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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羽·苍穹之烬  作者:沧月 书号:40771  时间:2017/9/17  字数:14147 
上一章   终曲    下一章 ( 没有了 )
  ⽩帝十九年七月三十⽇,空桑对冰族的战争彻底结束。

  带领空桑扭转战局、取得胜利的元帅⽩墨宸率领大军班师回朝,于加蓝⽩塔顶上的紫宸殿接受了⽩族悦意女帝的禅让,正式即位为空桑新帝君。女帝退位,携夫君慕容逸回叶城,为镇国公夫人,受封赏无数。而其余六部藩王虽然心怀不満,却畏惧⽩帅的兵权不敢出言,只能保持缄默,各怀心思。

  或许是为了给刚经历过战争的空桑百姓带来一些喜庆,扫去影,加蓝帝都在新帝君登基时,举行了盛大的继位仪式。

  仪式定在了十月十五⽇,海皇祭的⽇子。本来就是盛大的节⽇,又遇上了新帝君登基这样的大事,整个帝都的喜庆热闹更是十倍于往⽇。处处张灯结彩,宝马雕车香満路,街上満是出来看灯游玩的人,红男绿女,双双对对,嬉笑声不绝于耳。

  “怎么‮夜一‬之间路边的树上都开出花来了?”一个少女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左顾右盼,看花了眼睛“这都是什么花?我在南迦密林都从来没见过!”

  “傻瓜,那不是真的花。”旁边的一个青年男子回答,风帽下露出一缕深蓝⾊的长发,微笑着“这些都是叶城的珠宝匠们用各种⽟石一瓣一瓣雕刻出来的,花蕊里点缀着宝石,用珠光一映,就像是真的一样。”

  “哇,真的,是用金丝穿起来的!”少女凑过去看了一眼,伸出手指拨了一拨,花蕊颤巍巍地摇动“太美啦,每一片花瓣好像都会动!”

  “喂,快滚开!这些东西只许看,不许碰!”旁边有巡逻看护的人一个箭步走过来,耝鲁地打开了她的手,大声呵斥“这是流光⽟雕的,弄坏了一个花瓣你们都赔不起!”

  赔不起?琉璃吐了吐⾆头,本来想反相讥,最后居然还是忍了,只是狠狠⽩了那个人一眼,拉着溯光转⾝就走。

  “你的脾气收敛了许多啊。”溯光忍不住感叹。

  “哼,何必和这些凡人一般见识!”琉璃撇了撇嘴,却抬起手,掂量着手里的一个荷包“让他破点财也就算了。”

  “你…”溯光不由得失笑,想起在大漠上第一次相遇——在那个时候,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也曾经试图偷过自己的辟天,差点被他下手打成重伤。

  一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世事无常,宛如梦幻。

  然而,琉璃却不知道那一瞬他心里转过了什么样的感慨,只是看着眼前盛大华美的景象,心満意⾜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在天上被关了那么久噤闭,难得才回到地面上来,⼲吗为了一些小事坏了心情?何况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云荒去海国啦。对了——”

  她回过头,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你…真的是海国的皇太子?”

  “是,”溯光微笑点头,语气却低沉“不过,我不想回去继承海国的王位。”

  “为什么?”琉璃诧异。

  “作为海皇的继承人,我本来应该守护龙冢,但我却撇下了自己的责任,擅自远游云荒。”溯光摇了‮头摇‬“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海国皇太子,所以,应该让更适合的人来继承这个王位——比如我弟弟溯源。”

  “说的也是。你看你关心云荒比海国还多,”琉璃撇了撇嘴,语气并无太多挂怀“其实王位真的没什么好,你看我在云浮城里当翼族的王,当得实在是太无趣了——你不想当就不当吧,也好。”

  溯光看着这个少女,想知道她这番话是不是为了安慰自己。然而她眼里的神⾊坦然轻松,对那样重要的得失居然毫‮挂不‬怀——或许,这些在九天上飞翔的种族,心灵和⾝体是一样轻盈无挂碍的吧?

  他笑了起来,带着她在锦绣灿烂的帝都穿行,享受着这一刻人世的繁华。

  “哎呀,你看,放烟火了!开始放烟火了!”忽然间她停住了脚步,拉住他的袖子指着天上某一处叫了起来——她手指指着珈蓝⽩塔。围绕着塔基,皇宮里正在放御制的烟火。这种皇家特制的烟火一年也才放一次,比民间烟火富丽堂皇许多。

  随着震耳聋的响声,一簇簇的烟火从夜空里升起,在头顶散开,笼罩整个帝都。

  “看啊…那是星星的碎屑!”琉璃看着落下来的烟火,六种颜⾊的灰烬从天而落,如同宝石一样撒向大地,令她不由得惊喜万分“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放‘六星邀月’,如果能找到一枚金币就好了!”

  她在万人之中抬头仰望,眼里映着明灭璀璨的烟火,清澈如⽔。

  月亮很圆,却在很远的地方——远到她无法抵达。月下,那些在半空中散开又落下的烟火纷纷扬扬,如同一场‮大巨‬的流星雨,将整个帝都里抬头仰望的人群笼罩。那一刻,琉璃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一下,忽然叹了口气。

  溯光皱了皱眉头“怎么,忽然不开心?”

  “这些落下来的烟火,是不是很像通天木上的‘仲夏之雪’?”琉璃黯然,将视线从烟火上转开——烟火年年都会有,然而故乡已毁,密林之中的“仲夏之雪”已成绝响,无论多少载也无法重现。

  那一刻,溯光的眼神也微微一黯,只觉得心口有细微的刺痛。

  “我的故乡有一种花,开在云端,凋落在风里,一生永不落地。”北越郡那场大雪之后,紫烟曾经慵懒的梳头,第一次对他提起这个名字“短暂的就像是仲夏的雪一样…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它,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

  是做了一场梦吗?

  他还记得一百年前和她相遇的刹那,还记得那片密林里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往事,还记得那些纷扬如雪而落的细小⽩⾊花朵…然而,那个随着明珠的碎裂而翩然离开他的影子,却已然如同幻梦般消失在轮回里。

  “百炼钢尚有片片粉碎之时,回忆也当有终结之⽇。”黯月之下,那个消逝的影子对他说“我将去往新的轮回,把你忘记——也请你把我忘记。”

  紫烟…紫烟,我永远不会把你忘记。

  但是,我会如你所说,继续往前走下去,好好的过完这一生。

  “走,我们去买点东西,”耳边传来琉璃的声音,毕竟开朗年轻,黯然的神⾊只持续了片刻便一扫而空,挽着他的手往前走去“快看,那边有一排摊子!”

  溯光微微苦笑,顺从地被她拉着往前走去。

  自从迦楼罗金翅鸟坠毁于九天之后,他先跟着琉璃回了一趟帕孟⾼原上的铜宮,见到了如今卡洛蒙家族的临时当家人翡丽长公主——琉璃把⽗亲和⺟亲在南迦密林的死讯告诉了姑姑,却隐瞒了自己的真正⾝份,也隐瞒了溯光的⾝份。

  当她和养育自己的族人告别之后,便一⾝轻松的准备和他浪迹天涯。

  “哎呀,你来看!”琉璃在一个摊子前停下,看着上面琳琅満目的小东西——有东泽出产的织品刺绣、西荒的酪糕点也有来自于中州的精美陶瓷。她眼睛放光,每一样都拿起来不肯放下,到最后挑了満満一大包,然后为了一两个铜子的差价和小贩磨了半个时辰。

  溯光在旁边看着,没有催促她,眼神安静而宽容。

  当琉璃心満意⾜地拦砍了一半价格,买下了一大包东西时,眼睛一转,忽然又皱起了眉头,转过头问:“你说,我去海国,该带什么东西去见你⽗皇呢?——这些小东西我打算用来送你的一些普通朋友,可不能送尊贵的海皇大人。”

  溯光不由得愕然“原来你是为了我买的这些?”

  “是啊,我还从没见过你的族人呢…心里好紧张。”琉璃脸红了一下,有些忐忑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万一…万一他们不喜我,怎么办?你们鲛人都是海里来的,会觉得我们翼族是异类吗?他们…他们会不会反对?”

  他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不由得微笑“如果⽗皇反对,你准备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我就只能低三下四苦苦哀求他老人家啦。”琉璃嘟囔着,悻悻然“如果这样他们还是不答应,那就只能…”

  “只能怎样?”溯光有心逗她。

  “那就只能抢亲了!”琉璃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拖着往前就走“⼲脆一把将你扛上肩膀,飞回云浮城成亲!翼族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你们家那些虾兵蟹将还能追上来不成?”

  溯光放声大笑,那一刻只觉得満心愉,将片刻前的黯然都冲散了。

  她拉着他在夜市里四处转,然而心心念念的还是不忘给他的⽗亲准备见面礼。溯光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劝她:“宮里什么都有,不用买了——而且等我们回去,估计我⽗亲也不再是海皇了,不必如此拘礼。”

  “啊?”琉璃愕然抬头“为什么?”

  “前些⽇子我在青⽔畔,接到了文鳐鱼传来的讯息,龙神已经在从极冰渊的龙冢里诞生了,”溯光语气平静,眼神也没有什么变化“因为我远游在外,守护在龙神⾝边的只有暗鳕——而她,擅自把初生的龙神带到了我弟弟溯源的面前。”

  “哦?”琉璃没有明⽩“然后呢?”

  “龙神只和它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达成契约,承认他为海皇。”溯光淡淡道,语气平静“万古以来都是如此——所以,每当遇到龙神转世之时,海国的皇太子必须要在龙冢守护,以确保龙神醒来的第一刻不会落到别人手中。”

  琉璃啊了一声,醒悟过来,有些愤怒“这么说来,他们是谋夺了你的王位吗?”

  “也不是,”溯光摇了‮头摇‬,苦笑“应该说,是我擅离职守才导致了被剥夺头衔。”

  “说的也是,”琉璃想了想,点头“那…。我们还去把它抢回来吗?”

  “当然不。”溯光‮头摇‬“暗鳕暗恋溯源,为了他守在极寒之地上百年,才等到了龙神转生这个机会。我说过了,溯源比我更适合当海皇——我这样习惯了四处漂泊的人,也不想被海皇的位置噤锢在宮殿里。”

  “既然你也不想去抢回来,那就算了。”琉璃伸出手,将手里看中的一个⽔晶风铃放回原处,嘟囔“如果是溯源当了海皇,我才不给他带什么礼物!”

  “溯源和暗鳕都不是坏人。”溯光替他们分辨“他们比我更适合主宰海国。”

  “哼,但他们抢你的东西!”琉璃哼了一声,抬起手挽起他的手臂走⼊熙熙囔囔的夜市,歪着头,想了半天“你说,你⽗亲是海皇,肯定天上地下啥珍宝都看过,我该送一些什么才能让他觉得我不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呢?”

  溯光没想到她还是満脑子想着这个,不由苦笑“你是来自九天的独一无二的翼族,他们怎么会觉得你是个乡下丫头?”

  “翼族?啊,对了!”琉璃忽然失声“我想到了!”

  不等溯光问她,她抖了抖肩膀,唰的一声,‮大巨‬的羽翼忽然从她背后倏地展开!金⾊的羽翼映照着満市的璀璨灯火,折出万道光芒,令周围的人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你看,你看,这才是独一无二的!”琉璃呼,伸出手,啪的一声在自己的翅尖上拔了一最长的羽⽑出来,在溯光面前挥舞“我用这个给你⽗皇织一条围脖好不好?他就算是富有四海的海皇,也肯定没有用翼族金羽织成的围脖吧?”

  “…”溯光看着这个笑的见牙不见眼的小丫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叹了口气“快把你的翅膀收起来!这么炫耀,想被抓吗?”

  他一把抓住了她,迅速穿过围观的人群,试图离开。

  然而夜市上的人们已经被惊动,嘲⽔一般涌了过来,把这个长着翅膀的少女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还有空桑的巡逻队伍也从远处赶了过来,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琉璃心下一急,再也顾不得什么,翅膀一振,拉着溯光倏地从人群中飞起,穿过五颜六⾊的花灯,消失在了漫天烟火的黑夜里。

  “看啊!那儿有个长着金⾊翅膀会飞的小姑娘!”

  “不会吧?那不是一道烟火流星吗?”

  圆月之下,这也是云荒大地上的人们最后一次看到翼族的出现——那之后,这一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种族就如同杳然飞去的⻩鹤,彻底地消失在了历史里,再也不曾被看到。

  从此后,海阔凭鱼跃,天⾼任鸟飞。

  当云荒的心脏上一片腾时,在大地的最西方,风沙呼啸,冷月⾼悬,寂无人声。在一座荒山上,有一个僧侣双手合十,着风,低低诵着经文。

  他面朝着东方,然而眼睛却是空茫的,漆黑如深潭。

  第一百遍的经文终于念完,万鬼噬⾝之痛也暂时平息。慕容隽放下了手掌,轻轻舒了一口气,手指里握着沙星祭司留在这里的珠串。

  这些⽇子以来,只有在这座千佛窟里,凭着法器⽇夜诵经,⾝体內的痛苦才会稍微得到缓解,而一旦停下,昔⽇的罪业造成的苦楚就会立刻出现,无法抵挡——那被他所杀的十万亡魂铸成了一座牢笼,把他困在了空寂之山,他将以毕生来赎罪。

  这里,就是他在这个世上的唯一可容⾝之处。

  在离开镇国公府的时候,他曾和慕容逸立下了一个秘密的约定:兄弟两人各自选择一条路,一人投奔沧流,另一人效忠空桑,彼此都要全力以赴。这样,无论哪一方取得了最后胜利,慕容氏乃至中州人,都总归会有一条活路。

  如今,他失败了,他的兄长赢了。

  慕容隽在冷月下,风微微而笑——他知道,自己与这个尘世的缘分,已经永远结束了。从此后,他将永远留在这座空寂之山的千佛窟里,为以往的罪业赎罪。世上再也没有慕少游或者慕容隽,有的,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苦行僧。

  “此生的苦,你才尝过十之一二,便说自己心灰如死——不知⽇后更大苦难到来时,你将何以承受。”当年,那个和尚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怯懦小子,如此脆弱,还不如跟了我出家出吧!斩断一切恩怨,闯出这十丈软红,自证自存,明心见。你命中注定不是这红尘中人,迟早要随我走出三界之外的。”

  “择⽇不如撞⽇,就在今⽇吧!”

  当时,他几乎就跟那个和尚走了,最后⺟亲以死相,硬生生拦下了他。就是这么一阻,他又在红尘里多辗转了几十年,受尽了诸般磨难苦楚。如今,家族平安度过了风波,慕容氏永镇叶城。而自己,也终于卸下了所有重担,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三千烦恼丝落尽,缁⾐芒鞋,青灯古佛度此余生。

  在这座空寂之山,将所有埋葬。

  原来,果然是命中注定。这十几年来的坎坷流离,就如同一个圆,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终于令他明⽩佛家所谓的因果和无常。

  慕容隽在千佛窟前沉思往事,而在他⾝后,一群蓝狐静静地围着他。其中一个小心翼翼的挨过来,用⽑茸茸的⾝体蹭了蹭他的脚踝,发出了轻微的呜呜声。天地寂寥,连风也冷了,唯有这小兽是温暖的,眼神澄澈晶莹。

  千年之前,它们也曾这样陪伴古墓里那个孤独的女子吗?

  “呵…”丰神俊秀的贵公子化⾝为风骨清朗的僧侣,在千佛窟前回⾝,于冷月下合掌,无声微笑,对着天地做最后的告别——堇然,我与这个世间的尘缘已断,平生再无其他奢望,惟愿你此生平安喜乐,享有这天地间最美好的一切。

  ——哪怕是在另一个人⾝旁度过。

  此生已矣,但愿来生再见。

  同样的一轮圆月之下,在镜湖的彼端,万丈⾼的珈蓝⽩塔顶上,听着脚下万民的呼,空桑的新帝君脫下外袍裹在犹自虚弱的女子⾝上——自从在大漠里找回了殷夜来之后,他对她万分呵护,如珠如宝,然而,她的神⾊却始终郁郁,再未见笑颜,这令已经权倾天下的云荒主宰者暗自沮丧。

  要怎样开解她,才能令她明⽩,即便是绝代容颜被摧毁,即便是旷世绝技已失去,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模样,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停留在最美的那一刻——就如昔⽇在帝都那一场烈火中的诀别时,一模一样。

  她没有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还活着,这已经⾜够。

  “你快看。”

  ⽩墨宸拉着她,忽然指向了天空。

  “看什么?”她愕然,然而,耳边随即就是一震,暗夜里有一点流星,迅疾地从大地上升起,冲向夜空,然后散开,化为烟雨,当头落下!

  “烟花!”殷夜来失声惊呼,看着一朵朵烟火在头顶绽放,散开,落下,缤纷明灭,如同最璀璨宏大的流星雨,美得令人窒息。

  她定定地看着,一时间神为之一夺。

  “美吗?这些烟花只是为你一个人绽放的。”空桑新帝君的声音低沉温柔,如同此刻拂过耳畔的风“我记得你以前在叶城时,最爱看海皇祭时的烟火大会,可是人太多,经常挤不进去。如今你可以尽情看个够了——在最⾼处,谁也不能阻挡我们的视线。

  “…。“殷夜来没有说话,沉默的看着天和地。

  是啊,现在,她可以俯瞰整个云荒了——但在这片黑暗的大地上,她却永远也看不到少游在哪里。他把自己送到了这里,无人可及的万丈⾼空之上、君临天下的帝王⾝边,自己却隐⾝于黑夜,再也不见踪影。

  她在璀璨的流星雨里凝视着大地,眼神微微变幻,似悲似喜。

  她的半边脸在大火之中焚毁了,如今让大內巧匠用一个金丝的假面盖了起来,只露出剪⽔双瞳,让另外半边脸在月下显得尤为神秘。

  “夜来,你看,”⽩墨宸指着天上的烟火,又指了指大地上的万家灯火“这天,这地,都在眼中;而你,在我⾝旁——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殷夜来还是没有说话,视线却随着他的左手而移动。

  他的左手有着一道剑伤,上面疤痕犹在。那枚双翼戒指在他手指间闪耀,如同坠落的星辰——这是传说中象征着皇权的皇天神戒,九百年来从未有藩王能够戴上过。如今,他成为了皇天的主人,拥她在怀,指点江山,睥睨天下。

  然而,这种狂傲霸气的神⾊,却是她所悉的那个沉默內敛的男人所不曾有过的。

  “你的左手…”她看着他,终于说出了蔵在心底的疑问“不是在大火中被斩断了吗?为何如今却变得完整无缺?这…”是的,从未听说过⽩骨还能复生,断臂还能再续,他又如何能做到?

  听到怀里女子的问话,⽩墨宸一震,指点江山的手僵在了半空。许久,他开口了,声音一扫之前的喜悦和温柔,变得冷淡“你想说什么?”

  她也横了一条心,转过头,直直地凝视着他的双眸“我想问的是,这些⽇子以来,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你…是不是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墨宸,我认识了你十一年,可是,我从未觉得你有现在这一刻的陌生。”

  “怎么了?”他皱着眉,看着她“我对你不好吗?坚信你并没有死,用尽全力找到你,把你带回帝都,册封你为你的皇后——我把能给的所有一切都给了你。”

  “是的,你对我很好。”她叹息“甚至比以前更好。”

  “那,我有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他又问。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头摇‬“没有。你驱逐了冰夷,‮定安‬了云荒,做的件件都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

  “那你为什么还忧虑?”⽩墨宸微笑了起来,抬起手将她揽⼊怀中“夜来,别以为我当了空桑的帝君之后就会变。变的只是⾝份和地位,不是內心——无论怎样,我对你,永远一如昔年在大火之中那一刻。”

  大火之中,她忽的微微一震。

  是的,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他的表情,如此绝望愤怒,孤注一掷,几乎可以用所有去换取她即将逝去的生命——而如今,经历过那么多的苦难和挫折,他们终究还是相聚在一起,并没有让那场大火把所有的缘分燃烧殆尽。

  这是多大的侥幸,她有何德何能,能令上天如此厚待?

  她终于不再多问,低下头去,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那一时,天地都寂静了,耳畔只有天风吹拂,温柔而静谧。

  “夜来,你知道吗?如今我只有你了…”云荒的新帝君忽然再度抱紧了她,用力得似乎要把她进⾝体,声音颤抖“在这个天地之间,我已经失去了所有亲人,只剩下你了!”

  殷夜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只觉心中剧痛。

  是的,在这一轮死而复生之后,人事全非,家人皆亡,连少游也放弃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她何尝不是也只剩下了他?

  “听!”忽然间,她听到⽩墨宸在耳边说“夜来,你听见了吗?”

  他们两个人并肩站在飞鸟难上的凌云绝顶,俯视着万仞之下的黑暗中的大地,天风在耳边吹拂,带来了下面百姓的呼笑语,还隐隐约约伴随着一种奇特的声音——绵延不断,一声叠着一声,不是来自某一处,似乎从四面一起涌来。

  “那是嘲汐的声音吗?”殷夜来猛然醒悟,失声。

  “是啊…那是海皇苏摩千里跋涉而来的声音。”⽩墨宸从背后拥抱着她,站在⽩塔绝顶,闭上眼睛倾听者来自于下界的各种声音“‘每一年的今⽇,我都将返回云荒来寻找你’——夜来,你听到了吗?”

  嘲涌声响彻天地,她默默点头,思绪万千。

  “你看,千年之前,海皇无法和所爱的女子在一起,光华皇帝也不能——而千年之后,我们却可以并肩在这里看着云荒…”他用带着皇天的手握着她纤细的手指,在她脸颊边低语“你,觉得开心吗?”

  她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他们,比史册上那些神话般的英雄都幸运,怎能再说什么不満⾜?

  “你以后可以永远都开心,也应该永远都开心。”⽩墨宸仿佛许诺似的,握紧了她的手“夜来,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将倾尽天下来回报你。”

  “倾尽天下?”她却忽然笑了一笑,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回忆,低声道“墨宸,你知道我人生里最开心的一刻是什么时候吗?”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什么时候?”

  “我觉得最开心的那一刻,就是你带我去八井巷,吃⺟亲做的那一碗面的时候——”她顿了顿,声音忽然有了微微的哽咽“可惜,如今就算倾尽天下,也不能让那一刻重来一次。”

  ⽩墨宸猛然一震,默然无语。

  黑夜里,钢铁般的男人低下了头,眼里居然隐然有泪——是的,他和他的家人都已经死了,合家团聚、其乐融融的那一刻,再也无法重来。

  殷夜来低声叹息:“我不是故意要扫你的兴,墨宸。只是,让我开心用不着那么费力的,我不希望你为此刻意去做什么。”

  “是吗?可是你说得晚了,我还是做了。”⽩墨宸苦笑着,站起了⾝,拉着她来到了女墙上,指着某一处“看,这是你最爱的‘六星邀月’——我特意让司礼监做了一百发,让你一次看个够。你不会笑话我吧?”

  “六星邀月?”殷夜来愕然,却止不住地喜“真的吗?”

  话音未落,只听耳边一声呼啸,一点小小的暗红⾊从脚下升起,如同一支箭呼啸着穿上云霄,直到⽩塔绝顶,然后砰然绽放,化成⾚⽩玄青蓝紫,象征着空桑六部的六种颜⾊,转眼间,那六种颜⾊又分别散开,一变二,二变四,纵横错,幻化成更多的颜⾊——如同六朵‮大巨‬的莲花在空中绽放,簇拥着明月,幻化多变,缤纷灿烂。

  大地之上传来如嘲的呼,一层一层直达⽩塔之上。

  “喜吗?”⽩墨宸低声问,看着她的表情,带着一些没有把握的忐忑。

  ——堂堂的空桑帝君,云荒之主,居然会用这种神⾊和语气小心翼翼的讨好一个风尘出⾝的毁容女子,只怕看到的所有人都会为之哑然。

  殷夜来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不可描述的美丽景象,眼里忽然盈満了泪⽔——是的,造化是如此神奇,天地间的种种大美,人们穷尽一生都未必能看得完。少游给了她重新站在这里的机会,而墨宸将陪着她一直走下去,命运对她,又是何等仁慈?

  如果还要求其他,是不是算永无満⾜?

  “喜。”她低声回答,伸出手静静与他相握。

  郞月下,只见那烟火一朵一朵绽放,每变换完六种形状之后收束起来,如同一朵凋零的花向着大地飘落,余烬拖着各种暗暗的光,如同流星消散在风里。

  在一百朵里,间或会有一两朵坠落到地面,冷却凝固后成为金⾊的小颗粒,被云荒的百姓称为“从星星上落下来的金币”在民间,能捡到金币是幸运的象征,甚至还可以凭着这个去帝都领取一枚真的金珠作为奖赏。

  当初在叶城,每次烟火大会上放出“六星邀月”时,她都要拼命地挤进人群,试图捡到一枚金币,然而尽管有一⾝功夫,还是无法争过那些愚夫愚妇,被推搡挤出人群,结果总是扫兴地空手而归。

  而现在,因为离⽩塔最近,很多余烬落下时犹自明亮,几乎每一颗都化成了金币。

  殷夜来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一片紫⾊的灰烬。这种烟火的火焰是冷的,并不灼烧肌肤。她看着它在手指间倏地燃烧,变成一朵小小的莲花,然后凝固成金⾊的颗粒,她忍不住笑了,举起给他“看…我抓到了!我抓到金币了!”

  “让我看看。”他笑着握住她的手,却没有去看她手心里小小的金币,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手指。

  她轻轻低呼了一声,下意识地菗回手指,脸颊微微有红晕。

  空桑的新帝王站在⽩塔绝顶,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绽放出了长久未见的笑靥,在缤纷而落的烟火里抬头看天,手心里握満了落下的各⾊美丽金币,不由得心中也充満了悦和満⾜——在帝都那一场大火之后,他几乎认为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刻了。

  是啊…就算是为了换取眼前的一刻,付出一切又算什么呢?

  一百朵“六星邀月”在头顶依次绽放,无数金币从天空撒落,笼罩着⽩塔顶上的这对恋人。殷夜来伸出手,抓住了许多各种颜⾊的灰烬,发出了轻轻的笑声。那一刻,⽩墨宸心中忽然柔软起来,只觉得眼前这一切无比美好,几乎可以永恒。

  左手的皇天戒指微微灼热,有一种力量在心里渐渐汹涌而起,推动着他的⾎脉加速奔流。⽩墨宸看着这天地间繁华盛大的景象,忽然脫口而出——

  “且让那些人度过最后一个狂之夜吧。”

  “今晚,宴会结束之后,我已经埋伏了骁骑军在帝都管道两侧,等六王一告退离开,就立刻将其劫走囚噤——然后,我要打开神庙的门,击碎那誓碑!”

  他指着这天地,说出惊心动魄的话,令⾝侧的女子都变了脸⾊。

  “墨宸!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殷夜来愕然。

  “我要当皇帝。”他冷冷地回答。

  “可你已经是皇帝了!”她不解“你还要更多?”

  “我不稀罕这只有一年任期的帝位,当我是什么?临时充数的?”他冷笑着,扬起眉看着苍穹,一字一句“那些藩王,庸庸碌碌,怎么配拥有这天下!如果不是我,这一次冰夷⼊侵,空桑已经亡国了!”

  “九百年了,这‘六王轮政’的制度也该在我手里结束了!等国內动平息了,再出兵西海,把冰夷彻底灭了。说不定连碧落海也可以一并纳⼊版图…”

  他说到这里,抬起手,用右手按住了左手上不由自主微微发亮的皇天戒,那一刻,他觉得⾝体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耳语,重复着这些话,令他心嘲汹涌不可抑制。

  “…”殷夜来看着⾝侧的他,敬慕却也带着隐忧,低声叹息“废黜六王?你怎么又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我如今剑术全失,万一遇到什么情况,只怕…只怕没办法帮上你了。”

  “不要担心,夜来。”⽩墨宸‮头摇‬,斩钉截铁“我早就不是昔⽇的我了——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有丝毫不安。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享受这现在吧!”

  烟花缤纷而落,璀璨如雨。忽然间,夜空里掠过一道亮光,又有一枚东西坠⼊了殷夜来的掌心。她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惊呼起来:“墨宸,墨宸!你快看!”

  “又捡到金币了?”他微笑着走过去,忽然间怔住——不是金币。落在殷夜来掌心的,赫然是一枚银⾊的戒指!”

  “这…”只看得一眼,镇定如他,也忍不住失声“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殷夜来喃喃,茫然的抬头看夜空“好像是那个‘六星邀月’绽放的时候,从天上忽然掉下来的!我以为是金币,就接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是…”

  ⽩墨宸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对比。

  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戒指,银⾊的,展开的羽翼,托起一粒璀璨的蓝⾊宝石,在烟火明灭中折出耀眼的光,一只在他的左手,一只在她的右手心。

  他的声音忍不住有些发颤“这…这是传说中的后土神戒!”

  “什么?!”殷夜来也吃了一惊,想要拿起来细看。然而手指刚一动,那枚戒指仿佛活了一样,忽然自动跃起,在半空中一个轻灵转折,不偏不倚的落下,正正套上了她的右手中指!

  “这…”殷夜来下意识地想去摘下那枚戒指,然而后土仿佛生了一样套在他的手上,怎么也无法取下。⽩墨宸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想帮她的忙——然而,那一刻,他只觉得左手猛然灼热。

  皇天戒指在靠近后土的刹那,发出了‮大巨‬的共鸣!

  那一瞬,在烈的鸣动里,两枚戒指上的银⾊双翼齐齐展开,发出耀眼的光,如同⽇月同辉,照亮了整个天宇!

  “天啊!那是什么?”大地上的人们正在抬头看着烟火,忽然看到珈蓝⽩塔顶上出现了一道明亮至极的光芒,一纵一横呈十字形,如同闪电割裂黑夜,不由得失声惊呼。——那道耀眼的光芒中,整个云荒的人们都看到空桑新帝君牵着一个女子的手站在⽩塔顶上,并肩而立,两人的手里同时闪现出闪电一样的光,照彻‮合六‬。

  太像了…太像了!

  那一刻,所有看到的人都想起了上古传说中缔造云荒的魔君神后,以及开创空桑王朝的星尊大帝和⽩薇皇后。

  九嶷漫起冥灵的雾气,

  苍龙拉动⽩⽟的战车,

  神鸟的双翅披着霞光,

  从天飞舞而降的⾼冠长铗的帝君,

  将云荒大地从晨曦中唤醒。

  ‮合六‬间响起了六个声音,

  暗夜的羽翼,

  ⾚⾊的飞鸟,

  紫⾊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蓝之湖⽔。

  站在⽩塔顶端的帝君

  将‮合六‬之王的祈颂一一聆听,

  ——天佑空桑,国祚绵长

  适时地,塔下不远处的紫宸殿里传来悠扬的祝颂声。那是大內的乐官和伶人在庆祝新帝君登基,齐声歌唱上古流传的雅歌,声音柔和清越,随风直上九霄。

  在盛大的光芒里,⽩墨宸握住了殷夜来的手,只觉得这对戒指错互放出的光亮如同旭⽇,将两人的过去未来照得一片通透——站在⽩塔顶上,他握着⾝边女子的手,感受到左手的灼热,不由得微微地笑了,如释重负。

  是啊,那个蛰伏在他⾝体里的东西,应该很愤怒吧?

  后土神戒从天而降,选择了夜来——就如同那个奇特的魔物选择了他一样。从此后,她将成为他的枷锁,肩负起守护的力量,遏制他的膨和野心。魔君神后,就如同昔年的⽩薇皇后遏制着星尊大帝一样。

  他们两个人将相互依存、相互牵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轮回之中,原来早已将一切都丝丝⼊扣地安排好,只等他们来承受属于自己的命运。

  “为什么…后土会选择我?”殷夜来低头看着手指上的戒指,惑不解。

  因为只有你才配得上它,因为当我⼊魔时,只有你能杀得了我——⽩墨宸笑了,却只是握住她的手,将这对神戒并在一起,低声道:“因为后土注定要和皇天在一起,就如你注定要和我在一起一样。”

  他低下头,将誓言印在她的额头上:

  “夜来吾后,我们将共同拥有这个天下,直到百年。”

  这样一个腾喧嚣的夜晚,在千百万人的仰望中,加蓝帝都美得如同琉璃世界。

  浩瀚的镜湖如同一面‮大巨‬的镜子,映照着⽟盘之上的帝都,以及璀璨华美的烟火。那些烟火一簇簇地绽放,在呼声里散开、坠落,摇曳的灰烬如同流星一样坠⼊湖⽔。

  ‮合六‬八荒,有多少人在月下抬头相望,却远隔天涯。

  空桑的人们在狂,在战后庆祝着胜利,夜不能寐;西海上,重建家园的人们睡在了废墟的月光里,心里却怀着对明⽇的期许;而在⽩塔之上,九天更⾼之处,那座空城在月下随风飘游,蕴灵池里有金⾊的卵悄悄孵化,那是一族复兴的潜因…

  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无数事情在悄然发生、变化、终结。

  这些隐蔵的引线,在九百年前就已经埋下,千丝万缕将这片大地导向了如今的结果。而在如今,又埋下了更多的“因”冥冥中预示着未来的“果”——这些庞大而缜密的丝线在月下错,相互牵扯,编织成了一张‮大巨‬的网,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脫。

  或许,能看到这一切的,唯有亘古沉默的天与地。

  当烟火燃尽的时候,大地重新沉寂下去。朗月下,只见星垂四野,涛声⼊梦。皓洁的月光映照着银⽩⾊的海嘲,一波一波地涌向云荒,轻柔地拍打着陆地,无休无止,如同千年之前那一颗深眷的不死之心,虽历经沧桑流转,却依旧不曾停止思念。

  人所留在这世上、可以不灭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吧?

  镜湖暗了下来,仿佛大地上凝视着苍穹的那只眼睛默默合上,静静睡了过去。

  唯有珈蓝⽩塔⾼耸⼊云,俯瞰着全境。

  这座经历了无数沧桑的塔,如同云荒那颗伤痕累累却依旧跳跃着的心脏。

  万古之前,星尊大帝和⽩薇皇后曾在这里并肩眺望天下;千年之前,光华皇帝真岚曾在这里登上帝位,无声目送着太子妃⽩璎的离开;而如今,新的帝君和他的皇后又站在了这里,戴着皇天后土的双手紧紧相握。

  唯有神魔不灭,⽇月更替。

  自光华皇帝开盛世以来,云荒承平数百载。然六十年一度,劫数轮转。幽寰重影,亡者归来;破军焕⽇,魔尊出世——时有浩浩之劫,滔滔之⾎,非扼守命轮不得以解其厄。

  然三界有精英辈出,负剑而来。于暗影中诛魔卫道,纵横万里,上下千年。百兽拜麒麟为帝,百鸟以凤凰为王。⽩鹤上舞于九霄,蛟龙腾跃于七海,又有孔雀明王,食污秽,净琊魔,随同众星之主,共守命轮。

  天官湛深曾曰: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

  皇天后土,终归聚首。云荒‮合六‬,天下归一。

  ——《‮合六‬书天官》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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