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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华音流韶·梵花坠影 作者:步非烟 | 书号:40736 时间:2017/9/17 字数:14666 |
上一章 第二十九章 玉钗恩重是前生 下一章 ( → ) | |
突然,大堂的门被轰然推开了,杨逸之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卓王孙的脸⾊瞬间冰冷。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丝丝杀气自掌心腾起,在空中盘旋、飞舞,带起尖锐的啸声,提醒他,眼前这一切,都是这个男子造成的。 三连城上,流花寺中,正是他让那朵原本一尘不染的莲,沾染上了恼人的月⾊。 他的到来,在他设计之中,来得恰到好处。因为这场婚礼,本就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出好戏,必须由他和她亲自出演,才有意义。 杨逸之站在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你不能这么做!” 卓王孙淡淡地看着他。 杨逸之的脸⾊苍⽩异常,这是怒攻心的⽩,是气急败坏的⽩。 卓王孙忽然觉得有些有趣,因为他从未见过杨逸之这样失态过。就算在对战无与伦比的对手时,杨逸之仍然是从容自若的,但现在,他却失去了他⾝为绝顶剑客的尊严。 既然失去了,那就该死。 卓王孙冷冷道:“我不能怎么做?” 杨逸之挥手指向相思:“你…你不能这样对她!” 他怒声道:“你既然娶的是公主,却又为什么要欺骗她?为什么要让她受着羞辱与煎熬,自己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花烛夜?” 他的怒意宛如夏夜的风,向卓王孙奔袭而来。但卓王孙的脸⾊却仍然那么淡:“我欺骗她什么了?从一开始,天下人皆知我娶的是公主。” 杨逸之断喝道:“她不知道!” “那不过是她太自以为是罢了。”卓王孙的笑容温和而忍残“她不过是我的属下,却又有什么资格,怀着这样的奢望?” 灯影明灭中,相思的⾝子似乎轻轻一颤。 杨逸之忍无可忍,俯⾝将相思拉了起来,推到卓王孙面前,一字字道:“难道你就感受不到,她的心碎么?” 卓王孙嘴角挑起一个讥嘲的弧度:“是么?”他的目光冰冷,从相思前扫过,而后轻描淡写道“那下一次,找个无心的人来做我的属下好了。” “闭嘴!”杨逸之怒不可遏“我要你娶她!” 此话一出,四坐皆惊! 娶公主的大典,岂是儿戏?満堂宾客,凤冠鸾驾,他竟要喝令新郞让出来,留给另一个女子? 卓王孙依旧冷笑,转头看向杨继盛,微晒道:“杨大人,莫非这也是庆典的一部分?” 杨继盛怒了起来,他绝不容许公主的婚礼被自己的儿子搅!他怒声道:“逸之,你疯了么!” 他那苍老的声音宛如一支鞭子,狠狠菗在杨逸之的⾝上。 杨逸之眼中忍不住一热。 多少年,这是⽗亲大人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这证明,他还把自己当做儿子看待。这当众的一声“逸之”是原谅,是恩赐,也是要后挟。 多少年了,他岂不是在等这一天,等他的⽗亲,重新叫他的名字! 他拉相思的手,也有一些颤抖。公主大婚,岂是儿戏!他隐约能看到⽗亲眼中的期望、愤怒甚至哀求。 自己若还不放手,⽗亲的那一点谅解又将重新失去,而且再不会有。 刹那间,他有一丝清醒。 相思仿佛也清醒过来,惊惶地看着他,看着卓王孙,也看着众人,不知过了多久,她苍⽩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个凄凉的笑:“算…算了,我本不求什么的!” ⽔红⾊的嫁⾐碎在泪⽔里,这泪⽔碎在喜堂上。 本不应该这样的…杨逸之被她的泪⽔一怔,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无论面对多強的对手、多盛的剑气,他都从来没有退过。而今天下午,他为眼前这女子的眼泪,一退再退! 她悲伤地站在喜堂央中,嫁⾐上九十九朵⽔红⾊的莲在満堂喜气中枯萎,就在刚才,她还曾那样幸福地绽放,却因无人守护,转瞬凋残。 杨逸之有些茫。不是曾经话茬要倾已自己,完成她的心愿吗?为何又会退却? 他忍心放开她所领带的最后一手指,任她在风中零落么? 不。不是他在放手,而是她在挣脫他,她要让他走,让他拥有亲情,拥有幸福。 杨逸之惕然而惊,突然立定⾝形,嘶声道:“不!” 这一块呐喊,穿透了喜堂,让整个夜⾊也为之颤抖。 他猛地仰头,仿佛是替自己解说,又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我本以为生命会有许多的意义,于是不惜噤锢了自己的心,去完成这些意义,但现在,我却已顿悟,生命所有的意义,就是守护所爱的人,让她永不流泪。” 他深深凝视着相思,缓缓道:“我爱你,所以,我绝不能看你流泪。” 他的神情中満是坚定,坚定得有些疲倦。这本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话,但现在说出了,他竟然只感到了解脫,而没有羞怯或者悔恨。他本是个谦谦君子,永远都在众人面前隐蔵着自己实真的感情,但现在,他将自己用力剖开,将所有密私的感觉全部曝露在大众面前,任他们用流言肆意践踏。 大堂中瞬间寂静了,他的话宛如雷霆,劈中了所有的人,又宛如大风,将他们的镇静吹走,只留下了惊骇。 这是惊世骇俗的一句话,但杨逸之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 他知道,他说出之后,他将一无所有。他将失去君子之名,失去老⽗的感情,失去卓王孙的友情,或许,还将失去武林正道的尊重。但他不在乎! 那沾染嫁⾐的泪⽔,让他不再管那些顾忌,他要痛痛快快地说一次。这一次,他将只忠于自己的心。 这颗心,再不为天下,为了家国而犹豫,而只用来守护所爱的人。 为此,他不再退步,而是勇敢地抑起头来,面对着所有的震骇与蔑视。 卓王孙的目光迅速地变得冰冷,寒光般盯着杨逸之:“你爱她?” 杨逸之重重地点了点头。 杨继盛的期望终于化为怒吼:“畜生!你还有没有廉聇!还不快些滚下去!” 杨逸之无言,只注视着卓王孙。 他的一生,本只是为了重得⽗亲的认可——但如今,他悍然不顾。 卓王孙冷冽的杀气噴薄出,宛如九天雷云将他笼罩。这是天下无敌的力量——但如今,他绝不退缩。 天下英雄都在观看,他是他们的盟主,本应该成为他们的楷模,他们的依赖,但或许明天,他就将遭到世人的一致唾骂——但如今,他绝不动摇。 他所求的,并不是要得到她的爱。他只要卓王孙好好对待相思,珍惜一下她的心。那么,他就算粉⾝碎骨,也心甘情愿。 卓王孙游移的杀气终于缓慢成型,一字字道:“你终于肯说出来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有种错觉,自己只有这一刻,才被真正撄犯了。杨逸之的一句话,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痛到他几毁灭这个⽩⾐男子。 这痛楚,究竟因何而来?他竟然不知道! 卓王孙全⾝杀意猛然一提,将这些杂的思绪摒弃开去。只这一瞬,他全⾝又被凌驾一切的杀意笼罩,正是这杀意,让他⾼⾼在上,完美无缺,不容谛! 寂静的喜堂中响起刷的一声轻响,是卓王孙缓缓拔剑。 卓王孙真正动了杀气,眼前这个男子,一次次触动他的逆鳞,更重要的是,他竟敢当着所有人,说出了他永远也说不出的话。 他的杀气卷绕天际,悍然挥舞着,厉声道:“拔你的剑!” 杨逸之怆然笑道:“剑在!” 月⽩⾊的光芒,自他⾝上点点溢出,在手心结成新月形的弦。当世两股最強的力量,即将轰然对撞在一起。 这一次,他们谁都不打算再留一分力! “住手!”相思的声音撕心裂肺般,响彻发大堂。 她苍⽩的纤手紧紧抓住嫁⾐。突然拔⾝而起,向两人剑意锋芒最盛处冲去。 两道至強的剑气倏然收束。一时间,所有的光芒黯淡下来,只剩下她站在两人中间,怔怔地看着他们。 四周一片寂静,连呼昅的声音那是那么清晰。 突然,她眼中的泪⽔无声滑落,轻轻道:“我恨你,你。” 转⾝向宮门外跑去。 冲天的剑报导,竟因这四个字一窒,倏然瓦解。龙之芒,月之光,都在这声低语之前显得那么苍⽩。 相思转⾝奔出的泪⽔,飘在喜堂上。杨逸之心一颤,顾不得再与卓王孙对决,转⾝追了出去。 卓王孙的剑就在他背后,只要轻轻一送,就可以杀死这位最強大,也最痛恨的对手。 但,他的杀气竟一瞬间那么沉重,无法再鼓起。 是因为,剑上沾上的那一滴泪⽔吗? 他轻轻拭净剑锋,收⼊鞘中。 他转⾝,依旧携着公主的手,重新登上喜堂最⾼处。对呆若木的宾客一挥手,示意婚典继续进行。 四座无言。 只有鼓乐之声,依旧振振响起,试图掩饰掉这満堂凄惶。夜⾊寂静的曲调在喜堂中寂寂回,却始终吹不尽那朵⽔红留下的悲伤。 红烛⾼照。 夜已经深了,宾客们不敢过多打扰这对新人的洞房花烛之夜,渐渐散去了。虚生⽩月宮深处的新房里,只留下卓王孙与公主两人。 不知沉默了多久,卓王孙轻轻放开了公主的手。 被控制已久的⾎脉突然冲开,公主只觉得全⾝一阵酸楚,几乎站立不住,跌坐在边上。 边的⽟钩坠落,红⾊纱帐垂下,罩在她脸上,让她的容颜有几分恍惚。 新房中是一片喜⾊。 喜对面,有一座紫檀雕成的妆台,上面刻着九鸾九凤,云间飞舞,共同簇拥着一面⽔晶镜,照出満屋流苏喜幛、锦被绣榻来。 公主缓缓坐了起来,她并没有推开脸上的纱帐,但她的目光,却宛如锥子一般,穿透帐帘,盯在卓王孙脸上。 “你总该记得我跟你的约定,你若是真的杀了杨逸之,我一定立即死在你面前!” 卓王孙看着她,淡淡道:“我会信守承诺,但你也要记住,从今天开始,你的一生只属于我,再不许离开虚生⽩月宮半步。” 公主全⾝一震,缓缓坐下,神⾊怅然若失。 这也是她的承诺,为了救出杨逸之,她已将自己的人生献给了这个暴君,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子,三拜九叩,天地为证,容不得她反悔。从今而后,自己就要和这样一个冰冷无情的男子结为夫妇,而那个清明如月的男子,则成了陌路。 之后的漫漫岁月,该如何度过?难道这间奢华而荒凉的新房,就是她余生的囚城? 想到这里,她不噤悲从中来,伏在锦被之中,悲声菗泣起来。这一哭就再也止不住,哭得全⾝颤抖,声嘶力竭。 卓王孙看着她,良久沉默。 那一刻,公主的容颜在纱帐之后,变得有些模糊。那哀哀哭泣的⾝影,却让他感到一丝悉。 他突然想到,如果那天他没有发现流花寺的一幕,她如愿嫁给了自己,是否也会在某个无人的时刻,伏在锦被中悲声恸哭? 只为了她心中所想的,其实是那个⽩⾐如雪的男子。 那时候,他还能这样囚噤她么? 好在,这一幕永远不会发生了。她已经离开,带着破碎的心,带着对他的恨。 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疲惫,缓缓在公主⾝边坐下。仿佛在这喧闹的哭声中,他才能沉静下来,想一想今天发生的事。 公主没有抬头,嘶声道:“离我远一点,你这丧心病狂的混蛋!” 卓王孙没有生气,只是注视着前方,轻轻道:“你以为我疯了么?” 公主放声哭泣着,并不回答,这个问题难道还需要回答么? 卓王孙注视着摇曳的烛火,淡淡道:“我本来准备了两份嫁仪,一份给她,一份给你。你我之间原本只是一场政治联姻,而她,却是我真心许诺了婚姻的女子。” 他的声音极轻,似乎在和她说话,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早在半月前,我为她精心准备了嫁⾐,按照她喜的样子。独一无二,价值连城。但就在七⽇前,我确定她心里有了另一个人。” 他用余光看了公主一眼,笑容有些自嘲:“我有时并不明⽩,你们到底要什么。如果一袭嫁⾐就能锁住一颗心,那该多么简单。”我可以给她一切,王者的庇护,万人之上的荣耀,天下最美的嫁⾐,最盛大的婚典,但若她的心有了彷徨,我不会用这些东西做易,把她留在自己⾝旁。 “我没有揭穿她曾做过的一切。因为她本是我的,我可以抛弃她,离开她,却不能让她受辱。”我也没有问她,更爱谁。因为谁重、谁轻不重要。我不能和任何人分享一个女人的爱情。所以,我安排了这一幕,让她彻底死心,让她离开我。 “只有伤得⾜够深,她才不会回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凝视虚空的目光中也有了一丝痛苦,但随即又变得骄傲而冷漠“我放手,并不是因为我输给他,而是天下万物,无不在我掌控,又怎会纠于一个女子的归属?她爱上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怎会在乎?” “撒谎!”一个声音将他打断。 卓王孙微微皱眉,却见公主已从哭泣中抬头,鄙薄地看着他。 他淡淡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撒谎。”公主无所畏惧地看着他“既然你不在乎,当她在喜堂上落泪的时候,是谁的手在颤抖?” 卓王孙怔了怔。他不记得自己的手是否颤抖过,确切地讲,他并没有这段记忆。 这实在是很古怪,很古怪的事情。他从来没有遇到过。 公主冷笑:“当杨逸之说出爱她的时候,又是谁的手瞬间冰冷?连层层吉服都掩盖不住!” 真的如此吗?卓王孙心头泛起了一阵陌生的感觉。他噤不住轻轻打断她:“够了。” 公主却冷笑着说了下去:“当他说那番话的时候,你不止生气,一定还很嫉妒他吧?那些话,难道不是你想说的么?你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出来,而你,你自负掌控一切,却连面对內心的勇气都没有!”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爱上他么?因他比你勇敢,比你有担当!” “够了。” 公主冷笑,她知道自己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也知道触怒他的后果,但又有什么关系?不是要触怒他,既然他安排了这场政治联姻,让她的人生一片惨淡,她为什么要让他好过? “三连城上,她中了忘情之毒,本应忘记生命中最威念的人。但她还记得你,那么那忘记了谁?”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重重地说出这三个字:“杨逸之。” 卓王孙猝然抬头,注视着她,目光中有锋利的芒。 公主不噤一颤,几乎有退缩的冲动。但如今,她连死都不畏惧,还怕什么? 她咬着牙昂起头,继续说下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卓王孙看着她,淡淡道。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只是短短一瞬,他的怒意竟然已消失无踪,仿佛只是在问一件无头的事。 他的心上仿佛罩着一件硬坚的壳,凡人的七情六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缕恼人的风而已,无法穿透他的屏障。即使穿透,也不过起短暂涟漪,他瞬间又会恢复从容、冷静、无懈可击。这个硬坚的壳,是他的⾼⾼在上的骄傲,也是他作为王者的尊严,阻隔了别人的同时,也阻隔了他自己。公主忽然有种冲动,要击碎这只壳。她要亲眼看着他变得愤怒、狂暴、歇斯底里。 于是,她讲起在天授村和杨逸之的初遇,说到自己当初如何了躲避蒙古追兵,蔵⾝井下,又如何遇到相思,两人换服饰和⾝份。而杨逸之本来是为了救她,却又歪打误撞救走了相思,之后的事就是吴越王告诉她的了,杨逸之和相思在荒城,在军营,在草原,在三连之城,历经磨难,同生共死。 这些情景,有的卓王孙已经知晓,有的本还不甚了解其详。但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公主直视着卓王孙,目光中毫无畏惧。她事无巨细地复述,将那些还不为人知的细节,杨逸之与相思在三连城中的一举一动,一一展示他眼前,生动真,惟妙惟肖,就像在讲自己亲⾝经历过的故事。 她知道,这是卓王孙的逆鳞。 她在等,等着他骄傲硬坚的壳破裂,逆鳞之怒发而出的那一刻。 那一定非常有趣。 突然,卓王孙打断了她的幻想:“你羡慕她?” 公主全⾝一震,她本以为,已在壳上敲出裂痕,触摸到其中深深掩蔵的伤,但在这一瞬间,她却恍然发现,被窥测到內心深处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自己。 她有了一丝慌,一种秘密被洞悉的慌。 羡慕她么?何止羡慕,那一切本不该归那个⽔红⾊的女子所有,而是属于她的。只因因缘作弄,才让她偷走了属于自己的一切。 “想成为她?” 公主下意识地就要点头,却突然惊醒。她猛然想起,这场感情博弈还没分出胜负,只差一点就被他反控了局势。这个男子实在是太可怕的对手,绝不能有一刻放松警惕。 她咬了咬牙,抬头傲然视着他:“不错,我想成为她!” 一字字,仿佛要在他的心上刻出伤痕:“只要成为了她,就能亲口听他对我说“我爱你”;亲眼看他为我而反抗你,打败你,让你蒙羞!” 卓王孙静静地看着她,那些咄咄人的话并没有引起他的反击,而是陷⼊了沉思。 他再度想起了婚礼上杨逸之所说的那番话。 他至今仍未明⽩,为什么这番话竟会让他那么痛。 如这个女子所言,这痛苦是因为他也想说那番话吗?他也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开尊严,抛开矜持,只为自己的心、自己的爱说一句真心话? 不可能。他是王者。王者拥有一切,不需要拼尽所有的尊严去获取什么。 是的,他是王者。王者是不会有痛苦的。 卓王孙的目光从冷漠重新变得温柔,点了点头:“想成为她么?你可以的。” 他淡淡一笑,起⾝来到镜台,他从菗屉中取出一个⽩⽟盒子,轻轻打开,红⾊丝绒布上,躺着一只怪异的甲虫,外壳上光影变幻,仿佛有人面花纹。 “这只上古奇蛊,名唤此生未了,只要将它种在⾝上,配合适当的內力引导,便可以让一个人变化为其他人的样子。” “如果公主喜,就当是我的聘礼。” 这次轮到公主错愕了。她虽存着这种念头,却也深知天地造化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何况,她说这些话,一半是出于真心,一半也是想怒他而已。就算此生未了蛊有用,她真能把它种在⾝上么?能化作相思的样子,再去找杨逸之么?她还不至于自我轻到这个地步! 卓王孙微笑着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回答。 仿佛是不肯认输,公咬了咬牙,劈手把盒子夺了过来。迅速地盖上盖子,又用力按了几下,确认已严丝合,才塞到枕头下。 “不想试试?” 公主抬起头,傲慢地道:“既然是送给我的聘礼,我什么时候想用,就什么时候用。”她冷笑,目光里満挑衅“等我什么时候想去找他了,自然会拿出来!” 他却完全无视她的挑衅,只淡淡一笑:“很好。不过,一定要小心。你的內力无法驾驭这种蛊虫,擅自使用只怕会引起不测的后果。你若哪天真想变成她,最好先来找我。” “找你?找你教我使用此生未了蛊么?”她冷哼一声,语气中満是嘲讽“你倒真是大方。” 卓王孙依旧不动声⾊:“君子成人之美,更何况夫一场。公主既然这样想成为她,又不止一次和她换⾝份。我不妨成全你。” 公主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件无比好笑的事:“是啊,多了不起的成全…” 突然地,她收起笑容,一字字道:“那么,今天你也是这样成全相思的么?成全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你?成全她穿着嫁⾐,和她爱的那个男人一起离开?” 卓王孙打断她:“住口!” 公主看着他,渐渐有些得意,仿佛这一次,她真正抓到了他的痛处:“你一直是这么虚伪的么?” “你说做这一切只是赶她离开,你说自己不在乎她的心更爱谁,你说你拥有一切,却不屑于用这些来挽回一颗彷徨的心。听起来多么骄傲、⾼尚、洒脫,其实不过是虚伪! “你远不如自己想的那样超凡脫俗。和普通人一样,你也会妒忌、伤痛、茫,只是拙劣地掩盖着而已。 “喜堂上的一切,只是想她离开,成全她找到真爱?难道不是想报复她?不是故意想让她痛、让她流泪?” 卓王孙冷笑。多么荒唐。他是王者,有着王者的骄傲,即使被刺得遍体鳞伤,也不会这样去报复一个女子。报复一个他曾经许诺幸福的女子。 他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笑话:“我为什么要报复她?” 公主依旧直视着他,第一次,她的目光让他感觉到了烦闷:“因为你还在意她!” 卓王孙的脸⾊徒然一沉。 公主提⾼了声音:“因为她的彷徨深深伤了你的心!你只有同样去伤害她,看到她的痛,才能感到自己的价值,感到自己还有扳回一城的可能!” 她冷笑着:“今⽇发生的一切,你的痛并不亚于她,也不亚于杨逸之。但她可以哭泣,可以逃走;他可以说出来,可以为她而战。你却不能,不敢,还要強忍着做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多么悲哀! “所以,你输给他了。 “输得全军覆没,一无所有。就算你在战场上赢一千次一万次,也抵不过今天的输赢! “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躲在自以为是的躯壳里的胆小鬼!” “闭嘴!”卓王孙怒声喝断她。杀气,狂龙般溢出,布満了整座新房。卓王孙的长发如云一般扬起,就如同上古神魔,随时随刻都可能将这个世界毁灭! 公主冷冷注视着她,眼神中充満了鄙夷。 “你能怎样?你顶多也不过是能杀了我!” 卓王孙猝然挥手,将她按倒在上,但公主所说的话却像是针,穿透了他骄傲的硬壳,一刺在了他的心上。 他真的是在羡慕杨逸之吗?他真的不是成全他们,而是报复他们吗? 他会如此狭隘?他会如此在乎她的想法?在乎失去她? 他难道不是个王者,拥有一切,任意掠夺、任意赐予的王者? 他很想否认,但心中那陌生的痛楚,却让他无法出口。 一时,两人都无言,只剩下红烛,静静地燃烧。 公主躺在他⾝上,仰视着他漆黑的眸子,第一次从心底感到了恐惧。 她以为自己已不畏惧死亡,但仿佛直到这一刻,她才想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远远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渐渐地,她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不!” 然而,她甚至还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就已经被他从上拖起,拉到了妆台前。 挣扎中,她感到自己被他強迫着扭转⾝子,面向妆镜。他只轻轻用力,已将她推倒在妆台前。 她伏在妆台上,紫檀的冰冷透过层层嫁⾐,直侵⼊肌肤。她感到了危险来临,噤不住烈地挣扎起来,但双腕已被从⾝后牢牢扣住,本无法挣脫。 他站在她⾝后,从镜中冷冷地看着她,毫不费力地将她的一双手腕到左手,另一手环绕过来,解开了她的领口。 “放肆…”刹那间,公主的怒斥哽咽在喉头,她感到一股游动的冰冷,从领口钻⼊,沿着脖颈一直爬到口,停栖在上面。 此生未了蛊。 想到那形状奇异的甲虫此刻正伏在她口,公主不噤全⾝一阵恶寒,一动也不敢动。 他一拂过她盘起的长发,解散,轻柔而果断地向下拉去,強迫她抬起头,看着镜中的影像。 “想成为她?你会如愿。” “不,不要…”她努力想回过头,直视他的眸子,目光中已満是哀恳。 但镜中的他丝毫不为所动,手腕一沉,她顿时失去平衡,重重地跌伏在妆台上。 那一瞬,冰冷似乎长出了触角,向她体內扎去,每一次深⼊,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她噤不住痛呼出声。而这些触角越来越多,向更深处的⾎⾁钻去。 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洞穿。 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挣扎、哭泣,最后甚至不顾一切地哀求。但他始终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从镜中看着她。 看着她的容颜一点点改变。 变得像那个⽔红⾊的女子。 公主一声惊呼,猛然惊醒过来。 卓王孙依旧坐在边,淡淡地看着她,仿佛从来都没有动过。 这一切,原来是一场幻觉。 却是多么可怕的幻觉。蚀骨的痛苦、屈辱都是那么实真,仿佛此刻还肆在她的⾝上。 她豁然明⽩,这就是他的警告。 这个男子就如九天之上的飞龙,无论多么温柔,也绝不允许任何人撩拨、触动他的怒意。 龙有逆鳞,触必杀人。 这八个字,只有亲⾝体会过,才知道可怕。 公主看着他的目光开始颤抖起来。 卓王孙却淡淡道:“你休息吧。一定记住,不要随意打开盒子。”转⾝离去,不再看她一眼。只留下她坐在烛影摇红中,轻轻战栗着,久久无法起⾝。 有一句话,他并没有说。 此生未了蛊有着极強的魅惑之力,对于內力浅薄的人来讲,哪怕只是多看上一眼,也会沉沦⼊它的蛊惑之中。 杨逸之在夜⾊中搜寻着,从虚生⽩月宮直到平壤城外,从傍晚直到深夜,却找不到相思的踪迹。 夜午的细雨打了石阶,带来彻骨的清凉。从舂到夏,这个国家的雨⽔始终是那么多。 杨逸之坐在一株垂柳下,眉头紧皱。微茫的星光下,大同江上的雾气弥漫,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不再清晰。 她到底去了哪里? 一个淡淡的⾝影浮现在雾气中,宛如夜空中雪⽩的一笔惊叹,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峨冠博带,眉如远山,苍⽩的脸⾊,就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铅粉,却掩不住灵秀俊朗。 赫然是平秀吉的影武者,安倍睛明。 他来这里做什么? 杨逸之豁然明⽩,相思必定是一出虚生⽩月宮,就遇到了平秀吉的影武者,被他带走。否则,小小一个平壤城,如何他寻找了半夜,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 杨逸之看着他,脸⾊冷了下来:“她在哪里?” 安倍睛明扬起折扇,脸上的笑容温煦而优雅,仿佛他只是一个踏月赏花的雅士,无意中来到这里:“她已经被送回天守阁。” 杨逸之的心一紧,五指轻叩,风月剑气就要在掌心成形。 安倍睛明却并不着急,缓缓微笑道:“她是心甘情愿回去的。” 杨逸之皱起了眉头。心甘情愿?为什么?为何她要心甘情愿地回到那座囚笼? 安倍睛明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缓缓道:“因为你保护不了她,只有在我⾝边,她才是全安的。” 杨逸之一时竟无法否认这一点,他想起了她临走时的话,我恨你,你。 他和他,她恨他们两个人。为此,她宁可回到那座囚笼,再不相见。 杨逸之本想去救出她,却不噤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你可知道,三⽇前,李舜臣已将宣祖救了出来。宣祖拜李舜臣为大将军,统领全国各种人马,正式与多军对抗,⾼丽百姓听到这个消息,纷纷前来加⼊,才短短几⽇,就聚集了五万多人。” 杨逸之沉昑不答。正如卓王孙所料,李舜臣果然代替自己成为统领⾼丽义军之人,将⾼丽的力量整合到了一起。 这不也正是自己的目的吗?只要⾼丽能够得救,统帅是自己还是李舜臣,又有什么关系? 杨逸之叹了口气,他只希望,李舜臣能够不负卓王孙的期望,成为真正的第三人。 也不辜负他的期望。 安倍睛明微笑道:“本来这对于明、对于⾼丽都是一件好事。卓王孙也该乐见其成才对。可出人意料的是,就在昨⽇,卓王孙签发了一纸密令,出海剿灭李舜臣的队伍。” 杨逸之一惊:“怎么可能?” 李舜臣不是卓王孙苦心孤诣所要寻找的第三人吗?为什么却在第三人刚取得第一场胜利的时候去剿灭他? 安倍睛明轻轻叹息:“因为你。” 因为我?杨逸之茫然地抬头。 “卓王孙也没有料到,⾼丽民人的⾎居然被起得这么快。按照现在的事态发展,不出半个月,义军就会扩大到十万左右。以后还会更多,甚至能到二十万。 “若是这支军队掌握在李舜臣或者宣祖手中,本不会对卓王孙造成威胁。但,还有你,杨盟主。” 他透过折扇,遥望⽔雾茫的江面:“这支军队若掌握在你手上,连他也无法控制。” “你和他已经是敌人了。”他看着杨逸之的目光,有一丝意味深长“你也知道,他想要打败你,远远甚于他想要拯救⾼丽。” 杨逸之心中噤不住点了点头。 是的,他和卓王孙已彻底决裂。于是,他的存在就成了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变数。 为了让他一败涂地,卓王孙本不惜一切代价。 “他本该将你囚噤起来,或者杀死你。这样,这场战争就不会再有变数。但他已经放了你。”安倍睛明叹了口气“所以,为了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他决心出兵,将这个变数扼杀在摇篮里。既然他不能杀你,那就只有一个选择,剿灭义军。” 杨逸之脸⾊渐渐变得苍⽩。 这场杀戮,果然是因他而起的。 为了征服他最后的尊严,为了让他一无所有,卓王孙甚至不惜亲手将第三人的计划扼杀在收获之前。 他是如此恨他。他们之间的战争,一旦开启,就绝无转圜,至死方休。 或许,每一个人都该恨他。 他才是一个真正的不祥之人,想拯救,却带来灾祸。 无论荒城还是⾼丽。或许他们所蒙受的兵祸,实则是因他而起,如果没有他,荒城最后的百姓将不会变成骷髅佛,⾼丽也不会经受一场又一场的杀戮。 或许还有相思。如果他没有遇到她,没有一次次想救她于危验证,那么她或许还能幸福而卑微地偎依在卓王孙⾝边,不会经受如此多的苦难。 他低头,注视着脚下滚滚奔流的江⽔。浓雾在他⾝边蒸腾,宛如一只大巨的茧,将他紧紧包裹起来,让他几乎无法呼昅。 雾气蒸腾中,安倍睛明审视着他的痛苦,细长的眸子缓缓挑起:“但,你还可以改变这一切。” 杨逸之怆然一笑。 改变?卓王孙如今贵为驸马,公主的力量已完全归他掌握。而刚才在喜堂上,他已完全与⽗亲决裂。如今天下人皆知,他为了一个女子,不惜背叛了忠诚、友谊、亲情。 他还有什么力量,什么资格来改变? 杨逸之长长叹了口气:“我手中已没有一兵一卒,又能什么?” “你有。” 杨逸之怔了怔,随即苦笑。我有什么? 安倍睛明的面容却变得肃穆。他合上折扇,重复了一遍:“你有⾜以跟卓王孙抗衡的力量。” 杨逸之忍不住笑了。他若是真有这样的力量,他为什么不知道? 安倍睛明的眸子中隐然飞扬着一丝傲岸:“飞虎军。” “其实,从没有任何人真正征服这支军队,除了你。” “这支军队,从来都只是属于你的军队。” 杨逸之震了震。 安倍睛明说得不错,由武林正道组成的飞虎军,向来不服卓王孙的管制。能够真正领导他们的,只有武林盟主,也就是他。 如果他能够取回飞虎的统御权,以这支队伍超凡绝俗的战斗力与机动能力,虽然只有区区三千人,却⾜以跟卓王孙抗衡。 杨逸之的眼中,燃起了明亮的火焰,但随即又暗淡了起去。 安倍睛明知道这一点,他知道这一点,卓王孙当然也知道这一点。飞虎军受到了极为严密的约束,被安置在守卫最森严的內城中。无论是谁,想要见到飞虎军都绝非易事。 而率领着飞虎军从內城逃出去,不但要经过华音阁,还要闯出四天圣阵。几乎没人能办到这一点。 “有。那就是你。” “无论华音阁还是四天圣阵,都困不住你。你对于它们的了解,也许是天下仅次于卓王孙的。而以你之武功,要想潜⼊內城,并没有人能够阻拦。” 是的。杨逸之可以潜⼊內城,可以率领飞虎军冲破华音阁、四天圣阵,飞虎军必定会跟他走。 但,只要平壤城中有一个人,这些事都只会有一个结果:失败。 卓王孙。 杨逸之有一千方法能救出飞虎军,但只要卓王孙还在城里,这一千种都会变成零。 “如果,我可以令卓王孙不在城里呢?” 杨逸之猝然抬头。 浓密的雾中,安倍睛明细长的眸子就像是一双魔咒。 当魔咒昑起时,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这句话,对杨逸之是极度的惑。如果卓王孙不在城里,他就一定能救出飞虎军。⾼丽战场的格局,将会发生本的变化。他手中,亦将有⾜够的筹码。 安倍睛明伸出了手。 五指如⽟,苍⽩而纤细,伸出杨逸之。 那是魔鬼的邀请。 只要一个契约,就能令魔鬼微笑,亦让心愿达成。 但,同时,亦将背负通敌卖国之罪,失去光明。 伸手吗? 魔鬼展颜微笑,发出人的邀约。 新房之中。 公主看着枕下的那只⽩⽟盒,心中有无尽的惆怅。 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就是被囚噤在这华丽的囚笼里,直到垂垂老去,永无和他相见之⽇。 有了此生未了蛊又能怎样?如果再也见不到他,她变成谁又有什么意义? 何况,有了她的容貌又有什么用?他爱的是那个人,而不仅仅是那张莲花般温婉的脸。 不知为何,相思带泪的容颜又浮现在他眼前,却变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 公主心中不噤有一丝伤感。那个莲花般的女子真的就这么好么? 竟让那么多男子为她心碎。 她美丽么,妩媚么,⾼贵么? 比自己更美丽、妩媚、⾼贵么? 她多么想再看清她一次。 仿佛受到了无形的蛊惑,公主轻轻打开了盒盖。 嗡的一声轻响,⾎腥的气息溅开,夜⾊笼罩了一切。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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