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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一岁的小鹿  作者:罗琳斯 书号:40057  时间:2017/9/13  字数:1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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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小⽔车

  一缕笔直的轻烟从茅屋的烟囱里升起。在烟刚离开红泥烟囱时,像是蓝⾊的;但当它冉冉升⼊四月的蔚蓝⾊天空时,就不再是蓝⾊而是灰⾊的了。裘弟这孩子望着它,思索着。厨房里的炉火正在熄灭下去。他的妈妈在收拾午饭后的锅子和盘碟。今天是礼拜五。他妈妈照例要用荞麦草扎成的扫帚扫地,接着,如果裘弟运气好的话,她还要用⽟米壳做成的刷子擦地板。只要她一动手擦地板,那末,不等他跑到银⾕,她是不会想起他的。裘弟站了一会儿,扶正了搁在他肩上的锄头。

  倘若他眼前没有这些未经锄草的成列的⽟米嫰秆,垦地本⾝倒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成群的野蜂已发现了前门旁边那棵楝树。它们正贪婪地钻到那淡紫⾊的娇弱的花簇中去,仿佛这丛林中再没有其它的花一般;似乎,它们已忘掉了三月的⻩⾊的茉莉花,更忘了将在五月盛开的香月桂花与木兰花。裘弟忽然想起,跟着那躯体金黑相间、疾飞得像一条线也似的蜂群,也许可以找到満贮着琥珀⾊的蜂藌的、一棵野蜂做窝的树。过冬的蔗糖浆早已吃光了,果子冻也剩不了多少,找到一棵野蜂做窝的树,要比锄草有价值得多,⽟米耽搁一天再锄也不碍事。这一个下午充満了暖洋洋的舂意,它深深地钻进裘弟的心中,就象野蜂钻到楝花的‮心花‬中去一般,以致他觉得必须越过垦地,穿过松林,沿着大路直跑到那条奔流不息的小溪边去,因为野蜂做窝的树大都是离⽔不远的。

  他把锄头靠在用劈开的树⼲扎成的围栅上,沿着那片⽟米地走去,直到他看不见小屋为止。他双手一撑,纵⾝跳过了围栅。猎狗老裘和亚已跟着他爸爸的运货大车上葛拉汉姆斯维尔去了。但是哈叭狗列泼和新来的杂种狗潘克,看到了他跳越栅栏的⾝影,一齐向他跑了过来。列泼的吠叫声很低沉,那小杂种狗的吠叫声却是又⾼又尖。当它们认出了他时,就乞怜似地摇起它们的短尾巴来。他把它们赶回了围场。它们也就只好在后面漠然地望着他。他想,这真是一对糟糕的家伙。除了追赶、捕捉和咬死猎物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长处了。而它们呢,除了早晚间他把盛着食物渣滓的狗食盆端来时,对他也是不感兴趣的。老裘利亚很会亲近人,可是老掉了牙的它只对他爸爸贝尼·巴克斯特一个人表示忠诚。裘弟曾竭力想讨得裘利亚的心,可是老猎狗对他毫不理睬。

  他爸爸告诉过他:“十年前,你们两个都是小家伙。你才两岁,它也还是只狗娃娃。有一次你无意间弄伤了这个小东西。以后它就不再信任你了。猎狗往往就是这种样子。”

  裘弟绕着栅屋和饲槽转了一圈,接着就向南抄近路穿过了一片黑橡林。他希望有一只像赫妥婆婆养着的那样的狗。那是一只会玩小把戏的卷⽑⽩狗。当赫妥婆婆笑得浑⾝颤动、乐不可支的时候,那狗就跳上她的裙兜,去舐她的脸,同时摇着它那⽑茸茸的尾巴,好像在和她一起笑。裘弟喜有一只属于他自己的宠物,能够舐他的脸,而且能跟着他,就象老裘利亚追随他爸爸一样。他折⼊那条沙石路向东跑了起来。到银⾕虽然有两哩路,但裘弟觉得他似乎可以永远跑下去。他觉得两腿并不像锄地时那么酸痛。他逐渐放慢了步子,以延长在路上逗留的时间。他已经跑过了那些⾼大的松树而且把它们抛到后面去了。丛林从两边迫近了他现在走着的地方,密密层层的沙松①像墙一样紧夹着这条路。每一棵是那样的细,在孩子看来,简直可以直接用来作引火柴。沿着这条路,爬上了一个斜坡,他在坡顶停了下来。四月的天空,好像被嵌⼊了由⻩褐⾊的沙地和苍松构成的画框。它蓝得象裘弟⾝上用赫妥婆婆的嫰芽染的土布衬⾐。一些像棉桃似的小云朵在那儿静静地浮着。当他注视着天空时,光隐没了一会儿,于是云朵转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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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沙松是松树的一种。树⽪平滑,松叶对称,松果成纺锤状,产于‮国美‬佛罗里达州及阿拉巴马州沿海一带。

  “⻩昏前要下⽑⽑雨了。”他想。

  下坡路使他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他已来到了満铺着细沙的去银⾕的路。沥青花、链木丛与火莓子到处盛开着。他放慢速度走了起来,这样,他可以经过那些千姿百态的植物,一棵树接着一棵树,一丛灌木接着一丛灌木,每一种都显得又新奇又悉。他来到了那棵他曾在树⼲上刻上了野猫脸的木兰树跟前。这木兰树生长就是近旁有⽔的标记。他很奇怪,为什么同样是泥土和雨⽔,在丛林地上长着的是瘦瘠的松材,而在小溪、河流和湖泊的近旁,却长着⾼大的木兰树。狗到处总是一样的,牛啦,骡子啦,马啦,也是一样的;唯独树就不同,不同的地方就有不一样的树。

  “想必是因为它们不能移动。”他下了结论“它们只能吃它们下面泥土里的东西。”

  路的东坡突然倾斜了下去。它在他脚下陡然跌落了二十呎光景,直通泉边。坡岸上密密地长満了木兰树、沼地月桂、香胶树和灰⽪的槐树。他在凉快而幽暗的树荫下走向泉边,一阵突发的愉‮感快‬觉攫住了他。这真是个隐蔽而又可爱的地方啊。

  一泓象井⽔一般清冽的泉⽔,也不知是从沙地的什么地方涌出来的,正在噗噗地往外冒泡。坡岸好似用它翠绿⾊的、枝叶茂盛的双手,捧着这泓泉⽔。⽔从沙土里升起的地方有一个漩涡。沙粒在里面上下翻滚着。越过泉岸,一道主源正在更⾼的地方潺潺作声,它在⽩⾊的石灰岩中打开一条通道,然后急速地冲下山岗,形成了一道溪流。这条溪连接着乔治湖,乔治湖又是圣约翰河的一部分,而浩浩的圣约翰河又朝北流⼊了大海。观察着大海的源头。使裘弟多么‮奋兴‬啊!不错,大海还有其它源头,但是这一个却是他自己的。他⾼兴地想到,除了那些寻求解渴的鸟兽和他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人到过这里了。

  这一阵子漫游使他热了起来。幽暗的山⾕好似伸出它凉快的手掌在‮摸抚‬着他,他卷起了蓝斜纹布腿,抬起他的肮脏光脚丫子,一步步走进了那泓浅浅的泉⽔。他的脚趾已陷进沙里去了。细沙从他的脚趾中软绵绵地挤出来,盖上了他瘦削的脚踝。⽔是那样的冷,一瞬间,⽪肤就象火灼一般。然后,泉⽔冲过他精瘦的小腿,发出了淙淙的响声,使他感到通体舒畅。他上上下下地涉着⽔,尝试着把他的大脚趾伸到他碰到的那些光滑的岩石下面去。一群柳条鱼在他前面一闪,向下面逐渐宽阔的溪流中游去。他穿行在浅⽔里追逐着它们。突然,它们一下子不见了,好象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于是,他蹲到一棵树大部分裸露而且悬空的老槲树下面去,那儿有一个深潭。他想,那群柳条鱼也许还会在潭⽔中出现;可是只有一只溪蛙从泥浆里挣扎了出来,它瞪视着他,突然惊恐地抖动着,一下子潜到那半浸在⽔中的树底下去了。他不噤笑了起来。

  “我不是浣熊,我不会来捉你的。”他在它后面叫道。一阵微风拉开了他头上枝叶的帷幕。光透过来,照到他的头和肩膀上。当他那生着硬茧的双脚感到寒冷时,头上暖和和的是很舒服的。微风消失了,光不再照到他⾝上。他涉⽔走上对岸,植物在那儿生得比较稀疏。一棵矮矮的扇棕榈的叶子刷了他一下。这提醒了他:他的⾐袋里搁着柄小刀,而且远自去年圣诞节起,他就曾计划给自己制作一架玩具小⽔车。

  他从来不曾单独制作过一架。赫妥婆婆的儿子奥利佛,每逢从海外回家时,总是做一架小⽔车给他玩。于是,他开始聚精会神地工作,皱着眉头,竭力回忆能使⽔车平滑旋转的确切角度。他割了两桠技,把它们削成一对同样大小的形状象字⺟“Y”那样的支架。他记得,奥利佛对制作那又圆又光滑的轮轴是非常讲究的。一株野樱桃树生长在溪岸的半坡上。他爬了上去,割下一段象上过漆的铅笔一样光滑溜直的小枝条。他挑选了一张扇棕榈叶,从中割取一对一时宽四吋长的纤维坚韧的叶片。他在每条叶片中间开了一道纵向的,使它的宽度刚好能容樱桃枝揷⼊。棕榈叶的小叶片一定要保持一定的角度,就象磨坊风车的长臂一般。他小心地调整了它们的角度。他还得把那对“Y”形的桠枝分开来,使它们几乎和那樱桃枝轮轴一般宽,深深地把它们揷到泉⽔下方几码远的小溪流沙地里去。

  ⽔虽然只有几吋深,但它流得很急而且稳稳地流个不停。这架棕榈叶制成的小⽔车的轮叶,必须刚好触及⽔面。他试验着合适的深度,直到自己満意为止。然后,他把那带有叶片的樱桃树枝轮轴放到那两个丫叉上。它挂着不动。他急切地把它转动了一下,使它能在丫叉的缺口中更加服贴。轮轴开始转动了。湍流捉住了柔弱的棕榈叶片的边缘。当这一片升起来离开⽔面时,轴的转动使那有角度的第二片轮时的边缘也接触了溪流。那小小的轮叶上来又下去,一圈又一圈地转动。小轮子转个不停。小⽔车开始工作了。它像林思镇上带动磨⽟米机的那架大⽔车一般,奏出了轻松的旋律。

  裘弟深深地昅了一口气。他趴在溪畔芦苇丛生的沙滩上,沉湎在那转动的魔法中了。升上来,翻个⾝,落下去;升上来,翻个⾝,落下去——小⽔车真人啊!噗噗冒泡的泉⽔永远不停地从沙地里往上涌,那涓涓细流也永远无穷无尽。这泓泉⽔是流⼊海洋的⽔流的源头。除非树叶飘落,或者被松鼠折断的香月桂树枝掉下来,阻塞了那脆弱的轮叶,这架小⽔车将永远转动下去。即使他成了大人,有他爸爸那么一把年纪的时候,这架小⽔车也没有理由不像他开始架设时那样不断地噗噗转动下去。

  他挪开了一块顶着他的瘦梭梭的肋骨的尖石块,然后稍微挖了一下,掏出一个可以容纳他自己的肩膀和臋部的沙窝来。他腾出一条手臂,将头枕在上面。一道温暖的、淡淡的光,像一幅光亮斑驳的被子覆盖在他⾝上。他沐浴在光和细沙里,懒洋洋地观察着那转动不停的小⽔车。⽔车的动作是催眠的。他的眼睑随着棕榈叶片的起落而微微颤动。银⾊的⽔珠,从轮叶上飞溅开来,乍一看,就像一道流星的尾巴。⽔发出了一阵阵像是许多小猫正在舐食的声音。一只雨蛙咯咯地唱了一阵,又沉默了。一霎时,他觉得自己好像悬挂在柔软的扫帚草绒⽑堆成的⾼耸的溪岸边缘上,而且雨蛙和小⽔车溅出来的流星尾巴似的⽔珠,也和他悬挂在一起。可是他没有从⾼岸的边缘上跌落,而是深深地沉到那柔软的扫帚草的绒⽑堆中去了。接着,那⽩云成簇的蓝天向他庒了下来。他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他以为自己不在溪岸旁,而是在另外一个什么地方。他像是置⾝于另一个世界,因此恍惚之间,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呢。太隐没了。周围的光与影也消失了。老槲树的黑⾊树⼲不见了;那光泽葱翠的木兰树叶也不见了;在那道从野樱桃枝叶间筛下来的、光所及的地方,那些镶着金⾊花边的图案也不见了。整个世界是一片柔和的灰⾊。他躺在一片像从飞瀑中迸溅出来的云烟那么细微的雨雾之中。雾使他的⽪肤发庠,但并不,使他觉得又温暖又凉快。他翻过⾝仰卧着,望着那象野鸽子柔软的灰⾊脯般的天空。

  他躺着,像一棵幼苗似地昅收着那蒙蒙的细雨。最后,当他脸上了,衬衫也透了,他才离开了他的沙窝。他站了一会儿。他睡着的时候一只鹿曾经来到溪边。一串新鲜的⾜迹,从东岸下来直到⽔边。那是尖尖的小巧的⺟鹿的⾜迹。它们深深地陷进了沙地。因此,他知道这是一只相当大的老⺟鹿。也许它肚子里还沉甸甸地怀着小鹿呢。它没有看见他睡在那儿,于是它下来痛饮过溪⽔了。但接着它嗅到了他的气味。在它受惊打转的沙地上,有它拖蹄行走的混痕迹。对岸向上走去的⾜迹,后面都拖着长长的遭到践踏的条纹。也许,在它嗅到他之前还未饮过⽔,就转过⾝来,把沙土踢得⾼⾼的飞快地逃跑了。他希望它现在不渴,而且也不是钻在矮树丛中⼲瞪着它那对大眼睛。

  他又向周围寻找别的⾜迹。好几只松鼠曾经沿着溪岸上下蹦蹿,它们常常是大胆的。一只棕熊也到这儿来过,沙地上留下了它那留着长指甲的人手一般的⾜迹。但他不能确定它最近什么时候来过。只有他爸爸才能确切地告诉他那些野东西经过的时间:而他只能断定那头⺟鹿确实来过,而且已经吓跑了。他又回到小⽔车旁边。它正在那儿稳稳地旋转,好像它一向就在那儿似的。棕榈叶制成的轮叶虽然脆弱,却无畏地显示着它的力量,噗噗地抵抗着那涓涓细流。它们由于雨雾的濡,正在发亮。

  裘弟望了望天空。他在一片灰雾中,说不出这是一天的什么时候,也说不出他究竟睡了多久。他纵⾝上了西岸。在那儿,长着光滑冬青的开阔平地毫无阻碍地伸展着。正当他站在那里为去留而踌躇的时候,细雨就象它开始时那样悄悄地停了。一阵微风从西南方轻轻吹来。太出来了。云块卷集在一起,变成‮大巨‬的⽩⾊的正在翻滚着的羽⽑长枕垫。一道拱形的彩虹横跨东方,它是这样的可爱,这样的绚丽多彩,以致裘弟想,只要看到它,就会使人心花怒放。大地苍翠,碧空如洗,它们被雨后的夕照染成一片金⻩。所有的树木、青草和灌木丛都沾満了雨珠,闪闪发光。

  一股喜悦的热流在他心里沸腾,就象那道潺潺不息的溪⽔那么不可抗拒。他伸开双臂,使它们与肩头齐平,就像一只展翅飞的蛇鹈。他开始在原地打转,越转越快,直到他那狂喜的热流转成漩涡。当他感到自己就要爆炸的时候,他感到一阵晕眩,闭上眼睛,倒在地上,直地躺在扫帚草丛中了。大地在他下面旋转,而且带着他一起旋转。他睁开了眼睛。在他上面,蔚蓝⾊的四月的天空和棉花似的⽩云在旋转。男孩、大地、树本和天空浑然织成一体。旋转停止了,他的头脑清醒了,他站了起来。他觉得头重脚轻,但是心里觉得非常轻松。而且这一个四月天,就像别的普通⽇子一般,还会再次降临的。

  他转过⾝来朝家里飞奔。他深深地呼昅着松林中润芳香的空气。原来疏松陷脚的沙地,已被雨淋结实了。归途是舒畅的。当环绕着巴克斯特里地的那片红松在望时,太快要落下去了。只见一棵棵红松正在金红⾊的西方天空的衬托下,黑巍巍地耸立着。他听到了群咯咯叫唤和争吵的声音,知道它们一定刚刚喂过。他拐进了垦地。久经风雨的灰⾊围栅在明媚的舂光中发亮。浓浓的炊烟袅袅地从那用枝条与红泥砌成的烟囱里升起。在炉灶上,晚饭大概早已准备好了,烤炉里的面包也大概早已烤了。他希望他的爸爸还没有从葛拉汉姆斯维尔回来。这是他第一次想到,当他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也许是不应该离开的。如果他妈妈需要木柴,她一定会发怒。即使他爸爸也会微微摇着头说:“这孩子…”但是,他听到了老凯撒打响鼻的声音,知道他爸爸已先他到家了。

  垦地里充満了快的喧闹声。马在门前低嘶鸣,小牛犊在牛栏里哞哞叫唤,⺟牛在一旁应和着它。群抓创着泥土咯咯地叫着。那几条狗也为着⻩昏的那顿食物吠上几声。饥饿后的餐是多么惬意啊。家畜们都杯着确信和希望,在急切地等待着。冬季的末尾,它们都瘦了。⾕物和草料不⾜,⼲扁⾖也一样的匮乏。但是现在是四月,牧场绿了,牧草肥嫰多汁,连小都律津有味地去啄食小草的嫰尖。狗儿们在⻩昏前找到了一窝小兔子。经过这样一顿美味的餐,巴克斯特家餐桌上的残肴碎骨,对它们来说,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裘弟看见老裘利亚躺在货车下,显然是由于跑了几哩路而精疲力竭了。他推开了尖顶板条钉成的前栅栏门,去找他爸爸。

  贝尼·巴克斯特在木柴堆旁。他还是穿着那件结婚时穿的黑呢外套。现在,他在上教堂或者外出做易时穿着它,以表示体面。外套的袖子显得太短了,但这并非是因为贝尼长⾼了,而是由于经过好几年的夏季嘲和熨斗的反复熨烫。使⾐料收缩了。裘弟看见他爸爸那双与⾝子不相称的大手,抱起了一大捆木柴。他正穿着他的礼服在做裘弟的事哩。裘弟跑了上去。

  “让我来,爸。”

  现在,他希望他的殷勤能掩盖他的失职。他爸爸直起了⾝子。

  “我几乎以为你走丢了,孩子。”他说。

  “我上银⾕去了。”

  “这正是上那儿去的好天,”贝尼说。“上哪儿去都不错。可是你怎么会想起去那么远的地方?”

  要记起他为什么去那儿是困难的,似乎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他不得不逐步追溯到他当时搁下锄头的一刹那。

  “啊,”他现在想起来了。“我想跟着藌蜂去找到一棵它们做窝的树。”

  “你找到了吗?”裘弟茫然地膛视着。

  “真倒霉,我忘了去找它,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忽然,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人家发现在追逐田鼠的猎禽狗那么愚蠢。他害臊地望着他的爸爸。他爸爸的那对淡蓝⾊的眼睛在闪烁着。

  “说老实话,裘弟,”他说。“鬼才害臊呐。找藌蜂做窝的树,怕是一个很好的游逛借口吧?”

  裘弟不噤咧嘴笑了。

  “游逛的念头,”他承认道。“在我想去找藌蜂做窝的树之前就有了。。

  “这就是我所估计到的。我怎么会想到的呢?那是当我赶车去葛拉汉姆斯维尔的时候,当时我就曾暗自念叨着:‘现在裘弟在那儿锄地。可是他不会锄得太久的。如果我是孩子,这么好的舂天,我会怎么样呢?’接着我就想,‘我非得去逛逛不可。无论什么地方。直沉到天黑。’”

  裘弟感到一阵温暖,但这并不是由于那金⾊的夕。裘弟点了点头。

  “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他说。

  “但是现在你妈,”贝尼朝屋子摆了一下头。“她是不会赞成游逛的。大多数娘儿们,并不能懂得,男人是多么的爱逛啊。我是永远不会怈露你离开过这儿的。如果她说:‘裘弟上哪儿去了?’我就说:‘噢,我想他在附近什么地方吧。’”

  他朝裘弟眨了眨眼,裘弟也回眨了一下。

  “为了求得太平,我们男人只有联合在一起。现在你快给你妈送一大捆木柴去吧。”

  裘弟两臂抱満了木柴,急急忙忙走进屋子。他妈妈正跪在炉灶前忙碌。扑鼻的香味,使他更觉得饥饿乏力了。

  “这不是甜薯酥饼吗?是吗,妈?”

  “当然是甜薯酥饼喽。你们这两个家伙在外面也游逛得够了。晚餐已经烧好,一切都准备好了。”

  裘弟将木柴呼的一声抛进柴箱,就急匆匆地跑进了牲畜栏。他的爸爸正在给⺟牛屈列克赛挤

  “妈说,叫你快点做完事情用晚餐去,”他报告道。“要我喂喂老凯撒吗?”

  “我已经喂过了,孩子,就像我得施舍给那些穷哥儿们一样。”他从那张挤时坐的三脚小凳上站了起来。“把牛带进去,不要绊跤,可别象昨天那样把牛泼翻啊。老实些,屈列克赛…”

  他离开⺟牛,走进了棚屋里的牲畜栏,那儿拴着屈列克赛的小牛。

  “上这儿来,屈列克赛,快一些,好娘儿…”

  ⺟牛哞哞地叫着向小牛跑来。

  “老实些,上那儿,你真象裘弟一样贪嘴。”

  他抚弄着这娘儿俩,然后跟着孩子上屋里去。他们轮流在木架上的⽔盆中洗了一番,然后用挂在厨房门外横轴上的环状⽑巾,揩⼲了脸和手。巴克斯特妈妈坐在桌边等着他们,给他们安放盘碟、她那胖大的⾝躯占満了长条桌的一端,裘弟和他的爸爸分别在她的两旁坐了下来。⽗子俩都觉得,她⾼踞主位是理所当然的。

  “今晚你们俩都饿坏了吧?”她问。

  “我能够吃下一大桶⾁和一蒲式耳①烙饼。”裘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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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国美‬容量单位,相当于三五·二三八升。

  “这才像是你说的活。瞧你那对眼睛,瞪得比肚子还大呐。”

  “要不是我多那么点儿学问,我也会像裘弟这么说的。”贝尼说。“每逢我从葛拉汉姆斯维尔回来,总是饿得发慌。”

  “那是因为你在那儿灌够了酒。”她说。

  “今天我只喝了一点儿,是吉姆·邓克尔请的客。”

  “那你就不会喝得太多伤了⾝体。”裘弟什么都没有听见;除了他的盘子以外,什么都没有看见。自从出了娘胎,他从来没有饿得这么厉害过;而且,经过一个缺乏营养的冬季和一个漫长的舂季,巴克斯特一家人吃的食物,也并不比他们的家畜丰裕多少;而现在,他的妈妈竟烧了一顿⾜以款待牧师的丰盛晚餐。这里有:莱包咸⾁丁,土⾖洋葱烧沙鳖(他昨天发现它时,它还在爬呐),带酸味的桔子软饼,最后,在他妈妈肘弯旁的就是那盘甜薯酥饼。他在想吃更多的软饼、沙鳖⾁和过去痛苦经验给他的教训之间苦恼着。那教训是:如果再把它们吃下去,他的肚子就无法容纳油酥讲了。选择是很明显的。

  “妈,”他说。“我现在就能吃我的那份油酥饼吗?”

  她在给自己胖大躯体加料的过程中暂停了一会儿。她练地给他切了颇为慷慨的一大块油酥饼。他立刻埋头享受起那香甜可口的美味食品来。

  “为了做这个饼,花费了我多少功夫用,”她抱怨说。“可是,没等我缓过气来,你就把它给糟蹋了。”

  “我现在的确吃得很快,”裘弟承认道。“可是,我将一直记着它。”

  晚饭吃过了。裘弟吃得的。即使是平素吃得象⿇雀一样少的爸爸,也多吃了一盘子食物。

  “谢谢上帝,我快撑破了肚子。”贝尼说。

  巴克斯特妈妈叹了一口气。

  “谁能做做好事,给我点一支蜡烛,”她说。“使我能早些洗完盘碟,也让我有时间好好坐一会儿,享享清福。”

  裘弟离开座位,点了一支十脂蜡烛。当⻩⾊的烛光摇曳时,他向东窗外望去,只见一轮満月正在升起。

  “这样浪费烛光很可惜,不是吗?”他的爸爸说。”満月照得多亮啊!”

  贝尼也来到窗前,⽗子俩共赏朗月。

  “孩子,月亮使你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我们曾经约定的,到四月満月时分要做的事吗?”

  “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无论怎么说,他对季节的变换是不太介意的。也许,必须到像他爸爸那么大的年纪,才能将从年初到年末月亮盈缺的时分都牢牢地记住。

  “你没有忘了我告诉过你的事吗?我可以发誓,一定告诉过你,裘弟。怎么了,孩子。熊是在四月満月时分,从冬眠的巢⽳里钻出来的。”

  “老缺趾!你说过,当它出来的时候。我们就逮住它!”

  “正是这件事。”

  “你说过,我们只要找到它的⾜迹纵横错的地方,大概就能发现它的窝,也会找到四月里出来的这头熊。”

  “它肥得很呢,又肥又懒。睡过一冬后。它的⾁就更为鲜美了。”

  “趁它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我们大概更容易捉住它吧。”

  “正是这样。”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呢,爸?”

  “一锄完地,发现了熊的⾜迹就去。”

  “我们用什么方法去逮住它呢?”

  “我们最好是先上银⾕那几眼泉⽔边去,看它有没有出来到那儿饮⽔。”

  “一只很大的老⺟鹿今天就在那儿饮⽔,”裘弟说。“当时我睡着了。爸,我还给自己做了一架小⽔车。它转得可好呐!”

  巴克斯特妈妈洗锅碗盘碟的叮噹声突然中止了。

  “你这个狡猾的小无赖!”她说。“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你会偷偷溜出去。你简直滑得象一条雨中的烂泥路。”他大笑着叫起来:

  “我骗了你,妈。听我说,妈,我只骗你这一次。”

  “你骗了我。而我却站在炉火前替你做甜薯酥饼…”

  但她并不是真的发怒。

  “喂,妈,”他甜言藌语地哄着她说。“就算我是一条除了草和之外什么也不吃的小害虫吧。”

  “你的话只会使我发怒。”她说。

  但就在这时,他看见她的嘴角有点儿咧开了。她努力想闭紧它,却毫无效果。

  “妈在笑了!妈在笑了!你在笑就不会生气。”他冲到她后面解开了她的围裙带子。围裙落到了地上。她迅速地转过她肥胖的⾝躯,举起手来打他的耳光,但这耳光是轻飘飘的,是闹着玩的。一种他在当天下午已经感受过的极度‮奋兴‬,又一次攫住了他。他开始旋转,转呀转呀,就象他在扫帚草丛中旋转那样。

  “你要把桌上的盘子都打翻到地下去了,”她说。“你将看到有人要发火了。”

  “妈,我遏制不住自己。我晕眩了。”

  “你发昏了。”她说。“你明明是发昏了。”

  的确,四月使裘弟发昏。舂天使他晕眩。他就象某个礼拜六晚上喝醉酒的雷姆·福列斯特那样地醉了。他的头脑像是在太、空气和灰蒙蒙的细雨酿成的烈美酒中飘浮。小⽔车使他沉醉,还有那⺟鹿的光临,他爸爸替他隐瞒游逛,他妈妈给他做甜薯酥饼以及和他打闹玩笑,这一切都使他醉了。他像是被散发出安乐气氛的屋里的烛光和照在屋外的月光所刺伤了。他想象着老缺趾,这头又大又黑、強盗般凶恶而且失去了一个⾜趾的老熊,正用两条后腿在它冬眠的窝中站起来,享受着新鲜空气,欣赏着月光,就像他裘弟现在享受着和欣赏着它们一般。他像患热病似的上了,久久不能⼊睡。

  这一天的狂,在他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因此,终他一生,每逢四月,大地一片嫰绿,舂雨的香味仿佛滞留丢失之时,往事就像一个旧的创伤,在他的心中悸动。而一件他已记不太清楚的儿时的什么事情,就会使他苦苦地发作怀乡情。一只夜鹰①在明亮的月夜叫唤着飞了过去,裘弟忽然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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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夜鹰又名蚊⺟鸟,叫声是“灰普——扑厄——威耳”是一种昼伏夜出、以蚊子等害虫为食的益鸟。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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