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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人生的枷锁(世网、尘网) 作者:毛姆 | 书号:40256 时间:2017/9/15 字数:70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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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之后,凯里太太去车站给菲利普送行。她伫立在车厢门口,噙泪忍泣。菲利普显得急切而不安,巴不得早点揷翅⾼飞。 "再吻我一下,"她说。 菲利普将⾝子探出车窗,吻了吻她。火车启动了。她站在小车站的木制月台上,频频挥动手绢,直至火车消失在视野之外。她心头像庒上了铅块,沉重得很。回牧师公馆的路程总共才几百码,却似有千里之遥。她边走边沉思:菲利普这孩子,也难怪他那么迫不及待地要走,他毕竟年轻,未来在向他召唤。可她自己——她紧咬牙关,強忍着不哭出来。她默默祈祷,求上帝暗中保佑菲利普,让他免受惑,赐予他幸福和好运。 可是菲利普在车厢里坐定⾝子,不多一会就把他伯⺟撇在脑后。他心里充満着对未来的憧憬。他写过一封信给奥特太太某美术学校的司库,海沃德曾向她介绍过菲利普的情况,这时菲利普口袋里还揣着奥特太太邀他明天去喝茶的请帖。到了巴黎,他雇了辆小马车,让人把行李放到车上。马车徐徐行进,穿过五光十⾊的街道,爬过大桥,驶⼊拉丁区的狭街陋巷。菲利普在"两极"旅社已租下一个房问。这家旅馆坐落在离蒙帕纳斯大街不远的一条穷陋小街上,从这里到他学画的阿米特拉诺美术学校还算方便。一位侍者把行李搬上五楼,菲利普被领进一间小房间,里面窗户关得严严的,一进门就闻到股霉味。房间大部分地盘都叫一张大木给占了。上蒙着大红棱纹平布帐幔,窗上挂着同样布料制成的、厚实但已失去光泽的窗帘。五斗橱兼用作脸盆架,另外还有一只结实的大⾐柜,其式样令人联想起那位贤明君主路易·腓力普。房间里的糊墙纸因年深⽇久,原来的颜⾊已褪尽,现呈深灰⾊,不过从纸上还能依稀辨认出村有棕⾊树叶的花环图案。菲利普觉得这房间布置得富有奇趣,令人魂销。 夜已深沉,菲利普却奋兴得难以成眠。他索出了旅馆,走上大街,朝华灯辉门处信步逛去。他不知不觉来到火车站。车站前面的广场,在几盏弧光灯的照耀下,显得生趣盎然,⻩颜⾊的有轨电车,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涌至广场,又丁丁当当地横穿而过。菲利普注视着这一切,噤不住快活地笑出声来。广场四周开设了不少咖啡馆。他正巧有点口渴,加上也很想把街上的人群看个仔细,于是就在凡尔赛啡咖馆外面的露天小餐桌旁坐下。今晚夜⾊人,其他餐桌上都已坐満了人,菲利普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人群:这边是家人在团聚小饮,那边坐着一伙头上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下巴上蓄着大胡子的男子,他们一边耝声大气地拉呱,一边不住地指手划脚;邻坐的两个男子看上去像是画家,⾝边还坐着妇人,菲利普心想,她们不是画家的结发之才妙呢;背后,他听到有几个国美人在⾼谈阔论,争辩着有关艺术的问题。菲利普心弦震颤。他就这么坐在那儿,一直到很晚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尽管筋疲力尽,心里却美滋滋的。等他最后好不容易上了,却心清神慡,倦意全无。他侧耳谛听着巴黎夜生活的鼎沸喧嚣。 第二天下午喝茶时分,菲利普动⾝去贝尔福狮子街,在一条由拉斯帕依大街向外延伸的新铺筑的马路上,找到了奥特太太的寓所,奥特太太是个三十岁光景的微不⾜道的妇人,仪态耝俗,却硬摆出一副贵夫人的派头。她把菲利普介绍给她⺟亲。没聊上几句,菲利普就了解到她已在巴黎学了三年美术,后来又知道她已同丈夫分道扬镳。小小的起居室里,挂着一两幅出自她手笔的肖像画。菲利普毕竟不是个行家,在他看来,这些画尽善至美,功力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不知可有那么一天,我也能画出同样出⾊的画来,"他感叹地说。 "哦,我看你准行,"她不无得意地应道。"当然罗,一锹挖不出个井来,得一步步来嘛。" 她想得很周到,特地给了他一家商店的地址,说从那儿可以买到画夹、图画纸和炭笔等用品。 "明天上午九点左右我要去阿米特拉诺画室,如果你也在那时候到那儿,我可以设法给你找个好位子,帮你张罗点别的什么。" 她问菲利普具体想⼲些什么,菲利普觉得不能让她看出自己对整个事儿至今还没个明确的打算。 "嗯,我想先从素描着手,"他说。 "听你这么说我很⾼兴。一般人总是好⾼骛远,急于求成。拿我来说,到这儿呆了两年,才敢去试几笔油彩。至于效果如何,你自个儿瞧吧。" 奥特太太朝排在钢琴上方的一幅黏糊糊的油画瞟了一眼,那是幅她⺟亲的肖像。 "我要是你的话,在同陌生人往时,一定火烛小心,不同外国人在一起厮混。我自己向来言行谨慎,丝毫不敢大意。" 菲利普谢谢她的忠告。但说实在的,这番话菲利普听了好生奇怪,他不明⽩自己⼲吗非要做个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君子呢。 "我们现在过⽇子,就像留在英国一样,"奥特太太的⺟亲说,她在一旁几乎一直没开过口。"我们来这儿的时候,把老家所有的家什全都搬了来。" 菲利普环顾四周。房间里塞満了笨实的家具,窗户上挂的那几幅镶花边的⽩窗帘,同夏天牧师公馆里挂的一模一样。钢琴和壁炉架上都铺着"自由"绸罩布。菲利普东张张西望望,奥特太太的目光也随着来回转动。 "晚上一把百叶窗关上,就真像回到了英国老家似的。" "我们一⽇三餐仍然按老家的规矩,"她⺟亲补充说,"早餐有⾁食,正餐放在中午。" 从奥特太太家出来,菲利普便去购置绘画用品。第二天上午,他准九点来到美术学校,竭力装出一副沉着自信的神态。奥特大大已先到一步,这时笑容可掬地上前来。菲利普一直在担心,他这个"nouyeau"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他在不少书里看到,乍进画室习画的学生往往会受到别人的无礼捉弄,但是奥特太太的一句话,就使他的満腹疑虑涣然冰释。 "哦,这里可不兴那一套,"她说。"你瞧,我们同学中差不多有一半是女的,这儿是女士们当道呢。" 画室相当宽敞,空的,四周灰墙上挂着一幅幅获奖习作。一个模特儿正坐在椅子里,⾝上裹着件宽大的外套。她周围站着十来个男女学生,有的在聊天,有的还在埋头作画。这会儿是模特儿的第一次休息时间。 "一上来,最好先试些难度不太大的东西,"奥特太太说。"把画架放到这边来。你会发现,从这个角度上写生,最讨巧。" 菲利普据她的指点搁好画架,奥特太太还把他介绍给近旁的一个年轻女子。 "这位是凯里先生。这位是普赖斯姐小。凯里先生以前从未学过画,开头还得有劳您多多点拨,您不会嫌⿇烦的吧?"说着,她转⾝朝模特儿喊了声:Lapose。 模特儿正在看《小共和国报》,这时把报纸随手一扔,绷着脸掀掉了外套,跨上画台。她支开双脚,稳稳地站在那里,双手十指叉,托着后脑勺。 "这姿势够别扭的,"普赖斯姐小说,"真不明⽩他们怎么偏偏选中这么个怪姿势。" 刚才菲利普进画室时,人们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模特儿淡漠地瞟了他一眼,现在再没人注意他了。菲利普面前的画架上,铺着一张漂亮刮的画纸,他局促不安地注视着模特儿,不知该从何处落笔才好。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裸体女人。这个模特儿年纪不轻了,啂房已趋萎缩,失去了光泽的金发,像一蓬草似地耷拉在脑门上,満脸尽是一块块显眼的雀斑。他朝普赖斯姐小的作品瞥了一眼。这幅画她刚画了两天,看来已遇上⿇烦。由于她老是用橡⽪擦拭,画面已搞得邋里邋遢。在菲利普看来,她笔下的人体全走了样,不知画的啥名堂。 "我早该想到,自己画起来不至于比这更糟吧,"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着手先画头部,打算慢慢往下画。但不知怎么的,他发现同样是画头,写生却要比单凭想象作画难得多。他卡住了,再也画不下去。他朝普赖斯姐小瞥了一眼。她正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画着。她心情热切,连眉头都不觉紧蹩起来,目光中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情。画室里很热,她额头上沁出了一颗颗汗珠。普赖斯姐小今年二十六岁,一头浓密的金褐⾊柔发,发丝光滑美丽,可惜梳理得很马虎,她把头发打前额往后一挽,草草束成个大发髻。大脸盘上嵌着一对小眼睛,五官宽阔而扁平;⽪肤⽩里泛青,带着几分怪异的病态,双颊不见一丝⾎⾊。她看上去像是从来不梳洗打扮似的,人们不噤要纳闷:她晚上没准儿是和⾐而睡的呢。她生沉默,不苟言笑。第二次休息时,她退后一步,端详着自己的大作。 "不知怎么搞的,老是不顺手,"她说,"不过,我也算把心思放在上面了。"她转脸朝菲利普。"你进展如何?" "糟透了,"菲利普苦笑着应了一声。 她看了看他的画。 "你这么个画法哪成呢!你得先用笔比划一下,然后得在纸上框好轮廓线。一她⼲净利索地给他示范了一下。她这番真挚情意委实打动了菲利普,可她那毫无韵致的仪态还是让菲利普感到不悦。他感谢了她的热心指点,又重新起画笔来。到这时候,其他学画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到齐了,这会儿姗姗而来的人大多是男的,因为女的总是一早就来了。今年这时候(虽说季节还早了点),画室已是人満为患。过了一会,走进来一个青年,稀疏的黑发,特大的鼻子,一张长脸不由得叫人联想起马来。他在菲利普⾝旁坐下,并且隔着菲利普朝普赖斯姐小一点头。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她说,"是不是刚起?" "今天是这么个风和⽇丽的好⽇子,我想,我得躺在上,好好想象一下户外的景⾊有多美。" 菲利普会意一笑。普赖斯姐小却顶真,不把这话当玩笑看待。 "这种做法真有点好笑。照我的想法,及早起,趁天气大好出外逛逛,这才更加在理呢。" "看来要想当个幽默家还真不容易呢,"那个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 他似乎还不想立即动笔,只是朝自己的画布望了一眼。他正在给画上⽔彩,这个模特儿的草图,他昨天就勾勒好了。他转⾝对菲利普说。 "您刚从英国来吧?" "是的。" "你怎么会跑到阿米特拉诺学校来的?" "我只晓得这么一所美术学校。" "但愿你来这儿时没存非分之想,以为在这儿可以学到点最起码的有用本事。" "阿米特拉诺可是巴黎首屈一指的美术学校,"普赖斯姐小说,"这样认认真真对待艺术的学校,还不见有第二所呢。" "难道对待艺术就非得认真不可?"年轻人问。既然普赖斯姐小的回答只是轻蔑地一耸肩,他也就自顾自往下说了:"不过关键还在于:所有的美术学校全都大⾼而不妙。显然全都学究气十⾜。而这儿所以为害较浅,就因为这儿的教学比别处更为无能,在这儿啥也学不到手…" "那您⼲吗要上这儿来呢?"菲利普揷嘴问。 "我找到了捷径坦途,却还是在走老路。普赖斯姐小文化素养很⾼,一定记得这句话的拉丁语原文吧。" "希望你谈话时别把我牵扯进去,克拉顿先生,"普赖斯姐小毫不客气地说。 "学习绘画的唯一途径,"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是租间小画室,雇个模特儿,靠自己闯出条路来。" "这似乎并不难做到,"菲利普说。 "这可需要钱呐,"克拉顿接口说。 克拉顿开始动笔了,菲利普打眼角里偷偷打量他。只见他⾼⾼的个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宽大的骨架似乎突到肌体的外面;两肘尖削,差不多快要把他破外套的袖管给撑破了。子的臋部已经磨破,每只靴子上都打了个难看的补钉。普赖斯姐小站起⾝,朝着菲利普的画架走过来。 "如果克拉顿先生肯闭上嘴安静一会儿,我就过来帮你一下,"她说。 "普赖斯姐小不喜我,是因为我有几分幽默,"克拉顿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端详自己的画面,"而她讨厌我,则是因为我有几分才气。" 克拉顿煞有介事地说着,菲利普瞧着他那只模样古怪的大鼻子,觉得他的话听上去格外好笑,忍不住噗哧了一声。普赖斯姐小却气得満脸通红。 "这儿除你之外,谁也没埋怨过你有才气。" "这儿唯独我的意见,我觉得最不⾜取。" 普赖斯姐小开始品评菲利普的习作。她滔滔不绝地谈到剖视、结构、平面、线条,以及其他许多菲利普一窍不通的东西。她在这儿画室已经呆了好长一段时间,通晓教师们再三強调的绘画要领,她一口气点出了菲利普习作中的各种⽑病,然而讲不出个矫枉匡正的道道来。 "多谢你这么不厌其烦地开导我,"菲利普说。 "哦,没什么,"她回答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刚来这里时,别人也是这么指点我的,不管是谁,我都乐意效劳。" "普赖斯姐小要想说的是,她向您传经赐教,纯粹是出于责任感,而并非是由于您本人有什么人的魅力,"克拉顿说。 普赖斯姐小恶狠狠地⽩了他一眼,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画画。 时钟敲了十二下,模特儿如释重负般地叫了一声,从画台上走下来。 普赖斯姐小收拾好自己的画具。 "我们有些人要去格雷维亚餐馆就餐,"她对菲利普说,并乜了克拉顿一眼。"我自己一向是在家里吃午饭的。" "如果你不介意,就让我陪你去格雷维亚餐馆吧,"克拉顿说。 菲利普道了谢,起⾝准备离开画室。没走几步,奥特太太过来问他今天学画的情况如何。 "范妮·普赖斯可手把手教你了?"她询问道。"我特意把你安排在她旁边,因为我知道,只要她乐意,她还是有这点能耐的。这个姑娘不怎么讨人喜,脾气又坏,她自己也不会作画。不过,她懂得作画的诀窍,只要她不嫌⿇烦,倒可以给新来者指点一下津的。" 他们走上大街的时候,克拉顿对菲利普说: "范妮·普赖斯对你的印象不错,你最好留神点。" 菲利普哈哈大笑。对她那样的女人,他庒儿没想到要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们来到一家经济小餐馆,画室的几个学生正坐在那儿用餐,克拉顿在一张餐桌旁坐下,那儿已经坐了三四个人。在这儿,花一个法郞,可以吃到一只蛋、一碟子⾁,外加酪和一小瓶酒。要喝咖啡,则须另外付钱。他们就坐在人行道上,⻩颜⾊的电车在大街上来回穿梭,丁丁当当的铃声不绝于耳。 "哦,请问您尊姓?"在他们就座时,克拉顿猝然问了一声。 "凯里。" "请允许我把一位可信赖的老朋友介绍给诸位-一他叫凯里,"克拉顿正经八百地说。"这位是弗拉纳先生,这位是劳森先生。" 在座的人哈哈一笑,又继续谈自己的。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大家七嘴八⾆,只顾自己叽叽呱呱,本不去理会旁人说些什么。他们谈到夏天去过哪些地方,谈到画室,还有这样那样的学校;他们提到许多在菲利普来说还是很陌生的名字:莫奈、马奈、雷诺阿、毕沙罗、德加等等。菲利普竖起耳朵听着,尽管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却奋兴得什么似的,心头小鹿猛撞不已。 时间过得真快。克拉顿站起⾝说: "今晚要是你愿意来,你准能在这儿找到我。你会发觉这儿是拉丁区里最经济实惠的一家馆子,花不了几个子儿,包管可以让你害上消化不良症。"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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