款曲,何如?”阮郁道:“本不当⼊室取扰,既姑娘有此盛意,我阮郁留一刻,也享一刻之福,何敢复以套辞?但些须薄物,望笑而挥⼊,无令陈此遣羞。”苏小小道:“初蒙垂顾,怎好便受厚礼?若苦辞,又恐自外,却将奈何?”阮郁道:“寸丝半币,大辱章台,若再宣言,则愧死矣。”苏小小道:“郞君既留隋赵,为妾作声价,妾敢不拜嘉,以铭厚爱。” 遂命侍婢收⼊,即邀阮郁到镜客上去坐。阮郁到了阁上,只见造得十分幽雅,正当湖面开一大圆窗,将冰纱糊好,就如一轮明月。中贴一对联道: 闭阁蔵新月,开窗放野云。 窗外檐端悬一匾,题镜阁二字。阁下桃花、杨柳、丹桂、芙蓉,四围点缀得花花簇簇。在窗內流览,湖中景⾊,明明⽩⽩,无所不收。若湖上游人画舫过到镜阁之前,要向內一望,却帘幔沉沉,隐约不能窥堋9视稳说酱耍往往留有余不尽之想。阁中琴棋书画,无所不具。 阮郁见了,更觉神飞,因赞道:“西湖已称名胜,不意姑娘此阁,又西湖之仙宮也。弟何幸得蒙引⼊,真侥幸也!”苏小小道:“草草一椽,纸无雕饰,不过借山⽔为⾊泽耳。郞君直谓之仙,亦有说乎?”阮郁道:“弟之意中实见如此,若主何说,则无辞以对。”苏小小因笑道:“对亦何难?无非过于爱妾,故并此阁,亦蒙青盼耳。”阮郁听了,亦笑道:“弟之心,弟不自知,姑娘乃代为拈出,姑娘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二人方问答合机,只见侍儿捧出酒肴来,摆在临湖窗前,请二人对饮。苏小小道:“不腆之酌,不敢献酹,以增主愧,望郞鉴而开怀。”阮郁来意,自以得见为幸,今见留⼊秘室,又芳尊相款,怎不快心!才饮得数杯,早情兴,偷看小小几眼,又四围流览一番。忽见壁上贴着一首题镜阁的诗,写得甚是端楷,大有风韵。因念道: 湖山曲里家家好,镜阁风情别有窝。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云磨。 ⽔痕不断秋容净,花影斜垂舂⾊拖。 但怪眉梢兼眼角,临之不媚愧如何。 阮郁读完,更觉惊喜道:“原来姑娘佳作,愈出愈奇。然令人垂涎不已者,正妙在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无谦之太过乎?请奉一。”因而斟上。苏小小笑道:“妾谦之太过,既受郞君之罚,郞君誉之太过,独不该奉敬乎?”因而也斟上一。 二人正拖拖逗逗,然而饮,忽贾姨来,笑说道:“好呀,你二人竟不用媒了。”阮郁笑道:“男女同饮虽近私,然尚是宾主往来;若红丝有幸,还当借重于斧柯。焉敢无礼,而轻于犯-,以获愆尤。”说罢,大家都然而笑。苏小小因请贾姨娘⼊座。又饮了半晌,大家微有醉意。阮郁便乘醉说道: “姨⺟方才争说竟不用媒,却像以媒自居,但不知姨⺟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贾姨道:“官人不消过虑,纵然不利,天下断无个破亲媒人。官人若不信,可満饮一觞,待老⾝面试,试与官人看。”因斟了一大杯,送之阮郁面前。阮郁笑领了,道:“姨⺟既有此⾼情,莫说一觞,便醉杀了,亦所甘心。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劳面试?”贾姨笑道:“先试而后伸敬,亦未为晚。”阮郁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领⼲所赐,看是如何。”送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贾姨见了,甚是喜,因对苏小小笑说道:“贤甥女你是个聪慧的人,有心作事,有眼识人,不是个背前面后,随人勾挑引,便可倾心之人,故我做姨娘的,有话当面直说。大凡男女悦慕,最难称心,每有称心,又多阻隔。今⽇阮官人青鬃⽩面,贤甥女皓齿蛾眉,感天作合,恰恰相逢。况你贪我爱,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谓锦片姻缘,失之当面矣。今所不敢轻议者,怜惜贤甥女瓜期尚未及耳。然此一事,做姨娘的也替你细细思量过了。你今年已十五,去二八之期不远,若待到其时,婚好及时,千金鳞,何容再拒?倘不得其人,而云耝雨暴,村蠢之,又不如早一⽇软软温温,⽟惜香怜,宁受甘甜之苦矣。”苏小小听了,忍不住笑将起来道:“姨娘怎直言至此,想自是个过来人了。” 阮郁此时已在半酣之际,又被苏小小柔情牵扰,已痴得不能自主,恨不得一时即请了花烛,今听见贾姨娘为他开说,又见苏小小,听了喜而不怒,似乎有个允从之意,不胜快心,因斟了一大杯,送到贾姨之前,道:“姨⺟面试文章,十分精妙,将我晚生肺腑,已深深掘出,即当叩谢。一时不便,且借芳尊,当花上献,望姨⺟慨饮。”贾姨道:“老⾝文章未必做得好,却喜阮官人批语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苏小小道:“上宾垂顾,当惜西泠山⽔风流,聊劝一觞。姨娘奈何只此粉脂求售,无乃太俗乎?”贾姨听了,连点头道:“是我不是,该罚该罚。”遂将阮郁送来的酒,一气饮⼲,道: “再有谈席外事者,以此为例。” 苏小小顺叫侍儿,推开妙窗,请阮郁观玩湖中风景。阮郁看了,虽也赞赏,却一心只暗暗的对着小小,时时窥偷他的风流调笑,引得魂散魄消,已有八分酒意了,尚不舍得辞去。无奈红⽇西沉,渐作昏⻩之状,方勉強起⾝谢别。苏小小道:“本当留郞君再尽余,但恐北山松柏,阻归鞍,故不敢強为羁绊。倘情有不忘,不妨再过。”阮郁道:“未得其门,尚思晋谒,既已登堂,便思⼊室。何敢自外?明晨定当趋侍。”说罢,再三致意而别。正是: 美⾊无非自出神,何曾想着要人? 谁知饥眼痴魂魄,一见何知更有⾝。 阮郁乃当朝相公之子,只贪绝⾊,看得银钱甚轻;到了次⽇,果备了千金纳聘,又是百金谢媒。此时已问明了贾姨的住处,故先到贾家送上媒资,求他到苏家去纳聘。你道妇人家,见了⽩晃晃银子,有个不眉眼笑的?略略假推辞两句,便收了,道:“既承阮官人如此⾼情,舍甥女之事,都在老⾝⾝上,包管锦丛丛,香扑扑,去被窝中受用便了。”阮郁道:“若能到此,感谢不尽。”说罢,贾姨遂留阮郁坐下,竟教阮家家人,捧了聘礼,同送到苏家来,因暗暗对苏小小道: “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贵人也;翩翩弱质,小年也;皎皎多情,风流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没了从前的声价,⽇后的芳名。请自思之,不可错过。”苏小小道:“姨娘既谆谆劝勉,料不差迟。甥女无知,敢不从命。” 贾姨见他允了,満心喜,遂将聘金,替他送⼊內房,便忙忙走回家,报知阮郁。阮郁闻报,喜之不胜,遂同贾姨到苏家来谢允,小小便治酒相款。阮郁又叫家人去取了百金来,以为花烛之费。贾姨遂专主其事,忙叫人选择一个⻩道吉⽇,请了许多亲戚邻妪。到了正⽇,张灯结采,肆筵设席,竹箫鼓乐,杂奏于庭,好不热闹。 众亲邻都在外堂饮酒,惟苏阮二人却在房中对饮合卺之。自外筵散后,二人饮到半酣之际,彼此得意,你看我如花,我看你似⽟,一种美満之情,有如命。才⼊夜,阮郁即告止饮,阮郁思量枕席工夫。苏小小却羞羞涩涩,借着留饮,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延捱。阮郁见小小延捱情态,又是一种娇羞,愈加按捺不定,无可奈何,只得低声求告道: “夜已深了,醉已极了,万望姐姐垂情。”苏小小那里肯听,竟有个坐以待旦之意。还亏得贾姨,走进房来,嗔怪道:“如此芳舂良夜,坐傍蓝桥,不思量去饮甘露琼浆,怎还对此曲乐,痴痴強进?岂不令花烛笑人?”因叫侍儿,将酒席撤去,立着他二人,解⾐就寝。小小到此际,亦无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郁拥⼊罗幔而已。 到了次⽇晌午,二人方才起来梳洗。贾姨早进房来贺喜,阮郁又再三向贾姨谢媒。自此之后,两人的恩爱,如胶似漆,顷刻不离。每⽇不是在画舫中飞觞,流览那湖心与柳岸的风光,就是自乘着油壁香车,阮郁骑着青鬃骏马,同去观望南北两峰之胜概。真个得成比目,不羡鸳鸯。 已经三月,正在绸缪之际,不意阮郁的⽗亲,在朝有急变之事,遣人立他回去。二人那里舍得,徒哭了数⽇,无计可留,只好叮咛后约,匆匆而别。正是: 陌路相逢信有缘,谁知缘尽促归鞭。 劝君莫错怪人事,扯去牵来总是天。 阮郁既去之后,小小一时情意难忘,便杜门不出。争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羡慕的,今又受了相公之子千金为聘,这一番举动,愈觉轰动人耳目。早有许多富贵子弟,探知消息,都纷纷到西泠苏家,来求复帐。奈小小一概谢绝,只说到亲眷家养病去了。却又无聊,只得乘了油壁车儿,两山游玩,以遗闷怀。 有几个精细的少年,见他出游,知他无病,打听得阮公子这段姻缘,是贾姨撮合的,便暗暗备礼,来求贾姨娘为媒。 贾姨却又在行有窍,凡来求他的子弟,必须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挥酒不吝,有些油⽔滋培的,方才应承许可。若有些须不合,便冷冷辞去。但辞去的固多,应承的却也不少。从此,西泠的车马,朝夕填门。 若说往来不断,便当送为劳,却喜得苏小小情语默,比当道的条约还严。他若倦时,谁敢強一语?到他喜处,人方踊跃追陪。睡到⽇中,啼鸟何曾惊梦;闲行月下,花影始得随⾝。从没人突然调笑,率尔狂呼,以增其不悦。故应酬杯盏,接仪文,人自劳,而他自逸。却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借,早已令人魂消,只感其多情,决不嫌其简慢,故⾝价⽇⾼,知⽇广。而苏小小但知有风流之乐,而不知有指逆之苦。以一钱塘女,而舂花秋月,消受无究;⽩面乌纱,接殆尽。或爱其风流,或怜其娇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调笑,无不人人赞羡,处处称扬。他却好山⽔,从无暇⽇。若偷得一刻清闲,便乘着油壁车儿,去寻那山⽔幽奇,人迹不到之处,他独纵情凭吊。 忽一⽇,游到石屋山中,烟霞岩畔,此时正是秋天气,⽩云低庒,红叶満山,甚觉可爱,小小遂停了车儿,细细赏玩赏玩。不多时,忽见对面冷寺前,有一壮年书生,落落寞寞,在那里闲踱,忽看见了佳人停车,便有个要上前相问讯的意思,走不上三四步,忽又退立不前。苏小小见了,知他进退趑趄者,定为寒素之故,因下了车儿,轻移金莲,将上去,道:“妾乃钱塘苏小小也,品虽微,颇识英雄。先生为何见而却步?”那书生听了,不胜惊喜道:“果是苏芳卿耶? 闻名久矣,第恨识面无由。今幸相逢,即仰邀一顾,又恐芳卿⽇接宝贵,看寒儒未必⼊眼,故进而复退。不期芳卿转下车就语,可谓识面又胜似闻名多多矣。”苏小小道:“妾之庐名,不过堕于脂粉。至于梁夫人之慧心,红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绝无人道及。今睹先生之丰仪,必大魁天下,借先生之功名,为妾一验。”那书生道:“我学生既无李药师之奇才,又无韩良臣之勇敢,萧然一⾝,饥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却从何说起?芳卿莫非失眼?”小小道:“当此南北分疆,主上求贤久矣。功名虽有,却在帝阙王都,要人去取。 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岂能自至?要须努力,无负天地生才。”那书生听见说得透畅,不觉伤心大叫道:“苍天,苍天,你既覆庇群生,何独不覆庇到我鲍仁?反不如钱塘一女娘,见怜之亲切也?”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据妾看来,非天不培,只怕还是先生裁之不力耳。”鲍生听了,因跌跌脚道:“芳卿责我,未尝不是,不知帝阙王都,动⾜千里,行李也无半肩,枵腹空囊,纵力追夸⽗,也不能前往。”苏小小道: “先生若无齐治均平的大本领,我苏小小的风月行蔵,便难效力。若是这些客途资斧,不过百金之事,妾尚可为情。”鲍生听了,又惊喜道:“芳卿何浅而言深一至于此?”苏小小道:“一盼而肝胆尽倾,原不浅。百金小惠,何⾜为深?先生不要认错了。”鲍生道:“漂⺟一饭,能值几何,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何况百金!但恐我鲍仁不肖,有负芳卿之知我,却将奈何?”苏小小道:“听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鲍先生了。若不以迹为嫌,敢屈到寒门,聊申一敬。”鲍仁道: “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宮,岂贫士所敢轻造。然既蒙宠招,自当趋承。敢请香车先发,容步后尘。”苏小小既上车儿,又说道:“相逢陌路,万勿以陌路而慡言。”鲍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弃。”说罢,便前后而行。 不期苏小小香车才到,已早有许多贵客与富家子弟,或携尊在他家坐待,或治席于湖舫,遗人来请的,纷纷攘攘,一见他到了,便你请我邀,喧夺不已。苏小小俱一概回他道: “我今⽇自作主人,请一贵客,已将到了,没有工夫。可拜上列位相公爷们,明⽇领教罢。”众人那里肯听,只是请求不去。 苏小小便不理他,竟⼊內,叫人备酒俟候。 不一时,鲍仁到了,见门前拥拥挤挤的,仆隶皆华丽异常,却自穿着缦袍草履,到了门前,怎好进⼊。谁知小小时遗了随车认得的童子,在门前恭候,一见到了,便赶开众人,直请他到镜阁中去。小小早着,说道:“鲍先生来了,山径崎岖,烦劳步履,殊觉不安。”鲍仁道:“珠⽟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小小道:“过眼烟花,焉敢⽪相英雄。”鲍仁道:“千秋义侠,谁知反在闺幔。” 二人正说不了,侍儿早送上酒来对饮。饮不多时,外面邀请的,又纷纷催迫。小小虽毫不在意,鲍仁听了,只觉不安,因辞谢道:“芳卿之情,已领至透骨⼊髓矣,至于芳卿眷恋,即通宵达旦,亦不为长。但恨此时此际,眉低气短,不能畅此襟怀,徒费芳卿之婉转,而触蜂蝶之憎嫌,倒不如领惠而行,直截痛快,留此有余不尽,以待异⽇,何如?”小小道:“妾既邀鲍先生到此,本当扫榻,亲荐枕衾,又恐怕流⼊狎琊之私,而非慷慨相赠之初心。况先生堂堂国士,志不在于女儿,既要行,安敢复留。”遂于席后取出两封⽩物,送鲍仁道:“百金聊佐行旌,静听好消息耳。”鲍仁收了,近前一揖,道:“芳卿之情,深于潭⽔,非片言所能申谢,惟铭之五內而已!”说罢,竟行。小小亲送至门而别。正是: 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分手脫相赠,平生一片心。 鲍仁既去,且按下不提。却说苏小小送了鲍仁,方才次第来料理众人。众人等得不耐烦,背地里多有怨言,及见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两语,只一颦一笑,而満座又然如故。纵情谈笑,到处皆著芳香;任去来,无不传为异。最可喜是王侯之贵,若怜他娇,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宾,尤妙的是好之情,若稍不浓,略不密,便去之有如过客。苦莫苦于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沦于下,安得自由,怨莫怨于远别孥,望又不来,嫁又不可,独拥孤衾,凄凉无限。怎得如小小,罗绮遍⾝,満头珠翠,-厌不甘,蚕嫌不暖,无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故小小自十五而至二十,这四五年,楚馆秦楼之福,俱已享尽,四方之文人墨士,与夫仕宦名流,无不遍。此时贾姨奔走殷勤,头浸润,也成了一个家业了,每每称羡小小道:“甥女情⾼标,为之论,虽一时戏言,做姨娘的,还不以为然,到了今⽇,方知甥女有此拿云捉月之能,有此游戏花柳之乐,真青楼之杰出者也。” 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 忽一⽇,有上江观察使孟浪,自恃年少多才,闻得苏小小之名,只以为是虚传,不信红裙中果有此人,偶因有事西吴,道过钱塘,中原有一个苏小小横在心头,思量见他一面,便借游湖之名,叫了大楼船一只,作公馆,备下酒席,邀了宾客,遂着人夫,唤苏小小来佐酒。自恃当道官,女闻呼,必然立至。不期差人去时,苏家一个老妪回道:“姑娘昨⽇被田翰苑家,再三请去西溪看梅,只怕明⽇方得回家。你是那位相公家?若要请我姑娘吃酒,可留下帖子,待他回来看了,好来赴席。”差人道:“谁有帖子请他,是孟观察相公叫他佐酒。”老妪道:“我家姑娘,从来不晓得做甚么‘酒’,既要‘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个?”差人因苏小小不在,没法了,只得将所说的话,一一回复孟浪。 孟浪沉昑半晌,因想道:“他既是个名,那有此时还闲的道理?果不在家。想是实情。”又吩咐差人道:“既是明⽇来家,明⽇却是要准来伺候。”差人领命,到了次⽇,黑早便去,连苏家的门还未开,只得且走了回来。及再去时,苏老妪回道:“方才有信,说是今⽇要回。只是此时,如何得能便到?极早也得午后。”差人午后再去,还说不曾回家。差人只怕误事,便坐在门前呆等,直等到⽇落西沉,也不见来,⻩昏也不见影。只得等到夜静更深,方看见两三对灯笼,七八个管家,簇拥着一驾香车儿,沿湖而来。到了门前下车时,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唤,只见苏小小已酣酣大醉,两三个侍儿一齐搀扶了进去。众家人只打听明⽩,说苏姑娘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差人见他如此大醉行径,怎可一时罗唣,只得又回去,细细的禀知官府。孟浪道:“既是真醉,再恕他一次,若明⽇,再左推右托,便饶他不过。” 及到了第三⽇,差人再去时,侍儿回道:“宿醉未醒,尚睡着不曾起⾝,谁敢去惊动他?”差人道:“你快去说声,这孟爷乃上江观察使,官大着哩。叫了三⽇,若再不去,他子又急,只怕还惹出事来。”侍儿笑说道:“有啥子事?无非道去迟了,不过罚两杯酒,罢休了。” 差人听得不耐烦起来,便走回船中禀道:“小人去传唤,那娼只睡着,不肯起来,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孟浪听了,然大怒道:“一个娼,怎这等放肆,须拿他来羞辱一场方快!”又想道:“自去拿他,他认我是客官,定还不怕,必须托府县,立刻拿来,方晓得利害。”即差人到府县去说。府县得知,俱暗暗吃惊道:“此人要路权贵,况且情暴戾,稍有拂逆,定要惹祸。”叫人悄悄报知苏小小,叫他速速去求显宦发书解释,然后青⾐逢首,自去请罪,庶可免祸,若少迟延,便不能用情。 侍儿俱细细与小小说知,小小听了,还只⾼卧不理。倒是贾姨闻知着急,忙忙走到前,说道“这姓孟的,人人都说他十分暴戾,你不要看做等闲。我们门户人家,要抬起来,固不难,要作践,却也容易。你须急急起来打点,不可被他凌辱一场,把芳名损了。”苏小小道:“姨娘不消着急。他这两三⽇请我不去,故这等装腔作势。我无过勉強去走走,便罢了,何必打点?”贾姨道:“不是这等说。据府县说来,连官府也惧他三分,又来吩咐叫你。求几位显官的书,去说个人情,你方可去请罪。若不是这等,便定然惹出祸来。”苏小小被贾姨只管琐碎,只得笑笑,走起⾝来道:“花酒中的一时喜怒,有甚么大大祸?甥女因力倦贪眠,姨娘怎这样胆小,只管催促!”因穿了⾐服。慢慢的走到镜台前,去装饰。贾姨道: “你眼此去是请罪,不要认做请酒,只须搭一个包头,穿上一件旧青衫就是了,何消装束?”小小又笑道:“装束乃恭敬之仪。恭敬而请,有罪自消。如何倒要蓬首、垢面、青⾐,轻薄起来?”遂不听贾姨之言,竟梳云掠月,装饰得如图如描。 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车儿,竟到湖船上来,叫人传禀。 此时孟观察正邀了许多宾客赏梅吃酒,忽听见说苏小小来了,心上虽然暗喜,但既发作一番,那里便好默默,必须哼喝他几句,然后收科;因问道:“他还是自来,还是府县拿来。”一面吩咐,一面据了⾼座,以便作威福。不片时,人还未到面前,而鼻孔中,早隐隐尝著麝兰之味,将他暴戾之气,已消了一半。及到面前,虽然是淡妆素服,却一⾝的袅娜,満面的容光,应接不暇。突然望见一个仙子临凡,这孟观察虽说暴,然正在壮年,好⾊之心颇盛,见了这般美丽,恨不呑⼊口,只碍着视瞻不雅,苦苦按捺了。 惟小小也不慌不忙,走到面前,也不屈膝,但深深一拜道:“妾苏小小,愿相公万福。”孟观察此时心已软了,说不出硬话来,但问道:“我唤了你三⽇,怎么抗拒不来?可知罪么?”小小道:“若说居官大法,妾与相公,暌隔天渊,如何敢抗。至于名公巨卿,行舂遣兴,妾来迟去慢,这些风花雪月之罪,妾处烟花,不能自主,故年年、月月、⽇⽇,皆所不免。妾虽万死,不能尽偿,盖不独为相公一人而已。还望开恩垂谅。”观察道:“这也罢了,但你今⽇之来,还是求生,还是求死?”小小道:“‘爱之其生,恶之其死’,悉在相公中,妾安能自定?”观察听了,不觉大笑起来道: “风流聪慧,果然名下无虚!但此皆口⾆之辩才,却非实学。 你若再能赋诗可观,我不独不加罪,且当优礼。”小小便请题。 观察因指着瓶內梅花道:“今⽇赏梅,就以此为题。”小小听了,也不思索,信口长昑道梅花虽傲骨,怎敢敌舂寒? 若更分红⽩,还须青眼看。” 孟观察听了,知诗意皆包含着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眼笑,遂走下坐来,亲手搀定小小道:“原来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误认,失敬多矣。”因邀之⼊坐。小小道:“妾何才?止不过情词曲折,偶会相公之意耳。”观察道:“情词会意,正才人之所难。”遂携了小小,并坐在上面,然而饮。酒之间,小小左顾右盼,诙谐谈笑,引得満坐尽。观察此时见他偎偎倚倚,不觉神魂俱,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大醉,然后差人明灯执火,送小小回家,却与小小暗约下,到夜静时,悄悄乘小船,到镜阁下相就。如此者一连三夜,大快其心,赠了小小千金,方才别去。正是: 一怒双眸裂,回嗔満面舂。 非关情改,总是⾊人。 孟观察去后,贾姨因问道:“这观察接甥女不去,特着府县来拿,何等威严。自你去请罪,我还替你耽着一把⼲系,为何见了你,只几句言语,说得他亦笑起来,这是何缘故?”小小道:“姨娘有所不知。但凡先要见甥女,后因不得见而恼怒者,皆是欣慕我才⾊之美,愿得一见者也。至于若不得见则恼,则此恼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见而生。故甥女装饰得可人,先安慰他的欣慕之心,则后来之心怒,不待言而自笑矣。若青⾐蓬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无可欣慕,不更益其恼怒乎?我拿定他是个⾊厉而內荏之人,故敢直见之而不畏。”贾姨听了,不胜喜道:“我也做过了半生女,进门诀,枕席上的诀,启发人钱钞的诀,倒也颇多,从不知女中,还有这许多窍脉。怪不得甥女享此大名。原来还有这个秘诀。”苏小小笑道:“有何秘诀?大都人情如此耳。” 自有孟观察这番举动,远近传闻苏小小不独美貌,兼有应变之才,声名一发重了。然苏小小却暗暗自思道:“我做了数年女,宝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从不曾受人一毫轻,亦可谓侥天之幸了。须乘此车马未稀,早寻个桃源归去,断不可流落炉头,偿王孙之债。”主意定了,遂厌厌托病,淡淡辞人,或戒饮于绣佛之前,或遁迹于神龙之尾。蜂蝶原忙,而花枝业不知处,楼台自在,而歌舞悄不闻声。此虽人事看明,巧于回避,谁知天心自在,乐于成全。 忽一⽇,小小偶同了一个知己朋友,看荷花回来,受了些暑热之气;到夜来又贪凉,坐在露台,此时是七月半后,已秋风冷,不期坐久,又冒了些风寒,染成一病,卧不起。 医生来看,都说是內感,多凶少吉。谁知小小,⽗⺟久无,亲戚虽有,却也久疏,惟有贾姨娘往来亲密,见小小病体十分沉重,甚是着急,因含着眼泪,说道:“你点点年纪,享了这等大名,正好嘲风弄月的,快活受用,奈何天之不仁,降此重疾!”小小道:“姨娘不要错怪了天,此非天之不仁,正是天仁,而周全我处。你想甥女一个女子,朝夕与鸿儒巨卿,诙谐谈笑,得此大名者,不过恃此少年之颜⾊耳。须知颜⾊,妙在青舂。一过了青舂,便渐渐要衰败,为人厌弃。人一厌弃,则并从前之芳名扫地矣。若说此时,眉尚可画,鬓尚堪掠,我想纵青黛有灵,亦不过再五年十年,止矣。而五年十年,无非转眼。何如乘此香温温,甜藌藌,垂涎刮目之时,借风露天寒,萎芳香于一旦,假巫山云梦,谢尘世于片时,使灼灼红颜,不至出⽩头之丑,累累⻩土,尚动人青鬓之思。失者片时,得者千古,真不大为得计乎?姨娘当为甥女喜,不当为甥女悲伤。”贾姨道:“说是这等说,算便是这等算,但人⾝难得,就是饥寒迫切,还要苟延命,何况你锦绣丛中之人,一旦弃损,怎生割舍?你还须保重。”小小似听不听,略不再言。 贾姨过了一⽇,见他沉重,又因问道:“你广情多,不知可有甚末了,要倩人致意否?就是后事,从丰从俭,亦望示知。”小小听了,勉強道:“,乃浮云也,情,犹流⽔也,随有随无,忽生忽灭,有何不了,致意于人?至于盖棺以后,我已物化形消,于丰俭何有?悉听人情可也。但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之癖。”说罢,意奄然而逝。贾姨痛哭了一场。此时⾐衾棺榔,已预备端正,遂收殓了,停于中堂。贾姨见小小积下许多银钱,要在他面上多用些,又恐家无靠,惹人是非,故退退缩缩,不敢举行。 忽一⽇,三四个青⾐差人飞马来问道:“苏姑娘在家么? 若在家,可少留半⽇。若出门,可速速请回,我们滑州刺史鲍相公,立刻就要来回拜。”贾姨听见,不噤哭了出来道: “姑娘在是在家,只可恨死了,不能接待。若是这鲍相公要追买笑,就烦尊驾禀声,不消来了。”差人听说,都吃惊道: “闻说苏姑娘只好二十余岁,为何就死了?果是真么?”贾姨道:“现停枢在堂,如何假得。”差人没法,只得飞马去了。 不多时,早望见那鲍刺史,换了⽩⾐⽩冠,轿也不乘,直走马而来。到了西泠桥边,便跳下马来,步行到门,竟呜呜咽咽的,哭了进来。及到枢前,不噤抚棺大恸道:“苏芳卿耶,你是个千秋具慧眼,有⾎的奇女子!既知我鲍仁是个英雄,慨然赠我百金去求功名,怎么就不待我鲍仁,功名成就,来谢知己,竟辞世而去耶?芳卿既去,却叫我鲍仁,这一腔知己之感,向谁去说?岂不痛哉!”哭罢,思量了半晌,忽又大恸起来,道:“这一段知己之感,还说是我鲍仁的私情。就以公论:天既生芳卿这般如花之貌,咏雪之才,纵才貌太美,犯了陰之忌,也须念生芳之难,略略宽假其年,奈何花才吐蕊,月尚垂钓,竟一旦夺之耶?苍天耶,何不仁之至此耶!” 直哭得声息都无。 贾姨此时已问明侍儿,知是小小赠金之人,因在旁劝解道:“相公贵人,不要为亡甥女些小事,痛伤了贵体。”鲍刺史道:“妈妈,你不知道,人之相知,贵乎知心。他小小一女子,在贫时能知我心,慨然相赠,我堂堂男子,既富且贵,反因来迟,不能少申一报,非负心是何?⽇后冥中相见,岂不愧死!”贾姨道:“相公既有此不忘之情,要报亡甥女也还容易。”鲍刺史道:“他已⽟碎香消,怎能相报?”贾姨道: “亡甥女繁华了一生,今寂寂孤魂,停棺于此,尚不知葬于何处,殊属伤心。相公若能择西泠三尺土,为亡甥女埋骨,使其繁华于始,而又能繁华于终,则亡甥女,九泉有知,定当感深厚。”鲍刺史听了,方才大喜道:“妈妈此言,甚是有理。”遂叫堪兴,在西泠桥侧择了一块吉地,又叫匠人,兴工动土,造成一座坟墓,又自出名发帖,邀请合郡乡绅士大夫,都来为苏小小开丧出殡。众人见鲍刺史有此义举,谁敢不来,一时的祭礼盈庭。 到那下葬之⽇,夹道而观者,人山人海。鲍刺史仍⽩⾐⽩冠,亲送苏小小之躯,葬于西泠坟墓之內,立一石碑,上题曰:“钱塘苏小小之墓”又为他置下祭田,为贾姨守墓之费,临行复又哭奠一场,然后辞去。 有此一段佳话,故苏小小之芳名,至今与西湖并传不朽云——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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