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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青城十九侠  作者:还珠楼主 书号:41006  时间:2017/9/18  字数:35524 
上一章   第七十七回 无意相逢 石玉珠班荆成宿契 有心求助    下一章 ( → )
  原来阁中七间铜室已全不见,却换了一正两偏三间⾼大庄严的精室,所有用具陈设之华美精奇,多是众人目所未睹。冷、桑二人和阿莽俱在离门不远之处立定,阿莽自是満面惊愕,桑桓正向他赔话。冷青虹也在举手肃客,口呼:“诸位道友请进,诸乞相谅。”石⽟珠知众惊疑,无如有好些话都难在此明说,只得一面向众招呼,一面首先走进。胜男对于诸人无不信赖甚深,见阿莽适才情形,虽也吃了一惊,却并不疑心有异。

  灵姑、裘元和舜华姊妹却是疑心很重,仗着冷、桑二人收法神速,没说出甚不好听的话罢了。

  中室左偏便是冷、桑二人住居之所,众人随同⼊內一看,⽟榻琼寝,翠几瑶墩。室既⾼大明慡,到处晶光宝气,焕若云霞,其陈列之珍贵华丽又胜于前,直令人眼花缭,目不暇接。桑桓先请众人落座。冷青虹自向里间,用四只⽩⽟盘装了不少珍奇果肴,另有一只翠壶美酒和九只古⽟杯,重叠着双手捧了出来,放在邻近碧窗的青⽟案上。众人见那⽟盘大都径尺,⽩腻如脂,光可鉴人。盘中所盛,除了桃、梅、李、杏、梨、枣、莲实、菱、藕、、栗、松仁、枇杷,葡萄、龙眼、荔枝以及好些不常见的果品外,还有好些⼲净整洁的山肴野蔬,五⾊纷披,灿然杂陈,美食美具,分外显得好看。尤其那几只酒杯,大小⽟⾊不一,各有各的款式,形制古雅,精丽绝伦,连舞华姊妹素富收蔵的长舂仙府,也都没有这类东西。因而俱都惊异不置。

  灵姑、南绮二人一般心思,不知冷青虹是要假手外人之力,才能将乃师噤法倒转,故延客人內;以为主人卖弄神通,故闹玄虚,心已加了好些不快。及至纵观室內,又看出两只⽟榻并列相对,分明冷、桑二人同居一室,心里更加鄙薄。又见主人端出酒果,暗忖:“二人曾说隐居避劫,⽇夕苦修,从未出山一步,此间用具陈设,无不珍奇宝贵,固还可以说是乃师桑仙姥遗留下来;这些果品都是四方四时的名产,不是山中所有,仓猝之间,如何能够得到?再说修道人理应清净无为,不该有甚嗜,照他们这样奢华富丽,备极珍奇,定是用尽心思聚敛,巧取豪夺而来,这等人万无成仙之理,石姊姊和他们新不久,照适才掩饰口气,分明刚料出一点来历,必因同行诸人道法深浅不一,又带着胜男姊弟两个凡人,已然深⼊险境,投鼠忌器,只得虚与周旋,以免结怨树敌。果能敷衍到走也可将就,只恐这类人心多叵测。适说借助,不知何事?万一要想移祸江东,用我们来顶替;或是噤制厉害,要大家合力拼死,代他们硬闯,岂不上当?”

  正寻思间,冷青虹已将各人面前酒杯放好,依次斟満,请众同饮。众人见石⽟珠首先称谢举杯,也各试饮一口,觉着甘芳凉滑,香沁齿颊,心神为之一慡,渐渐随着饮食起来。冷青虹似觉灵姑等四人心存疑虑,笑对众人道:“这些果子十九不是本山出产,并且远近皆有,季节不一,我二人又不能出山,诸位道友可觉异样么?”石⽟珠道“姊姊和桑道友虽不出山,但是道妙通玄,万里犹如户庭,弹指可即,只出产时令不一,稍觉奇怪。可是预先按时行法摄取到此,再用噤法防止‮败腐‬,因而保蔵至今的么?”

  冷青虹道:“先师家教素严,我二人怎敢为了口腹之,暗中盗运远方之物?只因先师昔年移居此山时,曾于无意中在湖心泉眼里救了一只灵兽,名为五爪飞狸。此狸通体茸⽑,红如丹砂,前额生着三只品字形的眼睛。当中一眼光⾊随时变幻,功能透视重泉,无论山石泥⽔,相隔千百丈厚的地底俱可看透,纤芥不遗。前另生着一只人手般的怪爪,大小由心,能隐能现。两胁生育四片金翅,飞行空中,其速如箭。它本是前古一种⽔陆两栖的异兽,因为生育极艰,平时那么威风猛恶,产后却如死去一样。公狸又绝无情意,一年只配一次,未配以前情热异常,只一配上,便生厌恶,不顾而去,⺟狸巢⽳多在滨海之区,营构极为精巧曲折。⺟狸产时,尽管所居隐秘,封闭坚固,无如⾁有异香,产后尤浓,容易将异类仇敌引来,连⺟带子一齐吃掉,公狸没有前暗爪,翅短难飞,只在海滨⽔中‮行游‬觅食,既没⺟狸的本领大,更不合群,遇上比它厉害的⽔族异兽,绝少幸免。于是⽇少一⽇,久已绝种,不知怎的留有这么一个。

  “此狸有千余年的道行,已能通灵变化,本山旧居停也是一位女散仙,只是生在富贵之家,得道以后积习未改,极喜修饰洞府,陈列花草珍奇之物,深知飞狸神目妙用,千方百计,费了无数心力,将它捉来,用金⽔相生的噤法囚在湖心泉眼之中。每值出外云游,便把此狸缩成松鼠般大小,装在一个宝囊以內,迫它说出沿途地底埋蔵的珍奇之物,此狸虽是⽔兽,因它从来素食,轻易不肯伤生,极灵异,颇能自爱。知道此举大⼲造物鬼神之忌,不是修道人的行径,先勉強替她寻了些,便即停住。偏那散仙贪得无厌,一有不从,便发动金⽔噤制使受噤毒。它被迫无奈,只好依从。那飞狸前灵爪变化神奇,多厚多坚的山石金铁,挨着便碎如腐朽,连寻常飞剑都伤它不了,弄巧还被抓去。只要看出蔵宝之地,那散仙便在夜静无人之际将它放出,狸⾝也长复了原形,当中一眼出金红光华,注定地面,灵爪突然暴长伸出,狸⾝不过四尺长短,那只灵爪却可长到丈许,五指各有五尺长短,一爪下去,丈许大一片山石泥上,立即随爪而起,又灵又快,晃眼可挖成一个又深又大的地⽳,狸也随⾝而下。

  “它本有穿地断金之能,无奈对头防备周密,锁它的颈链乃天蚕丝结成,外用金⽪包裹,本是一件长短随心、烈火飞剑俱不能断的异宝,况又暗中加了一层噤制,时刻都在留心,结果逃走未成,反吃了许多苦处。最后无法,才和这散仙明说,这等行为对彼此都有不好,难免害它异⽇遭劫。它因修道千年,甚地方都到过,何处有宝全都知道。

  海里沉埋的奇珍更多,但是不能多取,须有限度。问她需甚东西,情愿一次给她找全,可是事完必须放它,至少也将噤制撤去。哪知这散仙贪心太重,恐飞狸在外难保不落人手,事完之后,不如拜在她的门下做个兽徒,一同学道。此狸虽是兽类,却能辨别贤愚,志气也⾼。早看出旧居停以前还能清修,自将自己擒到以后起了贪,时以寻觅地底蔵珍为念,照此存心为人,决无好果,不愿将来受她连累,心里又愤恨。便推托⾝是异类,不配做仙人门徒,只等自⾝元胎炼成,脫去原有躯壳,便转世为人,重修正果。一经释放,即返旧巢闭户静修,并无余暇为师服役,空做一个挂名徒弟有甚意思?并且所炼道功又不相同。真蒙错爱,请早开恩释放回去,再修炼个百余年,元婴炼成,转劫投生以后,再来拜师也是一样。

  “那散仙经它婉言哀诉,也就应允。彼时所居在山北崖洞以內,陈设布置也颇华美。

  而这里那时只是一片湖,连地基都没有。因飞狸答应为她再取一次地底蔵珍,意多得,便说所居石洞气闷,要在湖中建一所楼阁,以备游赏宴居之地。照着预拟,以前所得只够此楼一半之用,只要能陈设完美,立即释放。飞狸对她原有深心,假说前古仙人所遗法宝仙兵,临化去时都有仙法封噤,留待有缘,多看不出,就勉強看出一点迹兆也取不到,否则这千年的光,自己也得了不少了,何待今⽇?所掘取的都是历古沉埋的珍奇玩好和用具,只能应用陈列,不是珠光宝气,便是古⾊古香,只管华丽好看,一点不能供防⾝御魔之用。实则它既痛恨对头,又恐此端一开,索既苛,不特更犯天忌,并且容易闯祸,宁甘多受一点‮磨折‬,坚不肯应。那散仙先还不信,接连威吓过两次,飞狸终不为动,便改令寻掘珍玩,虽也不愿,却是一就允。散仙以为飞狸平素又极诚实,只要答应,必定办到,也就深信不疑。

  “这次飞狸因她洞內几间石室己差不多陈设完竣,每次命己寻掘,十九总就本洞出题,以前也露过口风,恨她贪心,没有应允,往往被不过,才代寻掘过三两件搪塞。

  就这样,已是満洞琼瑶,金碧辉煌了。这次至多再代取个三数十件,便可终止,谁知出下这大难题。无奈话已出口,不能收转,加以情急脫⾝,当时勉強应诺,却力劝了她一番,说:‘麝以脐而亡⾝。珍奇宝物向为祸⽔,所取太多,德不能胜,上⼲神忌,适以速祸。我受迫而为,情非得已。你务要稍为谨慎,不可过于贪纵。我虽异类修道,决不要此⾝外之物。也并非惜力,好言相劝,实恐彼此孽积大重,引出事来。,那散仙也知所行不对,无如恋已深,不舍就罢。当时总算稍为动念,把原拟的三层楼阁去了一层。先用法术由云南点苍山运来佳石,在湖心中建了地基,移种下不少异草奇花。然后建起现在这所楼阁,本名叫作灵琼小筑,现在阁名乃是后来妹子所起。她建造时,从石基起,以至一椽一瓦之微,无不穷极精丽,巧夺神工,所有材料均自各地名山胜域撷精采华搬运而来。以她那样法术神奇的人,还费了将近一年光,才行建成。她能役使六丁,本来建并不难,所难全在访寻移运之上。稍不合意,或是听说别处还有较好之物,立即舍了原有,重去寻取。

  “每次出外,仍带飞狸同行,沿途屡问所经之地可有什么珍宝埋蔵地底。飞狸不是答说没有,便说是她厌憎之物。她自然不信。及至发掘,果是一些形制陋拙,⽔土侵蚀,残破不完的前古铜铁陶石所制器具。她生具洁癖,破铜烂铁素所不喜,只得罢了。连试几次,俱是如此。又问飞狸,楼阁将成,应用陈设尚未取得一件,时⽇已迫,如何打算?

  飞狸先只答包有,坚不吐实。到阁成前两天,才对她说:‘陆地宝物,凡是珍奇而可取得的,这些年来已代你发掘殆尽。海中沉埋之宝却非少数,地方也早知道,到即取来,只不可心贪背信,事后食言。’那散仙当时欣喜非常,惟恐飞狸有诈,去时又设下法坛,用一镇物暗中将它元神噤住,然后同往海中觅取。果如所言,在东海两处岛湾中觅了不少宝物,因久在⽔中沉埋,宝物受了淬硕,晶光焕发,不比地底泥土地气侵蚀。所得更胜于前,为数又多,连搬运了十几次才完,这楼阁上下也全布置完竣。那散仙本意还想再多取些,不知飞狸用甚方法,来个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再取一件都无。

  “飞狸自然要她践约释放。散仙虽然不舍,但不好意思食言,应是应了,偏那移形噤制之法设得大狠,解除颇费手脚。只得明说出来,容她明早出去,等到寻来替死之物,立即释放。飞狸闻言大惊,才知她居心如此恶毒。幸而自己谨慎守信,又不愿自残肢体,更想落个全好,以免异⽇树敌,在海底取宝时不曾用异类中解体分⾝之法逃走;否则千载功行,全付流⽔,休说成道,连形神都会消灭了。知道厉害,不敢再催,那散仙果真出外代它寻觅替⾝,为表决心放它,除代形镇物外,别的噤制全先去掉,任其在阁中静候,也没带了同行。

  “飞狸本以为出困在即,不料灾星未退,该受磨折。那散仙为它出寻替⾝,出山不远,便遇见两个左道中人,拿着一面古铜镜子,在地下照。隐⾝过去一看,镜光所照之处,地底泥土沙石竟可透视下去老深,地底有甚东西全都看得出来。宛如百丈澄波,空明莹澈,无论草树须,蛇虫蚂蚁,俱在一泓明镜之中,纤芥不遗,看得清清楚楚。

  心想:‘如将此宝得到手中,地底任何珍奇异宝均可发掘,岂不比五爪飞狸又強得多?’那散仙贪念方萌,二人忽然将镜收起,说起得宝经过,才知是在本山附近一个満布瘴烟的泥沼中发现宝气得来的,共才三天。因疑雪地许还有别的宝物,重来寻取,顺着地脉找来,令散仙最可气的是,那片沼泽⽇前运宝回来时曾经路过,自己也曾发现宝气隐隐透出地面,命飞狸一看,力说无有。前此她在海中得了许多宝物,正在心満意⾜的⾼兴头上,又见瘴泥污秽太甚,发掘时既要多费好些手脚,飞狸劳苦功⾼,再让它深⼊秽泥里尝臭味,也觉于心不忍。加以生好洁,以为地底宝物决不会比已有的強,似这样久沉秽区之物,就得到手,也令人想起厌恶。平⽇过信飞狸,虽稍生疑,一会儿也就中止,忽略过去。昨⽇路过宝气已不再现,沼泽中秽泥却像开了锅的沸汤,热瘴蒸腾,郁为丽彩。因为嫌那恶臭,没近前查看,便自回去,谁知果有奇珍潜蔵在內。

  “她越想越恨,贪心也越浓。恰巧所遇两人又将宝镜取出,満处照,好似得意忘形,照着好玩之状。自己隐伺许久,通未觉察,误以为那二人无甚本领,又是左道旁门之士,可以随便下手。哪知这两人俱是旁门中能手,妖术神奇;所得那面宝镜不但能照彻九幽,还惯破人隐形法术。那散仙适在两人⾝侧,且只顾注视地底有何物事,不料⾝影已在镜中映出,敌人恐她警觉,才行收去。直到打好擒她主意,故意二次取镜照地,暗中却在行使妖法。她这里正下手想夺,敌人倏地一声暴喝,旋转⾝来,一人镜光到处,先破了她的隐⾝法,另一人便将妖法发动。总算运气还好,那两人为她美⾊所动,打算用琊法将她困住,生擒了去,未下毒手,这才幸免于死。无如骤出意外,没有防备,虽仗着道法⾼強,不恃挣脫罗网,并还占了上风,可是命已只呼昅之间,差点中了敌人道儿。那面宝镜终未得到,心既痛惜至宝,又想起飞狸是个罪魁祸首,恨到极处,当时回来。

  “飞狸还当是替⾝寻到,回山践言放它,満心喜,上前去,谁知才一照面,片言不说,便吃对头用法术噤住,先放在湖心泉眼里,用金⽔相生的噤法‮磨折‬了三四天。

  忽又来了一个同道,说起飞狸神目如电,下瞩九幽;尤其天生灵爪,碎石如粉,穿行地底,如鱼游⽔。不特什么至宝奇珍,只要地下有,便能发现;便是前古真仙遗留之宝,也能望气测知,从容觅取。即便设有厉害噤制,正面攻不进去,侧面和地底仍攻得进。

  散仙一听,更是生气。人去以后,立把飞狸提出⽔面,告以罪状,令掘取古仙人遗蔵的法宝赎罪;否则永沦泉眼之下,⽇受金⽔噤制的苦难,不复再有出头之⽇。飞狸悲愤已极,不由发了憨,死不答应。散仙只得将它仍沉⽔底,使其子午二时受那金⽔二遁的噤毒。隔些⽇又提出⽔来,软硬兼施,上一阵。

  “散仙本意想它⽇久受苦不过,自然驯伏,谁知那⽇飞狸见她无缘无故反颜相向,食言背信不算,并以酷刑相加,噤闭在泉眼以內受噤毒,当时悲愤填膺。加以苦痛难噤,竟在泉眼以內拼犯奇险,用解体分⾝之法,将灵爪五指断去一指,作为替⾝。虽因对头设有镇物,不敢用此逃走,可是噤法发动时已有替⾝代它受罪,不能再加侵害,如何还会肯为仇人效力,故一直倔強到底,散仙放既不舍,就此除去,又觉飞狸曾代自己觅取若⼲珍奇玩好,又非害人之物,于心不忍。因而无计可施,只得把它长留⽔底。

  “过不两年,那散仙忽然访到前遇两人下落。一则仇恨大深,二则宝镜难舍,只因那两人自知不是对手,隐⾝以后,踪迹隐秘,连去寻了几次,终未寻到。忽然听人说起,如何能容。得信后立往仇敌潜伏的南海⾚鲸岛赶去。两仇人虽然寻到,也杀死了一个,但那宝镜为另一仇敌带了逃走,仍没到手,却因此惹下杀⾝之祸。

  “原来她一心想得那面宝镜,紧追仇人不舍,一直追到小南极附近一个无名海岛之上。不料那里住了一个敌人的厉害同,全岛都设有噤制,一到便被困住,接连受了许多重伤,冲突不出,敌人又不住口令降服。待要自行兵解,又恐元神被妖人摄去,终古沉沦。眼看形势危急万分,幸得先师在南极故居远远望见岛上妖气笼罩,知道岛主田无害毒险恶,素行琊,必有好人被他困住,急忙赶往劝解,言语失和,争斗起来,岛上几个妖人俱被杀死。散仙虽然获救,也只暂保全⾝。自知所受琊毒创伤太重,朝夕不保,便把这里的地方说出,由先师送她到此,她原有一个宝库,恳托代为照管,等她转劫托生,前往接引,再行发还。为报相救之德,将所有珍玩连同自炼的法宝,选送了三十多件,那度厄舟便是所赠诸宝之一,事前并把飞狸提出⽔来,告以善事新主人,不可倔強,在受苦难,只是不肯释放。飞狸再四求告,请将镇物撤去,也未应允。说完,仍然回噤⽔底。先助她兵解以后,也没再发动金⽔噤物危害飞狸。

  “第二天,先师将飞狸提出⽔来,它哀诉经过,先师甚觉可怜,先将它噤物撤去,令在阁中暂住。因见这里地势幽僻,景物灵秀,从无人知;又因自己不久飞升,留下我二人在青虹故居,恐受外敌侵害:不久便将故居封闭,移来此地。散仙对于飞狸所施的噤制之法,呼昅相应,甚是恶毒。那镇物若不用一个有基道行的人或异类代死,便须不少手脚才能破去。先师轻易不肯出来,又不愿无故伤害有器的生物,费了许多心力,才用一株树木将镇物毁去。飞狸自忖对头一死,除了等她转劫重来,回心转意,万无出困之望,不料先师心肠这么好,感恩刺骨。它说对头因贪宝物而致丧生,它不愿以爱人者反而害人,宝物决不代取,大恩却是必报,先师只一笑置之。它也飞走,由此每年必来看望一次。

  “飞狸一生素食,最喜吃各种鲜果,加以得道千年,什么灵秘幽险之区全被游遍,何地有甚名产俱都知悉。知先师也有同好,仗它法术灵奇,任何难于存放的珍果嘉实,均能保蔵经年,⾊香味一丝不变,食时宛如新摘。所居洞⽳深蔵地底,甚是宽大,里面有上千株的果树,连同草本藤本的,不下数百种,尽是字內珍奇名产,多年物⾊移植而来。经它妙法培植,灵泉滋润,结实益发丰美。每来看望,必把洞中所产各⾊珍果带些前来。以前每样只有四五枚,因是种类大多,聚在一起往往有十好几种,多半均不知名。

  也有好些味作奇苦酸涩的,简直没法进口,样子也极奇丑难看,它却视为美味。后来我们不要它拿这么多,只挑那爱吃的,如荔枝、龙眼、榴莲,菠萝、批把、杨梅、葡萄、苹果、梨、枣、桃、李等常果中的异种绝品,共有二三十样,余者一概不要,渐渐习为常例。先师道成飞升,它仍每年照送,并往先师昔⽇打坐室內顶礼膜拜,备极思慕。

  “近年它不知怎的道行大进,先师所设二遁及各种噤制颇具玄妙,外人万难侵⼊,它却能用神通变化,来去自如。问它怎能到此境地,却是坚不肯吐。只说自遭金⽔之厄,已决计不再用它神目、灵爪掘发蔵珍,为念我们情谊,拟在出山之时破例各送一件得用的法宝。诸位道友来前两⽇,它正来过。我们因它所赠甚多,一年之中算起来虽有少半⽇子以此为粮,但是明⽇便可脫困出山,用它不着,余下也是平⽩糟掉。这酒也是这些果汁连同本山所产各种香花酿成,积有不少。诸位道友只管尽量食用,无须客气。”

  灵姑、南绮虽见她清淡款款,语颇由衷,神情也甚诚恳,不知怎的总觉疑念未消。

  只因那酒果肴脯无不甘芳清腴,味美绝伦,也跟着大吃起来。

  谈笑晏晏,不觉月到中天。石⽟珠和南绮连问两次少时如何破那噤制。冷青虹先说:

  “此时未便明言,到时再行奉告。”等南绮见天亥初,快到时候,二次问时,她又说:

  “诸多碍难,事前委实不便明告。但是去的人并无凶险,那最紧要关头,只须一位相助已⾜。不过我们还有一个仇敌,所居离此甚近,难保不来侵害作梗。如无诸位道友同来,原拟由石道友相助桑兄破那噤制,妹子一人防御仇敌,力较单薄,虽终无害,到底难些。

  幸得诸位道友等一同光降,容易多了。既承盛意相助,妹于等感不尽。如何下手,暂不明言。到时请照妹子所言行事,并请不要追问,准保万无一失。”南绮、灵姑见冷、桑二人说时神⾊黯淡,似颇惊惧,对于如何下手、用谁助他等情节又坚不肯吐,便疑这半天的清谈都是有心遮掩,延挨时辰。因石⽟珠已然应诺,不便再问,心中隐忍,暗打戒备主意。

  光易过,晃眼到了子初。冷、桑二人忽然起立,先向众人谢了相助之德。然后说道:“时辰已至,请石道友与诸位道友先往外面平台之上,如见湖⽔浪涌作响,便是噤法破了一半,不论这所楼阁和阁中人有何异状,不要理会,即时飞起空中,不可停留。

  只要湖心中飞起一团⻩影,便是仇敌业已暗中侵⼊,千万将他拦住,不可放他飞向阁內。

  此人法术精奇,能以幻象愚人。诸位只守定空中,用法宝、飞剑将阁顶护住,不令飞落,便不妨事了。诸位飞剑神妙,他见不敌,也就走了。”众人因她前说还有一人随往相助,方询问,冷青虹已指阿莽说道:“至于相助我们破法的,并不须什么法力⾼強之士,只这位狄道友一人已⾜。时已紧迫,強敌密迤,诸位道友离台飞起时一个不巧,便须各自为谋,如若互不相见,无须惊慌,仍照前言行事。那也是对头闹的玄虚,休说此时他好些法力已难施为,即或修炼年久,别有灵异,他和诸位无仇,决不至于相犯,无论来势善恶,只要不为他所动,大功便可告成了。”说时,桑桓已先带了阿莽同向阁中飞去。

  冷青虹说了两句:“诸劳清神,容当后谢。”也自飞走。

  众人除石⽟珠知道主人一半底细,胜男是惟众人马首是瞻,尽管兄弟被人带走,以为既是石⽟珠引来,主人相待又那么殷勤,心料不会有险。余人都是疑信参半。偏生石⽟珠适才说话不留神,引得冷青虹那么一做作,知道所言犯了主人大忌,想起师言,以为这时言行仍在噤制之中,灵姑、南绮刚一发问,便使眼⾊止住,不令开口。待了一会,灵姑想起胜男不会飞行,忍不住悄问道“石姊姊,少时我们都要防御敌人,胜男姊姊与何人照管呢?”石⽟珠只说:“我好了。”随又将头微摇,灵姑不便再问,只得令胜男站向⽟珠⾝侧,以防事发仓猝,不及携带。自和裘元、南绮、舜华三人凭着⽟栏,四下眺望。这时月明风清,晴空一碧,湖中还有金⽔噤制,洪波浩浩,金辉闪烁。远望四围山⾊,依旧泛紫浮青,明澈如昼。再加上这座神仙楼阁,⽟栋珠帘,琼字瑶阶,耸立在万顷清波之中,金碧辉煌,朱霞潋滟,倒影波心,上下天光相掩映,清丽庄严兼而有之,比起⽇里又添了若⼲美妙,端的佳景无边,应接不暇,令人心怀舒旷,神志清明,觉着景是仙景,人是神仙,便是银海仙阙,未必逾此,纷纷赞美不置。

  众人观赏了一阵,眼看时辰已至,阁中仍无动静,俱觉奇怪。因主人有已出不能复⼊之言,未便再进去探看。越是静悄悄的,越恐变出非常,各把目光四外流注,暗中加紧戒备,正悬揣间,裘元忽然手指阁內,意令众人观看。原来阁中不知何时已变了一幅景象:上层満被密云围绕,隐泛红霞。下层先前所见房字物事全部不见,却换回了初进门时所见的六角空房,一切墙壁间隔均可透视。內中奇光闪闪,五⾊相间,变幻不同,只是空无一物,也不见一点人影声息。

  众人中只有石⽟珠一人知道那是阁底埋伏的一座极厉害的阵法,所有墙壁俱是金⽔精英所萃,当中一间正六角形的为全阵枢纽。至于桑仙姥的法体,如照峨盾诸人所说,必是蔵在其下。这时阿莽已随了冷。桑二人在里面下手破法,正当紧要关头。⽟珠刚打手势令众人留意外面,湖中忽然发出一种极凄厉的异声。跟着离台半里正中心湖波滚滚,似开了锅的沸⽔一般往四外散去,金辉电耀,好看已极。众人连忙带了胜男凌空飞起。

  初起时,湖⽔沸处⾼仅三数尺,越往后越突起,晃眼成了丈许方圆、十余丈⾼一座⽔塔。

  涌着涌着,又往下落去,落处成了一个深潭,旋转如飞。众人因有冷青虹预嘱,又见除有漩涡处外,已和常⽔相似,⽔中金光幻影也不再现,知噤法已被破了大半。只是四处留神查看,并不见所说仇敌踪迹。湖中⽔塔漩涡俱在金⽔噤中,未破以前,先已发现,当是应有现象,不像是敌人已来情景,觉与冷青虹所说并不相符,多是一样心思,只顾在空中东张西望,注视外敌之来,对于湖心漩涡未免稍微忽略了些。

  正眺望间,猛听一声极清脆的爆音,由湖心漩涡中如流星赶月般起酒杯大小三团淡⻩⾊的光华。众人才知敌人竟由⽔遁暗中侵⼊,只不明⽩他遁法既如此神妙,直人阁內下手,岂不更方便些,为何形迹只隐一半,不等深⼊堂奥,便先显露?匆猝之中,均不测敌人用意。见那⻩光飞升约有百十丈⾼下,倏地暴长,其大如斗,掉转头飞星下坠般往阁底飞去,众人自然不容。因那⻩光并无琊气,灵姑、舜华、裘元夫妇更对冷青虹二人疑念未消,未判明对方琊正善恶以前都没想伤害来人,各把剑光飞起,将他挡住,不使下来,并未进。那⻩光却甚灵活狡狯,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剑光一挡,立即避开,似急于乘隙而下,并不和众人剑光硬碰。众人被他引逗得越来越⾼,因敌人始终未见现⾝,光又是⻩⾊,俱当作那是元神幻化。

  石⽟珠一边指挥飞剑敌,一边带着胜男,先也同被瞒过。斗有半盏茶时,见那⻩光永不与飞剑相接,只要相遇,不往侧闪,却往上升,以至互相追引,越上越⾼,细一观察,那⻩光除飞驶跳动灵敏异常而外,直看不出有甚威力。再一寻思,忽然警觉,料知不妙。念头才动,还未及招呼众人,灵姑、南绮也已发现一桩异事,舍了⻩光,往下飞去。

  原来二女心仍疑虑未消,老防备阁中冷、桑、阿莽三人有甚变动。那三团⻩光仍是兼顾,飞起也低一些。正斗之间,一眼瞥见一团⻩影由脚底飞过,向下投去。南绮首先警觉,知中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便和灵姑双双追去,谁知那⻩影比箭还快,在离阁顶二十余丈的⾼空上,似冻蝇钻窗般撞了两撞,忽然觅到出路,流星飞泻,直往阁中去,等二人招回剑光赶到,已是不见。南绮见⻩影飞下时,空中似有一层阻隔,适才冷青虹已有“离地飞起,不可再降”之言,便留了神。刚缓得一缓,还未及招呼灵姑,灵姑心急,已凌空飞坠。那含青阁上原有一层噤法,不知门户生克,休想飞落。这一来恰好触动,当时涌起千百青雾,将灵姑困在里面,脚底楼阁平台也没了踪影。同时南绮和裘元、虞舜华三人相次赶到,虽未妄下,也俱被那青雾拥住。彼此各不相见,左冲右突,脫⾝不得。

  石⽟珠经历甚多,一见⻩影,便知今⽇铸了大错,敌已侵⼊,万来不及。一则⾝旁带有胜男一个累赘;二则空中三点⻩光尚未测出底细,既恐一误再误,又知这类噤法厉害,众人已被困住,如逃不出,下去也是⽩饶,反正主人不会伤人,何苦一齐丢人,青雾一起,立带胜男急速上升,未遭波及。心想:“那⻩影必是敌人。这三点⻩光到底是何物?如是法宝,不应毫无变化,也不与飞剑接触;如是敌人幻术,又不该如此灵活神速。固然众人都只阻挡,无心伤他,怎会圈他不住?冷青虹本约自己一人来此,便可助她破噤脫困,如今带了多少人前来,反倒误了她事。她把敌人看得如此郑重,再三相嘱留意,其非庸流,可想而知。事前一切明言,也不致此,偏多蔵头露尾,诸般顾忌。万一因此而被敌人侵害,贻误全局,何颜相见?”

  石⽟珠想到这里,又愧又急,不由对空中⻩光起了敌意,不问是元神是法宝,且先擒住再说。主意打定,便将青霓链向空掷去,运用玄功,将手连指,一剑一宝,立即大展威力,化为两道经天长虹,各向一团⻩光卷去。眼看就要圈住,不料晃眼之间,⻩光忽然爆散,內中现出三个蛋大小的飞虫向空飞去。⽟珠这才知敌人用的仍是幻术,这飞虫必经法术祭炼,也非常物,否则不会如此灵活,竟敢引逗到底,连飞剑都不害怕。

  因想看是何物,以为蠢然一虫,幻术灵效已失,还不易于擒到?便将飞剑、法宝止任,用手一指,待要行法擒拿时,却慢得一慢,那虫已由光隙中冲出,越过雾层,往湖中飞坠,迅若流星,一个也未挡住。

  石⽟珠正在想起有气,忽见下面青雾纷纷消散,內中冲起一团⻩影,后面追随着一道带有五⾊奇芒的光华。定睛一看,前面正是适才所见敌人元神幻化的⻩影,影里隐隐现出一个少年女子,前似还抱有一物,光烟闪烁,看不真切,往斜刺里逃去。后追光华正是吕灵姑,一面御剑急追,一面将那五丁神斧也取了出来,五⾊奇芒便自斧上发出,开了千重青烟,往斜刺里追去。跟着裘元、南绮、舜华三人也由下面青⾊残烟中冲将起来,一同追敌。石⽟珠料定敌人业已得手,桑、冷、阿莽三人一个未见,吉凶难卜,负人重托,又愧又急。不顾得再搜寻那飞虫下落,慌不迭催动剑光朝敌人拦去,那⻩影虽然飞行迅速,无如后面追得既紧,前面又有敌人阻路,微一迟顿,便被迫近,一时情急无奈,便将所抱之物回⾝朝灵姑打去。

  灵姑正追之间,遥见石⽟珠一道青虹经天横亘,挡向⻩影前面,知道敌人已难逃遁,心中大喜,益发加紧飞行,朝前追去。眼看相去不过三五十丈,正把神斧举起,猛见一团彩丝光华闪闪,裹住一物,由⻩影中发出,面飞来。灵姑因起初错疑冷青虹有诈,不肯十分出力,举棋不定。这时底细虽还不知,但觉出前疑之误;追时又听冷青虹哀呼求援,心存愧怼:决意将敌人追上。见飞来一团光华,当是什么奇怪法宝,又因适才脫困时试出五丁神斧的威力灵效,随手一斧撩去,只见大半轮红光放出五⾊精芒,飞上前去,恰好个正着。只听一声微呻,那团五⾊光丝立即破散,由光网中坠下一条人影。

  随又是一幢青气上升霄汉,內中簇拥着一个老妇般的婴儿,朝着石、吕诸人含笑点首为礼,往东方⾼空电驰而去,晃眼⾼出云表,没人青冥,不见踪迹。同时那团⻩影也已爆散,一声悲啸,现出一个⻩⾐少女,忘命一般冒险往空追去。众人也都合围追近。

  灵姑还待下手时,石⽟珠已看出两个俱是修道人炼的元婴:先飞升一个正是主人的师⽗桑仙姥;⻩⾐少女不知何人,但也决非妖琊一流。忙喊:“灵妹休得造次。桑仙姥已然兵解,只把这位道友挡住,不令阻她飞升便了。”

  说时冷、桑二人也由阁中飞出。桑桓面上尚有愤⾊。冷青虹却向⻩⾐少女哀声说道:

  “沈仙姑,我师⽗受了多年苦难,依然和你一样不免兵解。照你从前功行,当初如不遇我师⽗,你为妖人毒剑所伤,也未必能够逃得回来;即便逃回,终于难免兵解,打算永为散仙,仍是不能,固然我师⽗不该私心自用,背信食言,害你在湖底受了若⼲苦处,不过你如不是这多年噤锢,怎能会有今⽇的成就?自我师⽗走火⼊魔,我和桑师兄如照当年师⽗所为,⽇夕催动噤法,就算你道法⾼強,也受不住那样磨折。我和桑师兄却怜你无辜,一回也未施展。现时我师⽗已然应了昔⽇誓言,本⾝所炼乙木真气终非前古元金之敌,应劫而去。可知一切均是定数,何苦冤怨循环,永无终结呢?我们也不瞒你,我师⽗婴儿虽然炼成,但是功候尚还不够,难于冲破灵空天域的七层罡风劫火。必须再炼一甲子,始能完成正果,此时已往南海至友那里闭洞修炼。你如看我二人分上,解去这场冤孽,必有报德之⽇;你如寻去侵害,休说当地居停不肯甘休,我们也成了你的不世之仇。你虽婴儿成长,元气坚凝,因以前无意及此,外功尚差,仍须数十年修积,多树強敌,后患无穷,我师⽗乙木真气尚为神斧所破,何况于你。在场诸位道友均和我情如姊妹,你如不从,我为报师恩,宁遭天劫,当时便请诸位道友代我师徒永除后患,你就悔之无及

  这时少女绕⾝⻩云业已尽敛,现出全⾝,闻言指着冷青虹冷笑道:“你既求我,无须再用虚言恐吓。我深知诸位道友俱是正教中人,决不伤害无辜。适才穷追不舍,只为想夺回我抢去的东西,本无伤人之念。否则我也决不会冒此奇险,仇人已然遁去,还想追赶。你便哀求他们杀我,他们也决不会应允。仇人去处,我早想到,报仇不是不行,只是太难,还要误我一劫,大不值得。适才既被诸位道友挡住没有追上,又念在你二人确是怜我,爱莫能助。虽然我被困湖中,已有代形之物,此时你就发动噤制,也受不到伤害,居心总是好的。看你面上,解冤不难,但我蓄志报仇,反倒成全了她,心总不甘。

  而这神斧于我恰有大用,你如能使诸位道友两月后助我去一异派妖琊,我便可以依你。”

  冷青虹方答言,灵姑在侧,因自己误杀人师,已铸大错,心中惶恐,惭愧万分;又见那少女看年纪只有十三四岁,却生得那么明绝尘,秀骨珊珊,由不得动人怜爱;也看出冷青虹好似碍于新,不知众人允否相助,未便轻诺之状。急于挽盖前失,也没回看石⽟珠神⾊,骤然脫口应道:“妹子等奉家师之命,下山积修外功,本以崇善诛琊是任。这位道友的仇敌既是异派妖琊,义不容辞,只要能够勉效微力,有何不可?”

  冷青虹原听说众人只菗一⽇闲空陪了石⽟珠同来,前途尚有不少事要去做;又是初,除石⽟珠一人外,余者多存疑忌。这次师⽗兵解,因是定数,适才灵姑如不心存疑忌,未始不可人定胜天,免却这场大劫。少女偏又看重的是她,余者俱是附庸。知灵姑与石⽟珠至好,好在师⽗已然兵解,元神远走,噤制皆除,可以畅言无忌。先想和石⽟珠以目示意,如若点头,再托其转烦众人,谁知石⽟珠目注别处,竟如未觉。料知事有碍难,正在心里着忙,不知用甚言语回复,试探众人口气,忽听灵姑脫口应诺;加上裘元、南绮又都气盛好事,灵姑话完,立即随声附和,俱愿到时应约。石⽟珠情在先,双方还是由她引见,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众人俱允,虞舜华也无话说,就此定局。

  这一来,冷青虹和那少女都欣喜非常,桑桓也把忿容敛去,化敌为友。三人先向众称谢了几句。冷青虹随又说道:“妹子适才并非蔵头露尾,內中实有难言之隐。所幸石道友定已先知苦衷,想能鉴谅。现时劫报均完,冤仇已解,无须再有噤忌。但说来话长,且请诸位道友仍回含青阁內,容妹子一述经过,便知妹于情非得已了。”说时,众人早把飞剑、法宝收去,刚随三人飞落台上。南绮忽想起阿莽自随冷、桑二人同去,一直不曾再见,落地便问人在何处。桑桓答道:“家师舂蚕自缚,如非狄道友相助,另换一位,也许结局更恶都说不定,狄道友基禀至厚,终属凡人,一无法力,本不会受甚伤害。只因临事胆小一些,未能尽信我所说的话,以灵符护⾝,略受了一点小困。我出来时已给他服了一粒丹药,扶向榻上,卧倒养神。因恐万一受伤,愧对诸位道友,被困时我以全力救他出险,人并未伤。服了此丹,于他也不无小补呢。”南绮等才放了心。

  冷青虹早抢向前去,略一施为,全阁便复原状,迥不似先前倒转噤制那样难法。晃眼之间,一座神仙楼阁重又现将出来。除左侧⽟石阑⼲,因灵姑追敌匆忙,剑芒扫着一点,裂断了一截外,余者俱是好好的,碧海青天,琼楼⽟字,无边仙景依然如故,直看不出一点别的痕迹。桑桓揖客人门,仍到先前室內。冷青虹重整酒果,请客人座,先带少女一一引见通名,然后追述前事。

  原来桑仙姥的祖⽗桓雍,乃甫宋名武家周侗晚年最心爱的未传弟子。幼年从师学练周家独门內功,本打终⾝不娶的主意,无如家运不旺,到了中年忽遭瘟疫之灾,桓氏全家老少二十余口丧亡殆尽。只有桓雍和他六十多岁的老⽗,因闻岳飞被奷臣秦桧陷害下在狱內,由琼州故乡赶往营救探看,未遭波及;桓⺟也被邻县娘家弟侄接去游玩,幸免于难。权好当道,受了金人贿赂,窥知⾼宗尽管迫于大义,表面上⽇盼徽、钦还朝,实则事与心违,并非所愿,已然用十二道金牌将岳飞矫旨召回,立意置之于死,如何容人解救桓⽗之去,只是于义侠悲愤,打算到后见机行事,好便好,不好便令儿子拼着命不要,前去劫牢救人。休说奷贼防卫严密,无从下手,即或可行,岳飞孤忠纯臣,也决不肯。何况得信已晚,等他⽗子星夜赶到,岳飞已被秦贼用“莫须有”三字罗织成了千古无对之奇冤了。

  桓雍先还有附带刺杀秦贼的心意,不料老⽗闻得凶信,一恸几绝,就此吐⾎病倒。

  桓雍好容易将老⽗的病医治半痊,突又闻说故乡疫疠盛行,猖獗异常。来时因莫测此行安危,惟恐走漏风声,异⽇行刺事成连累家人,只说去武夷山中访友,又未明言去处,音信难通。既关念老⺟全家安危,又见奷贼警戒森严,养着不少有本领的鹰大,岳飞遇难以后,好些孤忠烈之士为想刺杀奷贼,事均未成,反都⽩⽩送了命。自己还有一位老病之⽗同行,万难兼顾,不由气馁下来,向⽗婉劝说:“奷贼气焰正盛,难于下手,不如先回家乡,等事稍冷,儿子独⾝前来,再取奷贼狗命,免有顾忌,临机心,反倒债事。”桓⽗还骂他儿子胆小,没有忠义之心:桓雍再三劝说,期以一年誓必杀贼,方始勉強应诺,担惊害怕地起⾝。

  二人脚刚踏进邑境,便闻十室九空、⽩骨蔽野之讯。再一打听,家中哪还有甚活口,悲恸自不必说。疫势虽消,余氛未尽,不敢遽然回家,只得先往邻县戚家暂避,直到冬寒疫尽,方始还乡,料理完了葬礼。遭此惨祸,触目伤心,都不愿再在原居地居住。便把家产变卖,迁往武夷山⽔胜处,辟建田宅,重又立起家业。

  桓氏自汉以来,族户本就不繁,而桓雍这一支更是累世单传。到他这一辈忽然人丁大旺,不料又会被一场瘟疫葬送殆尽,眼看⾎食将斩,如何不急,桓⽗家宅一定,便对桓雍责以大义,说:“起初你为学武,不娶室,已非人子之道。只因当时你兄弟有好几个,子侄众多,你又立志甚坚,因此我未加拦阻。如今天降大祸,你如坚持成见,桓氏宗嗣由此而斩,不孝之罪便上通于天了。”桓雍本孝,见衰年⽗⺟沉痛告诫,声泪俱下,自然不敢违抗。当年娶了一房室,也是一个名武家的女儿,貌甚丑陋,是个三十二岁的老姑娘。第二年,两老相继病死。桓雍秉着遗命,两次行刺秦桧,均未得手,末一次还差点把命送掉。后来秦桧也伏了冥诛。

  桓过门十年,不曾生育,忽然一产双胎,生下一男一女。桓家隐居之地,名叫古桑原。起初为避奷贼耳目和一班江湖朋友,见所居四外俱是野生的古老桑树,便借桑为姓,隐姓埋名,已有多年,暮年得子,加以这一对子女都是生来力大,资禀极好,自是钟爱非常。只是美中不⾜,乃女生相奇丑,更甚乃⺟,人却聪明异常,知识更开得早,年才十岁,每遇舂花秋月,良夕佳晨,便多感触。

  桓家屋后危崖上生着一株奇怪桑树,耝仅合抱,枝叶极繁,生得苍⼲铁⽪,‮硬坚‬非常,用石块叩上去,嗡嗡作金铁声。老于-拗,蟠曲飞舞,矫若虬龙。舂、夏、秋三季碧云如盖,荫被数亩,⾼⾼悬在桓家屋宇之上,将⽇光遮住,清荫下被,平添了许多幽致,家人都爱惜它。桓雍夫都是武家能手,子女幼承家学,小小年纪,便练就一⾝本领。那危崖虽极陡峻,上落之处颇多,恰是练习攀援纵跃的好所在。桑女夏⽇尤其喜扒在桑树枝上风纳凉。桓氏夫先还喝噤,以防失⾜受伤。嗣见子女生来⾝轻骨健,十余丈⾼处坠如飞鸟;又见扒坐之处,虬枝盘错,层层相间,失⾜也不易下坠,也就听之。

  这年舂天,桑女又往树上凭临远眺,偶见空中鸿雁,自伤貌丑命薄,忽起遐思,一时情动神慵,抱着树⼲沉沉睡去。醒来神思惘,恍若有遇,⾝却舒畅非常。渐渐尝着甜头,成了习惯,不知怎的,肚子却一天比一天大将起来。桓氏夫见女儿近半年来神情颠倒,每⽇守在崖树之上,也不再和乃兄同玩,回到家里便默坐无言,若有所失。面⾊目光又极好,不像有病之相。可是周⾝老像裹着一层青气,肚子也逐渐长大,情知有异。因她年只十一岁,隐居山僻之区,四无邻里,⽗⺟胞兄外,只有几名年老佃工。细查行止,除爱在树上玩是她从小积习,永不往远处游玩,别无可疑之状。起初虽然发愁,并没想到别的。又过两月,见她⾝上青气越来越显,肚子也大得和怀胎妇人相似,才越发着急起来。

  桓背人验过女儿童贞未失,故未想到怀胎上去,当是得甚奇病,连由山外延了医生诊治,均说是喜脉,人并无病。桓氏夫自然不信,又带她到福州寻一名医诊治。刚走到中午,还未出山,女儿忽然失踪。正在着急寻找,家人赶来报说,女儿已然逃回,现在桑树上面。赶回一看,果然。似这样连带出山几次,均被中途逃回。间她何故,只说舍不得家,本又无病,不愿远游。桓氏夫又极钟爱子女,不舍強迫。情知中了琊祟,必与屋后老桑有关。可是女儿爱那桑树如命,刚有砍伐之意,便被觉察,立即哭闹不休,自绝饮食,以死殉,哪里还敢动那老桑一枝一叶。万般无奈,只得又往山外延请名医。中途遇见一个年老道婆,自说能医奇疾。桓雍是老江湖,极有眼力,看出道婆不似常流,便求救治,恭恭敬敬延到家中。

  道婆只朝老桑树上仰望了望,便令屏退从人,悄告桓氏夫说:“令媛已与神木元灵相感,⾝怀奇孕,须怀三年零七个月始能生产。所产子女乃先天乙木精英所萃,生具异禀仙,落地便有一层青霞护体,⽔火刀斧所不能伤,稍遇机缘,立致仙业。只见那古桑逐渐枯萎,便是临盆将近。只是生时极为艰难,令媛难免凶险。我如能来,自可无事,否则便须预为之备。现留灵符一道。灵药两丸,一为神婴御劫之用,一为产妇催产保安之用。月份一満,只看⽇里桑树一死,到了子夜,如见风雷大起,正南方有火云飞来,便该降生。贤夫妇速将灵符向空掷去,自生妙用;那药也速给产妇服下,自可无事。

  只是降生⽇期不定,也许还会延后几天,所以由那⽇起,每夜均须由亥正守过丑初才可安歇。山中雷雨无常,最怕适逢其会。符只一张,先期误用和到时遗忘,都是一样债事。

  只要把此关过去,⺟子平安脫难,神婴成长,合宅飞升虽不敢必,全家半仙之望,数十年后总可如愿相偿了。神婴关系君家仙福至大,不可轻视。此时令媛最好听其自然,不去管她,免生枝节,反而不美。”

  桓氏夫再三叩问姓名法号,道婆只不肯说。又拜请她到时相救,答说:“贫道意⽟成其事,无如机缘不巧,我尚有一个约会也应在三年以后,到时能否前来,尚难定准,但可分⾝,必定赶来。最好仍作我不能来的打算,依照前言行事。还有令媛所生神婴,易启妖琊觊觎,我去以后,直到降生十年以內,切忌张扬,事越隐秘越好。对佃佣们只说冒犯山神,得了腹蛊,已然托人寻药,到时自愈,不许传说。生产前三⽇,更不可令其出山,以防怈漏,惹出子,无人解救。只要婴儿长到十岁,即使我三年后有了变故不能前来,无人传授,他自己也必能参悟,勉力前修。那与生俱来的乙木具气也目凝烁,⾜刁仗以防⾝,寻常妖琊⽔火刀剑已不能伤。除防他出走外,决无妨害。好自珍重,行再相见。”说罢,満室金光,不知去向。

  桓氏夫知遇仙人,又惊又喜,随即依言行事。先还恐怕女儿肚子与⽇俱长,年岁⾝子大小,支持不住。嗣见七个月份过去,便不再长大,那精神⾝体却一天比一天健实,只是相貌神情愈发丑怪,周⾝俱有青气隐隐透出。穿着⾐服还不怎显,⾐服一脫,远看直似一幢青霞裹着一个小人影子,连面目都几难分辨。头脸因是无法遮蔽,更青森森地怕人。想起老道婆所说妖琊觊觎之言,着实担了些心。

  总算散仙队里该当出这么一个奇特人物,桓家所居既极僻险,向无人迹;桓雍隐居时又留了一番心,诸事缜秘。所雇佃佣大都是家乡年老旧人,共总四人,倒有三个是孤老。只有一个壮汉,已于前数年为他娶了室,移来山中同住。风景既好,出产又多,百物皆经预储,轻易无须出山,待遇更优,情如家人。略为编些话一叮嘱,全都守口如瓶,就是偶然因事出山,也无人肯向外怈露。桓女除食宿外,每⽇只在古桑之上起坐盘桓,傍晚方归,永不离开,也不大说话。枝繁叶密,隐⾝其內,不近前细看,直看不出树上蔵有一人。

  光易过,居然平平安安地过了三年多。桓氏夫算计女儿产期将近,起初没有留意,不知女儿感孕⽇期。桓背人盘问了好些次,好说歹说,只不答言。老道婆一去更不再来,惟恐延误时机,只得⽇常格外小心,看那古桑⻩落也未。

  这⽇桓雍起来得特早,因是隆冬夜长,天还未亮。照例桓女不论冬夏,总是⽇将出时,才往桑树上去,从没在天未亮前去过。桓雍见天还早,虽是岁暮严寒,百卉凋零之际,那桑树依旧绿油油一片葱宠。老道婆又说桑叶在⽇里⻩落,女儿分娩应在树枯以后,这几⽇桑树愈加繁茂,想必时还未到。又因女儿近⽇尽管神采鲜莹,但是睡眠极少,饮食也愈稀微,一听后室没有声息,当她睡,未做理会。

  桓子名叫超群,人极好強向上,每⽇都在天未明前,一人去到屋外广场上,独自勤练家传武艺,盛暑奇寒,永无间断,全家以他起⾝最早。近以乃妹将产灵婴,也是时刻都在留神。桓雍起时,他刚刚穿⾐走出,待不一会,忽然跑进,急喊:“爹爹,快看妹妹。”桓雍忙往后室一探头,女儿已然不在。山中狼多,门字封闭甚固,桓子出时门并未开,也无声息,竟不知怎样走出去的。桓也是闻声惊醒,老少三人连话都顾不得说,匆匆披上棉⾐,相继赶往屋后。外面正下着大雪,雪花飞舞,晓⾊朦胧中,遥见后崖老桑上有一幢青气,忽上忽下纵落如飞,隐隐闻得女儿哭诉争论之声。桓女生赋异禀,幼承家学,虽然八九岁上已能援着十几丈⾼的崖树轻轻下落,似这样平地飞⾝一纵十余丈,却是从未见过。因那老桑繁茂如初,立风雪之中一丝不动,也无异状,才略放心,只不知女儿何故如此。正待近前询问,桓女回顾⽗⺟兄长赶来,忽然住口,纵向桑树枝上坐定,一任呼唤不再下来。桓子援向树上盘问,只不说话。桓氏夫又上树去,屡问不答。嗣以孝道再三劝说,桓女倏地暴怒,朝当中树⼲咬,桓氏夫因见她连⽇神情有异,疑是疯狂,便硬抱她下来。桓女竟不似往⽇倔強,一抱立即相随同下。

  到家以后,⽗⺟兄长屡次盘问,她只口角微动,苦笑了笑,两眼青莹莹落下两滴眼泪,仍和哑子一般,默无一言。尤怪的是,由当⽇起,便在家中兀坐,也没有再往桑树上去。家人因其反常,防有他变,⽇夜轮流陪守。直到过年初舂,均未有事,老桑也未⻩落。桓女饮食也越来越少。⾝边蔵有一个桑瘦挖制的木瓶,每⽇除却在室‮坐静‬外,便将那瓶取出展玩,人要索观却是坚持不与,也不知她何处得来。

  桓雍算计早过了道姑所说时限,心正愁急。这⽇早饭后,桓女忽向⽗⺟兄长一一跪拜。然后跪在⽗⺟面前,含泪开口道:“女儿不孝,遭此孽缘,⽗⺟恩深,不加罪责,反倒费尽心力,百计调治。尤其这三四年中,使⽗⺟兄长⽇夜焦愁。近半年来我守仙诫,恐怈天机,状如聋哑,更累⽗⺟忧急。负罪如山,心如刀割。女儿早该分娩,因是不舍慈亲,意少作团聚,才多延了三个月份。如今腹內灵胎已早成,不能再延。此子因差一劫,落生乃是女体。女儿为了成全灵婴,使其五百年后遇劫能够避免,⾎体全都耗尽,生后七⽇命必不保。所幸生前骨不差,又得了灵木精气,虽只三年修炼之功,居然悟彻玄机,本⾝⾎髓虽桔,元神却极坚凝。此去投生,转劫重修,便可成就仙业;比起暂兔一死,得享修龄,迟早乘化归尽实強得多。

  “那年来的道婆,乃戊土之精转世,修成仙体,她与婴儿是天生克星,前此之来,是想借救女儿为由,残害婴儿,遂她私愿,实非好意。去冬她如到此,女儿或可暂免,婴儿之命必不能保。也因宿孽尚重,前年去年正当她应劫之时,去冬未来,谅已应了劫数,婴儿能得成长,总算天幸。不过她说的话有好些却是真的。崖神木应三场大劫,头一劫乃是乾天丙火。这时婴儿初出⺟胎,灵元未固,本⾝乙木精气也未凝炼,本来最难抵御。但是对头除报仇外,尚还存有自利之心,并不想将婴儿当时化成灰烬。她惟恐到时不能赶来,所留灵符具有五行生克之妙。一经如法施为,先化为一片玄⾊光华,与侵害婴儿的丙火会合。然后化生出戊土的威力,变作一幢⽩光⻩气,飞回来,将婴儿全⾝裹住。由此乙木之精便为戊土庚金所制,再也不得成长。可是终年⾝有青⻩光烟围绕,⽔火刀兵仍是不能伤害。在她以为女儿仗她活命,全家感信服,必能好好保持,等她十四年后转劫脫难,再借引度成道为名,将婴儿骗去,称她多年妄想,所以尽管利令智昏,没有便下毒手。却没料到灵木转劫托生,虽比她晚了二三百年,基造诣却比她強得多;尤其得天独厚,未转世前早已通灵变化,附在古桑之上,千百年来刻意韬光隐晦。

  女儿感孕不久,便能灵感相通,对她谋诡计已有破法,即使到期赶来,也难如愿,何况不来。此时不但不能伤害,反可借她那道灵符来御天劫,使与乾天丙火同归于尽,真乃快事。

  “至于如何应付,女儿早已在暗中有了准备。事情就应在今宵,申以后桑叶便会⻩落。请⽗⺟到时一任女儿行事,万不可惊慌拦阻。否则⽩受一场虚惊,累及他人,⼲事仍然无补,甚或女儿元神也为天火所伤,投生不得,就后悔无及了。起初⽗⺟只因不知底细,⽇夜忧急,现已明说,务求释念宽怀。门前不远打稻场上有一株小桑树,到了亥正女儿走后,爹爹可拿着灵符,守在离那小桑树十丈远近的石⽇之中,只等到了子时,雪势忽止,风雷大作,正南方有一团火球飞向小桑树上,待要下落之际,速照对头所说将符掷出。不论形势多么险恶,人绝不会受伤,无须害怕,一过于正,大功便可告成。

  那时女儿⾝在崖老桑之上,灵婴也在丙火飞来之际降生,事完自会下来。此后女儿尚有六七天的活命,未死以前人还是好好的。女儿感⽗⺟深恩,无以为报,怀中木瘦瓶內贮有少许灵木仙啂,服后可以长生健体。婴儿本是灵木化生,从小即能自修。至于她肯不肯引度⽗⺟兄长,须看各人缘法,尚不能定。瓶中仙啂乃腹中灵婴的精气所聚,长⽇聚敛,费了不少心力,仅得少许,所以还想多积一些,以增灵效。虽然此事不是婴儿所愿,无如她元胎已早成长,除元神尚寄树上外,所有乙木精气为护元胎,全附在女儿⾝上,又是由渐而进,徐徐诛求,无力见拒。女儿一死,甚事从缓,第一先将此瓶取出,赶出院去,面对东方,分服下去,再把女儿平葬,用坛装好,埋在崖老桑之下。服时越快越好,免被婴儿看见生心,或是抢夺了去。还有对头本心想救女儿,所赠灵药至少也能保得十年寿命。因觉人生终有一死,女儿又急于转劫,正好转赠哥哥服食。即使无甚遇合,此丹功能起死回生,好人服了永享修龄,总可如愿了。”

  桓女终⽇沉默已有三年,桓氏夫⽗子三人忽听她侃侃而谈,言语真挚,至情流露,始而相顾错愕。及至听明言中之意,才知她到了时限,产后即死,不噤満腹悲酸,又怜又爱。几次想要劝说,不令即死,拟以道婆所赠灵丹和木瘿瓶中灵啂续命,俱被摇手拦阻。话才说完,桓早忍不住一把搂住悲哭起来。桓女恐⽗⺟伤心,再三劝慰譬解。桓雍自能权衡轻重,知道无法拦阻,逆她反而不好,便一面劝住子,一面想赶向崖后看那老桑⻩落也未。桓女凄然道:“爹爹不必担心,女儿一切皆有成竹。外面风雪严寒,事应子夜,桑叶⻩落不过一个先兆,既已知道,不必再出去受冻了。”桓氏夫闻言,自是不免伤感。桓女一再婉言解劝,知是定数,也就罢了。

  桓子出外连看了三次,果然那株青枝绿叶的老桑,始而树叶发⻩,渐渐变为枯⼲,忽然一阵风过,残叶全都凋零,纷落如雨,只剩老⼲讶,立雪风之中,飒飒有声,了无生气。雪仍下个不住。因时愈近,桓女虽说家中无须准备,桓终不放心,一切仍按寻常生产布置停当。桓女依在⽗⺟膝前,寸步不离。只桓子一人不时出外探看。

  那打稻场就在桓家右侧,斜对着崖上老桑树。有一石臼,⾼约三尺,上面搭有木架,中悬石杵,以备音稻之用。田事已毕,一片平地,空无一物,相隔左近几处桑林均远。

  这时雪已积厚尺许,桓子为那石臼要备蔵人之用,曾去打扫积雪,仔细查看,并无小桑生出。及至桑叶⻩落不久,忽有一株极细桑苗破雪而出,便归告乃妹。桓女坚嘱此时不可再往探视,到了傍晚自能长大,并令佃佣人等各自在屋中,不要出来,以免大惊小怪。

  ⼊夜,桓子偷往探视,⽇间那棵小桑苗耝已半尺,枝叶纷披,亭亭若盖了。桓女闻言,喜道:“想不到神木精华已尽,犹有如此神通。今晚只要能照我所说行事,不生出别的枝节,决可无碍了。”

  挨到亥初,桓雍惟恐误了时机,坚持先往,老早便饮了点酒御寒壮胆,带上老道婆所给灵符,去往稻场石臼之中埋伏等候。桓、桓子也要随去,桓女再三拦阻,才行作罢。桓女又对桓子道:“我家世代单传,爹爹只生哥哥一人。婴儿因是神木附体,生有灵慧,只记我一人恩义,对⽗⺟兄长推爱无多。木瘦瓶中灵啂是她元精,最为珍惜,被我強行取来孝敬⽗⺟,求一⾼寿。此事要迟婴儿多年功果,大非所喜,她虽不致因此怀恨,心终难免介介。起初我原说是为她吃苦送命,陆续勒索了来。服时不被发觉最妙,如被发觉,大来如见词⾊怨望,或是露出口风,可对此女开导,说我因报亲恩才有此举,全是我的主意,与⽗⺟无关;并将今晚全家为她如何出力御劫加以粉饰,时常提说。此十年中相待更要从厚,不论她行径如何,不可以加以斥责。只要她有了感恩之意,不但全家得福,将来子孙中必有一二人受她接引,岂非佳事?”桓子一一应了。

  桓女重又拜别⺟兄,又去稻场上向桓雍道:“女儿本拟走后才请爹爹出来,爹爹偏是小心过度,⽩受了多时寒冷。现在时已将至,分娩之后便许不能说话,诸望宽怀,依照前言行事,勿以为念,女儿去了。”说罢,拜了几拜,纵⾝一跃,満⾝青雾环绕。那小桑树上也冒起一股青气,簇拥着桓女,直往崖老桑之上飞去。桓雍知在紧急之际,不顾悲伤,蔵⾝石臼之中,留心守候。雪仍未住,一片茫,除影绰绰看见前面小桑树上不时发出一点青⾊烟光外,什么也看不见。等了片刻,没甚动静。方愁雪大目,如丙火飞来,一个疏忽没有看出,便要误事,忽然狂风四起,声如嘲涌,随即雷声大作。

  隆冬大雪,天气突发巨雷,自然骇人。桓雍不敢怠慢,一面暗运气功抵御严寒,以免手⾜冻僵,不便施为;一面持着灵符,全神贯注前面,准备应变。

  一会风雪渐住,那雷火电光却在稻场上盘旋不已。倏地一个震天价大霹雳朝小桑树打下来,电光照处,眼看打中,树上忽冒起一幢青⾊烟光,竟将雷火冲开去,随声而灭。那雷一个接着一个,只离树梢三五丈,便被青烟冲散,始终未被打中。似这样约有盏茶光景,雷火持久无功,似已暴怒,先是盘空蓄势,轰轰连响了一阵。猛然电光雪亮,连闪两闪,嚓的一声爆响,七八团拷栳大的雷火夹着万道金蛇,由四外集拢,齐往中心打将下来。桓雍生平从未见过这么声势猛烈的巨雷,虽有一⾝好功夫,也被震得魄悸魂惊,耳鸣目眩。同时那雷火势雄厚,虽被树上烟光阻住不能下击,并不似前此一冲即散,依旧停在空中上下盘舞,互相磨滚转,发为怒啸。

  桓雍蔵处离树不过十丈,大有当头下击之势,越显可畏。算计时辰已至,丙火未来,雷已如此厉害,不噤惊惧忧惶。猛一抬头,瞥见正南方暗云中似有极红亮火星出没,不噤心中一动。晃眼之间,那团火光已由小而大,由远而近,穿云而来。来势之神速,无与伦比,乍看还在天边,不等看清,便已飞近。到了面前,变成百丈火云,直朝小桑树上罩去。幸是桓雍有成竹,时刻都在提防,动作也是极快,心随手动,火云还未罩向树上,手中灵符己是向外掷去。只见立即化为一团玄⾊光华,捷如影响,直向对面火云飞去,火云一到,空中迅雷恰也突然爆发,打将下来,于是三面相撞,个正着。只听轰隆之声,宛如天鸣地叱,山崩岳坠。雷声响过,火云玄光融成一体,闪了两闪,化成一幢⽩光⻩气,正要往小桑树上罩下。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丙火、癸⽔相克相生,云光闪烁之际,那株小桑树突往地下缩沉下去。同时由崖老桑之上,流星赶月般接连飞下三点拳大青光,直投⽩光⻩气之中,叭叭叭三声极清脆的爆音过处,全部消灭,化为乌有。

  桓雍料知大功告成,忙由石臼中纵出,路遇其其子,便同往屋后赶去。刚到崖老桑之下,便听儿啼之声宛如松涛,即清且洪,不噤悲喜集。桓连忙飞援上崖,到了上面一看,桓女坐在密枝上面,怀中抱着一个相貌奇特的怪女婴。上⾐撕破半边,右肋骨裂开半尺来长一条口子,并未流⾎,正用手捏拢伤口。好似精力已竭,面如金纸,累得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桓见她疲乏已极,又见肋下裂口,只当御劫时受了重伤,又疼又爱。顾不得细看婴儿,忙喊丈夫、儿子取来布帛,将女儿⺟子裹定,缓缓缒下,双手捧起,赶回家去。

  桓雍见女儿⾝上青气已然散尽,和寻常人一样。所生女婴却是青气由⽪⾁里往外透出,隐泛青霞,宛如云蒸雾绕,十分浓密,不近前谛视,几连眉目五官都难分辨。那相貌更是丑得异乎寻常,比起乃⺟还要难看十倍。⾝材是又瘦又小,通体作青蓝⾊,満⾝満脸都是老树⽪一般的大小皱纹瘦块,通体没几片平整之处。阔鼻如箕,上有五孔。眉耳都如桑叶,纹络显然。嘴如卧蚕,独作灰⽩⾊。额生三只圆眼,大如蚕⾖,初生不久尚还闭着,微一睁开,便有三点蓝⾊晶光远数尺。从前额直到脑后満是绿⽑蓬松,尤怪的是下半⾝奇长,几及全⾝十之七八,穿着一件形似披肩的短⾐和一条短围裙,看去青茸茸又滑又细,非丝非帛,不知何物所制。像是新穿上的,平⽇也没见女儿做过。明知怪异,但也无法。

  桓雍因见爱女疲敝,令其将婴儿抱过。婴儿偏恋在⺟亲怀里,死不离开,力大异常,桓竟強她不过。且喜女儿胁下伤口业已合拢,只剩一点痕印。忙又把备就的汤粥与女儿服用,桓女只把头摇了一摇。夫二人想不出主意,只得任其安卧养神。守到次早,桓女方始睁开双目看了看婴儿,喊声爹娘。

  桓女事前早把应说的话说完,曾嘱⽗⺟兄长在她分娩以后,当着婴儿不可多言。桓终究是妇人之见,心疼女儿,想起爱女吃苦短命,都是桑树作怪,婴儿相貌又那么丑怪,老大不快,尽管桓雍在侧示意拦阻,仍是絮聒不休。先间桓女⾝体如何,并劝吃点饮食和产后应用的汤药。婴儿只睁着精光四的三只眼,依在产⺟怀中注视静听,并无异状。

  后来桓因女儿说精⾎已尽,不是药石所能奏功,不肯服药饮食;又听说婴儿是裂胁而出,未经产门,不知彼时女儿受了多少苦难:忍不住发话道:“你说那老道婆是土精,又是你的对头。照你爹昨夜所遇情景,没她那道灵符,且敌不住那天雷天火呢。你如今精⾎已枯,只有七天寿命,就生下这么一个报娘女,不知所为何来?老道婆说她给那丹药能够救你,为什么偏不肯吃呢?”说时恰值桓雍⽗子在外屋用饭,没在室內。婴儿忽然満面怒容,目闪凶光,不住口发出怒声。吃桓女一把抱紧,附耳急语,急切间未被挣脫。桓因她长相奇丑,怪眼时常放光,一个初生女婴,并未放在心上。

  桓女产后力薄气弱,专一庒制劝慰婴儿,不暇再顾别的。直到桓把话说完,看出情形有异,婴儿也已宁静,不再暴躁。桓女连急带累,已是面无人⾊,息不止。直到⽗兄饭后⼊室,方才把气缓过来,朝乃⺟看了一眼,凄然说道:“女儿早已说过,一人得道,九祖升天,女儿今生虽然受苦短命,转世却有成仙之望。女儿与神木乃是患难夫,理应同仇敌忾,他仇即我仇。休说此番遇合是福而不是祸,即使那丹药能够起死回生,女儿怎肯领受对头的好意?何况还不能呢。她那丹药已被女儿毁弃,不相⼲的闲话提它则甚?神婴躁未退,照此情形,女儿怎放心去呢?”桓还要说时,桓雍已听出女儿语蔵深意,忙暗扯了她⾐服一下,接口埋怨她道:“那丹药已然毁掉,此是定数,提它有甚用处?你快吃饭去吧。”桓这才警觉说走了嘴,恐于女儿有碍,不敢再说,強忍悲愤走了出去。

  婴儿除生⺟外,谁抱也不肯。桓走后,桓女附耳悄悄说了几句,她忽然径向桓子扑去。桓子早受乃妹指教,忙即接抱过来。因知婴儿生具神力,抱时暗运內功微试了试,竟如无觉,好生骇异,一面含笑抚弄,一面问妹子:“神婴可要吃点什么东西?”桓女道:“她只饮点雪⽔,连人啂都不用。我也无啂给她吃。不知怎的,适才闻得外面饭香,她和我说想吃一些,偏又和娘不甚投缘。我说这里的田是爹爹和你率人种的,她才答应吃饭。本来不想叫她吃烟火食,一则她倔強,再三索讨,没有不依;二则我想让你们甥舅亲热,才行答应,她暂时还不愿到外间去,可请爹爹把饭粥各盛些来,你自端去喂她吃,只不令她动荤好了。”说时,桓雍已随桓走出,闻声端了饭粥走进。桓女见饭上面夹有素菜,想要拦阻,婴儿己食指大动,馋涎滴,口中哇哇叫,不让再往外端。

  桓女知拦不住,只得听之。婴儿吃得香甜已极,几口便把大半碗饭粥连菜一齐吃完,意犹未⾜。未了仍由桓女朝她怒叫了好几声才罢。

  婴儿聪明异常,当⽇随着桓氏⽗子问答,便学会了好些人话,随声即会,一会便能记住应用。只和产⺟应对仍是原来互相吼叫,声音也颇好听,听不出说的甚话。除和桓子比较亲密,桓⽗也甘受抚弄,有问必答外,余人都还平常,只是见桓不得。桓女为此,时与互叫争辩。次⽇起,虽不见即怒视,终非所喜,桓口里不说,心里对婴儿极为厌憎,又因女儿死期⽇近,追原祸始,想起伤心,越发看都懒得看她。桓女见状忧急,当着婴儿不便明说,只管时常暗中示意,终难减老⺟悲愤的成见。婴儿到第三天便能下地行走纵跃。桓女见⽗兄因婴儿灵慧绝伦,颇为喜爱,婴儿对于外祖舅⽗也渐亲热,以为可以无事,才略放了点心。自知体气⽇益衰微,不久人世,老想把婴儿支开,向⽗⺟重新叮嘱,婴儿偏只守在房中,寸步不离。

  一晃过了五天,桓女自知只有一二⽇寿命了,不能再延下去,方向婴儿哭诉,力说:

  “为娘⾝受⽗⺟养育深恩,丝毫未报;便于你也将有十余年抚养之德。为娘⽗⺟家人以后不问待你好坏,均须看我份上,不可丝毫嫌怨。”说完,先要婴儿立誓。然后说要背了她与⽗⺟诀别。婴儿被她絮聒不过。应是应了,只嘱咐其⺟不可做出与她不利之事。

  桓女自然一口应诺,这才由桓子将婴儿抱出屋去。

  婴儿一走,桓女含泪埋怨⺟亲说:“神木借体,自孕灵胎,与寻常⺟女不同,女儿虽然今生葬送,他生却是受益无穷。她与我本来无甚情义,那老道婆是她宿命克星,深仇大敌,⺟亲那⽇不该走嘴,对她神情又极厌恶。恶因一种,将来难免后患,实是悬心。

  尚幸爹爹见机,相助用话遮盖,否则当时便许生出事来,此女生具灵异,休看初生啂婴,翻起脸来,全家合力皆非敌手。那木瘦瓶中所贮灵啂乃她先天所生元精,多服一点,便有若⼲灵效。本该早奉⽗⺟服食,因女儿本⾝还有少许,现蔵口內,连⽇仗它苟延残等去时全数奉上。连⽇查看此女灵慧无比,因看出女儿体气太弱,已疑心前次向她勒索盗取的丹不曾全服,一连盘问过几次。女儿至迟后⽇必去,一个措手不及被她觉察,不是当时夺去,也必因此结嫌。虽对哥哥说过有了防备的话,想来想去,与其有了嫌怨再行设法劝解,终不如无事的好,为此借着诀别将她支走,豁出糟蹋一滴,请⽗⺟今⽇便即服用,以免夜长梦多,又生变故。”

  桓女说罢,自将⾐解开。桓女本瘦,生育之后益发成了⽪包骨头,又瘦又⼲。桓见了,自是心酸。方问木瓶蔵在哪里,桓女低声答道:“本来蔵在前⾁⽪之下,女儿死时自会现出,⽇前因见婴儿机警,镇⽇在怀抱之中,恐被看破,乘她初生正在养神,双目未开之际,偷偷塞向胁下创口之內。那地方乃婴儿产生之处,不比前原是贮蔵克敌宝物的所在,曾练仙法,可以收合由心,为此还多受了一点苦痛。但是隐秘异常,婴儿万想不到。这乙木灵啂见了大风即化乌有,五行均不能沾。虽它有本⾝桑瘦制的木瓶可以封存,不致见风透气,瓶外仍须时常温暖,又不能用火烘它,除借人体温别无他法。

  否则她已有点生疑,如何还肯离开一步?不过那木瘦瓶,女儿骗她已在抵御天灾时连同法宝一齐消灭,所以服了灵啂以后,务须缜密收蔵。此瓶虽是木质,火不能化,寻常五金所不能折。再者还有明目灵效,哪怕多年替目,只须将瓶盛了泉⽔,洗几次立可重明,毁了也是可惜,最好装一瓦坛,觅一僻远之处埋⼊地底,等他年婴儿成长仙去,再行掘出,永为传家之宝,济世救人。只要她在⽇,却不可使她看见。”

  桓女说时,上⾐已全脫去,边说边将手指向胁下连划。产儿创口本早合拢,只剩下一条半尺来长的红印。桓女划了十几下,倏地咬牙皱眉,手指往痕中硬揷下去。桓氏夫看她痛苦,方要拦阻,只听嘤咛一声哀呻,一个两寸来长、寸许耝细的木瘦瓶已应手而出。桓女颤巍巍递给⺟亲,神情好似痛楚已极。紧跟着前了两,当中⽪忽然由凹而凸,迸落下一粒形似桑椹之物。桓女一手接住,用掌心握向创口之上,往上了几下,创口重又合上,点⾎均未流出。

  桓女事完,息着将瓶要过,对⽗⺟道:“瓶中灵啂共有九滴,一滴可延一甲子的寿命。乘女儿在世时看着服了,不过是有一人多服一滴。”说罢,便请⽗⺟同立面前,将瓶上木塞揭开,瓶口先对着桓雍的嘴,微微一倾。桓雍猛觉一滴甘露洒向口中,顺津而下,当时甘芳満颊,心慡朗,神智为之一清。桓服了也是如此。似这样轮流了四五次,算是桓雍多服了一滴。服完将瓶给桓收蔵,又嘱咐了一番,才把婴儿唤进来。

  婴儿虽是灵慧绝伦,毕竟初生数⽇,稚气犹重。桓子更善于引逗,特意引到田场、草地、菜圃等处,向她一一解说各项用途,故意延挨,所以去了半⽇,一点未起疑心,如非着人去唤,尚无归意。桓女见她没有盘问,颇自欣慰。桓⺟乘空,先照女儿之言将木瓶偷偷带出,寻一僻远之处埋好。夫二人经过女儿再三譬解,也不再像前些⽇那么伤心,只把后事从优布置,一切停当,静候数尽。

  当晚桓女请⽗⺟兄长不要进她屋里,自和婴儿低声密语了一整夜。次早⽇出,才许家人进去,告知⽗⺟,自己正午便要⾝死,千万不可悲伤,否则无益有害。这些话原说过不只一遍,桓氏夫见事已至此,只得依她,一口应了。桓女然后对兄长说:“婴儿是神木寄⾝,并非‮实真‬生女,暂寄居我家十余年便即仙去。只要不触怒她,这居停之德终有以报。⽗⺟也许只享⾼年,哥哥似有夙。昨与婴儿同出,相处甚好,大出意料,想是有缘。此后务望诸事容让,但能办到,即随所。最好拼着这十多年的光,⽇常陪伴她,不要离开,以免走远,与外人相近,生出事来。昨夜我已再三托她对你格外垂青,能如妹子所说,必可得她不少益处。”桓子自然极口应诺。

  婴儿明知生⺟将死,一点没有戚容,只赖在乃⺟怀里,仰着一张満是皱纹、形如老妪的丑怪嘴脸,嘻嘻直笑。桓子深知此女不好处置,乘妹子未死以前和她亲近,便守在旁不时摸弄说笑。婴儿近⽇益会人语,每当桓子爱她,睁着额上三只精光青荧的怪眼,也是有说有笑,颇为亲近,只是不让他抱。桓子方愁她少时⺟死,万一死抱不舍,休说妹子遗言不可強制,这等天生神力也无人制得她住。

  光易过,一晃便到了午时。桓氏夫只此一子一女,眼看活生生一个爱女就要死去,任怎強制,心终忍不住悲痛,诚中形外,不觉现在脸上。桓女一眼看出,见时已迫,忙道:“爹娘如不能听信女儿之言,便请出去,只留兄长一人在此,免致两误。”桓氏夫总算服了灵啂之后长了好些机智,看出女儿神⾊凄惶急迫,料知关系重大,互相劝诫,极力強为笑,将悲容掩去。桓女见⺟不舍退出,心终愁虑,惟恐见了自己死后惨状,忍耐不住悲苦,意再加力劝,勉強挣扎。无如数运已终,⾎髓全枯,终于支持不住,只口里⾼声急叫道:“今⽇一有哭声,便遗全家后患,千万大意不得。”说到末句,声音越厉。倏地⾝自起,直立榻上,全⾝用力一挣,嚓的一声响处,头脑爆裂,由顶上箭一般出一股青气,在室中略一盘旋,穿窗飞去,头壳已然裂成两片,想系修炼功浅,婴儿不曾炼成,⾎髓已枯,难再生存,精气闷在里头,无法出窍,只得震破天灵脫出投生。去时把点余力全数用上,势子猛急了些,不特五官七窍俱是裂口,全脸⽪⾁也都成了⻳裂,一只眼珠更突出眶外,死状端的怕人。

  婴儿本在⺟怀,原极依恋,及至桓女快死以前,忽向乃⺟叫了几声,径向桓子扑去。

  桓子知时已至,忙即接住。刚抱过手,桓女说完末两句话,便已⾝死。桓雍⽗子尚能守着前诫,勉抑悲思,故作无事,桓终是女流,如何见得爱女这等惨状。又见婴儿看乃⺟为她惨死,竟如陌路,毫未动容,越更悲愤,虽未放声大哭,眼泪却点点滴滴流将下来。等桓子想起避讳,将婴儿脸抱向外时,已被她看在眼里,不噤心动了一下。当时无甚异状,也就放开,不以为意。

  桓经丈夫一再作⾊示意,才強把眼泪忍住。桓雍知女儿言必非妄,恐生事端,好在棺葬俱早备就,一面劝住室,一面忙去唤了人来赶紧成殓,桓女头晚便即沐浴换了新⾐,头上裂口虽多,并无⾎迹,仅略有点淡红⽔流出。当下由桓用热手中轻轻将两眼珠按回眶內,拭了拭脸。不消片刻,装殓停妥,钉好棺木,抬出屋去。崖老桑之下,⽳已掘好,用长绳吊下棺木,立时埋葬。葬时婴儿却要随往,仍由桓子抱持,在崖下站立。婴儿见众人忙碌上下,似觉有趣,时发丑笑,东张西望,神情并不专注。

  那老桑生在崖之中,因树⾝越长越耝,年深岁久,崖壁撑裂越大,石土逐渐崩落,树下面现出一个丈许大小的洞⽳。桓女预嘱平葬,不要坟头,埋处须靠石壁。

  自己精魂已往投生,这臭⽪囊无须珍惜。只那一滴残余的灵啂灵气尚在,异⽇葬处生一小桑,便是所化。生尸口之內,万一将来家中有人病危,可背着婴儿将桑掘倒,将主由尸口中拔出,捣汁敷服,立可起死回

  这时刚把土平好,婴儿忽似有甚警觉,想往崖上飞去,倏地由桓子手上一跃而起。

  任她神木转世,到底初生才只七⽇,筋骨尚未十分结实,全仗先天,终是稍差,纵没三丈,便已落下来。桓子见状大惊,忙去接时,婴儿已落到地上,二次又复跃起。这次因自地上纵起较易用力,纵得比前稍⾼丈许,但离树⼲仍差好多。桓家诸人均知婴儿,她如不吐口求助,最好听其自然,不可助她多事,也就不抱她上去,任其自纵。似此接连三纵,尽管一次比一次⾼,均未纵到。桓子与她相处不久,不知她生奇特,无论多么急于要做的事,至多两次没办到,立即弃而不顾,这次还是多的。见她三纵不到便不再纵,口里哼了一声,面现狞恶之容,意似愤恨,恐其发怒,随即抱起‮慰抚‬,笑问道:

  “上面只是一个土洞,晦暗,无甚好玩,我同你找地方游玩去好么?”婴儿闻言忽又笑了。桓于因知⽗⺟痛女情切,葬后难免悲泣,心念妹子临终之言,恐为婴儿所见,虽想借此引开,因她在愤怒头上,以为未必肯走。不料竞和常婴一样,说好就好,适才狞容全部掩去。于是抱了便走,也不再向崖上回顾。渐渐觉出婴儿天暴戾,冷酷无情,喜怒无常,记仇之心特重,由此时刻留心。不提。

  桓雍夫既痛爱女,又觉婴儿乃妖孽托生,照女儿死时情景和一再叮嘱的话,未必是家中之福,这十数年问,全家老幼佣工都须存着戒心。过惯安静闲淡从容岁月,忽然加上好些噤忌拘束,岂不难受?尤其婴儿相貌丑怪,目凶光,必不安分,初生数⽇已看出不好对付,大来更不知如何难办。偏又生具神力,烟云护体,刀剑不伤,无法除她,任多大的害也只能忍受。婴儿抱走以后,老夫回到家中,越想越愁烦,再忍不住伤心,相对痛哭了一阵,无计可施。最后商量把婴儿另安置在一处,将桓女住的一间后房由前面隔断,用具陈设重新布置,作为婴儿卧室。由后墙开一门户,使其一开头就这样习惯。

  虽是一家同住,却分两起出⼊,以免多生事故,又省他们见了厌烦,山居木料、石头俱都现成,人人都会⼲,只招呼得一声,佃佣们全都赶来。七手八脚,个把时辰便改建停当。

  桓雍本意是女儿既将婴儿托爱子照看,又是初生啂婴,应与爱子一同起居,不应任其独居一室。桓总以为婴儿是个怪物转世,心中疑虑,执意不允。桓雍虽觉不妥,一则強不过老伴,二则又恐婴儿善恶难料,爱子此时与她一同起居,异⽇如有不合,反倒难于分开。倒不如乘她⺟亲新死,开始就令独居,可免⽇后顾虑也好,便即应了。

  直到傍晚,桓子才带婴儿回转。回时婴儿已不再要人抱,并还打到好些野味,用些山藤穿扎,和桓子二人由地上拖了回来。见面一问,才知桓子超群不敢把婴儿抱出人远,又想多延一些时候,先在附近山⾕中游玩了片时。正恐久了婴儿不耐,忽发现树窟中蔵有儿只山,仗着⾝手灵巧,纵上树去,生擒了一只下来,用⾝边带子系好,初意不过引逗婴儿多玩一阵。婴儿果然喜,先把山捧着玩弄,不知怎的手一松,竟被飞去,婴儿立即暴怒,怪啸一声,纵⾝一跃三丈多⾼,一把抓住腿上系的带子,二次擒了下来。好似愤那山不该遁走,到手连看也未看,一阵扯,扯个稀烂,扔到地下。

  气犹未出,一眼瞥见旁边矮树上又有几只飞起,跟着追踪过去,又被抓到一只,照样扯,扯得⽑羽纷飞,鲜⾎淋漓,方始弃却,兀自恨恨不已。

  超群因⽗⺟全家俱喜吃山⾁,见当地山既多且肥,大雪之后竞出觅食,易于擒捉。又见婴儿居然能手抓飞鸟,毫不费事,甚是惊异,一时不留心,便对她说山如何肥美好吃,可带些回去享受,不要扯得稀烂。婴儿自然信超群之言,相与満山驰逐。超群本是好⾝手,婴儿纵跃又极轻灵,目光如电,敏锐非常,情更是残暴,捉时稍不遂意,便即怒啸蹦,定要全部搜杀,一只也不肯放逃脫。不久却又生厌,改寻别的野兽晦气。杀机一开,见了生物便想捉了来弄死,只要被发现,极难幸免。这一来,当地山固是遭殃,别的野物也跟着受了扰害“只见青⾊烟光环绕着一条小人影子,在积雪満布的山⾕林树之间往来驰逐,纵跳如飞。所到之处,乌鲁悲鸣,惊飞逃窜,多半仍被赶上,死在利爪之下。超群只想打上几只肥山回去,与⽗⺟家人下酒,少解悲思,并使婴儿在外多待些时,没想到她手下这等狠辣。⾼兴头上,不便拦阻,只得自己住手,由她一人追逐。婴儿直把那条山⾕穷搜殆遍,方始兴尽停歇,天也将近⻩昏了。超群一检点,她所猎杀的野味沿路都是,雪地上点点滴滴尽是鲜红⾎迹,再加几个人来也拿不完。

  只得寻山藤树⼲,编成排子,挑了一只肥鹿、四只野兔、二十多只肥山,绑扎到上面,顺雪地拖了回来。

  到家时桓雍正在门前候,假说婴凡是神仙转世,恐家人读犯,现在后面为她辟了一问静室,以供独居养静之用。每⽇仍着超群陪伴,只夜里分居。超群会意,婴儿也未置可否。桓雍便命人接过野味,领向后室中去。桓还想连饮食也给分开,超群牢记妹子之言,执意不肯。夜里烧些野味,超群与婴儿一同吃了,陪着又玩些时,劝婴儿睡下,才回正屋去睡。

  由此超群每⽇除睡眠外,俱和婴儿在一起,婴儿也离他不得。超群恐将武功抛荒,有时当着婴儿练习。婴儿初见时望着有趣,也跟着习武,任多难的功夫,一学便会。只是无常,学不多⽇,便即丢开,反嫌超群练武,撇她一人气闷,时常阻扰。超群无奈,只得改到夜里婴儿睡后独自练习。

  半年过去,超群方愁⽇后练武为难,这⽇刚吃完晚饭,婴儿便令走出。超群当她想睡,未做理会,不料此后每夜都是如此。这时婴儿已然长有四尺⾼下,除相貌丑怪,周⾝青气环绕外,看惯了也与常人无异。只脾气越大越古怪,凡是人世上的服食玩好无一不爱,只要见到,便向超群要。超群也曲意顺着她,悉为办到。两老夫心中自是厌恶,幸亏婴儿无论有甚需索,只向超群讨要,永不向别人开口,⾼兴时见人问话还答一两句,平⽇多不理睬,因此还能相安。因⺟死时忘取名字,人见她形如老妪,便叫她桑仙姥。

  超群因她一向最爱风晨月夕,照例夜晚总強着自己陪到夜深,才放回屋。连⽇正是月夜,又是夏秋之,乡间饭早,晚饭后天还未黑,怎便催睡?又不出外纳凉,独在屋中作甚?不由起了疑心。愉偷掩去,隔门一看,油灯已灭,室中地上不知何时掘了一坑,婴儿⾚⾝立在坑內,下半⾝不动,头却忽低昂,忽侧忽正,连同双手起落,做出许多样式。那⾝上原有的青气也随着时收时发,青气中迸出一片光霞,映得満室均成青⾊。

  光比灯強得多,不似往常只是一幢青雾将人笼住,黑地里便看不清切。婴儿想是知道居室僻在房后,除超群外从无人去,超群已然遣走,照例不会再来,以为无人窥伺。独个儿在里面演了个把时辰,忽然停止,只将⾝往左侧,双臂也一伸一缩,随着上半⾝斜探出去,更不再动转。⾝子烟光全敛,三只怪眼也全闭上,直似⼊定神气。超群也看不出她这举动是何用意。室中漆黑,月光自来不能照进。等了一会,无甚动静,独自回屋。

  次早,超群到后屋一看,昨晚的坑已然不见,地⽪仍是好好的,并无发掘之迹,看婴儿神气,似未觉察,便不说破。夜饭后,婴儿催走两次,超群故意延宕试她。婴儿情急,竟现怒容,立非走不可。超群料定事非偶然,立意探个⽔落石出,到外面转了一转,重又掩将回去,伏⾝室外窥伺。见婴儿举动仍和前一晚差不多,只是式样较多,烟光越盛,未了仍是站在坑中闭目⼊定。似这样接连窥探了五六夜,才悟出婴儿演的像是树形,一切动作全都摹仿树的姿态。知她自练道法,与人无害,既秘行迹,若每夜如此窥视,早晚难免撞破,反倒不妥,便即中止窥伺。

  又过半年,婴儿⾝上青气竟是由浓而淡,由淡而无,除脸仍青⾊外,几与常人无异,超群觉着奇怪,夜往窥探,还未走到,老远便见室中青霞一闪一闪。正要掩将过去,室中婴儿已有觉察,青霞遽敛,厉声怒喝:“何人大胆来此?”超群近来已觉出婴儿机智绝伦,任何事都瞒不过,既已被警觉,回去反露痕迹,忙即应声说是当晚无聊,见月⾊甚好,想来约她一同出去步月。因不知睡未,故此轻轻走来,如若睡了,便不再惊动。

  总算初被婴儿发觉,话编得圆,才未十分发作。只厉声喝道:“我这里有事,速去田场相候,不许进来。”

  超群自然不敢強,到田场上等有两个时辰,婴儿未至。不便失约,天气又冷,正在心烦,忽听⾝后“嗤”的一声。回头一看,婴儿正立在一株大树底下,好似窥伺已久。

  忙把心神按定,上前去,笑问:“仙姥,怎来得这么晚?”婴儿正⾊答道:“这里的人只你还好。适才你虽到后屋去,因你以前从未这样过,想是出于无心。我以后事情还多,但于你家决无妨害。已过之事不说了。以后我如叫你走开,我不喊时千万不可到后面去。若不听良言,受甚伤害,莫要怨我情薄。须知今晚来的是你,如另换一人,不论有心无心,我都不饶他呢。”超群见婴儿说时声⾊皆厉,一点不带平⽇稚气,三只怪眼一齐睁开,精芒远,威风凛凛,由不得令人望而生畏。知她翻脸不认人,哪里还敢分辩。勉強陪着玩了一会月,各自归卧。

  超群以为婴儿天凉薄,已经触怒,对己不快,⽇后恐难相处,颇悬着心。次早见面,婴儿仍是好好的,言笑如常,仿佛昨夜之事已然忘却。人心好奇,超群又是饶有胆智的少年,自从昨夜以来,越觉出婴儿神情举动过于诡秘,又见没有怎样怪他,⽇子一久,重又生心,立意想窥伺个⽔落石出。无如婴儿机警非常,已然警告,如往后屋,再被看破,立生事变。因此除每⽇相见时刻留神观察外,不敢冒失再蹈前辙。筹思多⽇,苦无善策。

  崖桑窟正对婴儿卧室,由上望下,虽然隔着纸窗能看出一点行迹,但离所居太近,上下不便,且易觉察。只有崖上树木山石之间蔵⾝之处既多,婴儿⾜迹从所不到,她又不知上下途径,即使被她察觉上面有人也易逃避,追赶不上。只要不被她认明相貌,至多相隔过⾼,看不见室中人的动静,别的决无妨害,大可一试,那崖既⾼且陡,由屋后这面上去,只能爬到老桑生的地方为止。过此势愈陡峭,人不能上,须绕出村外二里,抄向崖背,由一个极险窄的壁夹中攀萝援葛,手⾜并用,猿行蚁附而上,才能到达崖顶。除这壁外,崖背更加陡峭,上凸下凹。壁间却多老藤,蔓草附生,中间又有几处突出来的奇石,上虽艰难,武功好的人,下却容易。崖顶尤为平坦,松石洞⽳俱多。以前只超群兄妹夏秋间常去纳凉游玩,桓雍夫无此兴趣,佃工们又无本领上下,所以向无人迹,连超群也有年余未去。

  当地山石每易崩裂,超群主意打定,本拟⽇间先往探看壁故道湮塞也未,无如婴儿片刻不令离开,走到哪里都要随往。平⽇晚饭吃罢便即分手,这晚偏巧留住不放行,也无甚话说,只是二人对灯枯坐。婴儿偶然也去屋外略为眺望,仍回屋坐下,超群一心盘算如何去外崖顶窥探,并未觉出有异。直到子时过去,方始辞别出来。暗忖:“⽇里不能分⾝,此时虽然夜深,乘此月明,且先探一探路也好。”于是走到村外,从崖背面绕去。且喜壁依然,无甚阻隔,仗着⾝轻力健,一会便援上崖顶。正在回想:“今晚婴儿怎不⼊定,却留我久坐?神情举止也与往⽇不同?”猛见前面山石似有⻩光一闪。

  超群心灵胆大,觉出那⻩光眼,心中一动,忙把脚步止往,⾝往左侧矮松后一闪,留神往前观察。

  时已深冬,南方地暖,崖顶树下俱是矮松刺柏之类,枝叶茂密,易于隐蔵。超群候有片刻,⻩光又闪了两闪,忽然想起婴儿降生之夜,老道婆灵符所化⻩光正与此相似。

  山石后面不远正对婴儿卧室,下面崖便是老桑生之所,危崖险峻,深更半夜,何来人迹?那光又⻩又亮,决非灯烛,定不是甚好路道,弄巧就许是婴儿的对头来此暗算。

  这时超群虽见婴儿留此,全家不安,⽗⺟尤为厌恶,但由于心慕仙业,又目睹一切灵异之迹,牢记妹子临终叮嘱,打定主意用上十几年的心力向婴儿结纳,以便异⽇求她引度成仙,因此…念,对于婴儿异常爱护。婴儿也对他独为亲近,使超群增加好多希冀。心中尽管疑虑,一旦发觉来了仇敌,立起同仇敌忾之念。明知⾝是凡人,难免危险,仍想探明底细,设法应付。略一盘算,自把胆气一壮,借着崖树遮蔽,轻悄悄掩将过去。

  超群蜇到山石后面立定,探头一看,只见前面对着婴儿居室的崖口,站着一个⾝穿杏⻩⾊道装的少女,年纪不过十二四岁,手里持着一柄形似蝇拂之物,面对崖下,神情似颇注意。忽然蝇拂往下一挥,立有万点金星洒落如雨。紧接着崖下也飞起一股青霞,带着万点萤光飞涌上来,着金星只一撞,金星萤光全都消散。那股青霞却由青⻩星雨中直向少女⾝前到。超群知那青霞是婴儿所放,既已觉察对敌,可知无碍,心中大喜。

  因少女生得美如仙,月下看去越觉丰神绝世,容光照人,不知不觉生了怜爱,将敌视之心减去大半。一见青霞来势強盛,方在替她愁急,少女早已防备,先扬手放出一团碗大⻩光,照准青霞打去,叭的一声极轻脆的爆音,⻩光爆散,青霞立即缩退回去。同时少女也往后纵退,坐在一块大石之上歇息了一会,将石侧放着的一个二尺来长的⻩⾊兜囊拿起,伸手⼊內,取出一件雀卵大小、隐泛⻩光的弹丸,两手合拢,连了一阵。忽然秀眉一耸,仍持蝇拂走向崖口,重又往下一挥。星雨刚刚飞落,青霞又带着萤光飞起,双方又是一撞即灭。这次少女发动较快,青霞才现,左手扬处,一团大如栲栳的⻩光先已打下。青霞也较前強盛,依旧是一个爆散消灭,一个缩退回去。似这样接连又是三次,少女所发⻩光和下面青霞都是逐渐加大增強,但都分不出胜败来。只少女面上神情越往后越带愁急,全副精神贯注下面,竟没防到有人在侧窥伺。

  超群为她美⾊所动,久了竟是越看越爱。因见少女每斗一次,必退回来坐在石上息,然后手向右侧兜囊中取宝再斗。所取宝物大小形式虽不一样,出手总是一道⻩光。

  心中奇怪,便留了神。最后一次,少女好似久斗不胜,情急之下,由囊內取出三粒精光四的⻩⾊晶丸,其大只如龙眼,看去甚为沉重。少女拿在手上先掂了两掂,觉出东西太重,力不能胜,又恐少了不能克敌制胜,先放回囊中两粒,略…踌躇,把牙一咬,又多取了一粒在手內。照前样上几,两手各持一粒,倏地纵向崖口。少女这次连蝇拂也未使用,一到便将左手往空一抛,化成一团栲栳大的金光,刚刚飞起,右手晶丸相继飞出。不等青霞飞上,两粒晶丸所化星光先自相撞爆发,化为数十丈金霞。紧跟着将背上揷的蝇拂拔出,连⾝纵起,只见一条⻩影其疾如矢,向金霞之中,两下会合,往崖下罩去,光辉灿烂,山石草木都被映成了金⾊。

  超群心里尽管向着婴儿,却也不愿少女受什么伤害。见下面青霞只在少女⾝光相合时略闪了闪,未及涌到崖口,金霞即盖将下去,由此便不再现。侧耳一听,崖下静悄悄的,并无声息。少女下时面容惶急,已现败意,此时如已获胜,定必飞起。婴儿一向手辣心狠,何况来的又是她的仇敌。虽然爱莫能助,心终悬念,唯恐少女遭了毒手。又待一会,超群实忍不住,见左近崖口生着一株老松,轮园盘曲,势甚飞舞,除却生之处,上半树⼲齐向崖外伸出,正好潜⾝下觑。轻悄悄蜇了过去,掩⾝松后偷偷朝下一看,只见一团金光⻩气裹着少女的影子,与下面一片青霞往来驰逐,斗在一起。再看婴儿立在崖下,双手不住向上连指,隔不一会把口一张,噴出一粒青光四的晶丸,飞上崖青霞之中爆散,势便增強许多。少女几番乘隙冲下,俱为青霞所阻,左冲右突,奈何不得。

  少女金光虽较青霞势子稍弱,急切问也难分出胜败,料知双方势均力敌。

  超群看了片刻,偶一回顾,少女蔵宝兜囊尚放原处,并未随⾝带下,忽动好奇之想。

  乘着双方相持不下,赶将过去一看,那兜非丝非⿇,不知何物所制,摸去柔软异常,分量极重,好似地上有甚昅力,直往下坠。超群生具神力,又是家传武功,从小练习无间,提在手里,竟觉十分吃力。细看那囊中,除适才少女放回去的一粒⻩⾊晶丸外,仅有两柄红⾊⽟刀、一个⻩漆葫芦,看不出有甚奇处。只那晶丸虽只龙眼大小,分量少说也有一二百斤,心中奇怪。

  超群年轻,稚气未退,加以一见少女便自爱好,暗忖:“此女并非以前来过的道婆,不知何故来与婴儿作对?看神气,少时她必仍为婴儿所败,上来必将兜囊带了逃走。久斗无功,也许知难而退,不会再来。这晶丸如此沉重,发出时又有金光,必是一件宝贝。

  她既放心将宝物放在这里空⾝出敌,必定以为深夜荒崖无人能到,不会失落,走时多半疏忽。我如将宝物取走,她回去发觉决不肯舍,明晚仍要再来此地。那时我伏在来路等候,假说无心拾得,以此要挟和她往,就便劝说她与婴儿解却前仇,岂不是好?”超群想到这里,因那葫芦大有尺余,凸起囊中,由外可以看出,又无光华,便没有全取,只把晶丸,⽟刀取出。作贼心虚,⾝是凡人,唯恐当场撞破不好措辞,又料定婴儿不致闪失,偷到手內便慌不迭由原路逃回,先把所盗宝物严密蔵好。心仍悬念双方胜败,有心再探,又因婴儿恨人窥她隐秘,上次曾经严词告诫,恐被觉察。继一想:“屋侧大树甚多,虽被屋宇挡住,看不见后屋,双方所斗青⻩光华却总可望见。”忙又赶出,择了一株大柏树爬将上去,见青霞和金光⻩气已然纠结为一团,斗了个难解难分,好似功力相等,差不许多。

  超群正在端详双方胜负強弱,忽听婴儿在屋后遥唤大舅,声音颇急躁,忙由树上纵落。赶到一看,婴儿虽仍指挥青霞在与敌人苦斗,面上却带焦急之容。一见超群赶到,急道:“狗丫头受了仇人指使,欺我初生幼小,前来侵害。现在她那些法宝多已被我破去,只有这点戊土精气尚难消灭。她由崖上下来,上面还带有仇人给的法宝不曾用完。

  后崖如若有路能上,你可急速上去。这些东西极重,多半不能近土,只一挨近,立被昅住,无法移动,多了你必拿不起。可惜你来得太晚,不曾看见,难于详说。此去如见上头堆放着你不经见的东西,便留神查找,只要见內中有拇指大的一粒金丸,急速与我取来,便能制她。余下的俱无关紧要,多了你更拿它不动。我知你向着我,见拿不走,难免要想毁坏。但这些东西俱有生克,非我亲自动手,你不知破法,一动便生祸害,切忌妄动。可恨我年纪大小,不能飞纵上去。你如给我将这事办好,我便能制仇人死命了。”

  少女闻言,想是知道不妙,意退回崖去。无如敌人已早防到,嘴里说话,越发加紧施为,少女竟被青霞绊住,急切问逃脫不得。这时超群只消将所得金丸出,立可讨得婴儿心。一则心爱少女美貌,二则又知婴儿狠毒,如真照她所说,少女决无生路。

  如若推托不能上去,又恐敌人长志,时久生变。只得答道:“我试试去。”说完,故意回⾝就跑。刚到崖上,少女己然挣脫了⾝,飞向原坐石侧,伸手兜囊中一摸,立即大惊失⾊,不知如何是好。超群没料少女脫⾝这么快,又无石山遮挡,避让不及,恰被看见。

  因少女神态惊惶,似要向己喝问之状,不免心生怜爱,一点也没害怕,反恐婴儿听出破绽,忙把手连摇,令其暂退。少女以为超群是由下面刚到,万没料到法宝早被偷去,只是情急喝问。见超群一打手势,知非恶意,立即住口上前去。

  超群在前引路,又退出老远,估量婴儿不会听见,才悄声说道:“姊姊,你那晶丸现被一人拿去,请明夜子时前到西面山后崖⾕之中等我,也许能有报命,此时尚须向你对头遮饰,以防觉察。总之,你法宝虽然暂时失落,定能珠还,决不会与你的对头用以加害,如想再和她打,却是难说。你对头一会便要寻来,撞上好些不便,请放宽心,先快走吧。”少女闻言,意似惊喜道:“你原来是个好人,我甚感谢。但那失去之物,⽟刀还在其次,金丸一落敌手,我便要遭惨死。请你转告那人,只要将二宝还,⽇后必有厚报。老妖心狠,谨防觉察两误。明夜必来赴约,我先去了。”说罢,带起一溜⻩烟,冲霄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厕解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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