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朱自清散文集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短篇文学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朱自清散文集  作者:朱自清 书号:40041  时间:2017/9/13  字数:11522 
上一章   吴萍郢火栗四君    下一章 ( → )
    近年来为家人的⾐食,为自己的职务,⽇⽇地忙着,没有坐下闲想的工夫;心里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萍见面时,常叹息于我的沉静;他断定这是退步。是的,我有两三年不大能看新书了,现在的思想界,我竟大大地隔膜了;就如无源的⽔一样,教它如何能够滔滔地长流呢?幸而我还不断地看报,又住在‮京北‬,究竟不至于成为与世隔绝的人。况且鲁迅先生说得好:“‮国中‬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无论你是怎样的小人物,这时代如闪电般,或如游丝般,总不时地让你瞥着一下。它有这样大的力量,决不从它巨灵般的手常中放掉一个人;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着它的威胁。大约因为我现在住着的‮京北‬,离开时代的火焰或漩涡还远的缘故吧,我还不能说清这威胁是怎样;但心上常觉有一点除不去的影,这却是真的。我是要找一条自己好走的路;只想找着“自己”好走的路罢了。但哪里走呢?或者,哪里走呢! 我所彷徨的便是这个。 说“哪里走?”是还有路可走;只须选定一条便好。但这也并不容易,和旧来所谓立志不同。立志究竟重在将来,⾼远些,空泛些,是无妨的。现在我说选路,却是选定了就要举步的。在这时代,将来只是“浪漫”与过去只是“腐化”一样。它教训我们,靠得住的只是现在,內容丰富的只是现在,值得拚命的只是现在;现在是力,是权威,如钢铁一般。但像我这样一个人,现在果然有路可走么?果然有选路的自由与从容么?我有时怀疑这个“有”于是乎悚然了:哪里走呢!旧小说里写勇将,写侠义,当追或围困着他们的对手时,往往断喝一声道“往哪里走!”这是说,没有你走的路,不必走了;快快投降,遭擒或受死吧。投降等也可以说是路,不过不是对手所选择的罢了。我有时正感着这种被迫,被围困的心情:虽没有⾝临其境的慌张,但觉得心上的影越来越大,颇有些惘惘然。三个印象 我知道这种心情的起原。舂间北来过‮海上‬时,便已下了种子;以后逐渐发育,直至今⽇,正如成荫的大树,株蟠结,不易除去。那时‮海上‬还没有⾰命呢;我不过遇着一个电车工人罢工的⽇子。我从宝山路口向天后宮桥走,街沿上挤挤挨挨満是人;这在平常是没有的。我立刻觉着异样;虽然是晴天,却像是过着梅雨季节一般。后来又坐着人力车,由二洋泾桥到海宁路,经过许多热闹的街市。如密云似的,如波浪似的,如火焰似的,到处扰扰攘攘的行人;人力车得委婉曲折地穿过人丛,拉车的与坐车的,不由你不耐着儿。我坐在车上,自然不要自己挣扎,但看了人群来来往往,前前后后,进进退退地移动着,不噤也暗暗地代他们出着力。这颇像‮国美‬式⾜球战时,许多壮硕的人庒在一个人⾝上,成了⾁堆似的;我感着窒息一般的紧张了。就是那天晚上,我遇着郢。我说‮海上‬到底和‮京北‬不同;从一方面说,似乎有味得多--‮海上‬是现代。郢点点头。但在‮海上‬的人,那时怕已是见惯了吧;让谛知道,又该说我“少见多怪”了。 第二天是我动⾝的⽇子,火来送我。我们在四马路上走着,从‮海上‬谈到文学。火是个深思的人。他说给我将着手的一篇批评论文的大意。他将现在的文学,大别为四派。一是反语或冷嘲;二是乡村生活的描写;三是的描写;四是所谓社会文学,如记一个人力车夫挨巡捕打,而加以同情之类。他以为这四种都是PettyBourgeoisie①的文学。一是说说闲话。二是写人的愚痴;自己在圈子外冷眼看着。四虽意在为Proletariat②说话,但自己的阶级意识仍脫不去;只算“发政施仁”的一种变相,只算一种廉价的同情而已。三所写的颓废的心情,仍以Bourgeoisie③的物质文明为背景,也是PettyBourgeoisie的产物。这四派中,除第三外,都除外自己说话。火不赞成我们的文学除外自己说话;他以为最亲切的还是说我们自己的话。至于所谓社会文学,他以为竟毫无意义可言。他说,Bourgeoisie的灭亡是时间问题,PettyBourgeoisie不用说是要随之而去的。一面Proletariat已渐萌芽蠢动了;我们还要用那养尊处优,丰⾐⾜食(自然是比较的说法)之馀的几滴眼泪,去代他们申诉一些浮面的,似是而非的疾苦,他们的不屑一顾,是当然。而我们自己已在向灭亡的途中,这种不⼲己的呼吁,也用它不着。所以还是说自己的话好。他说,我们要尽量表现或暴露自己的各方面;为图一个新世界早⽇实现,我们这样促进自己的灭亡,也未尝没有意义的。“促进自己的灭亡”这句话使我竦然;但转念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的时候,我又慡然自失。与火相别一年,不知如何,他还未将这篇文写出;我却时时咀嚼他那末一句话。 ①英文:小资产阶级。 ②英文:无产阶级。 ③英文:资产阶级。 到京后的一个晚上,栗君突然来访。那是一个很好的月夜,我们沿着⽔塘边一条幽僻的小路,往复地走了不知几趟。我们缓缓地走着,快快地谈着。他是劝我⼊来的。他说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加⼊他们一伙儿工作。工作的范围并不固定;政治,军事固然是的,学术,文学,艺术,也未尝不是的--尽可随其之所近,努力做去。他末了说,将来怕离开了,就不能有生活的发展;就是职业,怕也不容易找着的。他的话是很恳切。当时我告诉他我的踌躇,我的格与时代的矛盾;我说要和几个朋友商量商量。后来萍说可以不必;郢来信说现在这时代,确是教人徘徊的;火的信也说将来必须如此时再说吧。我于是只好告诉栗君,我想还是暂时超然的好。这超然究竟能到何时,我毫无把握。若能长此超然,在我倒是佳事。但是,若不能呢?我因此又糊着了。时代与我 这时代是一个新时代。时代的界限,本是很难画出的;但我有理由,从十年前起算这时代。在我的眼里,这十年中,我们有着三个步骤:从自我的解放到国家的解放,从国家的解放到ClassStruggle①;从另一面看,也可以说是从思想的⾰命到政治的⾰命,从政治的⾰命到经济的⾰命。我说三个步骤,是说它们先后相承的次序,并不指因果关系而言;论到因果关系,是没有这么简单的。实在,第二,第三两个步骤,只包括近一年来的时间;说以前九年都是酝酿的时期,或是过渡的时期,也未尝不可。在这三个步骤里,我们看出显然不同的两种精神。在第一步骤里,我们要的是解放,有的是自由,做的是学理的研究;在第二,第三步骤里,我们要的是⾰命,有的是专制的,做的是军事行动及纲,主义的宣传。这两种精神的差异,也许就是理想与实际的差异。 ①英文:阶级斗争。在解放的时期,我们所发见的是个人价值。我们诅咒家庭,诅咒社会,要将个人抬在一切的上面,作宇宙的中心。我们说,个人是一切评价的标准;认清了这标准,我们要重新说不定一切传统的价值。这时是文学,哲学全盛的⽇子。虽也有所谓平民思想,但只是偶然的怜悯,适成其为慈善主义而已。社会科学虽也被重视,而与文学,哲学相比,却远不能及。这大约是经济状况剧变的缘故吧,三四年来,社会科学的书籍,特别是关于社会⾰命的,销场渐渐地增广了,文学,哲学反倒被庒下去了;直到⾰命爆发为止。在这⾰命的时期,一切的价值都归于实际的行动;军士们的,宣传部的笔和⾆,做了两个急先锋。只要一些大同小异的传单,小册子,便已⾜用;社会⾰命的书籍亦已无须,更不用提什么文学,哲学了。这时期“一切权力属于”在理论上,不独政治,军事是所该管;你一切的生活,也都该化。的律是铁律,除遵守与服从外,不能说半个“不”字,个人--自我--是渺小的;在的范围內发展,是认可的,在的范围外,便是所谓“浪漫”了。这⾜以妨碍工作,为所不能容忍。几年前“浪漫”是一个好名字,现在它的意义却只剩了讽刺与诅咒。“浪漫”是让自己蓬蓬的情感尽量发怈,这样扩大了自己。但现在要的是工作,蓬蓬的情感是无训练的,不能发生实际效用;现在是紧急的时期,用不着这种不紧急的东西。持续的,強韧的,有组织的工作,在理知的权威领导之下,向前进行:这是今⽇的教义。便是这种理知的权威之具体化。所要求于个人的是牺牲,是无条件的牺牲。一个人得按着的方式而生活,想自出心裁,是不行的。 现在⾰命的进行虽是混,有时甚至失掉⾰命的意义;但在暗中ClassStruggle似乎是很烈的。只要我们承认事实,无论你赞成与否,这Struggle是不断地在那边进行着的。来的终于要来,无论怎样诅咒,庒迫,都不中用。这是一个世界波浪。固然,我丝毫不敢说这Struggle,便是就‮国中‬而言,何时结束,怎样结束;至于全世界,我更无从悬揣了。但这也许是杞忧吧?我总预想着我们阶级的灭亡,如火所说。这灭亡的到来,也许是我所不及见,但昔⽇的我们的繁荣,渐渐往衰颓的路上走,总可以眼睁睁看着的。这衰颓不能盼望在平和的假装下度了过去;既说Struggle,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说不得要露出狰狞的面目,毒辣的手段来的。与炸弹和⾎与⾁打成一片的时候,总之是要来的。近来广州的事变,杀了那么些人,烧了那么些家屋,也许是大恐怖的开始吧! 自然,我们说,这种破坏是‮忍残‬的,只是‮忍残‬的而已!我们说,那一些人都是暴徒,他们毁掉了我们最好的东西--文化!“我们诅咒他们!”“我们要复仇!”但这是我们的话,用我们的标准来评定的价值;而我们的标准建筑在我们的阶级意识上,是不用说的。他们是,在企图着打倒这阶级的全部,倘何有于区区评价的标准?我们的诅咒与怨毒,只是“我们的”诅咒与怨毒,他们是毫无认识的必要的。他们可以说,这是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必要的历程!他们有他们评价的标准,他们的阶级意识反映在里边,也自有其理论上的完成。我们只是诅咒,怨毒,都不相⼲;要看总Struggle如何,才有分晓。不幸我觉得我们Struggle的力量,似已微弱;各方面自由的,自私的发展,失了集中的阵势。他们却是初出柙的猛虎,一切不顾忌地拚命上前⾁搏;真专制的纪律将他们凝结成铁一般的力量。现在虽还没有充⾜的经验,屡次败退下去;但在这样社会制度与情形之下,他们的人是只有一天天增起来,势力愈积愈厚;暂时的挫折与牺牲,他们是未必在意的。而我们的基础,我虽然不愿意说,势所必至,会渐渐空虚起来;正如一座老建筑,虽然时常修葺,到底年代多了,终有被风雨打得坍倒的一⽇!那时我们的文化怎样?该大大地变形了吧?我们自然觉得可惜;这是多么空虚和野蛮呀!但事实不一定是空虚和野蛮,他们将正欣幸着老朽的打倒呢!正如历史上许多文化现已不存在,我们却看作当然一般,他们也将这样看我们吧?这便是所谓“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我们看君政的消灭,当作快事,他们看民治的消灭,也当一样当作快事吧?那时我们灭亡,正如君主灭恨一般,在自然的眼里,正是一件稀松大平常的事而已。 我们的阶级,如我所预想的,是在向着灭亡走;但我为什么必得跟着?为什么不⾰自己的命,而甘于作时代的落伍者?我为这件事想过不止一次。我解剖自己,看清我是一个不配⾰命的人!这小半由于我的格,大半由于我的素养;总之,可以说是运命规定的吧。--自然,运命这个名词,⾰命者是不肯说的。在格上,我是一个因循的人,永远只能跟着而不能领着;我又是没有定见的人,只是东鳞西爪地渔猎一点儿;我是这样地爱变化,甚至说是学时髦,也可以的。这种格使我在许多情形里感着矛盾;我之所以已到中年而百无一成者,以此。一面我虽不是生在什么富贵人家,也不是生在什么诗礼人家,从来没有阔过是真的;但我总不能不说是生在PettyBourgeoisie里。我不是个突出的人,我不能超乎时代。我在PettyBourgeoisie里活了三十年,我的情调,嗜好,思想,论理,与行为的方式,在在都是PettyBourDgeoisie的;我彻头彻尾,沦肌浃髓是PettyBourgeoisie的。离开了PettyBourgeoisie,我没有⾎与⾁。我也知道有些年岁比我大的人,本来也在PettyBourgeoisie里的,竟一变到Proletariat去了。但我想这许是天才,而我不是的;这许是投机,而我也不能的。在歧路之前,我只有彷徨罢了。我并非信着PettyBourgeoisie,只是不由你有些舍不下似的,而且事实上也不能舍下。我是生长在都市里的,没有扶过犁,拿过锄头,没有曝过毒⽇,淋过暴雨。我也没有锯过木头,打过铁;至于运转机器,我也毫无训练与忍耐。我不能预想这些工作的趣味;即使它们有一种我现在还不知道的趣味,我的体力也太不成,终于是无缘的。况且子儿女一大家,都指着我活,也不忍丢下了走自己的路。所以我想换一个生活,是不可能的,就是,想轧⼊Proletariat,是不可能的。从一面看,可以说我大半是不能,小半还是不为;但也可以说,因了不能,才不为的。没有‮生新‬活,怎能有新的力去破坏,去创造?所以新时代的急先锋,断断没有我的份儿!但是我要活,我不能没有一个依据;于是回过头来,只好“敝帚自珍”自然,因果的轮子若急转直下,新局面忽然的来,我或者被驱迫着去做那些不能做的工作,也未可知。那时怎样?我想会累死的!若反抗着不做,许就会饿死的。但那时一个阶级已在灭亡,一个人又何⾜轻重?我也大可不必蝎蝎螫螫地去顾虑了罢。 Proletariat在⾰命的进行中,容许所谓PettyBourDgeoisie同行者;这是我也有资格参加的。但我又是个十二分自私的人;老实说,我对于自己以外的人,竟是不大有兴味顾虑的。便是子,儿女,也大半因了“生米已成饭”才不得不用了廉价的同情,来维持着彼此的关系的。对于ProleDtariat,我所能有的,至多也不过这种廉价的同情罢了,于他们丝毫不能有所帮助。火说得好:同情是非⾰命;严格论之,非⾰命简直可以说与反⾰命同科!至于比同情进一步,去参加一些轻而易举的行动,在我却颇为难。一个连子,儿女都无心照料的人,哪能有闲情,馀力去顾到别的在他觉着不相⼲的人呢?况且同行者也只是摇旗呐喊,领着的另有其人。他们只是跟着,远远地跟着;一面自己的阶级还保留着。这结果仍然不免随着全阶级的灭亡而灭亡,不过可以晚一些罢了。而我懒惰地躲在自己的阶级里,以懒惰的同情自⾜,至多也只是灭亡。以自私的我看来,同一灭亡,我也就不必拗着自己的儿去同行什么了。但为了自己的阶级,⾝与Proletariat去Struggle的事,自然也决不会有的。我若可以说是反⾰命,那是在消极的意义上。我是走着衰弱向灭亡的路;即使及⾝不至灭亡,我也是个落伍者。随你怎样批评,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们的路 活在这时代的‮国中‬里的,总该比四万万还多--BourDgeoisie与PettyBourgeoisie的人数,总该也不少。他们这些人怎么活着?他们走的是哪些路呢?我想那些不自觉的,暂时还在跟着老路走。他们或是信着老路,如遗老,绅士等;或是还没有发现新路,只盲目地照传统做着,如穷乡僻壤的农工等--时代的波浪还没有猛烈地向他们冲去,他们是不会意识着什么新的需要的。但遗老,绅士等的⽇子不多,而时代的洪流终于要泛滥到淹没了地上每一个细孔;所以这两种在我看都只是暂时的。我现在所要提出的,却是除此以外的人;这些人大半是住在都市里的。他们的第一种生活是政治,⾰命的或反⾰命的。这相反的两面实以阶级为背景,我想不用讳言。以现在的形势论:一方面虽还只在零碎StrugDgle,却有一个整齐战线;另一方面呢,虽说是总动员,却是分裂了旗帜各自拿着一块走,多少仍带着封建的精神的。他们战线的散漫参差,已渐渐显现出来了。暂时的成败,我固然不敢说;但最后的运命,似乎是已经决定了的,如上文所论。 我所要申述的,是这些人的另一种生活--文化。这文化不用说是都市的。说到现在‮国中‬的都市,我觉得最热闹的,最重要的,是广州,汉口,‮海上‬,‮京北‬四处,南京虽是新都,却是直到现在,似乎还单调得很;‮海上‬实在比南京重要得多,即以政治论,也是如此,看几月来的南方政局可知。若容我耝枝大叶地区分,我想说广州,汉口是这时代的政治都市;‮海上‬,‮京北‬虽也是政治都市,但同时却代表着这时代的文化,便与广州,汉口不同。它们是这时代的两个文化中心。我不想论政治,故也不想论广州,汉口;况且我也不悉这两个都市,遗迹都还不曾一到呢。‮京北‬是我两年来住居的地方,见闻自然较近些。‮海上‬的新气象,我虽还没有看见,但从报纸,杂志上,从南来的友人的口中,也零零碎碎知道了一点儿。我便想就这两处,指出我说的那些人在走着那些路。我并不是板起脸来裁判,只申述自己的感想而已;所知的虽然简陋,或者也还不妨的。 在旧时代正在崩坏,新局面尚未到来的时候,衰颓与动使得大家惶惶然。⾰命者是无意或有意造成这惶惶然的人,自然是例外。只有参加⾰命或反⾰命,才能解决这惶惶然。不能或不愿参加这种实际行动时,便只有暂时逃避的一法。这是要了平和的假装,遮掩住那惶惶然,使自己⿇醉着忘记了去。享乐是最有效的⿇醉剂;学术,文学,艺术,也是⾜以消灭精力的场所。所以那些没法奈何的人,我想都将向这三条路里躲了进去。这样,对于实际政治,便好落得个不闻理。虽然这只是暂时的,到了究竟,理总有使你不能不闻的一天;但总结账的⽇子既还没有到来,徒然地惶惶然,⽩⽩地耽搁着,又算什么呢?乐得暂时忘记,做些自己爱做的事业;就是将来轮着灭亡,也总算有过称心的⽇子,不⽩活了一生。这种情形是历史的事实;我想我们现在多少是在给这件历史的事实,提供一个新例子。不过我得指出,学术,文学,艺术,在一个兴盛的时代,也有长⾜的发展的,那是个顺势,不⾜为奇;在现在这样一个衰颓或替的时代,我们却有这样畸形的发展,是值得想一想的。 ‮海上‬本是享乐的地方;所谓“十里洋场”常为人所称。它因商业繁盛,成了资本集中的所在,可以说是Bourgeoisie的‮国中‬本部;一面因国际通的关系,输⼊西方的物质文明也最多。所以享乐的要求比别处都迫切,而享乐的方法也⽇新月异。这是向来的情形。可是在这号为兵连祸结,民穷财尽的今⽇,‮海上‬又如何?据我所知,⾰命似乎还不曾⾰掉了什么;只有踵事增华,较前更甚罢了。如大华饭店和云裳公司等处的生涯鼎盛,可见Bourgeoiseie与PettyBourgeoisie的疯狂;贿,假使我所闻的不错,云裳公司还是由几个PettyBourgeoisie的名士主持着,在这回⾰命后才开起来的。他们似乎在提供着这种享乐的风气。假使⾐食住可以说是文化的一部分,大华饭店与云裳公司等,⾜可代表‮海上‬文化的一面。你说这是美化的人生。但懂得这道理的,能有几人?还不是及时行乐,得过且过的多!况且如此的美化人生,是不是带着阶级味?然而无论如何,在最近的将来,这种情形怕只有蒸蒸⽇上的。我想,这也许是我们的时代的回光反照吧?‮京北‬没有‮海上‬的经济环境,自然也没有她的繁华。但近年来南化与欧化--南化其实就是‮海上‬化,‮海上‬化又多半是欧化;总之,可说是Bourgeoisie化--一天比一天流行。虽还只跟着‮海上‬走,究竟也跟着了;将来的运命在,这一点上,怕与‮海上‬多少相同。 但‮海上‬的文化,还有另外重要的一面,那是文学。新文学的作家,有许多住在‮海上‬;重要的文学集团,也多在‮海上‬--现在更如此。近年又开了几家书店,北新,开明,光华,新月等--出的文学书真不少,可称一时之盛。‮京北‬呢,算是新文学的策源地,作家原也很多;两三年来,有现代评论,语丝,可作重要的代表。而北新总局本在‮京北‬;她又介绍了不少的新作家。所以颇有兴旺之象。不料去年现代评论,语丝先后南迁,北新被封闭,作家们也纷纷南下观光,一时顿觉寂寞起来。现在只剩未名,古城等几种刊物及古城书店,暂时支撑这个场面。我想,‮京北‬这样一个古城,这样一个大都会,在这样的时代,断不会长远寂寞下去的。 新文学的诞生,引起了思想的⾰命;这是近十年来这新时代的起头--所以特别有着广大长远的势力。直到两三年前,社会⾰命的火焰渐渐燃烧起来,一般青年都预想着⾰命的趣味;这时候所有的是忙碌和紧张,欣赏的闲情,只好暂时搁起。他们要的是实行的参考书;社会⾰命的书籍的流行,一时超过了文学;直到这时候,文学的风起云涌的声势,才被盖了下去。记得前年夏天在‮海上‬,《我们的六月》刚在亚东出版。郢有一天问我销得如何?他接着说,现在怕没有多少人要看这种东西了吧?这可见当时风气的一斑了。但是很奇怪,在⾰命后的这一年间,文学却不但没有更加衰落下去,反像有了复兴的样子。只看一看北新,开明等几书店新出版的书籍目录,你就知道我的话不是无稽之谈。更奇怪的,社会⾰命烧起了火焰以后,文学因为是非⾰命的,是不急之务,所以被搁置着;但一面便有人提供⾰命文学。⾰命文学的呼声一天比一天⾼,同着热情与切望。直到现在,算已是⾰命的时代,这种文学在理在势,都该出现了;而我们何以还没有看见呢?我的见闻浅陋,是不用说的;但有悉近年文坛的朋友与我说起,也以千呼万唤的⾰命文学还不出来为奇。一面文学的复兴却已成了事实;这复兴后的文学又如何呢?据说还是跟着从前PettyBourgeoisie的系统,一贯地发展着的。直到最近,才有了描写,分析这时代⾰命生活的小说;但似乎也只能算是所谓同行者的情调罢了。真正的⾰命文学是,还没有一些影儿,不,还没有一些信儿呢! 这自然也有辩解。真正⾰命的阶级是只知道⾰命的:他们的眼,见的是⾰命,他们的手,做的是⾰命;他们忙碌着,紧张着,⾰命是他们的全世界。文学在现在的他们,还只是不相⼲的东西。再则,他们将来虽势所必至地需要一种文学--许是一种宣传的文学--,但现在的他们的趣味还浮浅得很,他们的喉⾆也还笨拙得很,他们是不能创作出什么来的。因此,在这上面暂时留下了一段空⽩。而PettyBourDgeoisie,在⾰命的前夜,原有很多人甘心丢了他们的学术,文学,艺术,想去一试⾝手的;但到了⾰命开始以后,真正去的是那些有充⾜的力量,有浓厚的兴趣的。此外的大概观望一些时,感到自己的缺乏,便废然而返了。他们的精神既无所依据,自然只有回到学术,文学,艺术的老路上去,以避免那惶惶然的袭来。所以文学的复兴,也是一种当然。一面⾰命的书籍似乎已不如前几年的流行;这大约因为⾰命的已去⾰命,不⾰命的也已不⾰命了的缘故吧。因而文学书的需要的增加,也正是意中事。但时代嘲流所,加以文坛上⾰命文学的绝叫,描写⾰命气氛的作品,现在虽然才有端倪,此后总该渐渐地多起来的吧。至于真正的⾰命文学,怕不到⾰命成功时,不会成为风气。在相反的方向,因期待过切,忍耐过久而失望,绝望,因而诅咒⾰命的文学,我想也不免会有的,虽然不至于太多。总之,无论怎样发展,这时代的文学里以惶惶然的心情做骨子的,PettyBourgeoisie的气氛,是将愈过愈显然的。 胡适之先生真是个开风气的人;他提倡了新文学,又提倡新国学。陈西滢先生在他的《闲话》里,深以他正向前走着,忽又走了回去为可惜。但我以为这不过是思想解放的两面,都是疑古与贵我的精神的表现。国学成为一个新运动,是在文学后一两年。但这原是我们这爿老店里最富裕的货⾊,而且一向就有许多人捧着;现在虽加⼊些西法,但国学到底是国法,所以极合一般人的脾胃。我说“一般人”因为从前的国学还只是一部分人的专业,这一来却成为普遍的风气,青年们也纷纷加⼊,算是时髦的东西了。这一层胡先生后来似颇不以为然。他前年在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恳亲会的席上,曾说研究国学,只是要知道“此路不通”并不是要找出新路;而一般青年丢了要紧的工夫不做,都来拥挤在这条死路上,真是很可惜的。但直到现在,我们知道,研究学术原不必计较什么死活的;所以胡先生虽是不以为然,风气还是一直推移下去。这种新国学运动的方向,我想可以胡先生的“历史癖与考据癖”一语括之。不过现在这种“历史癖与考据癖”要用在一切国故上,决不容许前人尊经重史的偏见。顾颉刚先生在‮京北‬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的《一九二六始刊词》里,说这个意思最是明⽩。这是一个大解放,大扩展。参加者之多,这怕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运动盛于‮京北‬,但在‮海上‬也有不小的势力。它虽然比新文学运动起来得晚些,而因了固有的优势与新增的范围,不久也就赶上前去,骎骎乎与后者并驾齐驱了。新文学销沉的时候,它也以相同的理由销沉着,但现在似乎又同样地复兴起来了--看年来新出版的书目,也就可以知道的。国学比文学更远于现实;担心着政治风的袭来的,这是个更‮全安‬的逃避所。所以我猜,此后的参加者或者还要多起来的。 此外还有一件比较小的事,这两年住在‮京北‬的人,不论留心与否,总该觉着的。这就是绘画展览会,特别是国画展览会。你只要常看报,或常走过中山公园,就会一次两次地看见这种展览会的记载或广告的。由一而再,再而三的展览,我推想⾼兴去看的人大约很多。而国画的售值不断地增⾼,也是另一面的证据。‮海上‬虽不及‮京北‬热闹,但似乎也常有这种展览会,不过不偏重国画罢了。最近我知道,就有陶元庆先生,刘海粟先生两个展览会,可以作例。艺术与文学,可以说同是象牙塔中的货⾊;而艺术对于政治,经济的影响,是更为间接些,因之,更为安静些。所以这条路将来也不会冷落的。但是艺术中的绘画何以独盛?国画又何以比洋画盛?我想,国画与国学一样,在社会里是有柢的,是合于一般人脾胃的。可是洋画经多年的提倡与传习,现在也渐能引起人的注意。所以这回“海粟画展”竟有人买他的洋画去收蔵的。(见‮京北‬《晨报·星期画报》)至于同是艺术的音乐,戏剧,则因人才,设备都欠缺,故无甚进展可言。国乐,国剧虽有多大的势力,但当作艺术而加以研究的,直到现在,也还极少。 这或者等待着比较的研究,也未可知。 这是我所知的,‮海上‬,‮京北‬的Bourgeoisie,与PettyBourgeoisie里的非⾰命者--特别是这种人--现在所走的路。自然,科学,艺术的范围极广,将来的路也许会多起来。不过在这样扰攘的时代,那些在我们社会里柢较浅,又需要浩大的设备的,如自然科学,戏剧等,怕暂时总还难成为风气吧?--我说的虽是‮海上‬,‮京北‬,但相信可以代表这时代精神的一面--文化。我们若可以说广州,汉口是偏在⾰命的一面,‮海上‬,‮京北‬便偏在非⾰命的一面了。这种大都市的生活样式,正如⾼屋建瓴⽔,它的影响会迅速地伸张到各处。你若承认从前京式的靴鞋,现在‮海上‬式装束的势力,你就明⽩现在‮海上‬,‮京北‬的风气,将会并且已经怎样弥漫到别的地方了。 在这三条路里,我将选择哪一条呢?我惭愧自己是个“爱博而情不专”的人;虽老想着只选定一条路,却总丢不下别的。我从前本是学哲学的,而同时舍不下文学。后来因为自己的科学柢太差,索丢开了哲学,走向文学方面来。但是文学的范围又怎样大!我是一直随随便便,零零碎碎地读些,写些,不曾认真做过什么工夫。结果是只有一点儿--一点儿都没有!驳杂与因循是我的大敌人。现在年龄是加长了,又遇着这样“动摇”的时代,我既不能参加⾰命或反⾰命,总得找一个依据,才可姑作安心地过⽇子。我是想找一件事,钻了进去,消磨了这一生。我终于在国学里找着了一个题目,开始像小儿的学步。这正是望“死路”上走;但我乐意这么走,也就没有法子。不过我又是个乐意弄弄笔头的人;虽是当此危局,还不能认真地严格地专走一条路--我还得要写些,写些我自己的阶级,我自己的过,现,未三时代。一劲儿闷着,我是活不了的。胡适之先生在《我的歧路》里说:“哲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乐娱‬”;我想套着他的调子说:“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乐娱‬。”这便是现在我走着的路。至于究竟能够走到何处,是全然不知道,全然没有把握的。我的才力短,那不过走得近些罢了;但⾰命期的破坏若积极进行,报纸所载的远方可怕的事实,若由运命的指挥,渐渐地到我住的所在,那么,我的⾝家命还不知是谁的,还说什么路不路!即使⾝家命保全了,而因生计窘迫的关系,也许让你不得不把全部的精力专用在⾐食住上,那却是真的“死路”实在也说不上什么路不路!此外,⾰命若出乎意表地迅速地成了功,我们全阶级的没落就将开始,那是更用不着说什么路的!但这一层究竟还是“出乎意表”的事,暂可不论;以上两层却并不是渺茫不可把捉的,浪漫的将来,是从现在的事实看,说来就“来了”的。所以我虽定下了自己好走的路,却依旧要虑到“哪里走?”“哪里走!”两个问题上去!我也知道这种忧虑没有一点用,但噤不住它时时地袭来;只要有些馀暇,它就来盘据心头,挥也挥不去。若许我用一个过了时的名字,这大约就是所谓“烦闷”吧。不过前几年的烦闷是理想的,浪漫的,多少可以温馨着的;这时代的是,加以我的年龄,更为实际的,纠纷的。我说过影,这也就是我的影。我想,便是这个,也该是向着灭亡走的我们的运命吧? 1928年2月7⽇作 (原载1928年3月《一般》第四卷第3期) uMuXS.cOM
上一章   朱自清散文集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朱自清散文集,短篇文学朱自清散文集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朱自清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朱自清散文集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短篇文学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